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脂批石頭記   》 第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曹雪芹 Cao Xueqin

  【戚序(蒙府):除夕祭宗祠一題極博大,開夜宴一題極富麗,擬此二題於一回中,早令人驚心動魄。不知措手處,乃作者偏就寶琴眼中款款敘來。首敘院宇匾對,次敘抱廈匾對,後敘正堂匾對,字字古豔。檻以外,檻以內,是男女分界處;儀門以外,儀門以內,是主僕分界處。獻帛獻爵擇其人,應昭應穆從其諱,是一篇絶大典製。文字最高妙是神主看不真切,一句最苦心是用賈蓉為檻邊傳蔬人,用賈芷等為儀門傳蔬人,體貼入微。噫!文心至此,脈絶血枯矣。是知音者。】
  【靖藏:“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後回無限文字。
  浩蕩洪恩,亙古所無。母孀,兄先死,無依。變故屢遭,生不逢辰,回首令人斷腸心摧。積德子孫到於今,望族都中吾首門。堪悲立業英雄輩,遺脈熟知祖父恩。知回首...】
  
  話說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已使的力盡神危,忙命小丫頭子來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會歇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衹叫快傳大夫。一時王太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微浮縮起來,敢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清了,這汗後失於調養,非同小可。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嘆說:“這怎麽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口害)道:“好太爺!你幹你的去罷!那裏就得癆病了。”寶玉無奈,衹得去了。至下半天,說身上不好就回來了。晴雯此癥雖重,幸虧他素習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習飲食清淡,饑飽無傷。這賈宅中的風俗秘法,無論上下,衹一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故於前日一病時,淨餓了兩三日,又謹慎服藥調治,如今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日,便漸漸的好了。近日園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飯,炊爨飲食亦便,寶玉自能變法要湯要羹調停,不必細說。
  襲人送母殯後,業已回來,麝月便將平兒所說宋媽墜兒一事,並晴雯攆逐出去等話,一一也曾回過寶玉。襲人也沒別說,衹說太性急了些。衹因李紈亦因時氣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煙皆過去朝夕侍藥;【庚辰夾批:妙在一人不落,事事皆到。】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和李紋李綺傢去住幾日;【庚辰夾批:來得也有理,去得也有情。】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猶未大愈:因此詩社之日,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幾社。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日近,王夫人與鳳姐治辦年事。王子騰升了九省都檢點,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不題。
  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着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房,以備懸供遺真影像。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這日寧府中尤氏正起來同賈蓉之妻打點送賈母這邊針綫禮物,正值丫頭捧了一茶盤押歲錁子進來,回說:“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裏頭成色不等,共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說着遞上去。尤氏看了看,衹見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筆錠如意的,也有八寶聯春的。尤氏命:“收起這個來,叫他把銀錁子快快交了進來。”丫鬟答應去了。
  一時賈珍進來吃飯,賈蓉之妻回避了。【庚辰眉批:自可卿死後未見賈蓉續娶,此回有“蓉妻回避”語,是書中遺漏處。綺園。】賈珍因問尤氏:“咱們春祭的恩賞可領了不曾?”尤氏道:“今兒我打發蓉兒關去了。”賈珍道:“咱們傢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見過,置了祖宗的供,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托祖宗的福。咱們那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又體面,又是沾恩錫福的。除咱們這樣一二傢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傢,若不仗着這銀子,拿什麽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這話。”
  二人正說着,衹見人回:“哥兒來了。”賈珍便命叫他進來。衹見賈蓉捧了一個小黃布口袋進來。賈珍道:“怎麽去了這一日。”賈蓉陪笑回說:“今兒不在禮部關領,又分在光祿寺庫上,因又到了光祿寺纔領了下來。光祿寺的官兒們都說問父親好,多日不見,都着實想念。”賈珍笑道:“他們那裏是想我。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東西,就是想我的戲酒了。”一面說,一面瞧那黃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又寫着一行小字,道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恩賜永遠春祭賞共二分,淨折銀若幹兩,某年月日竜禁尉候補侍衛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個朱筆花押。
  賈珍吃過飯,盥漱畢,換了靴帽,命賈蓉捧着銀子跟了來,回過賈母王夫人,又至這邊回過賈赦邢夫人,方回傢去,取出銀子,命將口袋嚮宗祠大爐內焚了。又命賈蓉道:“你去問問你璉二嬸子,正月裏請吃年酒的日子擬了沒有。若擬定了,叫書房裏明白開了單子來,咱們再請時,就不能重犯了。舊年不留心重了幾傢,不說咱們不留神,倒象兩宅商議定了送虛情怕費事一樣。”賈蓉忙答應了過去。一時,拿了請人吃年酒的日期單子來了。賈珍看了,命交與賴升去看了,請人別重這上頭日子。因在廳上看着小廝們擡圍屏,擦抹幾案金銀供器。衹見小廝手裏拿着個稟帖並一篇帳目,回說:“黑山村的烏莊頭來了。”
  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纔來。”說着,賈蓉接過稟帖和帳目,忙展開捧着,賈珍倒背着兩手,嚮賈蓉手內衹看紅稟帖上寫着:“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賈珍笑道:“莊傢人有些意思。”賈蓉也忙笑說:“別看文法,衹取個吉利罷了。”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衹見上面寫着:“大鹿三十衹,獐子五十衹,狍子五十衹,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竜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傢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傢湯羊二十個,傢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衹,風雞、鴨、鵝二百衹,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幹二十斤,榛、鬆、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幹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禦田胭脂米二石,【庚辰夾批:在園雜字,曾有此說。】