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病隙碎筆   》 第53節:病隙碎筆6(1)      史鐵生 Shi Tiesheng

  病隙碎筆6
  一
  一個人對一個人說(碰巧讓我聽見):"他們提倡愛,可他們掙的錢可不比誰少。""他們"不知是指誰,我聽了心裏卻忽悠悠地一下子沒了着落。我知道這問題我心裏一直都有,衹是敷衍着,回避着,就像小時候聽見死,心裏黑洞洞的不敢再想。我不能算是窮人,也沒打算把財産都捐獻出去,可我像"他們"一樣,自以為心存愛願。也許是要為自己辯護,也許不完全是,覺得這問題是得認真想想了。
  這問題的完整表述是這樣:對所有提倡愛並自信懷有愛願的人來說,當世界上還有很多人比你貧窮,因而生活得比你遠為艱難的時候,你的愛願何以落實?或者說,當他人的貧睏與你的相對富足並存之時,你的愛願是否踏虛蹈空?甚至,你的提倡算不算是一種虛偽?
  二
  這確實是個嚴峻的問題,不容含糊的問題。但想來,這還會是一個令多數人陷於尷尬的問題。因為你很少可能不是一個相對富足的人,因為貧睏之下還有更貧睏,更貧睏之下還有更更貧睏;差別從未在人類歷史上消滅過,而且很難想象它終於會消滅。還有一層,貧睏的位置其實是誰都不喜歡的,一有機會,這位置很少有人願意留給自己。這樣,依照前述邏輯,還有幾個人敢說自己心懷愛願呢?還有多少愛願敢說是腳踏實地呢?甚至,愛願,還剩下多少腳踏實地的機會呢?然而愛願是要弘揚與實踐的,是要蔚然與恆久的呀。可要是依照前述邏輯,愛願,或愛的信奉,就衹少數人夠資格享有它了,而且還是在一個隨時希望放棄這資格的時間段裏。
  三
  然而,這種註定是少而臨時的資格,這種僅以貧富為甄別的愛願,還是人類亙古期盼的那種愛願嗎?不錯,人應當互愛互助,應當平等,為富不仁是要受到譴責的。但是,當受譴責的是"不仁",而非"為富"呀。請稍微冷靜些,想一想被溺愛慣壞的孩子吧--愛願若僅意味着貧富的扯平,它不會成為遊手好閑者的倚賴嗎?它不會成為好吃懶做者的溫床嗎?甚至,它不會嬌縱出覬覦他人勞動成果的賊目與偷手嗎?
  於是乎還有一件事也就明白了: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愛願何以越來越稀疏,越狹隘,最後竟弄到荒唐滑稽的地步。比如曾經有過這樣的事:公交車上上來一位老人,是否給他讓座也要先問問他是貧農還是地主,是工人還是工賊。
  四
  為貧睏者捐資,無疑是愛願的一種實踐,但這就能平定前述那嚴峻的一問嗎?先看看捐資之後怎樣了吧。捐資之後,捐資者與受捐者就一樣富有了嗎?大半不會。大半還會是捐資者比受捐者富有,還會是貧與富並存,貧富之間的差距也不見得就能縮小,因而前述局面並無改觀--愛願依然要面對那嚴峻的一問,而且依然是不容含糊。除非你捐到一貧如洗。可這樣的人有嗎?
  且慢,這樣的人歷史中確鑿是有幾個的!有幾位偉人,有幾位聖賢,料必也會有幾位不為人知的隱者。不過這又怎樣呢?事實上他們也衹能作為愛願的引導和愛者的崇尚,不大可能推廣。崇尚而不可能推廣,這就怪了,這裏頭有事兒,當然不是咬牙跺腳寫血書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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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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