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夢新證   》 末期(自康熙五十二年以次)[十五]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一七五九乾隆二十四年己卯
  
  曹雪芹三十六歲。秋,赴尹繼善招,入兩江總督幕,重至江寧。
  
  赴尹幕事,見陸厚信繪雪芹小照題記。其文雲:
  
  “雪芹先生洪纔河瀉,逸藻雲翔,尹公望山時督兩江,以通傢之誼,羅緻幕府;案牘之暇,詩酒賡和,鏗鏘雋永。餘私忱欽慕,爰作小照,繪其風流儒稚之致,以志雪鴻之跡雲爾。”(畫幅敘錄,詳見第八章)
  
  關於雪芹自本年秋訖明年秋,一年左右,似曾離京他往,吳世昌先生於其英文本《紅樓夢探源》中曾有論及。並參看拙著《曹雪芹和江蘇》(載《雨花》一九六二年第八期)與《曹雪芹》第二十四章。
  
  吳蘭徵《絳蘅秋傳奇》許兆桂序
  
  乾隆庚戌秋,餘至都門。詹事羅碧泉告余曰:“近有《紅樓夢》,其知之乎?雖野史,殊可觀也。”維時都人競稱之以為纔。餘視之,則所有景物,皆南人目中意中語,頗不類大都。既至金陵,乃知作者曹雪芹為故尚衣後,留住於南,心慕大都,曾與隨園先生遊,而生長於南,則言亦南。(下略)
  
  按絳蘅秋,嘉慶十一年撫秋樓刊本,巾箱小帙,書不經見;此則序文舊年失於錄存,重覓維艱,茲得劉世德先生手為傳寫,極荷盛意。而幾乎同時,陳建根先生又為覓得原書。兩傢厚惠至深感紉。序文稱:“丙寅春,俞生悼亡,亟刻其結褵吳夫人夢湘《絳蘅秋》三十闋於《零香集三生石傳奇》之後。”末署“嘉慶丙寅季夏雲夢許兆桂題於白下之西樓”。其入都知有《紅樓夢》,在乾隆五十五年(適與周春記雁隅得《石頭記》抄本《紅樓夢》刊本同時)。其至金陵,確屬何年,未見明敘,大略似即在作序前不甚久遠,嘉慶初也。許氏所聞,得自南京一般傳說,與南士至京與旗人交遊而得聞雪芹軼事者性質非一。既言“留住”,又言“生長”,語焉未晰,義殊模棱,須分析以觀。若謂“生長……留住”為一事之延續,則吾人確知雪芹自雍正六年已隨父頫拿問北返,必無自誕生而後即長住南京之事。復次,序文稱與袁隨園遊,吾人又確知袁枚棄官卜居南京小倉山之隨園事在乾隆十四年,是雪芹如與袁枚曾有南京相遇之事,亦必不能在十四年以前。準此而言,可知許序所記南京人士傳說雪芹“留住於南”者,為乾隆十四年以後一度留於南京。曹、袁是否交遊,尚待研究,(按袁枚自刻《隨園詩話》,在乾隆庚戌、壬子,而許氏遊京都、白門,適在庚戌以次,則許所聞於南京傳說者,或與《詩話》中曾記及雪芹一事不無關係。)但袁枚與尹繼善交最密,此或傳聞之所由來,蛛絲馬跡,非盡無因之說矣。參看乾隆二十九年條下。至許氏謂“餘視之,則所有景物,皆南人目中意中語,頗不類大都。”雲雲,此則誠當時南士之見。彼蓋不知自北人視之,更皆北人目中意中語也。且雪芹筆下間有南語南俗,亦本不足異,乃其傢寄寓南京數十年之必然結果,(此點本書舊版四九九頁等處已論及之)。論《紅樓夢》者固未可執許氏之言遂謂雪芹必在南京長大或本意在專寫南京事耳。(弁山樵子《紅樓夢發微》“讀紅樓夢法”自註“按《隨園詩話》之作,已在五旬而後,雪芹當生於乾隆中葉,於隨園為後輩,故能言之親切如此。”此種揣揣測語,當皆《隨園詩話》而生。袁枚實生一七一六,卒一七九七年)
  
