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官場現形記   》 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集議保商局      李寶嘉 Li Baojia

  卻說江南官場上自從這位賢製軍一番提倡,於是大傢都明白他的宗旨所在,是見了洋人,無論這樣人如何強硬,他總以柔媚手段去迎合他,抱定了“釁不我開”四個字的主義,敷衍一日算一日,搪塞一朝算一朝。製臺如此,道、府不得不然;道、府如此,州、縣越發可想而知了。
  幾個月前頭,不知那裏死掉一個外國有名的教士。這教士在中國歲數也不少了,一年到頭,勸人為善,卻着實做些好事。偶爾地方上出了甚麽民教不和的案件,衹要這位教士到場,任你事情如何棘手,亦無不迎刃而解的。所以各省的大吏亦都感激他。後來奏聞朝廷,不但屢次傳旨嘉奬,而且還賞過他頂戴、匾額。由外洋進來傳教的,總算數一數二的了。誰知皇天不佑好人,他年紀並不大,忽然得了一病就此嗚呼哀哉。他們在教的人開什麽追悼會、紀念會,自有一番典禮,不用細表。
  單說這位製臺大人,從前因辦交涉也受過他的好處,此時聽見他的兇信,立刻先打了一個電報,足足有好幾百字,去慰唁他的夫人、兒子,又特地派了自己的二少爺同着本省洋務局老總鬍道臺,帶了吊禮,坐了輪船,前去吊唁。一直等到送過教士的夫人、兒子回國,方纔回來。自有此一番舉動,大衆愈加曉得,不但同在世的洋人往來酬應必不可少,就是吊死送葬一切禮信也不能免的。因此便有些州、縣望風承旨,藉着應酬外國人以為巴結製臺地步。
  目下單說江寧府首府該管的一個六合縣。這六合縣在府北一百一十五裏,離着省城較近,自然信息靈通。此時做這六合縣知縣的乃是湖南人氏,姓梅,名□仁,號子賡,行二。
  這人小的時候,諸事顢顢頇頇,不求甚解。偶然人傢同他說句話,人傢說東,他一定纏西;人傢說南他一定纏北。因此大傢奉他一個表號,叫他做“梅二纏夾”。幸喜他凡事雖然纏夾,衹有讀書做八股卻還來得,居然到二十歲上掙得一名秀纔,到二十七歲上又掙得一名舉人。有人說:他前一科就該得意的了,衹因為一首八韻詩,是“平平平仄仄”平起的,後四韻忘記了,卻又鬧個“仄仄平平仄”,變成功仄起的了。因此,房官看到那裏,圈不下去,就打了下來。批語上拿他三篇文章贊他天花亂墜,衹可惜詩上倒了韻,不能呈薦,着實替他惋惜。等到出榜之後,梅□仁領出落捲來一看,見是如此,不禁氣憤填膺,不怪自己錯了韻,反駡主司去取不公,嘆自己“文章憎命”。當時有他一個同窗聽了他的話,便駁他道:“子賡,你的文章並沒有薦到主司跟前,也不是你文章做得不好,是你詩上弄錯了韻,出了岔子,是怪不得別人的。”梅□仁至此方纔明白過來,曉得自己粗心所致。衹是他命中註定有個舉人,到了下一科,便是他發達的那年,自古道:“福至心靈”,三場完畢,沒有出岔子,等到出榜,居然高高的中了。
