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   》 第五十一回 少妇骗人折风月 壮士高兴试官刑      吴敬梓 Wu Jingzi

  话说凤四老爹替万中书办了一个真中书,才自己带了行李,同三个差人送万中书到台州审官司去。这时正是四月初旬,天气温和。五个人都穿着单衣,出了汉西门来叫船,打点一直到浙江去。叫遍了,总没有一只杭州船,只得叫船先到苏州。到了苏州,凤四老爹打发清了船钱,才换了杭州船。这只船比南京叫的却大着一半。凤四老爹道:“我们也用不着这大船,只包他两个舱罢。”随即付埠头一两八钱银子,包了他一个中舱、一个前舱。五个人上了苏州船,守候了一日,船家才揽了一个收丝的客人搭在前舱。这客人约有二十多岁,生的也还清秀,却只得一担行李,倒着实沉重。黄评:伏笔。天二评:來送差钱到晚,船家解了缆放离了马头,用篙子撑了五里多路,一个小小的村落旁住了。那梢公对伙计说:“你带好缆,放下二锚,照顾好了客人。我家去一头。”那台州差人笑着说道:“你是讨顺风去了。”天二评:谑语引動下文那梢公也就嘻嘻的笑着去了。
  万中书同凤四老爹上岸,闲步了几步,望见那晚烟渐散,水光里月色渐明。黄评:略写风景,文始纡徐徘徊了一会,复身上船来安歇,只见下水头「支支查查」又摇了一只小船来帮着泊。天二评:顺風来了这时船上水手倒也开铺去睡了,三个差人点起灯来打骨牌。只有万中书,凤四老爹同那个丝客人,在船里推了窗子凭船玩月。那小船靠拢了来,前头撑篙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汉,后面火舱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在里边拿舵,一眼看见船这边三个男人看月,就掩身下舱里去了。黄评:似是避人隔了一会,凤四老爹同万中书也都睡了,只有这丝客人略睡得迟些。天二评:妙在不說出。黄評:睡迟有故
  次日,日头未出的时候,梢公背了一个筲袋上了船,急急的开了。走了三十里,方才吃早饭。早饭吃过了,将下午,凤四老爹闲坐在舱里,对万中书说道:“我看先生此番虽然未必大伤筋骨,但是都院的官司,也够拖缠哩。依我的意思,审你的时节,不管问你甚情节,你只说家中住的一个游客凤鸣岐做的。齐评:天下有如此熱心好事的人,真是难逢難遇。黄评:借出名字,一团高兴等他来拿了我去,就有道理了。”正说着,只见那丝客人眼儿红红的,在前舱里哭。黄评:奇凤四老爹同众人忙问道:“客人,怎的了?”那客人只不则声。凤四老爹猛然大悟,指着丝客人道:“是了!你这客人想是少年不老成,如今上了当了!”黄评:真正老江湖。天二评:机警那客人不觉又羞的哭了起来。凤四老爹细细问了一遍,才晓得昨晚都睡静了,这客人还倚着船窗,顾盼那船上妇人。这妇人见那两个客人去了,才立出舱来,望着丝客人笑。黄评:一笑倾人囊船本靠得紧,虽是隔船,离身甚近。丝客人轻轻捏了他一下,那妇人便笑嘻嘻从窗子里爬了过来,就做了巫山一夕。这丝客人睡着了,他就把行李内四封银子二百两,尽行携了去了。早上开船,这客人情思还昏昏的。到了此刻,看见被囊开了,才晓得被人偷去。真是哑子梦见妈,说不出来的苦。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天二评:他这一沉吟必有妙文叫过船家来问道:“昨日那只小船,你们可还认得?”水手道:“认却认得。这话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有甚方法?”凤四老爹道:“认得就好了。黄评:他偏说好他昨日得了钱,我们走这头,他必定去那头。你们替我把桅眠了,架上橹赶着摇回去,望见他的船远远的就泊了。弄得回来再酬你们的劳。”船家依言摇了回去。摇到黄昏时候,才到了昨日泊的地方,却不见那只小船。凤四老爹道:“还摇了回去。”约略又摇了二里多路,只见一株老柳树下系着那只小船,远望着却不见人。天二评:初不見船,次不見人,盖文章從無板直,事体亦无一凑便到也。黄评:先说不见人凤四老爹叫还泊近些,也泊在一株枯柳树下。
