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五十三回 王中毒駡夏逢若 翠姐怒激譚紹聞      李緑園 Li Luyuan

  且說夏逢若那日在迎賓館,與鄧三變商量抽回賄銀。鄧三變心裏盤算,這二百兩銀已同譚紹聞稱過,即如抽回不交,衹要官司清白,也不怕譚紹聞不認。還未及與夏鼎議妥,忽聽二堂恭候。大凡走衙門、弄關節的紳士,衹聽得“老爺請”這三個字,魂靈兒都是飛的。鄧三變進見董公,夏逢若想道:“這二百兩銀子,原是行賄過付東西,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兒,既然閃此大空,料老鄧也不敢聲張問我明討,不如我帶了走罷。”
  於是攜回傢去,悄悄的放在床下。吩咐母親:“憑誰尋我,衹說沒回來。”
  安頓一畢,急帶上三十兩,硬去張繩祖傢尋賭。恰好管貽安、鮑旭、王紫泥、張繩祖正擲的熱鬧,夏逢若掏出銀子,便要下註馬。張繩祖拿過銀子一看,俱是冰紋,上面有小印兒,笑道:“這是皇糧銀子。”夏逢若道:“你休管我劫了庫。如今管交糧的裏書,單管着輸皇糧,塌虧空。”大傢擲將起來。
  這夏逢若一時財運亨通,正是小人也有得意時,起場時又現贏了八十兩。喜喜歡歡,包裹而歸。
  回來,問:“有人尋我不曾?”母親說:“有個人問你,我說你並沒回來。”夏逢若道:“娘以後衹是這個答應法。”天色已晚,夏逢若睡下,想道:“畢竟老鄧這宗事要落實,我明晨何不尋譚紹聞要這銀子?”又想:“竇傢官司,畢竟未清,討索尚早,等這事結了案,討着便硬了。”於是次日又到張繩祖傢,一連賭了兩日一夜,又贏了七十五兩,帶回傢中。
  過了三日,想去打聽這宗命案,又怕鄧傢人遇着。恰好鄰傢有一個新住刑房的張瑞五,早晨上班書寫,夏鼎一把手扯到瘟神廟中,問:“竇傢誘賭逼命一案,董老爺如何推問?”張刑房一五一十,說個明白。夏鼎喜的手舞足蹈。顧不得回傢吃早飯,即嚮街中蓬壺館獨吃個適口充腸,來譚紹聞傢,討這宗銀子。
  到了後門,問了聲:“譚賢弟在傢麽?”紹聞應道:“是誰?”黃毛狗兒汪了一聲,夏逢若早進堂樓。見了王氏,躬身施禮道:“老伯母,看小侄這個手段何如?”王氏道:“這事我也打聽明白,多虧您夏哥費心。”讓的坐下,夏逢若道:“有錢使的鬼推磨。彼時老伯母與賢弟嚇的恁個樣兒,不過四五百兩銀子,直把一個塌天人命事,弄的毫不沾身。俗話說,‘能膺賊頭窩主,不做人命幹連。’若不是使銀子,這事還不知弄的啥樣哩!府裏、司裏、三駁三招,就想着充軍擺徒,也還不能當下起身。衹是鄧老爺是個小心性急的人,已差人到我傢討了幾回了。”紹聞無言可答,衹得點點頭兒。王氏道:“共費了多少呢?”夏逢若道:“謝儀二百兩,是我當面承許鄧老爺哩。至於藉用的,是譚賢弟當面稱準,清算過的。賢弟,你就對老伯母說明罷。”譚紹聞低頭不言。夏逢若道:“賢弟呀!醜媳婦不見婆婆麽?或是你想着過河拆橋哩?若昧了鄧老爺這宗恩典,這宗官司仍然還在。衹是我在內央情過賄,少不了一個割頭的罪,我是為朋友的,死也無怨。但衹是老伯母守着一個兒子,弄的命不能保,叫老伯母老來依靠何人?”王氏道:“小福兒,你說罷,休叫夏哥發急。”譚紹聞道:“辦禮是一百九十幾兩,交官是二百兩。”王氏被夏逢若一片話嚇的怕了,說道:“得恩須報。人傢為咱的事費了心,沒有再叫鄧傢賠錢道理。”夏逢若道:“況且鄧傢也不依。”王氏道:“衹是傢中分文也沒有,該怎麽處?你且回去,叫他去客商傢去揭。揭上來,我叫他跟着你,與鄧傢磕頭。”夏逢若道:“賢弟如何去得。竇傢吊死,賢弟是親身同場的,如今同場的卻換成姓柴、姓閻的,賢弟若往鄧宅致谢,人傢弄出來真贓實犯,倒了不成的。不如明日我在傢等你,你送到我傢,我轉送過去。若說鄧老爺大恩難忘,日頭多似樹葉兒哩,改日再謝他。況且這樣事,鄧老爺也犯避諱,就是不面謝也罷。我走了罷,賢弟,你休送我。就上街裏辦這宗事,也要機密。你這樣主戶,衹要哼聲氣兒,怕沒人往你腰中塞銀子麽。”一齊出樓來,夏逢若又囑了上緊為妙。