  梅□仁的父親單名一個蔚字,是個候選通判。此時正跟了一位出使英國大臣鳳大人做隨員在上海。沒有等到聽見兒子的喜信,十天前頭,就跟了欽差坐了公司船起身。他父親的為人生性愛小,歡喜占便宜。離了上海還沒有三天,這日正值風平浪靜,他一人飯後無事,便踱出來到處閑逛。後來走到一間房艙門裏,齊巧這艙裏的外國客人,因事到隔壁艙裏同別的客人談天,忘記把自己艙門帶上。這梅蔚看了看艙內無人,又見那張外國床上放着一個很大的皮包。他曉得外國人每逢出門,凡是緊要的東西以及銀錢等類都是放在這皮包裏頭的,他便動了垂涎之念,也不管自己是何職分,並是何身價,且忘記自己這趟跟着欽差出洋還是替國傢增光來的,還是替國傢丟臉來的,此時都不在念,一心一意衹想偷他一票,以為:“我此時身在外洋,就是破了案,也沒有人認得是我的。”主意打定,便躡手躡腳掩入房中,把個皮包提了就走。一提提到自傢那間艙內,急忙將門掩上,想把皮包打開來看,誰知又是鎖着的,後來好容易拿小刀子把皮包劃破了,把裏面的東西一齊抖出,誰知這皮包內衹有一捲字紙、幾本破書、兩個“金四開”,此外一無所有。他看了雖然失望,因想兩個“金四開”
  也值得好幾文錢,總算意外之財,這趟賣買未曾白做,便也甚是開心。後來那個失落皮包的客人當時雖然也着實尋找,後來找不着,又因所失甚微,隨亦沒有追究,所以未曾破案。
  船上因為他是中國欽差的隨員,每逢吃飯,都叫他跟着欽差一塊兒吃大菜。用的傢夥,什麽刀叉等類,有些都是金子打的,黃澄澄的着實可愛,而且也很值錢。他看了這個,又捨不得了,每逢吃飯,總要偷人傢一兩件小傢夥。而且非但他一個,連他的同事,一位候選知府,也同他一個脾氣。當時船上因為差的東西多了,查來查去,方纔查出是中國欽差隨員老爺們幹的事。那船上的洋人便氣極了,不準他們再到大餐間裏去吃飯。欽差也曉得了,面子上很難為情,私底下叫了他二人過來,着實申飭他二人一頓。梅□仁的父親還不服,說道:“咱們中國的錢被他們外洋弄去的也不少了,趁此拿他點東西也樂得的。”欽差聽了格外生氣。到了倫敦,就想咨送他回國的,因為接到電報,曉得他的兒子中舉,因此纔擱了下來。
  後來還鬧出許多笑話,下文再表。
  目下單說這梅□仁中舉之後,接到他父親從英國寄回來的傢信,自然有一番歡喜說話;接着又勉勵他,無非叫他潛心舉業,預備明年會試。末後說到自己,還要自己信口鬍吹,說他自到外洋辦理交涉,同洋人如何接洽,洋人如何相信他,欽差如何倚重他。好在沒有對證,騙騙自己的兒子罷了。”信上還說:“我的底子不過通判,將來保舉雖然可靠,然而一保同知,再保知府,三保道員,其中甚費周章,而且耽誤時日。”意思想叫兒子把傢裏的幾畝薄田,還有幾處市房,一齊盤給人傢,拿出錢來,等兒子明年上京會試的時候,替他上兌捐一個分省補用知府,如此一保便成道員,似乎來的快些。梅□仁得信之後,遵照辦理。
  等到事情辦妥,已經過了新年,急急起身,跟了大幫舉子上京會試。頭二場幸喜沒出岔子。到了第三場,他每策①止限定三百字,不知怎麽一個不留心,多拽了一張,鬧了一個曳白①。他急了,便鬍湊亂湊,把這條策多湊了一頁。雖然沒有被帖,然而每篇都是三百字,這篇鬧了個“大肚皮”,文理又不甚貫串,自然就吃了這大肚皮虧了。等到出榜,名落孫山,心上好不懊惱。一面急忙忙想替老人傢把官捐好,便即出京。
  ①策:考試時以問題出之於第(册),令應舉者作答,稱為“策問”,簡稱策,後來成為一種文體。
  ①曳白:白紙上衹字未寫叫曳白,考試時交白捲或跳頁未寫,也叫曳白。