  凤四老爹叫船家都睡了,不许则声,自己上岸闲步。步到这只小船面前,果然是昨日那船。那妇人同着瘦汉子在中舱里说话哩。凤四老爹徘徊了一会,慢慢回船,只见这小船不多时也移到这边来泊。泊了一会,那瘦汉不见了。这夜月色比昨日更明,天二评:以見昨夜月色不甚明,故不认得人照见那妇人在船里边掠了鬓发,穿了一件白布长衫在外面,下身换了一条黑绸裙子,独自一个,在船窗里坐着赏月。凤四老爹低低问道:“夜静了,你这小妮子,船上没有人,你也不怕么?”那妇人答应道:“你管我怎的?我们一个人在船上是过惯了的,天二评:是告訴今夜瘦子不回船也怕甚的!”说着就把眼睛斜觑了两觑。凤四老爹一脚跨过船来,便抱那妇人。那妇人假意推来推去,却不则声。凤四老爹把他一把抱起来,放在右腿膝上,那妇人也就不动,倒在凤四老爹怀里了。天二评:絲客事虚写,此用實寫,总不犯复凤四老爹道:“你船上没有人,今夜陪我宿一宵,也是前世有缘。”齐评:正如《水浒》中武松哄孙二娘,生平未有之事那妇人道:“我们在船上住家,是从来不混帐的。今晚没有人,遇着你这个冤家,叫我也没有法了。只在这边,我不到你船上去。”凤四老爹道:“我行李内有东西,我不放心在你这边。”齐评:反话以探之,却用实话以答之,自然入我計中。天二评:前宵得采,聞此言自更动心说着,便将那妇人轻轻一提,提了过来。
  这时船上人都睡了,只是中舱里点着一盏灯,铺着一副行李。凤四老爹把妇人放在被上,那妇人就连忙脱了衣裳钻在被里。那妇人不见凤四老爹解衣,耳朵里却听得轧轧的橹声。那妇人要抬起头来看,却被凤四老爹一腿压住,死也不得动,只得细细的听,是船在水里走哩。那妇人急了,忙问道:“这船怎么走动了?”凤四老爹道:“他行他的船,你睡你的觉,倒不快活?”那妇人越发急了道:“你放我回去罢!”凤四老爹道:“呆妮子!你是骗钱,我是骗人。一样的骗,怎的就慌?”齐评:仍是本來口气矣。天二评:此事本無情理可说,只好說無赖话那妇人才晓得是上了当了。只得哀告道:“你放了我,任凭甚东西,我都还你就是了。”天二评:此婦甚乖凤四老爹道:“放你去却不能!拿了东西来才能放你去。我却不难为你。”说着,那妇人起来,连裤子也没有了。万中书同丝客人从舱里钻出来看了,忍不住的好笑。凤四老爹问明他家住址,同他汉子的姓名,叫船家在没人烟的地方住了。
  到了次日天明,叫丝客人拿一个包袱,包了那妇人通身上下的衣裳,走回十多里路找着他汉子。原来他汉子见船也不见,老婆也不见,正在树底下着急哩。那丝客人有些认得,上前说了几句,拍着他肩头道:“你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造化哩!”他汉子不敢答应。客人把包袱打开,拿出他老婆的衣裳、裤子、褶裤、鞋来。他汉子才慌了,跪下去,只是磕头。天二评:把他妻子白乐了一夜还要他磕头客人道:“我不拿你。快把昨日四封银子拿了来,还你老婆。”那汉子慌忙上了船,在梢上一个夹剪舱底下拿出一个大口袋来,说道:“银子一厘也没有动,黄评:一宿之资扣下否?一笑只求开恩,还我女人罢!”客人背着银子。那汉子拿着他老婆的衣裳,一直跟了走来,又不敢上船,听见他老婆在船上叫,才硬着胆子走上去。只见他老婆在中舱里围在被里哩。他汉子走上前,把衣裳递与他。众人看着那妇人穿了衣服,起来又磕了两个头,同乌龟满面羞愧,下船去了。丝客人拿了一封银子五十两来谢凤四老爹,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随分做三分,拿着对三个差人道:“你们这件事原是个苦差,如今与你们算差钱罢。”差人谢了。黄评:差人非钱不行,万中书拿不出,始知写苏州船搭丝客人皆为差钱起见