  譚紹聞衹得駕輕就熟,晚間上王經千鋪子寫揭票,又揭了六百兩。次早過秤,即令王經千鋪內小廝,背上褡褳,送到夏逢若傢中。夏鼎不料次早即送,又上張繩祖傢賭博。恰好張繩祖此日被董公請去赴席,商量圍屏款式,傢中無人賭博,夏逢若到而即回。回來恰遇着譚紹聞送銀子。此時,王經千小廝已回。二人說了六百兩數目,夏逢若道:“共該銀五百九十七兩,如今剩下三兩,連成色我也不看。即令成色不足,謝他有二百兩謝儀,還說什麽不成。”話已說明,夏逢若送的譚紹聞去訖。
  回來,坐下自想:“鄧三變這個老頭兒,也是個刁精不過的人,如何拿他這宗銀子,如此放心,尋了一遍,再不見動靜呢?我今日既沒有賭博,何不打探一回。”衹作閑步,到鄧傢對門一座裁縫鋪內,打探鄧三變消息。裁縫道:“鄧老爺前三日,得個中風不語之玻”夏逢若道:“怎麽好好一個人,病的這樣速?”裁縫笑道:“我與鄧儼然,自幼在一道街上住,他比我大十歲,翻精掏氣的出格。後來他做了官,五六十歲,還在任內娶了兩個瘦馬院的人——”夏逢若道:“不用往下說了。”針工又道:“如今這兩個小太太不過二十四五歲。”夏逢若哈哈大笑道:“不用說,不用說。我失陪呀!”別了針工,一路回來,想道:“這六百銀,爽快我全吞了罷。”又想道:“內書房稱銀子雖未同人,那買辦禮物一百九十七兩,卻同着他的傢人。不如把這一百九十七兩銀子,趁他不能言語,交與他兒子鄧汝和,一清百清。這所餘四百兩,我吃着纔穩當。左右是他剋扣的馬料麩價銀兩,天爺今日賜了我,便吞了也不妨。從來交官府的人,全指望說官司打拐,我不打拐,便是憨子。況譚紹聞這官司,畢竟也得我的力,我拐的使了,也算起一個理順心安。”
  拿定主意,到傢取了兩大封,共二百兩。一徑到了鄧傢,要看老爺病癥。病榻之前,叫了前日辦禮傢人到面前,面對面交與鄧汝和。此時鄧三變已成了九分昏憒的人,那裏還管甚事。
  夏逢若道:“鄧世兄,你今日纔曉得我夏鼎,是個有始有終、來的明去的清的朋友。”鄧汝和道:“真真夏世兄你算起一個朋友。”作別而去,鄧汝和也不暇相送。
  夏逢若回到傢中,通前後一算,鄧傢二百兩,譚傢四百兩,贏的一百五十五兩,共有七百五十多兩銀子。好不喜歡。
  若論夏逢若耗了父親宦囊,也受了許多艱窘,遭了多少羞辱。今日陡然有這註肥錢,勿論得之義與不義,也該生發個正經營運。爭乃這樣人,下愚不移,心中打算另置一處房屋,招兩個出色標緻的娼妓,好引誘城內一起兒憨頭狼子弟賭博,每日開場放賭,抽一股頭錢,就夠母妻三口兒肥肥的過活。
  主意已定,恰有蕭墻街南邊打銅巷錢指揮一處舊宅要當,夏逢若出銀一百兩,典當在手裏。看了個移徙吉日,竟從瘟神廟邪街,喬遷至打銅巷裏。房屋有二十四五間,又有一個書房院兒,恰好窩娼放賭。訪問名妓,有一個珍珠串兒,又有一個蘭蕊,一時甚為有名,現在朱仙鎮劉潑帽、趙皮匠兩傢住着,即用銀錢接到傢來。又思量招致賭友,須得個傢道豐富,賭的又不精通,人又軟弱的幌子纔好。惟有譚紹聞纔可中眩衹是連日溫居暖房的客,許多應酬。一日是瘟神廟邪街舊鄰居,一日是盛希僑、譚紹聞、王隆吉三個盟友——盛希僑衹送來一份常禮,也不曾親到。王隆吉午後即回照看生意。衹剩下譚紹聞一人。夏逢若便把譚紹聞留下,晚上珍珠串、蘭蕊陪飲,一連兩日夜未歸。
  那日譚紹聞回傢,就有管貽安又引了朱仙鎮一個浮浪子弟,叫做賁浩波,同來訪這珍珠串、蘭蕊。大傢輕薄了一會,就講賭博。卻少一個人不夠場兒,夏逢若道:“我這北鄰王豆腐兒子,聽說極好賭,是個新發財主,我隔墻喊過來,何如?”
