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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伊凡 伊里奇之死(21)
苏畅 Su Chang
自从伊凡?伊里奇开始生病,自从他第一次看医生以来,他的心情就分裂成两种对立的状态,两种状态交替出现着:一会儿是绝望地等待着神秘而恐怖的死亡,一会儿是希望和紧张地观察自己身上的器官。一会儿眼前出现了功能暂时停止的肾脏或者盲肠,一会儿又出现了无可避免的神秘而恐怖的死亡。
这两种心情从一开始生病就交替出现;但随着病情的发展,他就觉得肾脏的功能越来越可疑,越来越虚幻,而日益逼近的死亡却越来越现实。
他只要想想三个月前的身体,再看看现在的情况,看看他怎样一步步不停地走着下坡路,任何侥幸的心情就自然而然土崩瓦解了。
近来,他面向沙发背躺着,感到异常孤寂,那是一种处身在闹市和许多亲友中间却没有人理睬他而感到的孤寂,即使跑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的孤寂。处身在这种可怕的孤寂中,他只能靠回忆往事度日。一幕幕往事像图画般浮现在他眼前。他总是从近期的事开始,一直回忆到遥远的过去,回忆到童年时代,然后停留在那些往事上。譬如他从今天给他端来的李子酱,就会想到童年吃过的干瘪法国李子,觉得别有风味,吃到果核,满口生津。同时他又会想到当年的种种情景:保姆、兄弟、玩具。“那些事别去想了……太痛苦了,”伊凡?伊里奇对自己说,思想又回到现实上来。他瞧着羊皮沙发上的皱纹和沙发背上的钮扣。“山羊皮很贵,又不牢;有一次就为这事争吵过。还记得当年我们撕坏父亲的皮包,因此受罚,但那是另一种山羊皮,是另一次争吵……妈妈还送包子来给我们吃。”他的思想又停留在童年时代,他又感到很难过。他竭力驱散这种回忆,想些别的事。
在一系列往事的回忆中,他又想到了那件事:他怎样生病和病情怎样恶化。他想到年纪越小,越是充满生气。生命里善的因素越多,生命力也就越充沛。两者互为因果。“病痛越来越厉害,整个生命也就越来越糟,”他想。“生命开始还有一点光明,后来却越来越暗淡、消逝得越来越快,离死越来越近。”他忽然想到,一块石子落下总是不断增加速度,生命也是这样,带着不断增加的痛苦,越来越快地掉落下去,掉进痛苦的深渊。“我在飞逝……”他浑身打了个哆嗦,试图抗拒,但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他的眼睛虽已疲劳,却依旧瞪着前面,瞪着沙发背。他等待着,等待着那可怕的坠落、震动和灭亡。“无法抗拒,”他自言自语。“真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无法知道。要是说我生活得不对头,那还有理由解释,可是不能这么说,”他对自己说,想到自己一辈子奉公守法,过着正派而体面的生活。“不能这么说,”他嘴上露出冷笑,仿佛人家会看到他这个样子,并且会因此受骗似的。“可是找不到解释!折磨,死亡……为了什么呀?”
十一
这样过了两个礼拜。在这期间发生了伊凡?伊里奇夫妇所希望的那件事:彼特里歇夫正式来求婚。这事发生在一天晚上。第二天,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进丈夫房间,考虑着怎样向他宣布彼特里歇夫求婚的事,但就在那天夜里,伊凡?伊里奇的病情又有新的发展。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发现他又躺在长沙发上,但姿势跟以前不同。他仰天躺着,呻吟着,眼睛呆滞地瞪着前方。 她谈起吃药的事。他把目光转到她身上。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发现他的目光里充满对她的愤恨。 “看在基督份上,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他说。 她正想出去,但这当儿女儿进来向他请安。他也像对妻子那样对女儿望望,而对女儿问候病情的话只冷冷地说,他不久就会让她们解脱的。母女俩默不做声,坐了一会儿走了。 “我们究竟有什么过错呀?”丽莎对母亲说。“仿佛都是我们弄得他这样似的!我可怜爸爸,可他为什么要折磨我们?” 医生按时来给他看病。伊凡?伊里奇对他的问题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并愤怒地盯住医生,最后说: “您明明知道毫无办法,那就让我去吧!” “我们可以减轻您的痛苦。”医生说。 “这点您也办不到,让我去吧!” 医生走到客厅,告诉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情况很严重,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就是鸦片。 医生说,他肉体上的痛苦很厉害,这是事实,但精神上的痛苦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厉害,而这也是他最难受的事。 他精神上的痛苦就是,那天夜里他瞧着盖拉西姆睡眼惺忪、颧骨突出的善良的脸,忽然想:我这辈子说不定真的过得不对头。 他忽然想,以前说他这辈子生活过得不对头,他是绝对不同意的,但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他忽然想,以前他有过轻微的冲动,反对豪门权贵肯定的好事,这种冲动虽然很快就被他自己克制住,但说不定倒是正确的,而其他一切可能都不对头。他的职务,他所安排的生活,他的家庭,他所献身的公益事业和本职工作,这一切可能都不对头。他试图为这一切辩护,但忽然发现一切都有问题,没有什么可辩护的。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在我将离开世界的时候,发觉我把天赋予我的一切都糟蹋了,但又无法挽救,那可怎么办?”他自言自语。他仰天躺着,重新回顾自己的一生。早晨他看到仆人,后来看到妻子,后来看到女儿,后来看到医生,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证实他夜间所发现的可怕真理。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他赖以生活的一切,并且明白这一切都不对头,这一切都是掩盖着生死问题的可怕的大骗局。这种思想增加了他肉体上的痛苦,比以前增加了十倍。他不断呻吟,辗转反侧,扯着身上的衣服。他觉得衣服束缚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为此憎恨它们。 医生给了他大剂量鸦片,他昏睡过去,但到吃晚饭时又开始折腾。他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不断地翻来覆去。 妻子走过来对他说: “约翰,心肝,你就为了我(为了我?)这么办吧。这没有什么害处,常常还有点用。真的,这没什么。健康的人也常常……” 他睁大眼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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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中国华侨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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