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广陵潮   》 第五十三回 革命家汉皋小驻 负心汉媒孽为奸      李涵秋 Li Hanqiu

  汉口临江有一座迎江宾馆,是个极宏丽极高大的旅寓。这一天却逢端阳佳节,忽然来了一个洋装少年。只提了一个皮包,匆匆走入寓里。身边掏出一叠钞票,搁在柜上,要觅一个僻静些房间暂住几日,银钱多寡,却不计较。那个柜里的先生年纪约莫有五十多岁,瘦脸鼠须,一望便晓得他是个老奸巨滑。况且在这热闹码头多年,他这事业,又是个迎新送旧,慕楚朝秦的事业。阅历既多,磨炼愈老,有甚么不省得,疾忙含笑起身,在帐桌上扯过一个纸簿子,将一枝毛笔,夹在耳朵上面,向那少年平声静气的问道:“少爷尊姓?”那少年道:“咱姓巫。”那先生便向耳朵上取下笔来,在簿上写了。又问道:“便请教官樱”那少年道:“咱是行三,名字便叫巫三。”那先生笑起来说道:“少爷会闹顽笑得紧,这并不是敝馆有意留难,实因为近来人心浇薄,良莠不齐,这纸簿子是叫做循环簿子,打从关道那里发下来的,敝馆照例要填明白了,缴到警察局,像少爷这名字,怕上头要驳下来。少爷分明是位正经客人,岂不是反叫人疑惑少爷不明不白,打从甚么邪路上来的了。”那少年冷笑了一声说:“好好大清国没有别的甚么整顿,转是这些上面是最讲究的。你且放下笔让我来写。”那少年说着,便夺过笔来,在簿上写了几句,是巫振飞,年三十岁,直隶正定人,留学日本法科。写完了,递给那先生,那先生接过去送至眼边,看了几遍,又望了巫振飞几眼,才招呼了一个茶房过来,说快点将楼上第七十四号房间打开,同着这位少爷进去。那个茶房答应了一声,便赶先上楼去了,巫振飞也就上了楼,见房间已经收拾齐整,自己将皮包搁下,便靠在一张皮椅上。那茶房笑嘻嘻的问道:“少爷还是上酒馆里去吃饭,还是叫我们厨房里预备?若是在这里吃饭,小的还有上好的雄黄烧酒拿上来孝敬少爷,少爷只须瞒着别的人,多赏小的几块钱就是。”巫振飞笑了笑说:“咱不吃饭,咱停刻便须过江去访一个人。咱来问你,你们可晓得省城里有位伍大老爷?现在当甚么差使?公馆可还在三道街不是?”
  那茶房凝了会神,笑得弯腰跌脚道:“巧了巧了,少爷你这是问到我,若是问到别人,包管一百个人也不知道。我告诉少爷,可该多得少爷几块赏钱。不然,少爷白过一趟江,车钱轿钱船钱,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少爷问的,可是伍晋芳伍大老爷?他老人家如今不在省里了,大前天奉到札子,便当这汉口巡警一局差使,这局子去我们这栈房不多远。伍大老爷跟前有一位姓林的师爷,他同小的极要好。伍大老爷到差那一天,小的便同这位林大哥听了一夜戏,还痛痛的醉了一常我们同伙里面,他们都没有这身分儿,也不会知道这伍大老爷事迹,少爷今天是问得真巧。”
  巫振飞笑道:“这到难为你。”说着便从皮包里掏出一块钱赏给他,那茶房忙收起来,请了一个安,笑嘻嘻下楼去了。此处巫振飞结束结束,依然拿了那个皮包,下了楼,又走到柜台旁边,便向那位先生问了问,此地离警察一局有许多远?那位先生笑道:“远却没有多远,出了敝馆的门,一直向东,约莫二里多路。只是街道拥挤,少爷最好坐一乘轿子去。”
  巫振飞冷笑道:“咱的生性不惯坐轿子,你不知道这轿子便是我们中国衰弱的祸根。无论芝麻大的官,他一般都要用两个人抬着走。就像一入了官场,便都没有了腿。无怪那上司参革起属员来,大半说是罢软不堪,一个没有腿脚的人,你叫他怎生不疲软呢。这点点路,难道咱不会走。”说着大踏步如飞的去了。当时柜台旁边还站了几位客人,内中有个老者由孝廉方正,就职县丞,刚从昨日到省,也住在这栈房里。此时却听见巫振飞说了这一大套刻薄话。当面不好发作,见巫振飞出了门,不禁长叹了一声道:“咳,朝廷养士数十年,不料得反造就出这一班反叛来。”柜台里那位先生惊道:“原来孟大老爷认得这少年,果然是个匪人,他在先进来,我就有些疑惑他,我也并不是有甚么先见之明,我常听见人说,今日世界上的匪人,都是没有辫子的。你看他不是没有辫子。”