  是年鼕,脂硯齋四評《石頭記》。
  
  庚辰本脂批標明“己卯鼕”者共二十四條,此即第四次評閱之開始。至明年秋寫定,是為庚辰本。每册册首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字樣。此蓋雪芹離傢南遊,囑脂硯代為整訂。
  
  
  
  本年二月,誠親王,正白旗滿洲副都統觀保(內務府籍),禮部堂官等,因為舒常妻(裕親王女)請復格格品級,俱交部嚴加察議。並申親郡王之女俱照舊例指配蒙古臺吉,禁止許聘京師旗人。
  
  其諭略雲:“……再定例王子之女格格中,近派者俱奏請指人,遠派者許自行指給,至嫁時奏請品級。今漸至近派王等亦間有先許人而後奏聞者。從前王等之女格格,俱許給蒙古臺吉,此係舊例,因蒙古等原係世為姻親故也。況京師勳舊子弟內亦有擇配王公之女者,今王等多不遵舊例,情願擇配京師旗人。更有無恥之人,夤緣王子,私行聘定,出嫁時始行奏請格格品級,甚屬惡習。嚮日並未有此,此風特起自近來數年間耳。其漸斷不可長。除業經聘嫁者無庸置議外,著交該衙門將見在親王郡王之女格格中,其已許京師旗人尚未娶者,不便離婚,仍聽其給與,查明指名奏聞,將某親王某郡王罰俸一年。嗣後凡親王郡王之格格,俱遵照舊例,候朕旨指給蒙古臺吉等。其間或有因原係姻親熟識蒙古等,情願自行許給,尚屬可行,伊等可自行定議奏聞。其不行奏聞而私行許聘京師旗人者,著永遠禁止。”
  
  曹瑛由副都統遷工部侍郎。
  
  按此曹瑛,即曹勳、曹福昌之先人,曾與曹寅訛為一人者。
  
  三月,命大學士蔣溥嚮張照子應田傢查取照筆札。
  
  按張照為乾隆寵臣,至是謂其詩辭意怨望,文字狂誕,斥為“喪心之人”。其諭有雲:“……迨至再躋顯秩,疊受殊恩,苟有人心,則從前骯髒激厲之詞,亦當猛省鏟削,而必將此刊刻流傳,其居心又可問耶!”
  
  四月,禁????政織造貢物精巧。
  
  其詞雲:“夏節貢物,以備賞賚之需,雖行之已久,但邇來絺綉太求精巧,既害女紅,長此焉窮,非朕敦尚樸素之意也。甚至華藻被於葛褥,天中五日以外,無所用之,迎涼適清,亦不宜於憩息也。其禁之。”
  
  五月,因旱求言。
  
  其詞有雲:“京師去歲臘雪未能溥遍,而自春徂夏,雨澤愆期。雖屢次設壇祈禱,或雷雨一過,或小雨廉纖,入土不過一二寸,總未得邀霑霈。今芒種已逾,將屆夏至,二麥既多失望,秋田尚有未耕,……”
  
  七月,以八旗大臣子弟應試事將僧保住等革職,伍齡安等交部嚴議。
  
  諭略雲:“上年降旨,令八旗三品以上大臣有子弟應試者,自行奏明,方準入闈。……乃今年鄉試屆期,伊等既不遵旨自奏,禮部又為含糊具請。似此巧為嘗試,將使故智益萌,……所有禮部單開不循例自奏、遽任子弟册送考試之尹繼善等,著將該部及該旗曾否鈔錄前奉諭旨……之處……明白回奏。……至僧保住、福延乃係內務府人員,進身豈患無階,而亦令子弟騖名科舉,……著將僧保住、福延革職,並將伊子弟革去生監,在內務府庫使筆帖式上效力行走,不準給俸,俟五年無過,該管官奏明另請挑差。其蒙混奏請之禮部堂官伍齡安等,著交部嚴察議處。”
  
