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53節:道 旁(4)      蕭乾 Xiao Qian

  我們是按照一張有着白綫的藍圖走着。工頭每過一拐角必說一聲 :"離井口八十 了!"走到一百七十幾呎的一個垛口時,幾個礦工正用巨斧敲着一面黑壁。每敲一下,必有一大片堅硬物體轟然墜下,落在礦工赤裸的肩背上,然後滾到地上。我們走近,工頭似乎也有點怕,喝道:"嗨,孫子,等等開!"
  那舉着斧頭的工人聽到這聲音,即刻鬆緩了腕力,喘噓着,可還規規矩矩地站到一旁。
  工頭解釋給我說:這裏采不得了,再有半哩就是水道,而且,因為采得太苦,上面隨時可以陷落的。他叮囑我回去據情報告上司,請他們快籌個妥善辦法。
  兩個星期後,我又乘着局裏特派的那輛汽車回到都市來了。乍離開山地,來到平坦坦的城裏,我還有些不習慣呢。我耳邊時刻還有隆隆隆的震響,夢中高峨的礦山常巍立在我的床前。朋友們說我臉色黝黑,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把自己染得比一個礦工更黑的了。我似乎還留戀那些粗黑的臉,因為那是十足誠實的臉。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我又揮着鋼筆登錄起産煤的噸數了。不同的是,那些圈兒都變成猙獰的眼珠。時常我好像覺得那面黑壁轟然塌陷了,掩埋了那些舉着斧頭的礦工,掩埋了工頭和我自己。即刻,我的肩膀聳起,渾身顫慄,直着眼睛,掌心冒着濕淥淥的虛汗。
  坐在對面的同事看到我那呆呆的神氣,便開玩笑地說:"怎麽,思凡了吧?"("思凡"是局裏為"想女人"公擬的一個術語。) 我慘然一笑,像是推開了壓在背脊上的一堆厚土,又回到現實中來。
  我喘出一口悶窒的氣,頓時感覺清醒了許多。我扶着桌沿,想往外走。我一點沒察覺同事皆在註目望着我。他們覺得我這呆像有點異常。
  " ,幹麽去?"一位同事好意地扶着我的肩膀問。
  "不行,我得去見經理。第三礦井險得很!"我掙紮着往外走。
  "得了,規規矩矩記你的賬吧!"另外一個叫常剋明的同事用巧妙的姿勢捏着煙捲,聳了聳肩膀,徐徐吐出口煙霧,輕率地攔住我。我不知道他是同情還是解恨。衹聽他說:"礦井的事早請好人了,用不着你來操心。剛由倫敦回來的。哼,蜜月!甜不上幾天就得乖乖下苦井。"
  黃昏時分,好像溫習一種快忘卻的課程,或尋找遺失了的物件似的,我搭上了汽車,懷着無限新奇,又來到賴飛路,這都市的一隻胳膊。
  方塊房子裏仍有着那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在搓揉着。我趕忙避開了。毛織廠的高大煙囪還安分地冒着那永冒不盡的黑煙。大學的樓已燃起燈光了,可是我最關切的是"我"那所房子。我踉蹌地嚮前撲奔。
  呵,偉大,玄妙的勞動!僅僅纔兩個禮拜麽,立在我眼前的已不是一些橫竪的木架,半堵短墻了,卻是一座西洋風景畫裏常見到的那種平屋,尖尖的屋頂上面鋪着齊整的青色薄石片,那扇玲瓏的窗戶已透出微微的燈光了。如果再有些蔓生植物攀在上面,我們簡直會以為它是某詩人的故居。我遙遙地感到莫名的驕傲,因我曾眼看着這雅緻房屋的成長。
  我用極羞怯遲疑的步子趨近,生怕這熟悉的影子會驚動平屋幽靜的靈魂。我撩觸着道旁的針鬆,嗅着周遭的草香。我親眼看着疊起的那四磴潔白石階上面,這裏已有一個鐵紗門了,門裏透出被絹罩濾成淡緑色的燈光。我倚着離門五六碼的一株白楊,靜觀着燈下的動作。
  咦,沒有,什麽也沒有,除了一張小圓桌,桌上齊整地擺着金屬和磁質的餐具,中間放着一隻細長的緑花瓶。但主人呢?沒有影兒了!前些日子我眼看砌成的墻,這時已塗上了淡咖啡色的漆。主人似乎對這顔色有特殊的愛好,連那些新製木器也無一不是這顔色的。鑲在壁上的是兩幅油畫,我依稀在辨識着上面的景物。
  忽然有咯咯的腳步聲由身後傳來,夾雜着還有口哨和笑聲。一對青年男女嚮我這邊走過來了,我忙閃過身去。黃昏蓋住了一切細節,但那窈窕的身腰,那臂輓臂的親昵我還是可以辨認得出的。我想,他們必是一對走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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