  那孟大老爷也笑了笑。且说巫振飞匆匆的一直走至巡警一局,取出一张小名片递在一个巡勇手里。巡勇见那名片上弯弯曲曲写着英文也不明白,见他那个势派,又不敢不去替他通报,便持着名片,一直走入里面来。却值伍晋芳正打从省里贺节回局,气的将一项纬帽子掼在桌上,向面前立的一个人发话道:“你也不用同太太来逼我,端阳也是个小节,有多银子不彀开销,这汉口地方,又没迸出金豆子,我在这里当差使,是替皇上家出力,不是替你们当牛马,就是逼死我,太太也不见得有甚么好处。哼哼我到不信一个做太太的人,我老爷说的话不相信,转相信你这师爷,这也奇怪极了。”
  那个人冷笑道:“呵呀,老爷到不要这样说,太太不是当着老爷,指使我来的,老爷有威风,尽管向太太去使,不犯着说出这些不酸不咸的话。譬如。……”一句话未完,那个巡勇,早持着名片走入来,走近晋芳身边,说外面有人请见。晋芳将片子拿入手中瞧了瞧,皱着眉头问道:“这人是谁?”巡勇道:“小的也不知道,老爷请看名片就明白了。”晋芳道:“呸,我几曾识得这洋文,你估量看他是甚么路数?”巡勇道:“是个西装的人,年纪不到二十岁,不是本地口音。”
  晋芳道:“好好,就请进花厅坐,我即刻出来。”说着又将纬帽子戴在头上,回头望先前那个人说道:“你且在此吃了饭再说。”于是大踏步出了后进,身边有两个亲随,紧紧跟着。晋芳才跨进花厅,果然见那洋装的人已坐在炕沿上,见了晋芳,兀是站起来,脱帽子鞠躬。晋芳也就深深一揖。抬起头正要询问姓名,不觉失惊道:“你不是。……”那少年忙答道:“正是。学生叫巫振飞,新近打从日本回来,特的过来看望。”
  晋芳见他这光景,像是有甚么畏忌人的意思,也疾便改口道:“好极好极。我们许久不见了,此处不可久谈,不如请到我那签押房里畅叙畅叙。”一面说,一面便命亲随等人,各自分散。自己引着巫振飞又走入后面来,刚打从那个后进阶下经过,先前同晋芳说话的那个人一眼看见巫振飞,早笑着迎出来说:“这不是富大少爷?”巫振飞见是林雨生,也不觉大喜说:“林先生一向好……。”晋芳忙拦着林雨生道:“这位姓巫,并不是甚么富大少爷。你休得唣。”
  林雨生怔了怔,依然退入里面。晋芳这才将巫振飞引入签押房里,把窗口帘子都放下来,推巫振飞坐下,低低说道:“老贤甥你将人想坏了。你怎么闹到东洋去了,连个音信也不给我?家母日夜提着你的名字想念你,在东洋这几年做甚么勾当?如今何以又鬼鬼祟祟改名换姓,如今政府里原是对着你们这些没辫子的防闲得利害,然而想老贤甥也不该有甚么畏忌人的地方。万一要守秘密,适才那个姓林的,是畜生狗彘不如,你还须防着他要紧。”
  好笑那个真富玉鸾假巫振飞,我著书的方且故设疑阵,不料被林雨生一语道破,又经伍晋芳劈口说明,在下老实也不必再替他编谎了。……富玉鸾听见晋芳问了这一番话,微微含笑说道:“愚甥一向在东洋专心学业,因此不得馀暇,时常同故乡伯叔兄弟们通函,然而传闻的消息,表母舅这边虽不得详知,而故乡中一动一静,却俱有人来报告。就是老母舅鄂垣听鼓,挈眷西来,家室风波,小星殒命,愚甥无一事不打探得清清楚楚。他如云麟云大哥,赴试而恋娇娃,返里遂谐秦晋,也略有所闻。此番回来,一则看望老母舅,二则想将仪妹挈赴日本,老远将这边亲事搁着不提,也不是个道理。”
  晋芳道:“可又来。家母每每提着此事,都很为恋心,又没处寄信给你。你今番来得好,我们就将这心愿完了罢。只是内人同小女等,于春初又回扬州去了。”富玉鸾笑道:“愚甥也知道,此番必须道过汉口者,因非得老母舅亲赐一书,不能取信于老太太,恐怕别有纠葛。”晋芳用小指头挖着耳朵低说道:“真是的,这事很有些烦难呢。家母听见贤甥要同小女出洋,怕她老人家还不肯答应。”富玉鸾笑道:“那个便一切仰仗老母舅,函中善为说辞了。”
  晋芳道:“再想法,再想法。我还不曾吃饭,老贤甥想也饿了,却好端阳佳节,局里本有酒席,我们来吃酒罢。”说着,便大声喊了一声来呀!霎时走进两三个爷们,垂手而立。晋芳道:“将酒席开到这里来。”一个爷们答应了一声是,又说道:“林师爷可同老爷在一处坐?”晋芳摇手道:“不必不必,另外开两样菜给他吃了过江。”富玉鸾道:“这个林先生经老母舅的提拔,咱看他比在先丰满得多了。”晋芳皱着眉头道:“这话不必提了。众生好度人难度,任度众生不度人。我若不是姓林的,我至今也不会有这肝气毛病,”说着用一只手揉肚皮。富玉鸾笑起来说:“怪道老母舅适才提着他,像是深恶而痛绝之,原来已被他气出病来了。此人虽系愚甥所荐,但不知其居心叵测。既如此说法,像这种天演淘汰的莠种,老母舅爱他,就招之使来,不爱他,就挥之使去。何至于白苦得这个模样呢?”