  十月,禁燒鍋躧麴。
  
  十二月,封皇六子永瑢為貝勒,出嗣慎郡王。
  
  按疑《紅樓夢》中所寫北靜郡王水溶,即從永瑢字形變化而藉指其所嗣之慎郡王允禧,允禧卒諡靖。
  
  因御史羅典請定市肆米價,史茂請禁花檔小唱,以皆不可行,有所宣諭。
  
  其諭後者雲:“至史茂欲禁止小唱而張皇其說,以為色飛淫苗,關係風俗人心雲雲,言之尤為太過。此等不過俳優賤技、逐末營生之一類,……然京師地當輦轂,理大物博,為五方歸極之區,若紛紛跴緝,徒使胥吏乘機多事,……又查禁不已,必致改業,今日花檔,明日彈詞說書,以至手技口技,何所不至,亦不能隨蹤躡跡,盡舉而繩之以法。……”按小麯說書等風俗,皆見之於《紅樓夢》,乾隆時盛行,詩傢亦每詠及之。
  
  
  
  一七六〇乾隆二十五年庚辰
  
  曹雪芹三十七歲。秋,脂硯齋寫定四評《石頭記》。敦敏有詩見懷。旋棄江南幕歸京,重陽後與敦敏遇於養石軒,敦敏有詩志感。嘗畫石,敦敏亦有題句。
  
  庚辰本自第五册起册首有“庚辰秋月定本”等標記。
  
  敦敏《懋齋詩鈔》
  
  閉門悶坐感懷
  
  短檠獨對酒頻傾,積悶連宵百感生。近砌吟蛩侵夜語,隔鄰崩雨墮垣聲。故交一別經年闊,往事重提如夢驚!憶昨西風秋力健,看人鵬翮快雲程。
  
  敦敏《懋齋詩鈔》
  
  芹圃曹君霑別來已一載餘矣,偶過明君琳養石軒,隔院聞高談聲,疑是曹君;急就相訪,驚喜意外!因呼酒話舊事,感成長句
  
  可知野鶴在雞群,隔院驚呼意倍殷。雅識我慚褚太傅,高談君是孟參軍。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頻把袂,年來聚散感浮雲。
  
  按明君琳疑係傅恆之侄,參看第二章。隔院大談,至比之落帽參軍,可與敦誠“高談雄辯虱手捫”句對看。“呼酒話舊事”,所話者何?即“秦淮舊夢”是;“秦淮舊夢”者何?謂雪芹重遊“老傢”所在地南京,此正自江南北返時之語意。可證曹傢舊事,時亦為雪芹朋輩同所嘆述。
  
  同書
  
  題芹圃畫石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
  
  按此詩謂傲骨嶙峋,其人可見。
  
  以上三詩,作於本年,由集中年份推之,粲若列眉。合看三詩,有一義至顯至要:此次雪芹應邀南遊,在朋輩殊出意外,至有秋風力健、鵬翮雲程之羨。但尤出意外者,更在雪芹於如此美差快遊,竟年許即棄如敝屣,翩然告歸。此“驚喜意外”之實情也。再讀題畫詩,傲骨稱奇,支離塊壘,可知雪芹之拂袖歸來,亦為不肯伏事權貴、難與紛紛俗士同流;其中定有重要情事,惜乎敦氏不肯亦不敢記述,衹能以微徽嘆詠見意耳。
  
  本年二月,增童生歲科試五言排律詩。
  
  三月,和嘉公主下嫁額駙福隆安。
  
  幸皇八子永璇第。
  
  按此非無故而往,為察其不肖行跡也。疑此等與乾隆得知《紅樓夢》小說之事有關。
  
  七月,嚴生童冒籍例。
  
  八月,南巡應辦差務暫停,改期於壬午春。
  
  
  
