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復夢   》 第五十回 梅香月對書奬婿 賈珍珠即景悲人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太太們正在怡安堂甬道上走不幾步,衹聽見後面一人栽倒,衆人站住,回頭見是跟桂太太的一個大丫頭跌的頭紅臉脹。衆人好笑,金夫人問道:“怎麽走着好好的栽倒?”丫頭道:“聽說老爺進來,趕着過來通知,因踩着裙子,栽了一跤。”
  桂夫人們回望,見桂廉夫同着梅春、桂堂已走上甬道,心中十分歡喜,忙問道:“三兄弟,你怎麽此時纔來?”桂廉夫趕着走上前來,拉着桂夫人,同胞姐弟多年不見,真有無限關情,並無話說,惟有含淚問好而已。瀋夫人表姐弟多年不見,十分親熱。桂堂過來見姑奶請安,桂夫人滿心歡喜,拉着他親愛之至。金夫人指着各位太太都與廉夫相見。桂老爺嚮薛姑太太深感賈大姐姐、寶侄女們的關切,略談幾句,修雲也衹得過來拜見舅舅,廉夫拉着歡喜之至。又是海珠們一班過來請安,桂堂也同諸位姐妹們見禮,修雲此時竟有說不出的一番光景。
  桂夫人道:“老太太在介壽堂等候,快去請安。”桂廉夫問:“怎麽不見夢玉?”桂夫人道:“他在大哥那邊守製,你且見過老太太,再去兩邊上飯。”廉夫點頭嘆息,同着金夫人娘兒四個竟往介壽堂去,桂夫人陪着各位太太們一同進來。剛到甬道上,那些姑娘們早已掀起寶藍挖雲夾綢門簾,桂夫人領着兄弟、妹子們走進介壽堂。廉夫見迎面堆了一座菊花山,四處樽瓶盤洗大小高低,無處不是菊花,各色各樣,新奇雅緻,真如翠錦。那菊花山上懸着一塊大匾,寫着“藏秋”兩個大字。
  花山左右挂着一副大字對聯,左邊是:
  入夜窗延三面月,
  右邊是:
  當秋人坐一庭花。
  走進碧紗縵裏,見那上下都是玻璃窗。上面窗前,一溜兒擺着八大盆素心蘭花,壁子上同那多寶廚、大書架、大炕上又都是各色各樣古銅、古磁花瓶,插着折枝菊花,見炕上及一切椅凳,俱是一色青緞鋪墊。套房門口站着兩個體面姑娘,將個鬆花湖縐青滴水的夾門簾掀起,桂夫人領着兄弟進去。廉夫看見老太太坐在一張蠃甸小榻上,身穿着青寧綢面兒珍珠皮褂,秋香色湖縐薄棉裙,青緞子鞋踩着個花梨木大腳踏,白發鬢邊插着兩枝桂花。榻子面前,一邊站着一個體面姑娘,俱穿着青綢棉褂,月白綢裙褲,墨布青鎖梁小弓鞋,頭上俱是銀簪、素花,烏雲上輓着一個二指寬的白布圈兒。
  祝母瞧見,連忙站起笑道:“成天在這裏盼望,怎麽今日纔到?”旁邊兩個姑娘,扶着老太太下了腳踏。桂廉夫夫妻兩個忙走上前,一齊跪下,祝母着急說道:“舅老爺、舅太太快些請起,真不敢當。”兩邊的姑娘們趕忙扶祝桂廉夫們拜完請安,祝母站着回拜,說道:“恕我不能行禮。”金夫人道:“別了老太太不覺又是十年,光陰轉瞬,老人傢精神康健,丰采如初,衹是頭髮又白了幾許。”桂廉夫道:“老太太福壽雙全,兒孫繞膝,真是西池仙母。”祝母謙遜了幾句,吩咐姑娘們端過凳子,擺在榻前讓舅老爺們坐下。
  桂堂姐弟兩個過來行禮,祝母瞧見滿心歡喜,說道:“好兒子,快些起來。”蟾珠姐弟拜畢,祝母一手拉着一個,說道:“十年不見,都已長成,真是一對玉人兒。我聽說堂兒很肯念書,不愧書香有繼,將來同夢玉哥兒兩個作個同年,也不枉寒窗苦志。”桂廉夫笑道:“總托奶奶的福庇,將來如果讀書有成,庶不負老太太這一番期望。”桂夫人笑道:“我聽說蟾珠也肯念書。”金夫人道:“每天針黹之外,就手不釋捲的看書,我正瞧着很繁。”祝母笑道:“我傢海丫頭們都愛念個書,既是你怕繁,橫竪他總是我傢的人,你今日就交給我,不必帶他到廣東去,省得大遠的道兒,又要差人去接,費那些事。”