  晋芳摇摇头道:“一言难荆”两人说话时间,爷们已将酒席摆好。晋芳便邀富玉鸾入座。晋芳接着说道:“家丑不可外扬。老贤甥不是外人,舍间的琐碎事情,又是知道的。你的太夫人在日,承她的盛情,巴巴的将小妾在镇江带回来,不是我说句护短的话,论我这小妾性情,莫讲小美子的娘及不得她,就是内人有她的宽厚,还没有她的温柔。挈眷到省这一层文章,在我还不肯,是她苦苦逼着我,将他们接得来。就论这件事,也就算是她的好处了。谁知道就因为这件事,转自家将性命送掉了呢。”晋芳说到此,那一点一点的泪珠,早滚滚的落在酒杯里。富玉鸾饮了一口酒,长叹道:“中国社会上的事,没有一事不叫人灰心短气。”晋芳忍泪又说道:“固然是我这做丈夫的负了她,若不是这姓林的畜生。……”富玉鸾失惊道:“愚甥在日本,只知道是二太太干的事,这与姓林的又有甚么相干?”晋芳叹道:“小美子的娘,一个人如何干得来呢。”
  晋芳遂将前事,略略说了一遍。富玉鸾气得跳起来说:“这还了得!他不报答老母舅活他性命的恩,转施这鬼蜮手段。”又冷笑道:“这也不必单怪这畜生,这畜生到可以做得中国社会上的代表。咱却最佩服老母舅的度量,还容这畜生在肘腋之下。”
  晋芳叹气道:“论我的心谁还甘服呢。当时就将这畜生驱逐出门,内人同小女,也因为气愤不过,不愿意住在省里。无如我的那一位,日夜逼着我,又将这畜生弄进门来。咳,并不是我的葺,竟听着一个妇人搬弄,也不过是因为体面要紧,一定闹得家庭之中,凡百参商,也怕同寅的人笑话。我以为这姓林的,想起前事,也该稍为敛迹,谁知他近来越发险毒了,同小美子的娘串同一路,各事都来愚弄我。我赌了一口气在藩台面前辞去善后局的差使来当这巡警一局的区官,我日夜住在局里,公馆还搁着在三道街,所谓打发冤家离眼前,落得耳根清净。”
  富玉鸾笑了笑说:“这可真算是宽宏大度。虽然在老母舅这一方面,以为是宽厚待人了,但怕外面的人不知道深浅,再弄出甚么闲话,议论出一个帷簿不修,到也不可不虑呢。”晋芳怔了一怔道:“这还不至于此。”翁婿两人正谈得密切,忽然外面又匆匆跑进一个巡勇来,手里拿了一封公文,气急败坏的说:“现有江汉关差官在此,请老爷看了这公事,即刻带同警队,前去提人。省里章大人已率领三十一标新军过江来了。夏口厅俟大人,已经在关道那里取齐。”
  晋芳大惊,也不开口,随手拆开公文,将要紧的话,看了看,吓得面如土色,挥手叫巡勇出去,回头将公文掷在富玉鸾面前说:“老贤甥,这是怎么好?”富玉鸾忙将公文接过来一看,微微笑道:“这也没有甚么惊天动地。到是老母舅须得赶紧到关道那里去,千不该我在机房里,说是到巡警一局来探望亲戚,料想此时他们还不知道我寓在那个栈房,所以不曾到母舅这里来唣。母舅快去,免得他们疑惑,到是上策。”晋芳顿脚道:“你呢?”富玉鸾笑道:“咱自走咱的路。”晋芳急道:“这如何使得,万一被他们。……”晋芳说到此,觉得语气不大吉祥,也就咽住了,改口说道:“你赶快过江,在我那里躲一躲,等风头过去再议。”富玉鸾道:“这也使得,只是母舅的公馆咱不认得,咱立刻同林雨生走罢。”晋芳道:“不可不可。”
  富玉鸾笑道:“母舅又来了。丈夫做事,也不可过于疑惑。别人不是心腹,姓林的微贱之时,几乎没有性命,咱亲手将他提拔起来,难道他还有甚么害我的心肠。况且事在危急,不如此也别无良法,难道等过了江,还去没头苍蝇乱钻,再去寻觅老母舅的公馆,那时候反觉招摇耳目。”晋芳此时也就真是无可如何,便高高的喊了一声,将林雨生唤进房来,着地深深一揖,到把林雨生吃了一惊,躲避不迭。晋芳指着富玉鸾道:“富大少爷本是林先生患难之交,今日大师那里,不知听信了甚么谗言,有公事到关道,关道有公事到我,说要捉拿富大少爷,我知道富大少爷是没有过犯的人,而且富大少爷当初待你也还不错,我立刻要出去拿人,富大少爷的事,一切拜托于你,你同他快过江,躲在公馆里避一避,第一机密,第一机密。我是去了。”一面说,一面早跑出去。此时警队早已齐列,簇拥着伍晋芳上了轿,飞也似的去了。林雨生方才明白,喜孜孜的笑得拢不起嘴,说:“我说是富大少爷,亏我们这老爷还弄玄虚,说是甚么姓巫。”富玉鸾站起身说:“咱们快走罢。”
  林雨生道:“少爷这样走,怕不方便。第一件是这洋鬼子模样,最惹人眼目。我想替少爷想,少爷先将我的长衫,穿在身上,我就穿短衫子,跟着少爷。”又踌道:“只是没有辫子怎好?”富玉鸾见林雨生十分殷勤,到还感激,笑道:“你不必愁我没有辫子,辫子我这里有。”说着遂拿过皮包,取出一条假辫子,按在头上。林雨生笑得合合的说:“好极好极。”遂脱了自己的长衫,替富玉鸾穿好,两人悄悄的走出局外,一溜烟过了江,到是人不知鬼不觉的进了公馆。林雨生将富玉鸾带至卜氏及朱二小姐面前谒见,卜氏见了富玉鸾,喜得心花怒放。只管扯着问长问短。朱二小姐却也殷殷勤勤,问他可曾吃饭,一面将他安置在前次云麟住的那个翠轩里。林雨生然后鬼张鬼智的,又跑入后面来,嘻嘻的笑道:“你们大家猜猜看,这富大少爷是个甚么人?”卜氏笑起来说:“林先生又来取笑了,你不知道他是我心爱的孙女婿?”