  闲话休提。不日到了杭州,又换船直到台州,五个人一齐进了城。府差道:“凤四老爹,家门口恐怕有风声。官府知道了,小人吃不起。”凤四老爹道:“我有道理。”从城外叫了四乘小轿,放下帘子,叫三个差人同万中书坐着,自己倒在后面走,一齐到了万家来。进大门是两号门面房子,二进是两改三造的小厅。万中书才入内去,就听见里面有哭声,一刻,又不哭了。黄评:象,写得入情顷刻,内里备了饭出来。吃了饭,凤四老爹道:“你们此刻不要去。点灯后把承行的叫了来,我就有道理。”差人依着,点灯的时候,悄悄的去会台州府承行的赵勤。赵勤听见南京凤四老爹同了来,吃了一惊,齐评:可見鳳四老爹聲名不小说道:“那是个仗义的豪杰,黄评:豪则有之,义则未也万相公怎的相与他的?这个就造化了!”当下即同差人到万家来,会着,彼此竟像老相与一般。凤四老爹道:“赵师父,只一桩托你:先着太爷录过供,供出来的人你便拖了解。”赵书办应允了。
  次日,万中书乘小轿子到了府前城隍庙里面,照旧穿了七品公服,戴了纱帽,着了靴,只是颈子里却系了链子。府差缴了牌票,祁太爷即时坐堂。解差赵升执着批,将万中书解上堂去。祁太爷看见纱帽圆领,先吃一惊;又看了批文,有“遵例保举中书”字样,又吃了一惊。抬头看那万里,却直立着,未曾跪下。因问道:“你的中书是甚时得的?”万中书道:“是本年正月内。”太爷道:“何以不见知照?”万中书道:“由阁咨部,由部咨本省巡抚,也须时日。想目下也该到了。”祁太爷道:“你这中书,早晚也是要革的了。”万中书道:“中书自去年进京,今年回到南京,并无犯法的事。请问太公祖,隔省差拿,其中端的是何缘故?”祁太爷道:“那苗镇台疏失了海防,被抚台参拿了。衙门内搜出你的诗笺,上面一派阿谀的话头,天二评:疏失海防並非反叛,诗笺贡諛亦不過措大把势,何至隔省缉拿?是你被他买嘱了做的。现有赃款,你还不知么?”万中书道:“这就是冤枉之极了!中书在家的时节,并未会过苗镇台一面,如何有诗送他?”祁太爷道:“本府亲自看过,长篇累牍,后面还有你的名姓图书。现今抚院大人巡海,整驻本府等着要题结这一案,天二评:亦何必為此小事駐驾关提你还能赖么?”万中书道:“中书虽然忝列宫墙,诗却是不会做的。至于名号的图书,中书从来也没有,只有家中住的一个客,上年刻了大大小小几方送中书。中书就放在书房里,未曾收进去。就是做诗,也是他会做,恐其是他假名的也未可知。还求太公祖详察。”祁太爷道:“这人叫甚么?如今在那里?”万中书道:“他姓凤,叫做凤鸣岐。现住在中书家里哩。”
  祁太爷立即拈了一枝火签,差原差立拿凤鸣岐,当堂回话。差人去了一会,把凤四老爹拿来。祁太爷坐在二堂上,原差上去回了说:“凤鸣岐已经拿到。”太爷叫他上堂,问道:“你便是凤鸣岐么?一向与苗总兵有相与么?”凤四老爹道:“我并认不得他。”祁太爷道:“那万里做了送他的诗。今万里到案,招出是你做的,连姓名图书也是你刻的,你为甚么做这些犯法的事?”凤四老爹道:“不但我生平不会做诗,就是做诗送人,也算不得一件犯法的事。”太爷道:“这厮强辩!”叫取过大刑来。齐評:爽绝,再不必有别語矣。天二评:豈有才說一句便用大刑之理那堂上堂下的皂隶,大家吆喝一声,把夹棍向堂口一掼。两个人扳翻了凤四老爹,把他两只腿套在夹棍里。祁太爷道:“替我用力的夹!”那扯绳的皂隶用力把绳一收,只听「格喳」的一声,那夹棍迸为六段。祁太爷道:“这厮莫不是有邪术?”随叫换了新夹棍,朱标一条封条,用了印,贴在夹棍上,从新再夹。那知道绳子尚未及扯,又是一声响,那夹棍又断了。一连换了三副夹棍,足足的迸做十八截,散了一地。凤四老爹只是笑,并无一句口供。祁太爷毛了,只得退了堂,将犯人寄监。