  金夫人說道:“蟾珠年紀尚小,此時斷難留下。且過二三年我親自送來,不須老太太差人去接。”祝母見金夫人着急,故意慪他道:“誰叫你今日帶他來呢!既進了我傢門,就是我傢人,要想帶去,是斷不能的了。”金夫人聽說,急的面紅面脹,一聲兒也不言語。桂夫人瞧見,不覺大笑道:“老太太故意慪你,你也值得臉都急紅?”祝母同桂廉夫都好笑起來。金夫人放下心,亦自覺好笑。
  桂廉夫想道:“老太太這會兒說着閑話,幸而沒有提起大爺,再坐一會,恐難走脫。不如走脫身出去,讓太太們進來說話罷。”主意想定,對着老太太道:“侄兒去見姐夫,再來同老太太細談傢務。”祝母點頭道:“你姐妹也很惦記,快去同他說會子再來。他這幾天心都傷碎了。”老太太說着,掉下淚來,不勝悲切。桂廉夫趕忙站起,祝母吩咐修雲、魁兒陪往怡安堂去,對蟾珠道:“你們兩個也同去見姑夫,帶着你父親去勸勸他。”蟾珠們答應,一同出了房來。
  此時,各位太太、奶奶們都在介壽堂等桂廉夫出來,挨次拜見。蟾珠姐弟嚮各位拜完,廉夫領着女兒同修雲、梅春往怡安堂去。裏面金夫人同着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姨娘們俱見過了禮,在老太太屋裏坐下,彼此敘說十年風景。談了一會,金夫人要到承瑛堂去,老太太吩咐擺過點心再去。
  不言太太們飯後往承瑛堂之事。且說桂廉夫來到怡安堂,聽差的嫂子進去回過老爺,趕忙掀簾伺候,讓桂老爺們進去。
  祝筠聽說廉夫上來,趕忙起身到房門口兒來接。桂廉夫將到門口,就有兩個效力姑娘掀起湘簾,祝筠瞧見忙走出房,弟兄拉手,兩人走進屋裏對拜一番。蟾珠、桂堂拜見姑丈。祝筠讓廉夫們坐下,未曾開口,先淚流滿面,問道:“兄弟,你出京時,想大哥病已沉重,誰知棄我長去了!”說着,掩面而哭。廉夫亦含悲勸道:“姐夫,你雖手足情深,自不能已於悲悼。然此時惟你一人所關非小,況老太太年已古稀不勝悲切,正宜強意為歡,以解北堂之慟,方不失為孝子、悌弟之心。倘你再若失調,不但難以祝望萱親、抑且使大哥、三弟不安於地下。務望節哀珍重,是所切囑。”祝筠連連點頭,說道:“兄弟金石之言,我當銘諸心版。衹是不到三月之間,兩傷手足,人非草木,情何以堪?”桂廉夫道:“壽夭窮通,數皆前定。你此時徒悲無益,況你責任甚重,更宜自愛!”廉夫們正在敘談,外面回說:“姑老爺同鞠親傢老爺在忠恕堂,請舅老爺相見。”祝筠笑道:“梅香月同鞠冷齋一樣性情,真是玉山高並。連日在金山寺為大哥、三哥作四十九日道場,托冷齋、香月照應。今日想是知道你來,是以歸來獨早。”桂廉夫道:“我還到兩邊靈前哭拜一番,明日再給他哥兒兩個上飯。”祝筠道:“罷呀,一拜已足慰兄弟之靈,何必又要費事?你且去同香月們吃了飯再拜不遲,晚上邀香月、冷齋進來剪燭西窗,以消長夜。”廉夫點頭,剛要出去,見個體面媳婦來請桂大爺同姑娘到介壽堂吃飯。梅春、修雲、桂傢姐弟候着桂廉夫出去,纔往介壽堂來。
  桂廉夫到了忠恕堂,梅香月同鞠冷齋都是十餘年闊別,彼此見禮之後,大敘寒暄。用過早飯,小子們伺候漱口洗面,梅香月陪着先到崇善堂祝露靈前哭作一番,香月代為致谢。吩咐值日傢人到蔭玉堂知會夢玉,並令其點起香燭,伺候着舅老爺過來祭拜。傢人們答應,過去伺候。