  林雨生霎时放下一副正经面孔,大声说道:“这个晚生怕不知道,但是他如今却是朝廷钦犯了。”于是手舞足蹈,将适才情节,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只吓得卜氏顿时浑身抖战,忙问道:“怎么怎么?他犯了甚么法?皇上要来捉他?可是画影图形的?他没处去躲,自然躲到我们这里来。阿呀,好皇天菩萨,但愿天恩天赦,不要捉他罢。”又望着朱二小姐道:“你们快些将我床后面一块隙地,打扫打扫,万一有甚么锦衣卫来捉他,叫他好好躲在里面。再不然将我那房里第四个大皮箱,将衣服都拿掉了,让他躲在箱子里也好。阿呀,好皇天菩萨,早知道如此,我那时候千万不该便逼着仪儿的母亲,将仪儿许他。到是云相公一个读书君子,本本分分的,没有甚么乱子出。”说着,拿起衣服来拭眼泪。朱二小姐道:“母亲也不用惊慌,横竖他丈人做的是巡警官,他自然在外面会替他弥缝。只好我们公馆里人,上上下下,不许提起一字,就可保平安没事,只还须请林先生去招呼他们一声。”
  林雨生道:“这个容易。”说着便出去招呼仆役们去了。卜氏此时惟有设起香案,焚着贡香,捣蒜价磕头。朱二小姐亦暗暗替他耽惊,又赶着林雨生过江去打探消息。这一天闹得晋芳公馆里风声鹤唳,仆妇们背地切切喳喳的议论。再说林雨生重过了江,留心打探,却也没有甚么动静。自家转摸着江汉关而来,忽然前面来了一丛人,有个长着胡须的,左顾右盼,望着那些同走的拍手道:“我在江湖上也算阅历着三四十年了,有甚么瞒得过我。一进门我瞧他的神情,便知道不是正经路数,只是可惜跑了,他如若再落到我这栈房里,这一千块赏钱,包管唾手可得。”
  内中又有一个人笑起来说:“先生先生,照你这样说,可是你这瞧人的本事,还没有十足,你为甚不在先一把便扯着他,不放他走,此时管教那一千块的赏钱稳稳到手,如今你再夸嘴也没用。”说得大家都笑了。林雨生眼快,见先前说话那人,分明是迎江宾馆的管账先生顾老爹。那个驳他话的,是快嘴吴三,也在栈房里当茶房,同自己很是要好。猜着富玉鸾定然落在他们这栈房里,想是夏口厅将他们唤得来询问的,便笑嘻嘻的迎上前说:“吴三哥,我们停一步说句闲话儿。”
  吴三忽的看见林雨生满脸堆下笑来,又指给众人道:“这位就是我常说的巡警一局伍大老爷亲戚,又当着师爷的林大哥。我说他同我好,你们不相信,今日可是亲眼看见了。”那时众人也都向林雨生望了一眼,各自走了。吴三才匆匆走过来,弯腰曲背的,同林雨生谈心。林雨生笑道:“你们这一大阵人,鸦飞雀乱,是打那里来的?”
  吴三笑道:“可不是晦气,大好的五月初五,不吃雄黄酒,转跑来见官。这因为今日大早起,来了一个少年客人,适才关道叫厅里拿他,说是甚么革命党的头脑儿。”林雨生吃惊道:“呵呀,我往常听见革命党捉着,必须砍头的呀。”吴三道:“怎么不要砍头,厅里急得很,奉关道大人的命,贴着红告示,在大街上,说谁将他拿着赏一千块洋钱。不瞒大哥说,很是惭愧,我今日只得了少年赏的一元。早知他是甚么革命党,我一把扯着他,送他厅里,我吴三也发了财了,还当这牢瘟茶房则甚。”林雨生此时听吴三说这话,不觉心里动了一动。又笑问道:“你听见可有甚么话,牵涉到我的敝东?”