亲自坐轿上公馆辕门面禀了抚军。那抚军听了备细,知道凤鸣岐是有名的壮士,黄评:亏得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天二评:苗镇台因疏失海防被參,非谋反叛逆;游士獻詩阿諛,為抽豐起見,何至抚台駐驾关提?及一闻凰矚岐之名便冰消瓦解,皆不近人情。蓋作者草草完场,非所注意也况且苗总兵已死于狱中,抑且万里保举中书的知照已到院,此事也不关紧要。因而吩咐祁知府从宽办结。竟将万里、凤鸣岐都释放。抚院也就回杭州去了。这一场焰腾腾的官事,却被凤四老爹一瓢冷水泼息。
  万中书开发了原差人等,官司完了,同凤四老爹回到家中,念不绝口的说道:“老爹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长爹娘,我将何以报你!”黄评:此时连头也不磕了凤四老爹大笑道:“我与先生既非旧交,向日又不曾受过你的恩惠,天二评:此何異於魯仲连这不过是我一时偶然高兴。黄评:豪极你若认真感激起我来,那倒是个鄙夫之见了。齐评:可謂凤翔千仞,燕雀安足與语哉。天二评:此等聲口绝不与张铁臂相同我今要往杭州去寻一个朋友,就在明日便行。”万中书再三挽留不住,只得凭着凤四老爹要走就走。次日,凤四老爹果然别了万中书,不曾受他杯水之谢,黄评:万中书是人否取路往杭州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拔山扛鼎之义士,再显神通;深谋诡计之奸徒,急偿夙债。不知凤四老爹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前半写小船上少年妇人骗人,旖旎风光,几令佻达儿郎堕其术中而不悔,若非凤四老爹,二百两头真掷之水中矣。
  写凤四老爹无往而非“高兴”,替丝客人取回二百金,犹之后文替陈正公取回千金也。世上亦复有此等热心肠人,但不多见耳。
  万中书念不绝口的要谢凤四老爹,则其徒托空言而非实心图报可知。然凤四老爹之为人,视银钱如土苴,即实心图报,彼亦弃而弗顾,所以特特叫破:我非有爱于君而为之,不过高兴耳。写壮士身分真在百尺楼上。
  试官刑一段,使拙笔为之,必曰有何如之力量,有何如之本领,加上许多注脚,而精神反不现矣。要知上文已经提清,千把斤石头打在头上毫然不动,则此事固阅者意中事也。有此一段为下一卷之衬托,始觉精神百倍。
  【天二评】
  万中书被锁去之下一日,凤四老爹即问明就里,往秦家吓逼代捐,请施御史出揭到部;又两日起解,水西门到苏州,中间有丝客一事,约不过十日;自苏到杭约五日,即换船到台州,计首尾不过二十余日,多至一月耳。而施揭已由阁咨部,由部咨浙抚,恐无此速。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关于会校
关于会评
序跋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黄评:“莺脰”对“人头”,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黄评:“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黄评:真以孝子许,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黄评:潘三不良,然于匡二则良朋也 潘自业横遭祸事黄评: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第   [I]   II   [III]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