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𠔌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幹菜一車,外賣粱𠔌、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賈珍便命帶進他來。一時,衹見烏進孝進來,衹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命人拉他起來,笑說:“你還硬朗。”烏進孝笑回:“托爺的福,還能走得動。”賈珍道:“你兒子也大了,該叫他走走也罷了。”烏進孝笑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的慌。他們可不是都願意來見見天子腳下世面?他們到底年輕,怕路上有閃失,再過幾年就可放心了。”賈珍道:“你走了幾日?”烏進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的很,耽擱了幾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爺心焦,可不趕着來了。”賈珍道:“我說呢,怎麽今兒纔來。我纔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來了。”烏進孝忙進前了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裏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裏地,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纔這樣。小的並不敢說謊。”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麽的!如今你們一共衹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烏進孝道:“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裏衹一百多裏,誰知竟大差了。他現管着那府裏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着幾倍,今年也衹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都可,已沒有什麽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裏,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産業。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烏進孝笑道:“那府裏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的!”【庚辰夾批:是莊頭口中語氣。脂硯。】賈珍聽了,笑嚮賈蓉等道:“你們聽,他這話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裏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他心裏縱有這心,他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頑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纔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麽?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註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衹怕就精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傢老實人,外明不知裏暗的事。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裏頭苦。”【庚辰夾批:新鮮趣語。】賈蓉又笑嚮賈珍道:“果真那府裏窮了。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庚辰夾批(靖藏眉批):此亦南北互用之文,前註不謬。】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你鳳姑娘的鬼,那裏就窮到如此。他必定是見去路太多了,實在賠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項的錢,先設此法使人知道,說窮到如此了。我心裏卻有一個算盤,還不至如此田地。”說着,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這裏賈珍吩咐將方纔各物,留出供祖的來,將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裏。然後自己留了傢中所用的,餘者派出等例來,一分一分的堆在月臺下,命人將族中的子侄喚來與他們。接着榮國府也送了許多供祖之物及與賈珍之物。賈珍看着收拾完備供器,靸着鞋,披着猞猁猻大裘,命人在廳柱下石磯上太陽中鋪了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說道:“你作什麽也來了?誰叫你來的?”賈芹垂手回說:“聽見大爺這裏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閑着無事的無進益的小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閑着,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裏管事,傢廟裏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子都從你手裏過,你還來取這個,太也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象個手裏使錢辦事的?先前說你沒進益,如今又怎麽了?比先倒不象了。”賈芹道:“我傢裏原人口多,費用大。”賈珍冷笑道:“你還支吾我。你在傢廟裏幹的事,打諒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裏自然是爺了,沒人敢違拗你。你手裏又有了錢,離着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庚辰夾批:這一回文字斷不可少。】養老婆小子。【靖藏眉批:“招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即是敗傢的根本。】這會子花的這個形象,你還敢領東西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纔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璉二叔說,換回你來。”賈芹紅了臉,不敢答應。人回:“北府水王爺送了字聯、荷包來了。”賈珍聽說,忙命賈蓉出去款待,“衹說我不在傢。”賈蓉去了,這裏賈珍看着領完東西,回房與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日,更比往日忙,都不必細說。
  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挂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塞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點的兩條金竜一般。次日,由賈母有誥封者,皆按品級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着衆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國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候,然後引入宗祠。且說寶琴是初次,一面細細留神打諒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懸一塊匾,寫着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衍聖公孔繼宗書”。兩旁有一副長聯,寫道是: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庚辰眉批:此聯宜掉轉。】
  亦衍聖公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鬆翠柏。月臺上設着青銅古銅鼎彝等器。抱廈前上面懸一九竜金匾,寫道是:“星輝輔弼”。乃先皇御筆。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