  吴三想了一想,又说道:“这须不怪我,都是我们那个顾老爹,他在官厅面前,提着这人去访你我伍大老爷。”林雨生拱了一拱手说:“今天我还有点小事,不能陪你去吃酒,改一日再会罢。”说毕,也不到警察局里,又跑转到江边上来。其时已明星满天,照得那江水半明半暗。却好那渡江小轮,正在那里等客,尚未开船,自己便在江边上踱来踱去。一会儿自念道:“不可不可。我们夫妻儿女,那时候穷得裤子也没有,不是他,焉有今日。”忽的又用手在嘴上打了一下,说道:“姓林的,你发昏了,一千块洋钱,白花花的堆下来,占着一大方桌,你得了这一注财,替稳子娶亲,田地……房屋……老两口子棺木装殓……他砍了头,痛虽然是痛,痛过了就不痛了。我拚着花十几块洋钱,延请汉阳归元寺里的大和尚,三日三夜超度他,料想他感激我这超度他的功德,再也不会来记我的仇恨。不错不错。主意拿定了。”又暗暗叫着自己名字说:“林雨生,林雨生,再不用三心二意。再想起他当初的恩典,况且就算我此次饶了他,他下次总是要犯案,也会砍头的,那时候他的头也砍了,与我又无益。好富大少爷,你做人做澈了罢。当初既救了我的性命,今日谅不至又爱惜你这个不要紧的头,不叫我发一注财。”又顿一顿脚道:“况且这伍晋芳,他对我一味拿主人身分,我也饶不过他。”正想着,那个汽船已鸣着第三声汽笛,林雨生忙跳上船过江,又走回公馆里来。
  看官揣这林雨生的主意,想是一定要出首富玉鸾,所谓大恩不报,这正是英雄的作用。但是既要出首,为何不就近在关道那里,或是夏口厅告他一告,为甚么又急急过江,赶到省城里来呢?咳,这便因为我们中国愚民,不曾读过大清刑律的苦楚了。他想我既出首,那富大少爷自然是个死不消说得,伍晋芳藏着这反叛女婿在家,少不得也是同罪,料想也没有活命。伍晋芳这一死,他这湖北偌大一份家业,再没有第二个人敢来干涉,不是我姓林的享用,是谁享用。只是对不过一个朱二太太,论太太的意思,怕不是同我心路一样,巴不得她的老爷早早死了,好让她只手遮天。然而这么一件大事,我不前去同她商议,独自做出来,究竟后来相处的日长,万一她不以我为然起来,怎么好在一处过安稳日子。所以急急赶过江来,这便是他的用意。他一进了公馆的门,那脸上气色,便不似先前和悦。别人见了他,觉得他铁青冰冷的一副尊颜,好生难看。他见时候尚早,也不同别人讲话,早溜到他自家房里,蒙头而卧。一直挨到三更,他知道公馆里上下人等都安寝了,悄悄的溜入后一进来,打从翠轩门后经过,见里面灯光未熄,富大少爷尚伏在案上,不知道是写甚么。见他那一副英武神情,不免叫人由爱生畏,心里暗暗感叹道:“可怜这点点年纪,不多几日,便要做刀头之鬼了。不是我姓林的不肯救你,一则是因为实在穷困日久,见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能不龋二则那个姓伍的,我实在要报他驱逐我出户的仇恨,非得借你这头一用不可。你死在黄泉,却不要怨我,还该怨你丈人伍晋芳。”
  林雨生正自沉吟,猛从背后刮起一阵冷风来,吹得毛发俱竖,几乎将阿呀都喊出来。一气跑入朱二小姐住的那一进,走至房门口,轻轻将板壁敲了三下。朱二小姐便知道是林雨生来了,趿着睡鞋开了门,林雨生窜进门来,才喘过一口气说:“阿呀好冷。”朱二小姐也觉得他的神气不同平日,低问道:“你怎生如此疲惫,怕不是病了?”林雨生怪笑道:“不曾病,不曾病,太太权且坐下来,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来告诉太太一声。但这件事很是重大,你听了莫怕,包管仍要欢喜。”
  可怜朱玉苹朱二小姐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见人说甚么话,便知这人安着甚么心。他在今夜瞧这林雨生的光景,还有个猜不出来的道理吗,顿时花颜上也就失色,颤声说道:“你有话快讲罢,我来替你斟酌。”林雨生此时便将在汉口打探的情形,有出首的人,赏给花洋一千元的话说出来。又说你不是很不以老爷为然么?此是一举两得的事,千万不可失此机会。我不是怕你责备我有事不同你商议,此时他们翁婿二人,包管早下在监里了。我告诉你之后,一待天亮,便过江办这件事。”说着脸上颜色越发难看。朱二小姐听了他一番雷轰电掣的话,不觉眼角的流下两行珠泪,咽住了一言不发。林雨生冷笑道:“奇怪,你公然还舍不得你的老爷么?你既是同你老爷这般好,你也不该。……”
  朱二小姐忙用手掩着他的嘴,越发哭得利害,哽咽说道:“我被你挟制得也彀了。算我一件错百件错。你叫我怎样,我已经怎样了,我一个好好的人,如今弄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生前对不住我的儿女,死后见不得我的爹娘。你如今越发要做出大事来,富大少爷呢,固是可怜极了,我虽然恨着老爷,我究竟同他没有甚么海样冤仇。一定为这件事上,致他死命,良心上总觉得过不去。你要的是银子,你放过他们两个罢,我以后变卖首饰,都赔偿得起你来。你千不看万不看,也还该看我待你的情义。一定要闹得我家破人亡,我也是条死路。”