  
  一七六一乾隆二十六年辛巳
  
  曹雪芹三十八歲。敦敏、敦誠來訪,留飲,敏、誠各有贈詩。鼕,敦敏再見訪,不值,敦敏有詩紀事。
  
  敦誠《四鬆堂集》捲上葉十五
  
  贈曹芹圃即雪芹〔前三首《憶鬆亭》題下註“辛巳”〕
  
  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傢食粥酒常賒;衡門僻巷愁今雨,廢館頽樓夢舊傢。司業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嚮人斜;阿誰買與豬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按第二句,用顔真卿帖中語。一結用閔仲叔貧居日買豬肝一斤之故事,今則並慷慨好義之“安邑令”亦無有,唯有對嶺餐霞,雪芹之貧況可見。
  
  敦敏《懋齋詩鈔》
  
  贈芹圃〔《熙朝雅頌集》首集捲廿六葉五作《贈曹雪芹》〕
  
  碧水青山麯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尋詩人去留僧捨,賣畫錢來付酒傢。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新愁舊恨知多少,一醉酕醄白眼斜。
  
  按此詩與上敦誠詩合看,可註意者有三:一,題同體同;二,韻同;三,內容同,互為註解。乃同時所作無疑。看其皆說“門巷”,義雲“留客醉”,可知是敦誠等兄弟二人同訪雪芹於其傢,同飲留贈之作。特二人皆未明著於題中耳。曰“愁今雨”,曰“悲遇合”,當中不知有多少麯折情事,故下文方謂“新愁舊恨”,皆不可以熟爛語讀之。友人楊霽雲先生嘗見語:所云遇合,當包有喪偶續弦一類情事在。至“秦淮風月憶繁華”“廢館頽樓夢舊傢”等語,正因雪芹南遊歸來,其在南京聞見種種,多足引起對於曹寅時代往事之追懷以及身世經歷而感慨係之。如不瞭解雪芹曾遊幕南京一事,而誤敦氏詩句純指雪芹幼年曾在南京而言,則去原意遠矣。
  
  同書
  
  訪曹雪芹不值
  
  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
  
  其時,復有張宜泉,過從唱和。
  
  張宜泉《春柳堂詩稿》葉四十六以次
  
  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
  
  君詩曾未等閑吟,破剎今遊寄興深。碑暗定知含雨色,墻隤可見補雲陰。蟬鳴荒徑遙相喚,蛩唱空廚近自尋。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誰曳杖過煙林。
  
  為過友傢陪飲諸宗室,阻雪城西,藉宿恩三張秀書館作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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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雪移筵地別尋,留連非衹為知音。朝遊北海朋盈座,暮宿南州玉滿林。風起難停簾際響,雲寒不散砌前陰。酕醄盡醉殘樽酒,獨倚鬆窗調素琴。
  
  題芹溪居士姓曹名霑,字夢阮,號芹溪居士。其人工詩、善畫。
  
  
  
  愛將筆墨逞風流,廬結西郊別樣幽。門外山川供繪畫,堂前花鳥入吟謳。羹調未羨青蓮寵,苑召難忘立本羞。藉問古來誰得似?野心應被白雲留。
  
  按《詩稿》係分體而編,然右三首相次,中間一篇又適為陪宗室飲而阻雪城西,蓋友即雪芹,宗室即敦敏等。不爾,宜泉為一貧館師,安得有許多友人皆與宗室來往乎。“立本”,謂唐畫傢閻立本,刊本作“本立”,誤倒。末句,用宋魏野被徵不出之事,亦可註意。當時皇室王傢,往往招琴師畫客以為“清客相公”,殆有人以畫藝薦雪芹,而雪芹拒不往焉。此亦其傲骨之一端也。其謂“字夢阮”,則誤說耳,夢阮為雪芹偶拈之別署,斷非“表德”之字。參看拙著《曹雪芹》捲末“附註”。
  