  齊巧這年山西鬧荒,開辦急賑。忽有人同他說起:“目下衹要若幹銀子,捐一個大八成知縣,馬上就得了缺。”他聽說不覺心上一動,說:“老人傢的保舉總在三年之後,等到開保的前頭再給他報捐也不為遲,何如我此刻先拿這錢自己捐個大八成知縣?倘或選得一個好缺,這兩年之內,先賺上幾萬銀子,也未可知。”主意打定,便把老子的事情閣起,先辦自己的事。果然天從人願,不到半年,便選到江南做實缺知縣去了。總算他官運亨通,一選就選到江南六合縣知縣。到省的時候還是前任製臺手裏。前任製臺是個老古板,見面之後,問了幾句話,梅□仁都是老老實實回答的。前任製臺喜歡他,說他是書生本色,因此並不留難,馬上就叫藩臺挂牌,飭赴新任。到任之後,公事一切尚稱順手,過了半年,無甚差錯。
  製臺既是古板,有些性情,同洋人交涉的事件,自不免就要據理直爭,不肯隨便了事,因此洋人在他手中不甚得意。上憲既如此,做下屬的也想以氣節自見,都要批駁洋人一兩件事情,以為表見之地。
  這梅□仁的為人,雖然沒有什麽大閱歷,然而上司的意旨卻也不敢不留心;既留了心,還有什麽不照着辦的。六合縣在內地,同洋人來沒有什麽交涉。一天有個教民欠了人傢的錢不還,被他抓住了理,打了這教民一頓。這教民本來是個不安分的,所以教士並不來保護他。梅□仁因此揚揚自得,便上了一個稟帖,以顯他的能耐。齊巧前任製臺奉旨來京,未曾來得及批他這個稟帖,已經交卸,後任就是現在這位媚外的新製臺了。在拉管捲內看見這個稟帖,心上老大不高興,便說:“朝廷敦崇睦誼,視教民如赤子,不憚三令五申,叫地方官極力保護,該令豈無聞知?乃膽敢虐待教民,又復砌詞瀆稟,以為見好地步,實屬糊塗廖妄!除嚴行申飭外,並記大過三次,以為妄啓外釁者戒!”不倫不類,駡了下來。梅□仁接着一看,賽如一盆冷水從頭頂上直澆下來,心想:“前任製憲是如此,後任製憲又是如此,真正叫我們做屬員的為難死了!但為今之計:當王者貴,少不得跟着改變從前的宗旨,或者還可立腳。”
  凡是初次出來做官的人,沒有經過風浪,見了上司下來的札子,上面寫着什麽違幹、未便、定予嚴參等字樣,一定要嚇的慌做一團,意思之間,賽如上司已經要拿他參處的一般。
  後來請教到老夫子,老夫子譬解給他聽,說:“這是照例的話句,照例的公事,總是如此寫的。”頭一次他聽了,還當是老夫子寬慰他的話,等到二次、三次弄慣了,也就膽子放大,不以為奇了。又凡是做官的人,如在運氣頭上,一帆風順的時候,就是出點小岔子,說無事也就無事。倘若正在高興頭上,有人打他一下悶棍,無論大小事件,他吃了這個癟子,心思登時不靈,手足也就登時無措了。
  目下單表這梅□仁到任已經半年,各種什面都算見過,再加製憲垂青,公事順手,雖然他的為人平時有點顢頇,因在運氣頭上,倒也並不覺得。衹可惜忽然換了上司,變了局面,結結實實一釘子碰了下來,正是上文所說的,“在高興頭上,被人打了一下悶棍”,登時弄得兩眼漆黑,走頭無路。一回又想做好官:“索性同上司去碰上一碰,就是革職,也博個強項聲名。”一回又想:“自己巴結到這個官,也很不容易,而且缺分又好。倘或同上頭鬧翻了,莫說參官,就是撤任,在省裏閑空起來,這是何犯着呢!況且這捐官的錢原是預備替老人傢過班的,如今還沒有補上這個空子,已經把功名丟掉,怎麽對得住老人傢呢。”有此幾個講究,少不得就要委麯下來,改換自己的宗旨。照此看來,人傢雖稱他為“纏夾先生,”
  其實他並不纏夾。但是他自從受了這個癟子,少不得氣焰登時矮了半截,不但精神委頓,舉止張皇,就是說話也漸漸的言無倫次了。六合離省城最近,製臺一舉一動,都有耳報神前來報給他的。他見製臺是如此舉動,越發懊悔他自己的從前所為,衹因矯枉過正,就不免鬧出笑話來了。