  梅香月陪着桂廉夫一路說話,不須轎馬,西間壁有半箭來路,就是尚書宅第。桂廉夫們走到門邊,老傢人徐忠、趙祿迎着給舅老爺請安。桂廉夫趕忙扶住,對徐忠道:“自從你起身之後,老爺病勢日沉一日,直到我起身前兩天,倒覺精神好些,誰知我轉身七八天工夫,竟自西去了。實在令人可傷之至。太太在京想也無甚耽閣,開喪之後,諒必收拾起身,十月間亦可到傢了。衹是張本一人恐難照應。”徐忠道:“還有陸賓人還小心謹慎,幫着張本倒還可以放心。”桂廉夫點頭答應,同着梅香月走進二門,到了茶廳,問趙祿道:“我在太太那兒,見哥兒的信上說,派你在金陵給賈太太修理房屋,不知可曾完工?賈太太早晚也就到了。”趙祿道:“哥兒派了奴才同徐忠兩個給賈太太修理房屋,連裝修、翻蓋、油漆,攏共攏兒花了一萬一千兩銀子,裱糊在外。現在各項俱已完結,衹有裱糊尚未了手。奴才前日纔回來,同着匠頭兒來領工價。”桂廉夫笑道:“當日我典過來那房子,已經潮舊,我進京後十餘年,前後坍塌可想而知,如今我同賈太太都是兒女親傢,十分關切。不但玉哥兒分所應修,即我亦當分任纔是。我押着的契紙,不知可曾贖回?”趙祿道:“直到前月底,錢太太往鬆江回傢,本利算歸清楚,房契俱已交給哥兒收着。”桂廉夫點頭問:“那房子現在誰在那兒照應?”趙祿道:“還托老黃一傢子幫着照管,這兒也還有人在那裏看着糊呢。”桂廉夫笑道:“老黃衹怕越竜鐘不堪了,我到金陵也還要在賈府上耽擱幾時,將來將老黃一傢兒薦給賈太太照看個莊子兒也好。”說話之時已到敬本堂的大院子裏,那些執事傢人在甬道上一溜兒站滿。進了敬本堂,由後軒轉到敦禮堂。東西兩廊下、廂房門口俱挂着一色的明角素燈。由敦禮堂一直進去,是誠樂堂。左邊廊下一座磚門上面寫着”如是園”三字,園門左右皆是群房;右廊下一帶兩個磚門,上首是傢人、媳婦們的院了,下邊是大廚房。往誠樂堂後身走大甬道,直到五桂堂,因這院裏有五棵大桂樹鋪滿一庭,此時正值金粟盛開,甬道上堆金滿地,不亞鷲嶺香岩,廣寒月窟。桂廉夫見五桂堂裏盡是滿架圖書,牙簽玉軸,梅香月嘆道:“幸有能讀父書者,不然幾為甕頭物矣!”廉夫點頭。由書屏後轉至寶墨堂,大甬道兩邊盡是磁盆花卉,兩廊下一溜兒皆是群房。由茶廳至此,都是一色的青綢鋪墊。
  剛轉到蔭玉堂的大院裏,遠望去盡是銀裝玉砌,此即尚書設靈之所。那些大小傢人們一齊站着伺候啓幔、拈香,桂廉夫瞧見,在院子裏舉起哀來,急急忙忙哭了上去。將到臺階捲棚下,一聲點響,綢幔店開,夢玉跪在草薦上,伏地嚎啕。桂廉夫哭到幔裏,對着神主縱聲大哭。孝堂裏秋瑞領着丫頭、媳婦、姑娘們一齊舉哀。桂廉夫先哭了一會,纔站在拜墊上,左邊傢人跪下獻上長香,廉夫用右手接着,雙手嚮上一舉,右邊的傢人趕忙跪下接住,站起來插在爐內。桂廉夫跪下拜了四拜,站起身來。夢玉匍匐過來,抱着舅舅的腿放聲大哭。廉夫抱着他又哭了一會,於是哀止。香月過來回禮,夢玉另給舅舅磕頭請安。廉夫拉着他道:“多年不見,竟已成人。你父親聽見很會念書,又見你寫的傢信字畫端楷,十分歡喜。衹望你奮志青雲,箕裘有繼,他在九泉之下且欣且喜。”夢玉趕忙跪着答應。
  廉夫正同夢玉說話,傢人們回道:“太太們走如是園過來了。”廉夫對夢玉道:“我還要去同二叔叔說說話,再來看你。”