  同書葉二十以次
  
  春夜止友人宿即席分賦
  
  高齋欣友過,留賞夜清華。破竈添寒火,春燈剪細花。裁詩分筆硯,對酒撿魚蝦。未肯安眠早,長空月影斜。
  
  晴溪訪友
  
  欲尋高士去,一徑隔溪幽。岸闊浮鷗水,沙平落雁秋。攜琴情得得,載酒興悠悠。不便張皇過,輕移訪戴舟。
  
  懷曹芹溪
  
  以歷三秋闊,同君一別時。懷人空有夢,見面尚無期。掃徑張筵久,封書畀雁遲。何當常聚會,促膝話新詩。
  
  按準《詩稿》以類相次之例,疑右三詩亦屬雪芹。蓋通觀宜泉集,亦別無高士詩朋能如詩句所寫者。又其《散館後晚窗客過未遇戲題有寄》末雲:“底事緻君清興減,海棠空好不留詩?”《僧寺訪友》雲:“雲深居寺塵經少,人躋高蹤訪獨難。”不知與雪芹亦有關否?
  
  附按,張宜泉有《九日戲寄鄭恆齋被人約飲天香樓》一詩,說者遂謂此與《紅樓夢》有關。非也。此天香樓,酒樓名,在什剎海邊,當時酒人以其地盛多往焉。張惠言《茗柯詞》有《摸魚兒》,題曰“過天香樓憶同崔格卿舊遊感而賦此”,詞有雲:“問花無語,但倚盡危闌,斜陽漠漠,獨自下樓去。”得碩亭《草珠一串》“名勝”門倒第二首雲“地安門外賞荷時,數裏紅蓮映碧池。好是天香樓上坐,酒闌人醉雨絲絲。”原註云:“酒樓。在蓮池北岸。”當時南至皇城,西至德勝門,一望數裏皆蓮花。張宜泉所指即此,與《紅樓夢》毫無干涉。又周壽昌《思益堂日札》又記有西天香樓,皆酒肆也。
  
  《春柳堂詩稿》,中多令人駭愕之觸忌語,亦當時文字獄之漏網者。即“閑興”之作中亦時有“往事既成秦鹿失,浮名應付楚弓遺”等可異之句。其人身世與詩作,略參拙著《曹雪芹》第二十三章。凡此,影印此集及撰文介紹者,皆視而不見,亦可異耳。
  
  本年正月,紫光閣落成,賜大學士公傅恆以下畫像諸功臣等宴。
  
  四月,閱健銳營兵。
  
  九月,江西學政謝溶生因泰和縣逆犯李雍和“潛遞逆詞,狂悖不法”一案銷去加級並降級調用。
  
  鬍寶瑔奏原任刑部主事餘騰蛟詩辭狂悖請旨即行正法。諭雲:“若摭拾詩句,吹毛求疵,置之重闢,不獨無以服其心,即凡為詩者,勢必至不敢措一語矣。”餘騰蛟另以居鄉恃符爭田等本罪研審定擬。
  
  十一月,瀋德潛以進所選《國朝詩別裁集》獲譴。
  
  其諭雲:“瀋德潛來京進所選《國朝詩別裁集》,求為題辭,披閱捲首,即冠以錢謙益。伊在前明曾任大僚,復仕國朝,人品尚何足論。即以詩言,任其還之明末可耳,何得引為開代詩人之首?又如慎郡王,以親藩貴介,乃直書其名,至為非體。更有錢名世,在雍正年間,獲罪名教,亦行入選。甚至所選詩人中其名兩字俱與朕名同音者,雖另易他字,豈臣子之誼所安?且其間小傳評註,俱多紕繆。瀋德潛身既老憒,而其子弟及依草附木之人,慫恿為此,斷不可為學詩者訓。朕顧可輕弁一辭乎?已命內廷翰林,逐一檢刪,為之別白正定矣。至朕自來加恩於瀋德潛者,特因其暮年晚遇,人亦謹願無他,是以令其在傢食俸,加晉頭銜,以示優恤。然莊有恭前任蘇撫時,曾奏及伊子不知安分,時為規戒,俾不至多事,纍及伊父。此正莊有恭存心公正,所以保全瀋德潛者不少。現詩選刻已數年,陳宏謀則近屬同城,尹繼善雖駐江寧,亦斷無不行送閱者。使能留心,如莊有恭據理規正,不但此事早知檢點,即其子弟等群知約束,安靜居鄉,其所裨於瀋德潛者豈淺鮮耶。陳宏謀無足論;而尹繼善佯為不知之錮習,雖朕屢經諄諭,尚執而不化耳。著將此傳諭尹繼善、陳宏謀,令其知所省改。”
  