  管貽安道:“你真是個下作鬼!賣豆腐兒子,縱有銀錢矗着北斗,不是主戶人傢,如何上的排場?你這話叫我聽,就該蹬倒你這桌子,打碎你的傢夥!”口中說着,把腳一蹬,一個茶盅兒溜下去,早跌碎了。夏逢若笑道:“休要發野。我去把譚賢弟叫來何如?”管貽安道:“那個譚賢弟?”夏逢若道:“說起來,你知道,是蕭墻街譚孝廉兒子。”管貽安道:“我在小劉兒傢見過他,你就速去叫去。再遲一會,我急了,就要你老婆配場兒。”夏逢若笑道:“這兩個還配不得場麽?”管貽安道:“休要絮叨,速去即來。”夏逢若早怯管貽安這個放肆羅唕,徑上譚宅。
  到了後門,走的熟了,直上堂樓,來請譚紹聞。還未及說明來意,衹見王中進院,到了樓門口。原來王中因南鄉倉房失火,到鄉裏收拾灰燼中殘基,草草蓋完一所倉房。今日回來,正要回覆主母與少主人的話,猛然見夏逢若公然在內樓昂昂坐着,與王氏說話,這一腔怒火陡然發作,口中收斂不住,直厲聲駡道:“你是個什麽東西兒,就公然坐到這裏!”夏逢若平日原怕王中,但近來手中有了銀兩,小人情態,有了錢,膽就壯了。況且這一句,駡的直如霹靂到耳一般,口中也便駡道:“你說我是個什麽東西?又不做賊,又沒當忘八。一個傢人公然敢駡人,好規矩,好傢法!”王氏道:“他夏哥休與他一般見識,他想是醉了。”譚紹聞道:“這是怎的說?你公然敢駡起客來了!”夏逢若一面走,一面說道:“這樣主子,比王爺還大,管傢的都敢駡人!”王中道:“我恨不的使刀子攮你哩!”
  譚紹聞面如土色,說道:“王中!王中!你也該與我留一點臉。勝如你駡我,你爽快把我紮死了罷!”王氏道:“真正不像一傢子人傢了,少天沒日頭的。”王中在樓前邊,也自覺出口太猛,無言可答。遲了大半晌,說道:“奶奶,大相公,想我大爺在日,休說這樣人不敢近前,就是後書房院子,離傢甚遠,這樣人何嘗有個影兒?今日這個東西,咱平素吃過他的虧我明白,奶奶再不知道怎的叫他穿堂入捨。委實我一見他在樓中,竟是實實的忍不住了。駡他一句,固然我有口錯,往後這一等人不來咱傢,正是咱的福分,怕得罪了他麽。”王氏道:“你曉得夏傢是大相公拜的朋友麽?”王中也不言語。譚紹聞出的樓門,嚮東樓來,口中說道:“王中,你是主子,我是你的傢人何如?”