  林雨生满意将这件事告诉了朱二小姐,再也没有个不表同情的道理,忽然听得他说出这番话来,大拂己意,半晌不开口,一直听朱二小姐说完,顿时站起来,指着朱二小姐的脸道:“甚么叫做家破人亡?老爷死了,还有我呢!你也不图个忌晦,我为甚要你变卖首饰赔偿我,光明正大的银子不去取,反来鬼鬼祟祟的欺负你,我还成个甚么男子汉大丈夫吗!告诉你一声罢,轻轻的拿了他这一千块洋钱,还算是替国家出了力,少不得还有官做。我主意已定,你再休劝我。我早知道你如此作难,我也不来了。”说着站起身子,便想出去。吓得朱二小姐忙一把扯着他的手哭道:“好人你再不讲一点情分。”谁知林雨生不等他的话说完,早挣脱了袖子,跑出去了。朱二小姐将心神按一按,止住了哭泣,重将桌上的兰灯剔得明亮,索性坐下来左思右想,生生的将玉手上养的一只纤纤指甲,已经有二寸来长,在樱口边咬得粉碎,暗想像林雨生这种人,原是再没有良心的。我为了一个翠姨,兀的同这般人打起交涉,虽然将翠姨制死了,这姓林的到反成了我朱玉苹一个附骨之疽,此时即便发作了他,他万一在人面前说起歹话,叫我这颜面何在?眼睁睁望着他做出这丧天害理的事,这又是我的罪孽,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妇人,能彀担负得多少罪孽呢。小美子今年已经三岁了,觅梨剥枣,正是可爱的时候,论起他的痧麻痘疹,至今一共也还不曾闯过来,我不修我自己,看着这孩儿,也还该替他种点阴德。难不成我朱玉苹一生幸福,白白的便送在这匹夫手里不成?这匹夫既这样去做,我就那样去做,我惟有赶先告诉了富大少爷,叫他快快离了这地方,即使他出了首,官府里不曾擒获真犯,料也不至便无辜的加我丈夫的罪名。主意已定,即便悄悄挨身出房,想去送信给富玉鸾。是时东方已渐渐露出鱼白颜色。刚走至阶下,耳边忽然听得无限人声敲这前面大门,震天价响。朱二小姐吓得倒退了几步,此时已惊醒了众多仆妇。霎时间大门已开,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伍晋芳气急败坏的,打从江那边过来。跳下了轿,便直望朱二小姐房里走。见朱二小姐衣服穿得齐整问道:“你们昨夜也不曾睡,好极好极。玉鸾在那里呢?便劳动你亲自去唤他到这房里来。外面风声很是不好,我有几句话关照他,想叫他到扬州去避一避。”又回头望着房外家人们问道:“林师爷呢?怎么瞧不见他。”
  内中有个家人回道:“在老爷不曾回公馆之先,小的起来解手,便看见林师爷匆匆出了公馆,还叫小的替他关好了门,想是回他自己屋里去了,也未可知,老爷要叫他,人的们便去。”晋芳道:“由他去罢,我不过问一声。”朱二小姐心中暗暗着急,料想林雨生断然不是回家,定干那件事去了,芳心里突落突落的跳个不住,听见晋芳叫他去唤富玉鸾,可怜他也顾不得小足伶仃,飞也似走进翠轩里,伸头一瞧,见玉鸾和衣倒在床上,鼾呼不醒。自己闯进去,尽性摇了一会,玉鸾朦胧之中,睁开眼一看,见是朱二小姐,吃了一吓。兀的跳下床边,朱二小姐急着说道:“大少爷,你好自在,快快到我房里去。”这句话倒把玉鸾噤住了。朱二小姐揣知其意,急得笑起来说:“你的舅父在我房里呢,有话同你讲。”
  玉鸾方才明白,便随着朱二小姐走入后进。晋芳一见了富玉鸾,双脚齐跳,说:“老贤甥,你在外面怎么做出这些事,我请问你甚么叫做革命?这命有甚么革头?怕别人的命不曾被你革了去,你自己转来革自己的命。”说时面红耳赤,几乎要流下泪来。富玉鸾见这光景,觉得十分好笑,接着说道:“老母舅,朝廷柱石,武汉大员,说的话怕不在理。只是人各有心,愚甥所抱的宗旨,却也不便同老母舅细谈。老母舅像这样抱怨愚甥,正不妨出首了的好。”
  ……晋芳急道:“哼哼,你还说这些呕人的话,你是我的甚么人,我肯去出首你,我不过是心里急躁起来。罢罢,目下再抱怨你也不中用,第一要替你想一条生路,昨天你不是说要到扬州的么?我写一封信给你丈母,到了扬州,如果没有甚么动静,你就入赘我在那里。至于要挈小女到日本的话,再也不用提罢。我知道那日本是我们中国革命少年的制造场,一到了那里,再也没有不想造反的。你果然安安分分,也不愁不得一碗饭吃。从此以后,你就改了你这名姓也好。”说着又回头望着朱二小姐道:“你替我取出一封信笺来。”
  朱二小姐早将笔墨安好,晋芳坐下来,匆匆写了一函,封固好了,递在富玉鸾手里,说道:“你就赶快过江罢。林雨生呢?叫他送一送你。”朱二小姐道:“适才不是说的林先生不在公馆里么?”晋芳用手捶着头道:“不错不错,我是急昏了。”富玉鸾轻轻将信接在手内,又笑道:“昨晚愚甥已打了电报给一个朋友,这朋友大约今晚可到,我还想在此多耽搁一天,因为同他有话讲。”晋芳急道:“你当真安着甚么歹心,还要等候你的同党。”朱二小姐也接口说道:“大少爷,不是我说一句不懂人事的话,并非我们不肯留你。”