  按瀋德潛不久前在籍接駕,尚譽之為“蓬瀛人瑞”,至是遂因選詩得此譴辱。其別裁集今通名《清詩別裁》,餘所見悉為已經“正定”之本,嘗見其中所選曹寅贈洪昉思七律,文字大有歧異,迥非楝亭原本矣,其他可知。其未遭刪改之原刊本,不詳尚有存否。
  
  
  
  一七六二乾隆二十七年壬午
  
  曹雪片三十九歲。脂硯齋五評《石頭記》。
  
  庚辰本內脂批著明“壬午”者四十二條,量最多,此即己卯四閱後之評,雪芹在時最後次批也。
  
  三月,繪小照(?)。
  
  陶心如先生於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九日午見訪於北京東四牌樓七條鬍同藉寓,談次偶及《紅樓夢》,乃語余云:“民國二十二年春,在上海蔣君傢目擊壁上懸一條幅,畫心長約二尺餘,所繪乃曹雪芹行樂圖。畫面結構情形尚歷歷在目中,如下圖(圖不附,大致為右下角一石,右側一木,石後一案,雪芹倚案微側面坐),畫心外,上方有李葆恂氏題字,全文已不復記憶,但其中有曰:曾在匋齋〔按端方號〕案頭見《紅樓夢》原稿本八册,今不知何往雲雲;當時亦未措意。及二十三年間見徐藏本《石頭記》八册〔按即庚辰本〕,因復憶及雪芹小照,始嚮往之。至二十四年夏四月夏至滬,乃嚮蔣索看此畫,而蔣愕然,謂從來並未收藏此畫,君何由見之?餘因明明見此畫在其壁間,今本主雲無,事極可怪,因自忖或本係在他處所見,誤憶為蔣壁耶?反復尋繹,不可解,亦不能去懷,見人輒時時道此異事不去口。忽有李君者,聞此而詫異曰:此圖實藏我傢,但本係一手捲,並非條幅,且此軸嚮未持出門外,君又何以能於蔣壁見之?餘聞之益駭然,蓋假饒蔣傢係餘誤記,尚有可說,但餘從未到過李傢,又何從而見其藏畫?誠為最奇最怪之事!次日急去李傢看圖,果為一手捲,畫面結構與前見之直幅相同,如下圖(圖不附)。左上方題雲:‘壬午三月……’幅後有二同時人之題句,其詳皆不能復憶。再後則有葉恭綽大段跋語,乃一本索隱派之舊說,無價值可言。此捲中題志,若再回滬,尚能抄來。“餘聆此一席話,實亦嘆為聞所未聞。使陶先生不光於蔣壁見直幅,則無由語此事於李,亦即無由見橫幅,雪芹小照,一幀已為可罕,而連見其二,且畫面相同;既見橫幅之後,立幅究有無?究何在?事之奇而饒興趣者,實無出此段談話之右。陶先生雲:“畫中雪芹圓臉,胖胖的,光頭,有小須,眉梢微垂。著淡花青袍子,鞋式亦可憶,如圖(不附)。”按據脂批,雪芹面如“秋月”,乃圓扁而青白色,本年當三十九歲,有小須,皆合。二同時人之題句,其敦敏、敦誠耶?此誠藝苑秘談,亟為記其實如上。
  