  南京城裏回子頂多,因此這六合的地方也就不少。有天一個回子被一個人扭到衙門裏喊冤。喊冤的人叫盧大,回子叫馬二。盧大控告馬二,說被馬二一拳頭打掉他一個門牙,淌了若幹的血。同馬二評理,馬二不服,掄起拳頭,接連又是三拳,現在腰裏膀上都受了重傷,所以扭來求大老爺伸冤。
  其時,正值梅大老爺早堂未散,一聽是鬥毆小事,合吩咐把兩造帶到案前跪下。梅大老爺先把名字問個明白,然後又追問為什麽彼此打架。盧大尚未開口,馬二先搶着說。纔說得一句“回大老爺的話”,梅大老爺曉得他是被告行兇打人的人,心上先有三分不願意,他便把眼睛一楞,拿驚堂木一拍,駡了聲“忘八蛋!老爺還沒有問到你,用你插嘴!”兩邊差役一見老爺動氣,便一齊吆喝:“不準多嘴!”老爺至此,方纔細問盧大端的。
  盧大道:“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館裏管廚。王公館的主人喜歡吃燒鴨子。這馬二店裏,油雞、燒鴨子、鹹水鴨子都有。小的整天上街買菜,總到他店裏買半衹燒鴨子。這天買了菜回來,又到他店裏,小的就拿菜籃子往他櫃臺一擺,他就同小的翻起來了。小的同他講理,說:‘我同你也算老主顧了,就是藉你的櫃臺擺擺籃子也不打緊,用不着這個樣子。’”
  梅大老爺說:“是啊,他怎麽樣呢?”盧大道:“他把眼睛一竪,說道:‘別的事情咱同你講朋友,這個可來不得!’”梅大老爺道:“你怎麽說呢?”盧大道:“我說:‘我的籃子擺末已經擺了,收不回去的了。你待怎麽我的?’青天大老爺!這馬二聽到這裏,也不同小的再說什麽,便伸過來一拳頭。小的一個不防備,早把小的的門牙打下來了,現在還在這裏尚血哩。小的趕着問他為什麽打人,他舉手又是三拳,這可把小的打壞了。”
  梅大老爺一聽這話,便把驚堂木一拍,臉上露着一團怒氣,指着馬二駡道:“好個混帳王八蛋!他藉你櫃臺擺擺籃子,什麽大不了的事!你膽敢行兇打人,這還了得!”說着,就伸手到簽筒裏去抓簽,想打馬二的板子。
  那馬二急了,便在地下碰頭,說道:“我的老爺!你聽明白了再動氣,小的是在教啊。”梅□仁上次原是因為打了教民,碰了製臺釘子,這番一聽“在教”二字,不覺心上畢拍一跳,忙從簽筒裏先把那衹手收了回來,心上獨自想道:“好險呀!幾乎鬧出點事情來!”一面拿袖子擦頭上的汗,一面又吩咐馬二快說。說話時,那梅大老爺的臉色已經平和了許多,就是問話的聲音也不像先前之疾言厲色了。當下衹聽得馬二回道:“大老爺明鑒:小的從老祖宗下來一直在教。”梅□仁道:“原來你是世代在教。你們教裏的規矩我曉得的。快起來,快起來,不要你跪着說話。”於是馬二站立在公案西邊,原告盧大倒反跪在下面。
  衹聽馬二又回:“小的櫃臺藉給他擺擺籃子,原不打緊。大老爺可曉得他籃子裏是些什麽。”梅□仁道:“是些什麽?”馬二道:“請大老爺問盧大。”盧大接口道:“籃子裏有什麽,有他媽媽的肉!”梅□仁把驚堂木一拍,道:“公堂之上,由你信口駡人,看來就不是個安分東西。給我打嘴!”左右一聲吆喝,登時幾個人上來,猶如鷹抓燕雀一般,揪住盧大,打了十個嘴巴。老爺又問馬二。馬二道:“小的是清真教門,豬肉這件東西原是忌的。
  盧大籃子裏又是豬頭,又是豬蹄子,不幹不淨,就往小的櫃臺上一擺。小的先同他好說,叫他不要擺;不料他倒惱了,開口就駡小的,說什麽‘豬爹爹’、‘驢祖宗’,可把小的氣急