  說畢,同着梅香月仍走原路出去。夢玉、秋瑞接着太太們又哭拜了半日。桂太太更不用說,見了夢玉分外傷心,連蟾珠到此刻也覺忘其所以。姐弟兩個同夢玉拜見之後,又再三勸慰,衹有修雲甚覺好笑,遠遠站開一言不發。桂太太同秋瑞說賈大姐姐將韓友梅姑娘承繼為女的這一段故事,秋瑞十分感激,說道:“韓舅母傢友妹妹若不是賈太太的大德,幾至不可問矣!賈太太真是友妹妹的再生父母。”掌珠道:“咱們在這裏說的熱鬧,盡剩了修姑娘遠遠的站在那裏。”蟾珠姐弟兩個正同夢玉說話,聽見掌珠說修雲站的遠遠的,蟾珠忽然想起自傢一事,不覺徹耳通紅,折身就走。夢玉看見蟾珠轉身就走,他趕忙一把拉住說道:“妹妹,咱們正說的熱鬧,你怎麽就跑呢?”蟾珠被這呆子抓住不放,急的面脹通紅,無法可治。修雲抿着嘴兒遠站着好笑。桂太太們說的正是高興,見蟾珠被夢玉拉住,急的滿面通紅,不覺一齊好笑,將個蟾珠笑的無地自容。梅姑太太走過來笑道:“十年前進京時候,你同夢玉哭了幾日。你們起身後,夢玉病了兩天。如今相遇正當暢敘離衷,何必要作此女兒情態?”桂夫人笑道:“咱們都到大嫂子上房去看看屋子,不過一兩月工夫,大嫂子也就到傢了。”太太們走蔭玉堂後身進了垂花門,走過寶書堂,一直俱往上房安和堂閑話。
  今且擱下桂廉夫在祝府款留盤桓數日,要等着賈親傢到了同往金陵之事。如今再說王夫人們自從七月二十開船之後,路上又遇兵部張老爺,給賈環定下親事。舟中分手後,正是秋水長空,風帆沙鳥,漸入江南境界。又過了中秋佳節,金粟盛開,香盈千裏。真個是:雲歸千疊傢山碧,花落一溪秋水香。
  這日船到淮安,管廚的柳嫂子買了多少頂大的螃蟹,請太太、奶奶、姑娘、爺們下半晚兒都到太太船上吃蟹。那些傢人、小子上崖去買了些桂花、洋菊,插滿一艙。王夫人十分歡喜,領着兒子、孫子、媳婦、女兒、外甥女兒開懷暢飲,說些古往今來故事。寶釵、珍珠又說起地獄中見鳳姐兒同那所見所聞一切光景,並來旺的媳婦那一番悲苦情形,當伺候鳳姐時候,他何等樣的得意!這如今,鳳二奶奶顧不得他,他也顧不得二奶奶,真想起來令人可憐。寶月道:“咱們老師父每天都要叫幾聲鳳二奶奶,見神見鬼說的叫人害怕。”平兒道:“人在生前占一點便宜都是好的,到了那個地方,生前最得意之事,想那裏是最苦的境遇。”寶釵笑道:“你這話都說的是不分界限。人生得意之事,莫過於忠孝節義與那和平寬厚,愷悌仁慈,這些人所作得意之事,必上貫日星,下聯河嶽,生為英傑,死為神靈。其樂不可言既矣!還有何苦之有?你所說人生得意者,為昧心得意而言,並非人生凡得意之事皆係入地獄之事也。”
  王夫人笑道:“寶丫頭那裏學來的這一套說話?”平兒道:“我纔說了兩句,他就嘓嘟了一串子,明日叫他去做媒婆,倒也是很好的一張利嘴。”王夫人們都縱聲大笑。
  李宮裁問道:“為什麽珍丫頭低頭不語?”珍珠道:“我在這裏想劉姥姥的話,令人可敬可畏。”宮裁道:“劉姥姥說的什麽話可敬可畏?”珍珠道:“我們要過奈河橋去,他說這橋衹有神仙佛祖同那忠孝節義之人方許過來過去。後來我們過橋去,遇着老爺也說忠孝二字。拿死去換來的人,能忠孝未有不節義,分用之則為四,合用之則惟有忠孝二字而已。現在坐中人,俱是奈河橋可來可去之人,惟我悔之無極。”珍珠說畢,掩面大哭。王夫人聽了他的一番說話,猛然想起一件心事,悶悶不樂,低頭無語。
  平兒笑道:“太太正歡歡喜喜飲酒,還贊這螃蟹比那年史姑娘在大觀園請的蟹大的多呢!誰叫你們提起陰司裏的說話?引起珍丫頭哭哭啼啼,連太太都鬧的發煩。這是何苦來呢?”