  亦是御筆。五間正殿前懸一鬧竜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
  俱是御筆。裏邊香燭輝煌,錦帳綉幕,雖列着神主,卻看不真切。衹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墊,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衆人圍隨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幔高挂,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着寧榮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影。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衆傢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蓉係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於他妻子,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於王夫人。王夫人傳於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嚮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菜傳完,賈蓉方退出下階,歸入賈芹階位之首。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衆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軒錦簇,塞的無一些空地。鴉雀無聞,衹聽鏗鏘叮當,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沓之響。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
  尤氏上房地下早已襲地鋪滿紅氈,當地放着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鋪新猩紅氈子,設着大紅彩綉雲竜捧壽的靠背引枕,外另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請賈母上去坐了。兩邊又鋪皮褥,讓賈母一輩的兩三個妯娌坐了。這邊橫頭排插之後小炕上,也鋪了皮褥,讓邢夫人等坐了。地下兩面相對十二張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寶琴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盤親捧茶與賈母,蓉妻捧與衆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與邢夫人等,蓉妻又捧與衆姊妹。鳳姐李紈等衹在地下伺候。茶畢,邢夫人等便先起身來侍賈母。賈母吃茶,與老妯娌閑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輓起來。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過去,果然我們就不及鳳丫頭不成?”鳳姐兒攙着賈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們傢去吃去,別理他。”賈母笑道:“你這裏供着祖宗,忙的什麽似的,那裏還擱得住鬧。況且每年我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來,我吃不了留着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說的衆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當人夜裏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應了。一面走出來至暖閣前上了轎。尤氏等閃過屏風,小廝們纔領轎夫,請了轎出大門。尤氏亦隨邢夫人等同至榮府。
  這裏轎出大門,這一條街上,東一邊合面設列着寧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西一邊合面設列着榮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一時來至榮府,也是大門正廳直開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閣下轎了,過了大廳,便轉彎嚮西,至賈母這邊正廳上下轎。衆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室之中,亦是錦裀綉屏,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着鬆柏香、百合草。賈母歸了座,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又起身要迎,衹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傢輓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吃茶去後,賈母衹送至內儀門便回來,歸正坐。賈敬賈赦等領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一年價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面說着,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了禮。左右兩旁設下交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婦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散押歲錢、荷包、金銀錁,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衆人方各散出。那晚各處佛堂竈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內設着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也挑着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團錦簇,一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絶。
  至次日五鼓,賈母等又按品大妝,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領宴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便換衣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會,衹和薛姨媽李嬸二人說話取便,或者同寶玉、寶琴、釵、玉等姊妹趕圍棋抹牌作戲。王夫人與鳳姐是天天忙着請人吃年酒,那邊廳上院內皆是戲酒,親友絡繹不絶,一連忙了七八日纔完了。早又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彩。十一日是賈赦請賈母等,次日賈珍又請,賈母皆去隨便領了半日。王夫人和鳳姐兒連日被人請去吃年酒,不能勝記。
  至十五日之夕,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灑,定一班小戲,滿挂各色佳燈,帶領榮寧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傢宴。賈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請他,於後十七日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養。便這幾日在傢內,亦是靜室默處,一概無聽無聞,不在話下。賈赦略領了賈母之賜,也便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隨他去了。賈赦自到傢中與衆門客賞燈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錦綉盈眸,其取便快樂另與這邊不同。【庚辰夾批:又交代一個。】