  了,順手推了他一把是有的。小的並沒有敢拿拳頭打他。這都是他渾告,求大老爺的明鑒。”
  原來梅□仁一時糊塗,衹認做中國人吃了教便稱“在教”,並不曾想到回子也稱“在教”。雖是馬二拱了出來,他還是執迷不悟,連說:“你們教裏規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經,念了經就得吃素,什麽葷腥原不準進門的。這件事是盧大不是。……依我老爺的意思,盧大就先該打。”
  盧大一聽老爺要打他,連忙分辯道:“他的教並不是人傢吃的那個教,用不着吃素,他自己還宰雞鴨哩。”梅□仁道:“無論他那一教,都是一樣,本縣皆有保護之意,斷不容你們這些刁民欺負他的。”說着,又喝令:“拖下去打!”盧大急了,拚命的磕頭,說:“求老爺的恩典!”梅□仁道:“你這東西可惡,不能如此便宜你!你還是願打呢,還是願罰?”盧大又磕頭道:“大老爺的恩典!小的一個當廚子的,那裏有許多罰呢?”梅□仁道:“不罰不成功!現在姑念你初次,我老爺格外加恩典給你,你拿出三十塊錢給馬二重修櫃臺,就此完案。如果不罰,打八十大板,枷在馬二店門口三個月。你自己想,還是走那一條路好?”盧大又磕頭道:“三十塊實在罰不起。”後首求來求去,減到十二塊洋錢,當天還沒有。梅□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措資,限三天交案;隨囑咐馬二到第三天當堂來領。馬二打了人,倒反打了贏官司,好不高興頭。可憐盧大挨了馬二一頓打,老爺非但不給他伸冤,還要罰他出錢,真正晦氣!
  閑話休表。且說轉眼之間,三天限期已到。盧大的怕打,早已連藉帶當,湊了十二塊洋錢送到衙門裏來。此時老爺正坐在堂上理事,盧大把洋錢交了上去,老爺吩咐他一旁靜候,等到馬二到案具領,準予銷案。盧大無可如何,衹得息心屏氣,等在外面。誰知一等等到散堂,那馬二還沒有來。老爺沒有工夫等他,早已退堂。盧大卻不敢就走。後來好容易等到上了燈,馬二纔來。老爺叫原差出來,問他為什麽到此時纔來。他說他的老師父死了,前去幫忙,所以到這會纔來的。原差據情稟復。
  老爺便問:“可是他教裏的老師父?”原差道:“正是。”梅□仁心上盤算道:“上回我打了那個吃教的,他們教幫中一定是恨我了,如今我何不藉着這件事情同他們聯絡聯絡,不但可以解釋前嫌,而且叫上頭製臺瞧着心上也歡喜。況且近來不多幾時,那一省死掉一個教士,製臺還派了自己的二少爺前去吊孝。我的官比不上他,總得自去走一趟,叫人傢看了也鄭重些。”想定主意,仍叫原差出來問馬二,問他們的老師父在那裏死的。馬二照說一遍。梅□仁又叫原差出來留住馬二,說:“老爺要去上祭,叫你領路,一塊兒同去。”馬二自然遵命。梅□仁便吩咐大廚房裏立刻備一桌祭席,叫人挑着,自己亦就頂冠束帶,出來上轎。馬二在前領路,一領領到清真寺門口,歇下轎子。老他出轎,其時已是深夜,亦看不出上面寫的是幾個什麽字。梅□仁還疑心他們是個禮拜堂,連忙踱到裏面,忙着叫跟來的人擺設祭筵。那馬二卻早已去找老師父的傢小以及他們那般在教的,霎時男男女女,亦就聚了七八十個人。有些都是聽說大老爺來上祭,趕着來瞧熱鬧的。但是聚了一屋子人,梅大老爺舉目四看,並不見一個外國人。心想:“教士的傢小總應該是洋婆,怎麽如今來的全是些中國人呢?”