  玉鸾笑道:“也好也好。横竖我约的这个人,不在这里会,也可在扬州会。”说毕即进房提了皮包,又出来说老太太那里,我也不禀知了,就此辞了老母舅罢。晋芳见这光景,也就不觉的一缕心酸,怆然泪下。朱二小姐心里既怀着林雨生这个鬼胎,又见他们翁婿分手,很是凄惨,也是十分哽咽。不表富玉鸾逃走之事,且说那个丧心害理的林雨生,天不曾亮他已雇了江船渡法一直奔入夏口厅衙门里。大凡一个州县衙门,是夜里热闹,日间冷清清的,像是鬼也没有一个。况且天色甫近黎明,更是鸦雀不闻。林雨生只得走入二堂上,才遇见一个打扫夫,在那里扫地。林雨生也是来惯的人,那打扫夫却还认得他,笑道:“林师爷起得怎早。”
  林雨生也不理他,一径走入承启房里,那个承启官正在睡乡,林雨生叫这承启官面前一个亲随,快去禀明你们老爷,我有要事面禀。说着,便在袖里掏出一封禀帖。那亲随不敢怠慢,随时送至承启枕边。承启揉了揉眼睛,知这事情很是重大。忙忙披衣着履,到厅官那里去了。这厅官侯大老爷,名字叫做乾一,号惕斋,是浙江省人氏,他同伍晋芳很是要好,时常相见的。接得此事,倒反怔住了。还亏他人颇机警,忙笑对承启说道:“昨天关道据迎江宾馆人回明,说是这革党去访伍晋翁,关道也当面问过伍晋翁这话,伍晋翁说是这人并不曾到他那里,要知道这些革党行踪诡秘,再也没有真话讲的。这姓林的现在伍晋翁那里当朋友,难保不借这个影响,诬栽晋翁,以泄私忿,亦恐在所不免。然而事之有无,我亦不敢代姓伍的下个断语。我此时立刻率领小队,带同这姓林的悄悄渡江,若果然捉获这革党固是国家洪福,亦见得我们实事求是,在老兄看以为何如?”
  那承启毕竟是个属员,没有不仰承堂官意旨的,也不敢说是要先禀明关道,再去捉人,只得唯唯答应了几个是。侯惕斋退入后面,忙传过一个心腹家人,赶在前头过江,送一个信给伍大老爷,说我即刻便过来相会。那家人果如飞的乘着划船去了。侯惕斋知他去远,才传齐了伺候,率领小队,缓缓的渡江。此时只快活煞一个林雨生,跟在船上耀武扬威,几乎连这夏口厅官也不放在眼里,以为这件功劳,总算是我姓林的作成的,你应该有得谢我。想到高兴时辰,便只管同那些小么们嘻笑。伍晋芳自将富玉鸾送出大门之后,他已是疲倦极了,便对朱二小姐说道:“天色还早,我们再睡一会罢。”
  朱二小姐点点头,便陪着晋芳同睡。他们两人各有心事,虽然没有甚么云情雨意,然而晋芳自打从小翠子死后,尚不曾进过朱二小姐的房。这时候玉体亲偎,香腮熨贴,也可算得是重温旧好。刚闭上眼,已有爷们报进来说:“夏口厅侯大老爷那里打发人过来,有要言面禀。”这句话又把晋芳一吓,穿好衣服,忙走出来。那个家人匆匆的便将林雨生出首的事情,说了一遍,并说:“我们老爷即刻过江来查看,小的不能再耽搁了。”说毕回身就走。伍晋芳转过身子,望着朱二小姐跌脚道:“你听见么?这是打那里说起。”
  朱二小姐含着满脸眼泪说:“不必提了。好在富大少爷已不在此。”正说话间,卜氏已从后进筛糖簸战的抖出来,口里含道:“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我的儿子呢?快叫他躲向我床背后去,等我坐在马桶上,任是甚么夏口厅也不能进我这女眷房门。”朱二小姐忙摇摇手,附着卜氏耳朵,说了几句,卜氏越发跳起来说:“这更不妙呀,外面画着他形容,走到那里,也要被人擒获,你们为甚么这样大胆,叫他孤身儿走出去。他有多大年纪,甚么船呀,车呀,怕还不会同人家讲价钱,万一再被拐子拐了去,那可更闹大了。哼哼,好在女婿是你的女婿,我本不该来管你们这些事。”
  伍晋芳刚要上前分辩,外间又传报进来说:“侯大老爷已到。”
  卜氏才吓得躲入里面去了。晋芳忙整肃衣冠,一路迎上去。朱二小姐同一群仆妇,也偷出来在屏风后面窃看。只见侯惕斋满面笑容,同晋芳行了礼。林雨生趾高气扬的,站在一旁。旁边早恼坏了一个小顺子,暗暗骂着你这狗娘养的小杂种,老爷待你错了,你去葬送他,你也不是爹娘生的。又用手捏着拳头,将个中指伸出来,似乎要挖他屁眼。林雨生也识他这意思,只笑着挤眉弄眼做手势耍子,猛然听见侯惕斋厉声问道:“林雨生,你的东家说并不曾有甚么革党富玉鸾住在他这里,你如何妄自诬告?”这一句话,早把林雨生吓冷了半截,忙垂手回道:“请大人分付贵差,将这公馆门把守好了,小的随同大老爷亲去搜检。”
  侯惕斋笑道:“好好。”说着便起身分付衙役们,将大门守好,其余小队都排列到各腰门屏门口,自己便随着林雨生。林雨生大踏步虎也似的直望翠轩里扑进去,叫了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个富大少爷已不知去向。林雨生此时,气已馁了一半,不得已,又引着侯惕斋穿房入户,连卜氏床背后都察看遍了,再没有个富玉鸾的影子。侯惕斋一路走一路冷笑说:“富玉鸾这个人究竟藏在那里呢?”说完他就重回至花厅上。林雨生也跟出来,又说道:“怕不是我们东家先将这人放走了,还请侯大老爷回明关道,着在我这东家身上严追,包管水落石出。”