  進的東樓,巫翠姐說道:“我聽清了。您這這一傢子人傢,我也看透了。一個使用的人,這樣放肆,見了客,公然發村搗怪的與客人還口廝駡,偌大一個省城,誰傢有這樣的事?明日怎的見人?為啥不趕他出去?”譚紹聞本來羞愧,又被巫翠姐一激,況且傢中有王中,畢竟做事有些礙眼梗手,拿定主意,出了東樓說道:“王中呀,你也太厲害,我也使不起你。你大爺在日承許你的東西,我還是一件不昧,也盡夠你三口子過活。你有臉你就出去,你沒臉你就住着。往後去,我是再不見你了。休要怪我,我擡舉你也夠了。你心裏沒我這個主人,衹以開交為妙。”趙大兒正在廚下,跑到樓下方欲開言,王氏道:“這一遭比不得那一遭,就不用多嘴多舌的。你問您傢王中,你說大爺在日,沒有人敢到樓下,不知道你大爺在日,可有人在樓下駡過客麽?你兩口子出去罷,看明日俺傢死了王屠子,連毛吃豬不成?”
  原來王中忠心嚮主,一見了夏逢若坐在樓下,與傢主母半邊女人說話,這個惱法,切齒碎心。但出口不審這個大錯處,也自己遮掩不來。衹得嚮王氏磕了個頭,又嚮譚紹聞磕下頭去,說道:“小的就情願出去。”譚紹聞道:“當下就出去。我明日交割你鞋鋪子。城南菜園二十畝,我一畝也不短你的。”
  王中叫趙大兒攜着閨女,收拾了鋪蓋。出的後門,也沒去嚮。到鬍同口那一間土地廟,推開廟門,三口子進去,就如避荒的老小一般。
  傢中鄧祥、德喜、歡慶等,都來看王中,爨婦老樊來看趙大兒,不必細述。卻說譚紹聞自王中出去,心中微有不安之意,卻覺得耳目清淨,省的用忌憚二字,卻也罷了。因牽挂珍珠串、蘭蕊二人,便氣昂昂的要上夏鼎傢去。走出鬍同口,王中在廟門內坐着,見了主人,站將起來。譚紹聞猛見了王中,突然說道:“要上夏傢去,卻不是要嫖要賭,是你得罪了人,我敢不陪禮去麽?”揚長的去了。王中衹是低頭不語。
  到了晚上,老樊送的湯來,鄧祥將馬房屋裏燈送來一盞。
  黃昏時上了廟門,雙慶、德喜送的草苫葦席來,王中開門收了。
  趙大兒未免埋怨起來,說:“從幾日你這樣猛勇,今日你把客都駡起來,弄的如今上不上,下不下,可該怎的?”王中吆喝道:“女人傢曉的什麽!”趙大兒不敢回言。遲了一會,王中道:“自此以後,我也要你幫助我,也不得不對你說了。我駡那夏鼎,雖然口錯,但我在南鄉收拾房子,城內去了個泥水匠,說大相公因問姓竇的一傢要賭博賬,把竇傢打的吊死了,央的城內鄭翰林體面,許了一千兩銀子謝儀說的人情,纔免得大相公不出官,俱是夏傢兔兒絲串通作弊的。他說的全然不像,大相公我拿穩是不敢打人的人,城內翰林也沒姓鄭的。我起初心中不信,但因他說的有夏鼎,且說出綽號兒兔兒絲,我心下十分疑影。所以房子尚未修成就回來。到了樓下,猛見這忘八肏的,竟坐着與大奶奶說話,我原是替去世大爺發怒,不覺把路上唧唧噥噥駡夏傢的話,就駡出口來。今日即叫咱出來,我心中也有一番打算。咱傢大相公,我看將來是個片瓦根椽的下場頭,咱夫妻不如守着城南菜園,賣萊度日,鞋鋪子打房課,勤勤儉儉,兩下積個餘頭,慢慢等大相公改志回頭。十分到大不好的時候,咱兩口子供奉奶奶與大相公,休叫受凍餒之苦。久後興官相公成人,還要供給他個讀書之資。咱大爺一世忠厚端方,天爺斷乎不肯苦結果了咱大爺。咱衹是替大相公存個後手,休都教後日受了大苦,也不枉當日咱大爺待咱一場好處。你說是也不是?”趙大兒全不應答,原來說話時節,趙大兒早已睡着了。王中方纔曉得,是自己一個人說了大半夜。這正是:義僕忠臣總一般,捫胸自貯滿腔丹;從來若個能如此,殷世箕微共比幹。
  又因王中對妻趙大兒說心腹事,趙大兒已入華胥,可見天下為女人的,與好男人為婦,雖說同室而處,卻是隔山而居。
  此其大較然也。又詩云:
  內助無能敗有餘,同床各枕目儂渠。
  癡然入夢誠佳偶,省卻唇邊鬼一車。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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