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类推,我不由得会想到,是否杨刚生前也看到了项美丽写她的那篇文字呢?所以,她的自传也好,别人给她写的传记、回忆录也好,都从未提到过项美丽,甚至也不提她曾租住过项美丽寓所。不过,也许又是项美丽的复杂背景使得她对那段经历讳莫如深。她可不像邵洵美那么天真,身为老共产党员的她,对于项美丽这样的人物会引起的麻烦心知肚明,所以宁可不提她翻译过《论持久战》的”光辉事迹”。萧乾那篇被人广为引用的《杨刚与包贵思》写了杨刚与另一位美国人、她在燕京大学的老师包贵思的友谊。说包贵思在她惟一一部长篇小说中,以杨刚作为女主角的原型。萧乾的文章还引了小说中的一段。从那引文看,杨刚与包贵思的友谊与冲突,与史沬特莱与项美丽的友谊冲突极为相似,两者都是挟风带电、自以为负有解放全人类使命的左翼分子。包贵思写那位加入了共产党的中国女学生: 我倾听她对我们时代种种罪愆的愤怒谴责,我无可反驳。我留意到那些不公正的事使她和她的同志们变得冷酷无情。我感到她这个充活力的人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中。她没有一点悠闲心情,永远也达不到恬静的境地。 当这女学生要去干革命了,把自己的孩子留给外国老师照顾时,她竟然直截了当,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问老师要开出什么条件。老师非常吃惊,她说她照顾孩子完全是出于爱心,不附带任何条件,可她这位高足并不领情,她冷冷地道: “可是孩子的前途要掌握在我手里。” 简笑了,她说,“在这一点上,咱们的见解又不一致了。孩子的前途既不掌握在我手里,也不掌握在你手里。你认为未来是在你的掌握之中,我却知道我自己什么都不能掌握。亲爱的,我也不认为你能掌握。” 这一女斗士式的形象,与项美丽笔下史沫特莱的的形象何其相似。不过,在项美丽的笔下,杨刚倒是有人情味得多,可爱得多。耐人寻味的是,萧乾当时就住在离霞飞路不远的南昌路,在回忆录中他说,他几乎天天都与也住在霞飞路的巴金见面,自然也会见到住在同一条路上的老同学杨刚。可是他对项美丽一字不提。四十年后,当有人向盛佩玉咨询这件事时,她的回答是肯定的,她不仅证实了邵洵美在《自由潭》上发表过杨刚译《论持久战》,出了单行本、并跟项美丽、王永禄等人一起夜里开了汽车把书丢在外滩外国人的信箱里之说,她还为自己在《我与邵洵美》一文中不提此事解释道: 而在1982年第4 期的《收获》杂志上萧乾写的《杨刚文集》编后记,长长的一篇文章根本没提到项美丽,更没提到邵洵美。再说如果这是一个贡献的话,应该受到表扬,可也没有。解放初洵美即将自己有的藏书给了夏衍同志。洵美告诉我,他对夏衍说:“这是帮朋友做的事,不能算自己的贡献。”再说1958年洵美受审查,他进去四十天我就给夏衍去了一封信,当时夏衍己是文化部长,可洵美还是被关了三年,出来时瘦得路也勿会走,进去前的房子被没收,出来后也没有解决。有这种种情况,我再写出版外文版《论持久战》又有何用? 这两个女人不约而同,都不从政治利害的角度看这种事。在项美丽,这只不过是她无数件正义行为的一件,不值一提; 在盛佩玉,哪怕要靠这件事去救命,也先以普通人的道德标准权衡: 人家不记你的好,不领你的情,还不如给自己多保留点自尊。 杨刚本人1943年至一九四八年到美国读书期间,也写了一本书,《美国札记》,与项美丽那本《我的中国》不但同期,且属同一性质,都是回忆录和异国见闻录。1943年圣诞前夕,项美丽从香港被日本人遣送回国,曾是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芝加哥太阳报》还把她抱着女儿卡罗拉的照片登在头版。说当时身在美国身为记者的杨刚不曾风闻,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这两位老朋友在美国的轨迹从未交叉,难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杨刚在她的作品中从未提到过项美丽,还不特别奇怪。因为项的背景实在太复杂。身为老共产党员、经历过多次党内斗争的她,不得不提高警愓。想想看,无党无派的邵洵美,只因给项美丽写了一封未被送出国门的信,就坐了八年牢。奇怪的倒是,项美丽在《我的中国》里用了很多篇幅写她的房客玛丽和珍妮,却只字不提杨刚,更未提到过杨刚翻译《论持久战》的事。 若说她顾忌到查尔斯还在日本人的集中营,为他的生命考虑,她不得不隐去有关抗日的情节,似不太可信。因为她在这本书里多次提到邵洵美和他朋友们的抗日活动,她不讳言”我们这些有中国情意结的上海居民……仍然与游击队有很多接触。”也不讳言邵洵美那位成为抗日游击队头目的弟弟璜,把她家当成游击队的一个情报站: 他(邵洵美)自己的家不能用(来作情报站),因为他是中国人,外国人比较中性。但也要冒很大的危险。他们在我二楼的后房建立了一个无线电发报站,那里离马路和警察较远。他们在里面发报。尽管我从未走过去看看他们到底在作些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可以与重庆直接联系。不过,不能说这就意味着他们隶属于政府。在美国我们一说起中国游击队,就以为他们只有一支队伍。我们错了。他们有很多游击队,很多领导者,分属很多派系。他们只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都说其它派系的游击队只不过是匪帮。璜的那个游击队跟另一个游击队也发生了激争。那一队否认璜这一队在上海外围作战的权利。这种狭隘的争执引起了诸多麻烦,所以洵美遵循他战前那套处世哲学,他试图让璜这一队人摆脱肮脏的政治,虽然他自己也未能逃过那一旷日持久的游戏。它一直都存在。所以他对我后楼的发报站持观望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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