  正在心上疑疑惑惑,不提防那桌祭筵纔擺得一半,已被那些回子打了一個空,登時人聲鼎沸起來。還有人提起一個豬頭摔到梅大老爺這邊來,一齊嚷着說:“不要放掉了那狗官!
  他不是來上祭,竟是拿我們開心來的!”原來此番梅□仁來的孟浪,衹聽了“在教”二字,便拿定他是外洋傳教的教士,並不曉得是回子,倒反備了豬頭三牲來上祭,豈知越發觸動衆回子之怒,鬧了個沸反盈天!梅□仁幸虧馬二保護着,從人叢裏逃出來。走了幾步,跟班的差役們方纔慢慢的跟了上來。
  梅□仁轎子是已被衆回子拆散的了,衹得步行回衙。一頭問馬二:“你們這裏傳教的總不止你老師父一位別的外國人以及你老師父的傢小都到那裏去了?”馬二到此方對他講:“我們雖然在教,並沒有什麽外國人,大老爺不要弄錯了。”梅□仁又問左右。跟班的纔回稱:“這裏是回子的清真寺,並不是什麽外國人的禮拜堂。”梅□仁怪他:“為什麽不早說?”跟班的回道:“小的至今沒有明白老爺到那裏去,衹知道老爺叫馬二領路,所以一齊就跟到這裏來的。”梅□仁又問馬二:“你們老師父可是那個住在堂裏的神父?”馬二道:“我們衹叫老師父,不曉得什麽神父不神父。”梅□仁至此方纔明白過來,自己沒有問清,拿着回子當做了外國傳教的了,但是臉上又落不下去,回衙之後,立刻坐堂,把剛纔傳話的原差叫上來駡了一頓,又打了二百屁股,總算替大老爺光了光臉,纔把這事過去。
  自此以後,梅□仁有十幾天沒有出門,生怕路上碰見了回子再來打他。其實衆回子當時
  雖然鬧了個沸反盈天,當中究竟也有幾個懂事的,說:“他無論如何不好,總是地方官,倘一翻臉,你們總敵他不過。”因此到了第二天,大衆亦就偃旗息鼓,沒有鬧到衙門裏去。梅□仁聽聽外面沒有什麽動靜,方纔一塊石頭落地。
  又過了些時,上頭有文書下來,叫地方官提倡商務。六合是個小地方,又是內地,沒有什麽大生意的。梅□仁卻因上回責打了教民,碰了製臺釘子,一直總想做兩件仰承憲意的事,以為取悅之地。無奈越想討好,越不討好,以致誤認教民,又被回子糟蹋了一頓,心上好不煩惱。如今得了這個題目,便想藉題做一篇新鮮文章。上頭的公事是叫地方官時時接見商人,與商人開誠布公,聯絡一氣。地方有事,商為輔助;商民有事,官為保護。總令商情得以上通,永免隔閡之弊。
  札子上的話是如此立意,原非不善。梅□仁因想藉此做番事業,便把札文反復細看,看了十來遍,忽然豁然貫通,竟悟出一個道理來。當時拿了札子,一直奔到老夫子書房裏,對老夫子說道:“據兄弟看來,上頭的意思還是重在‘地方有事,商為輔助’的一句話上。輔助什麽?不過要他們捐錢而已。本來現在地方上很有些上頭交辦的公事,什麽學堂等等,一齊都要地方官籌款,如果辦不起來,還有處分。兄弟正在這裏發愁,如今可巧有這件札子,我們以後的事倒有了些把握了。”
  老夫子接過札子,大約看過一遍,歪着頭想了一回,不禁一跳就起道:“□翁!你真可謂讀書得間了!你說的一點不錯,上頭正是這個意思!但是話雖如此說,我們辦事須有個秩序。上頭既叫我們保護商人,我們如今先不說捐錢的話,先藉一個地方,或是公所,或是總會,以為接待商人之所,等他們一齊來了,彼此也聯絡了,然後再嚮他們開口。人有見面之情,你開出口去,他們總得答應你的。”老夫子說一句,梅□仁應一句。等到老夫子說完了,他又一連說了兩句:“着!着!我兄弟就照你老夫子的話去辦。前天兄弟看見製臺轅門抄上寫着省城裏已經設了一個保商局,派了黃觀察做總辦,大約亦就是辦理此事。我們姑且托他到省裏打聽打聽章程是個什麽樣子,我們也照辦一個,可好不好?”老夫子道:“好好好,就是如此。”