  此时伍晋芳见林雨生这般很毒,已是气得面无人色,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侯惕斋勃然翻过脸来,骂道:“我把你这千刁万恶的畜生,你一个当司事的,你不饮水思源,思量你这安富尊荣,是那个提拔你的,你转捕风捉影,将这重大罪名,诬栽在东家身上。此后在省里当差的,谁还敢信用朋友。就是我这区区一个夏口听官,也不是你应该戏弄,白白的将我诳得过江,又翻天覆地的将伍大老爷这边闹得鸡犬不宁。总之也没有一个革党影子。我知道你这奴才利令智昏,觊觎那一千块洋钱,遂不惜故入人罪。你要知道朝廷赏格,是专待有功。像你这妄自诬报,转足以破坏治安,残害善类,你这光棍,若是重重惩办,你既能诬告,便该将这诬告的罪名坐你,你就不得活命。我还看你东家分上,薄薄的惩戒你一二。”
  林雨生听这一番话,知道这事转弄翻了,自己反要吃亏,忙吓得跪下来说:“小的实是亲眼看见这富玉鸾住在。……”侯惕斋骂道:“你还胡说,左右替我先行将这厮掌嘴。”说毕早走过三四个差役,将林雨生脸扳过来,搁在膝旁一五一十,数了有百十多下,打得林雨生怪叫。侯惕斋说:“你敢胡说不敢?”林雨生磕了一个头说:“小的不敢了。”侯惕斋便命左右取过一张结来,命他填好,画了押,自认诬栽,永不滋事。侯惕斋又冷笑道:“你这重罪,本厅轻轻开脱你了。”林雨生又磕了一个头。侯惕斋道:“轻罪也还难饶。你在伍大老爷公馆里,我也不便打你的屁股,左右替我将这厮扯到街上去,结实打。”左右吆喝了一声,不待林雨生分辩,早鹰拿燕雀似的,将他拖出门外。侯惕斋也跟出来,有人端过皮杌子,给他坐下。林雨生一生酸甜苦辣,也算尝遍了,却是这挨板子的滋味,不曾尝过。此时急急求饶,差役们只当不曾听见,将他按翻在地,褪下裤子,已将雪白尊臀露出。侯惕斋喝声打,那板子已从天而降,足足打了二千下。此时惊动左邻右舍,大家挤着瞧看热闹,猜不出为甚缘故。内中尤其伤心的,还有两个人呢,一是巴氏,一是杨成衣老板奶奶。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第一回 避灾荒村奴择主 演迷信少妇求儿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场 异想天开女儿剖腹
第三回 鹤唳风声避兵亡爱妾 疑神见鬼赏月病高年第四回 失儿得儿酿成惨剧 死女生女演出新闻
第五回 误参芩庸医蝎毒 歌莒恶妇蛇心第六回 痴公子肠断达生编 新嫁娘祸胎马桶盖
第七回 白虎当头县官笞秃婿 红鸾错配娇女嫁书呆第八回 睡柴堆鸳鸯惊赤焰 编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师道失尊严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贺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妇宵行蓬门窥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话酸辛
第十一回 栋折榱崩贫儿发迹 女婚男读孀母关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泪断莲钩 悔昔日风流魂飞棘院
第十三回 礼成释菜童子谒蒙师 会启盂兰佳人惊恶鬼第十四回 里巷相惊老妇侈谈天主教 书斋苦寂先生羞听女儿经
第十五回 吊荒坟风前增怅惘 堕粪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克除夕渡慈航 恶顾三中秋劫喜轿
第十七回 劣弟恃蛮奸嫂嫂 顽儿装势做哥哥第十八回 锦袜留痕居丧权折齿 絮袍肇祸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赌局翻新快谈麻雀 仙机入妙误掷番蚨第二十回 强盗分金对句倡言革命党 儿童躲学书包偷掷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惩爱子小妹谑娇音 鬼责贪夫贤姬成大礼第二十二回 侮乡愚小嬉仙女镇 应科试大闹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赌嘴功竹叶杯倾玫瑰酒 试怀挟桃花纸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压制泼妇扇雌威 淫窟深沉娈童传妄语
第   [I]   II   [III]   [IV]   [V]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