  按右(此應為“上”)一則為本書舊版所有,今存而不刪。本書初印之後,即有人據此綫索,親赴滬地訪求。旋有照片傳出,即所謂幽篁圖者是。印製《紅樓夢》及研著者,往往取以為裝幀插畫,盛行一時。其後鬍適撰一文,謂此所畫非曹雪芹,乃一別號“雪片”之某翰林公,於信此畫為曹雪芹者,頗緻譏嘲,且指名謂餘為陶心如後之第二個受騙者,第一個撰文發表者,雲雲。再後,吳世昌、朱南銑兩先生皆嘗有文考論,不以鬍說為然。餘意據鬍所及憶者,題畫者已達十人,傳聞又言除一人所題上款為“雪琴”外,餘皆題“雪芹”,未知信否?乾隆時實無別號“雪芹”之翰林公。且李葆恂、陶心如諸傢,皆專精文物,陶先生本人且極精繪事,若畫為假冒或贋鼎,何以能搪李、陶之眼而津津道之?此不可解。迨後餘考所傳繪者王岡,其父王睿章,號雪岑老人,始疑此畫或王睿章之行樂圖而訛為雪芹者。然未見原件,總難臆斷。姑敘大略,以備掌故,而資續考。參看第八章。
  
  深秋,入城,與敦誠遇於槐園,同飲歡甚,作長歌為謝,敦誠亦賦詩紀事。
  
  《四鬆堂集》捲上葉十五
  
  佩刀質酒歌
  
  秋曉,遇雪芹於槐園,風雨淋涔,朝寒襲袂。時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餘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雪芹甚歡,作長歌以謝餘,餘亦作此答之。
  
  我聞賀鑒湖,不惜金龜擲酒垆。又聞阮遙集,直卸金貂作鯨吸。嗟餘本非二子狂,腰間更無黃金璫。秋氣釀寒風雨惡,滿園榆柳飛蒼黃。主人未出童子睡,斝乾甕澀何可當。相逢況是淳於輩,一石差可溫枯腸。身外長物亦何有?鸞刀昨夜磨秋霜。且酤滿眼作軟飽,誰暇齊鬲分低昂。元忠兩褥何妨質,孫濟緼袍須先償。我今此刀空作佩,豈是呂虔遺王祥。欲耕不能買健犢,殺賊何能臨邊疆。未若一鬥復一鬥,令此肝膽生角芒。曹子大笑稱快哉,擊石作歌聲琅琅。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我有古劍尚在匣,一條秋水蒼波涼。君纔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按《雪橋詩話正集》捲六葉五十六雲:敦敏“有槐園,在太平湖側。”又續集捲六葉二十四亦云:“子明〔按係敦敏字〕別墅曰槐園,在太平湖側。”太平湖在北京內城極西南角,多柳。此當是雪芹先訪敦敏,宿於槐園,而敦誠適清晨亦至也。雪芹作長歌為謝,《聞笛集》既不可見,無從揣擬,祗勞想像。此詩下第二首《南村清明》題下註云:“癸未。”知作於本年。鬍適朱筆校雲:“辛巳。”按《憶鬆亭》一詩下註“辛巳”,乃秋日憶舊景作。下隔十詩至《住慧雲寺》,詩中已雲:“落泉繞寺急春流。”次《黑竜潭》詩亦云:“春霖淅瀝遍九洲。”是已為壬午詩。下又經春而秋,始至本篇,為壬午年作無疑,辛巳之說謬甚。
  
  本年三月,南巡至杭州,閱海寧海塘。
  
  戒諭督撫等行宮名勝毋庸增葺。
  
  略雲:“其各處舊有行宮,清蹕所駐,為期不過數日,但須掃除潔淨,以供憩宿足矣,因無取乎靡麗飾觀也。而名山勝跡,尤以存其舊桂,為得自然之趣。……乃今自度淮而南,凡所經過,悉多重加修整,意存競勝,即如浙江之竜井,山水自佳,又何必更興土木。……”按此皆具文而已,實際奢靡過康熙時不止十倍矣。其在江寧又諭雲:“朕車駕所經,……其綵亭鐙棚,一切飾觀之具,屢經降旨飭禁,今江、浙兩省,塗巷尚有踵事因仍者,此在蘇、揚????布商人等,出其徐貲,偶一點綴,本地工匠貧民,得資力作以霑微潤,所謂分有餘以補不足,其事尚屬可行。若地方官專欲仿而效之,以為增華角勝,則甚非奉職之道。……”又云:“凡地方豫備一切飾具,殊覺繁俗”,亦足以想見矣。
  