  幸喜這梅□仁是個躁性子,有了一件事,從不肯留過夜的,當天就在本城城隍廟裏藉了三間房子,做了一個接待商人之所。門口挂起一面招牌,上寫“奉憲設立保商局”。另外兩扇虎頭牌,是“商局重地,閑人免入”八個大字。一面又仿照札子上的意思,請老夫子擬了告示,曉諭一切坐賈行商,叫他們都到這裏來聚會。又稟明上頭,委了本縣典史王朝恩王太爺做了駐局的委員。縣大老爺公事忙,不能常常過來問信,商人有什麽事,都找王太爺說話。這是後話不題。
  且說當時忙了幾天,就檢定日子開局。恐怕開局的那天商人來的不甚踴躍,一面由梅□仁先發帖子請客,凡是城廂內外,大大小小的紳衿,一概請到。又叫典史王太爺坐着轎子到各輔戶一傢傢去拜,勸他們到這天來入會。誰知到了這天,做賣買的來的仍然不多,大傢不曉得大老爺安的甚麽心,所以有些人不敢來。衹有一嚮同地方官有來往的幾傢紳衿,還有兩個同帳房裏有首尾的一傢錢莊,一傢南貨店的老闆來了,合湊起來不到兩桌人。梅□仁甚為掃興。客人到齊,勉強入座,一席是梅□仁自作主人,一桌是典史王太爺代作主人。
  坐定之後,大傢喝了幾杯酒,坐首座一位紳士是北門外頭大夫第,知府銜、候選同知蔣大化,先開口道:“老公祖,你這件事辦的甚好啊,你是怎麽想出來的?治弟真拜服你。”
  原來梅□仁頭天晚上先在老夫子跟前叨了許多教,這回聽了蔣大化的話,便搖頭鼓舌說道:“這件事呢,雖不是兄弟一個人主意,然而兄弟亦早存了這個心,所以發個狠,特地趁在兄弟任上,把這件事辦成了。一來上頭有個交代,二來兄弟以後叨教之處甚多。到了這個地主,諸位既不須拘什麽形跡,就是兄弟有什麽為難之事,也可以當面商量。否則,你們諸公請想:這們一個六合縣,周圍百把裏路的地方,又要辦這個,又要興那個,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飯,叫兄弟怎麽來得及呢。”梅□仁這番說話總不脫他將來藉此籌款的宗旨。
  此時在席第五座是改試策論新科發達的一位孝廉①公,身上也捐了個內閣中書,姓馮,號彝齋。據他自說:舊學不見得怎樣,新學他卻極有工夫的,所以改試策論,馬上就中,衹可惜會試的捲子上有“目的”兩個字,在他自己以為用的是新名詞,房官看了還好,卻不料到了大總裁吏部尚書塔公手裏,看到這裏,拿起筆墨竪了一個小小杠子,另外粘了一張低條,註了十個字道:“以‘的’字入捲內,未免太俗。”因此就沒有中得進士。等到報罷之後,馮彝齋領出落捲來一看,見是如此,氣的了不得,大駡主司一場,急急收拾回傢。齊巧上頭派了委員下來勸捐,他就湊了千把銀子捐了個內閣中書,藉此可以出入公門,幹預幹預地方上的公事。
  ①孝廉:漢代為選拔官吏的科目之一,時清時對舉人的稱呼。
  這日請客,有他在座。他聽了梅□仁一番說話,心上老大不以為然,便想藉此吐吐自己胸中的學問,於是不等別人開口,他先搶着說道:“老公祖,此言誤矣!治弟很讀過幾本翻譯的外國書,故而略曉得些外國政治。照着今日此舉,極應該仿照外國下議院的章程,無論大小事務,或是或否,總得議决於合邑商民,其權在下而不在上。如謂有了這個地方,專為老公祖聚斂張本,無論為公為私,總不脫專製政體,治弟不取也!”說着,又連連搖頭不止。梅□仁卻也奈何他不得,彼此楞了一回。
  第二座一位進士底子的主事公,姓勞,名祖意的,開言說道:“治弟有外孫,新近從東洋遊學回來,他的議論竟與彝齋相像。我們這一輩子的人都是老朽無能了,‘英雄出少年’,倒是彝翁同我們這外孫將來很可以做一番事業。”馮中書見他倚老賣老,竟把自己當
  作後輩看待,心上很不高興。想了一想,說道:“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麽事業可以做得。除掉腹地裏幾省,外國人鞭長莫及,其餘的雖然沒有擺在面子上瓜分,暗地裏都各有了主子了。否則我們江南總還有幾十年的等頭,如今來了這們一位製軍,衹怕該五十年的,不到五年就要被他雙手斷送!”