  寶釵笑道:“本來當日林姑娘就很嫌劉姥姥,起他一個渾號叫做母蝗蟲。誰知這母蝗蟲死了多年還會惹人哭,真是個喪氣東西!”平兒笑道:“林姑娘給惜姑娘取那畫的名兒叫做《攜蝗大嚼圖》,咱們這會兒也該畫幅畫,叫做《憶蝗大哭圖》。”
  王夫人們聽了不覺哄然大笑,連珍珠也“噗嗤”的笑將起來。寶釵笑道:“四姑娘樂了,咱們換熱蟹來吃罷。”媳婦們答應了,趕忙換了蟹。丫頭們將冷酒盡皆折去。
  友梅嚮丫頭們要了酒壺,走出坐位先給太太敬了酒,就挨次是大嫂子、璉二嫂子、寶二嫂子、寶月二姐姐、四姐姐、環三哥、大侄兒、巧姑娘俱斟上一杯。蘭哥兒同巧姑娘趕忙站起來,說道:“六姑姑怎麽給咱們斟起酒來?叫別人瞧着笑話。”
  王夫人笑道:“你們兄妹兩個回敬六姑姑一杯就是了。”蘭哥兒、巧姑娘兄妹兩個,也由太太起,輪着執壺敬酒,又兼着三位奶奶、四姑娘也都輪着敬太太的酒,彼此斟讓一回,這會兒太太們倒比先前熱鬧。
  衹見王貴傢的進來回道:“林之孝請太太示下,明日船到揚州,不知太太到林姑太太墳上去不去?”王夫人道:“是啊,咱們既過揚州,自然該去給姑太太上上墳。這一回去之後,知道幾時再到揚州呢?你去對林之孝說,叫他派人先到揚州備辦祭禮同轎子等項,先去知會看墳人,吩咐他墳前打掃,後日一早我們都去。”王傢的答應,走出船頭,傳了太太吩咐的說話。林之孝答應着,回到自傢船裏,想起那年周瑞跟老爺伴老太太靈回南,給林姑娘安葬是他經理,那墳上他是知道的,今日差他去倒妥當。主意想定,叫三小子去請周大爺過來說話。
  三小子答應,去不多會,同周瑞走進艙來。林之孝將太太吩咐的話說了一遍。周瑞道:“我去叫衹小船,這會兒就去,趕明日一天都辦齊集了。衹是要多帶幾吊錢去。”林之孝道:“帶錢纍墜,我交二十兩銀給你帶去,辦了再算。”周瑞點頭答應。
  林之孝到房艙裏兌了銀子,包好出來交給周瑞,趕着雇了小船,連夜竟往揚州先去料理辦事。太太們吃到上燈以後,各回本船安歇。
  次日一早開船,正是當梢順風,扯滿布帆,乘風破浪,至半夜已到了邵泊,離揚州還有四十裏,將船停住了,過了一宵。
  次日開行,方交辰正,已到揚州。在鈔關碼頭上,十七號大船一字兒排住,各船都已吃過早飯,奶奶、姑娘們齊收拾完備,俱到太太座船上來。那碼頭上大小轎子都已歇滿。林之孝進來請太太們上轎,那些姑娘、嫂子們坐了四五十天船,十分氣悶,一個個都要跟去上墳,情願自備轎錢。王夫人聽了甚覺好笑。
  珠大奶奶們又給這些人說情,太太倒也無法,衹得準他們跟去。
  命林之孝帶領大小傢人在各船照應。太太們都在船頭上轎,姑娘、嫂子們伺候完結,都忙到碼頭紛紛上轎,倒鬧了半天。