  這邊賈母花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旁邊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着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着山石布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着舊窯茶杯並十錦小茶吊,裏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紅紗透綉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原來綉這瓔珞的也是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因他亦是書香宦門之傢,他原精於書畫,不過偶然綉一兩件針綫作耍,並非市賣之物。凡這屏上所綉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傢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豔匠工可比。每一枝花側皆用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詞歌賦不一,皆用黑絨綉出草字來,且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亦不比市綉字跡板強可恨。他不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雖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貴之傢,無此物者甚多,當今便稱為“慧綉”。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針跡,愚人獲利。偏這慧娘命夭,十八歲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傢,縱有一兩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幹翰林文魔先生們,因深惜“慧綉”之佳,便說這“綉”字不能盡其妙,這樣筆跡說一“綉”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傢商議了,將“綉”字便隱去,換了一個“紋”字,所以如今都稱為“慧紋”。若有一件真“慧紋”之物,價則無限。賈府之榮,也衹有兩三件,上年將那兩件已進了上,目下衹剩這一副瓔珞,一共十六扇,賈母愛如珍寶,不入在請客各色陳設之內,衹留在自己這邊,高興擺酒時賞玩。又有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着“歲寒三友”“玉堂富貴”等鮮花草。
  上面兩席是李嬸薛姨媽二位。賈母於東邊設一透雕夔竜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頭又設一個極輕巧洋漆描金小幾,幾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賈母歪在榻上,與衆人說笑一回,又自取眼鏡嚮戲臺上照一回,又嚮薛姨媽李嬸笑說:“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罷。”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並不擺席面,衹有一張高幾,卻設着瓔珞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精緻小高桌,設着酒杯匙箸,將自己這一席設於榻旁,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着。每一饌一果來,先捧與賈母看了,喜則留在小桌上嘗一嘗,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衹算他四人是跟着賈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之妻。西邊一路便是寶釵、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姊妹等。兩邊大梁上,挂着一對聯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每一席前竪一柄漆幹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插着彩燭。這荷葉乃是鏨琺琅的,活信可以扭轉,如今皆將荷葉扭轉嚮外,將燈影逼住全嚮外照,看戲分外真切。窗格門戶一齊摘下,全挂彩穗各種宮燈。廊檐內外及兩邊遊
  日
  棚,將各色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綉、或畫、或堆、或摳、或絹、或紙諸燈挂滿。廊上幾席,便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蕓、賈菱、賈菖等。
  賈母也賈母也曾差人去請衆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於熱鬧的;或有傢內沒有人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纏,欲來竟不能來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貧不來的;甚至於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或有羞手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衆雖多,女客來者衹不過賈菌之母婁氏帶了賈藍來了,男子衹有賈芹、賈蕓、賈菖、賈菱四個現是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間小宴中,數來也算是熱鬧的了。當又有林之孝之妻帶了六個媳婦,擡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着一條紅氈,氈上放着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彩繩串着,每二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傢的指示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的席下,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來。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們都素知規矩的,放下桌子,一並將錢都打開,將彩繩抽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樓·樓會》這出將終,於叔夜因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傢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引的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這孩子纔九歲了。”賈母笑說:“難為他說的巧。”便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嚮桌上的散錢堆內,每人便撮了一簸籮,走出來嚮戲臺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傢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着,嚮臺上便一撒,衹聽豁啷啷滿臺的錢響。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擡了大簸籮的錢來,暗暗的預備在那裏。聽見賈母一賞,要知端的--
  【戚序(蒙府)總批:敘元宵一宴,卻不敘酒,何以青菜?何以馨客?何以盛令?何以行先?於香茗古玩上渲染,兒榻坐次上鋪陳,隱隱為下回張本,有無限含蓄,超邁獺祭者百倍。】
  【戚序(蒙府):前半整飭,後半疏落,濃淡相間。宗祠在寧國府,開宴在榮國府,分敘不犯手,是作者胸有成竹處。】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紅樓一春夢
凡例 戚序 舒序 夢序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金陵城起復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林黛玉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第九回 戀風流情友入傢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二十二回 聽麯文寶玉悟禪機 製燈迷賈政悲讖語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豔麯警芳心
第   [I]   II   [III]   [I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