  勞主政道:“那亦不見得送得如此容易,就是真個送掉,無論這江南地方屬那一國,那一國的人做了皇帝,他百姓總要有的。咱們衹要安分守己做咱們的百姓,還怕他們不要咱們嗎?你又愁他什麽呢?”梅□仁道:“勞老先生的話實在是通論,兄弟佩服得很。莫說你們做百姓的用不着愁,就是我們做官的也無須慮得。將來外國人果然得了我們的地方,他百姓固然要,難道官就不要麽?沒有官,誰幫他治百姓呢?所以兄弟也决計不愁這個。他們要瓜分就讓他們瓜分,與兄弟毫不相幹。勞老先生以為如何?”勞主政道:“是極,是極!”兩個“是極”,直把個梅□仁贊得十分得意,馮中書卻早氣得把面孔都發了青。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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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製藝鄉紳勖後進第二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
第三回 苦鑽差黑夜謁黃堂① 悲鎸級藍呢糊緑轎第四回 白簡①留情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
第五回 藩司賣缺兄弟失和 縣令貪贓主僕同惡第六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
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第八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
第九回 觀察公討銀翻臉 布政使署缺傷心第十回 怕老婆別駕擔驚 送胞妹和尚多事
第十一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鬥心思第十二回 設陷阱藉刀殺人 割靴腰隔船吃醋
第十三回 聽申飭隨員忍氣 受委屈妓女輕生第十四回 剿土匪魚竜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升
第十五回 老吏斷獄着着爭先 捕快查贓頭頭是道第十六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
第十七回 三萬金藉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第十八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
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第二十回 巧逢迎爭製羊皮褂 思振作勸除鴉片煙
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贏當場出彩 弄巧成拙驀地撤差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①慈親勖孝子
第二十三回 訊姦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第二十四回 擺花酒大鬧喜春堂 撞木鐘初訪文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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