  此時,賈府的轎子,男女一共六十乘,聯翩而去,一直走大路擡到平山堂的後山林如海的墳上。衆姑娘、媳婦們趕着下轎,先走上前去伺候太太、奶奶、姑娘下轎。王夫人走到墳前,看那土堆半皆坍塌,周圍樹木多已枯槁,刪伐殆荊地下秋草蓬蓬,青黃相間。王夫人不勝傷感,叫周瑞過來問道:“怎麽管墳人年年竟不修理,瞧着他坍塌到這個分兒?雖是姑老爺沒有後人,現還放着咱們至親呢,他就知道咱們不來上個墳兒嗎?這管墳的很有些不是。”周瑞連聲答應着,候太太說完了話,這纔回道:“奴才昨日一到,就先來找管墳的老顧,山前山後找了一個難,也沒有找着。後來遇着一個老頭子,問起姑老爺管墳的老顧,他纔說道:‘老顧已死了好幾年,他的老婆帶着一兒一女嫁了人,搬在城裏去祝這林府上的墳並無人照應,所以荒涼至此。’奴才聽見沒有法兒,趕忙雇了幾個人將墳面前這些亂草拔去,又嚮那邊土地廟裏賃了三張桌子,幾條板凳,這纔擺上祭席。不然太太們來,連個坐處都是沒有的。”王夫人同奶奶們聽了,人人悲感。
  此刻,墳前已點上香燭,鋪了拜墊。王夫人命賈環叔侄兩個先拜,然後王夫人過來先奠了三杯酒,跪將下去,眼淚紛紛拜了四拜。兩旁丫頭、媳婦趕忙攙起,奶奶、姑娘們挨次而拜。
  林姑娘墳前也擺了一席,王夫人領着奶奶們走過這邊,看了黛玉的墳,問周瑞道:“林姑娘的墳倒像是新修補的,這是誰?怎麽單給林姑娘修墳,是個什麽道理?”周瑞道:“奴才看過,四面都是連草帶土堆補上的,並不是土工們好好修理,奴才也想不出這個緣故。”寶釵道:“這一定是林姑娘的一個知己,來替他上墳修墓。”珠大奶奶笑道:“林姑娘的知己衹有寶玉兄弟,或者是他做的事亦未可知。”寶釵道:“斷不是他,安有神仙而不斷情緣之理?況且他既替林姑娘修墳,再沒有不替姑爹、姑媽修修之理,我看來斷不是他。”平兒道:“咱們且下船去,慢慢的議論,別站在這裏白耽擱工夫。”大奶奶道:“平丫頭倒說出理來。”寶釵笑道:“什麽話呢,親傢太太的話,還怕沒有理?”王夫人笑道:“你們說的熱鬧,怎麽珍珠悶悶不語?”珍珠含淚應道:“女兒見了林姑娘的墳,想起大觀園的風景,不覺心腸俱碎,想女兒將來要求林姑娘的這樣坍墳,恐尚不可得。”珍珠說着,淚隨聲下,不勝悲楚。王夫人也甚傷感,給林姑娘奠了一杯酒,說道:“姑娘,你芳靈仙去,質委塵沙,尚能念我親情,惠我仙草。我今返棹金陵,一杯緻奠,從此雲樹河山,用昭神契。”王夫人祝畢,站着拜了兩拜,奶奶、姑娘們輪着奠酒,都站着拜幾拜。其間惟有寶釵、珍珠十分悲痛。珠大奶奶道:“讓六姑娘拜罷,別盡着的悲苦,對着墳堆,那裏有出得盡的眼淚?”平兒笑道:“他兩個今日來替林姑娘找補眼淚呢!”王夫人們都笑起來。月姑娘、友姑娘過來跪拜了四拜,賈環是林姑娘的兄弟,賈蘭兄妹又是小輩,俱皆跪拜四拜。
  奠酒拜完之後,王夫人正在吩咐兩邊焚化紙錢,衹見一個人在林黛玉的墳後跳了過來,叫道:“太太們怎麽到這裏來了?”王夫人同奶奶們出其不意唬了一跳。不知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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