  閏五月,平郡王慶恆因署理鑲藍旗蒙古事務隱匿西寧等冒藉宗人府滋生銀兩,降二等為貝子,仍罰貝子俸十年。查抄納延泰傢産,革其子惠齡主事職。
  
  十二月,以董邦達為工部尚書。
  
  按本書舊版嘗引《章實齋先生遺稿》、陸長春《香飲樓賓談》等書,記董邦達早年貧睏時娶滿洲大傢婢等事,絶類《紅樓夢》中所寫之賈雨村,後又見《異聞奇見記》一書,亦記此事而更加詳,其所娶之婢女為邴姓。因知當時人多聞其事狀,雪芹小說,或有所取資,亦未可知。
  
  
  
  一七六三乾隆二十八年癸未
  
  曹雪芹四十歲。上巳前,敦敏以敦誠於三月初一日三十整壽,預以詩簡見邀。貧病事牽,竟未能赴。
  
  敦敏《憋齋詩鈔》
  
  小詩代簡寄曹雪芹
  
  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詩才憶曹植,酒盞媿陳遵。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
  
  按此詩前三首題下註:“癸未。”同年十月二十月一詩自註:“先慈自丁醜見棄,迄今七載。”故知此詩為本年所作無疑。是詩稍後即有因敦誠壽日傢宴之作,歷舉座客,而無雪芹,是終未能至,必有故矣。
  
  先數月,愛子以痘殤,因感傷成疾,至除夕卒,年四十歲。
  
  甲戌本捲一正文之始有眉批雲:“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年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餘〔奈〕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付,即副字〕本,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月〕淚筆。”中雲壬午除夕芹逝,果爾,今春焉能又有敦敏相招之詩?且敦敏兄弟二人輓詩俱在明歲開年,足證雪芹實卒子本年。除夕大節,必無疑記之理,故應可信。若“甲午八月”之沿亦無抄誤,則此批乃乾隆三十九年所加,去今已十二年,或不免誤記一年耳。據敦誠輓詩“鹿車荷鍤葬劉伶”之句,則雪芹之逝,可能為除夕得酒劇飲而猝亡。因子病成疾之事,見明年敦誠詩註。
  
  錯書紀年、甲子之例,書傳碑版中多如牛毛,即本書所引有限材料中,已不止一二見。唯特殊節日,印象最深,況以他日誤為除夕,斷非常理能有,其為可信甚明。不必執定承認“除夕”即非承認“壬午”不可也。復次,編年詩例於當年首章註明幹支,無每首詩下,一一備註之理,或謂敦敏本章詩下未註“癸未”,即不足證其必為癸未作,豈通論耶?況同年詩註又有“丁醜……迄今七載”等證乎。
  
  明年敦誠輓詩,有“哀旌一片阿誰銘”“鹿車荷鍤葬劉伶”之句,皆當時送葬語甚明。或誤解其末句“上舊坰”,遂謂“墳”既曰“舊”,其卒非癸未除夕,乃壬午除夕。不知此特詩人預擬,他時再過,重來憑吊,墓已宿草,衹益增悲耳,所謂推進一層說,詩傢常法也。復次,輓詩乃甲申開歲第一首詩,而第三句下原註云:“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所謂“前數月”,自是從作詩日計起,則此指癸未年內事亦甚明,否則豈非伊子殤於後,而亡父“感傷成疾”乎?凡此皆不可通,而雪芹之卒於癸未除夕,並無疑義。又或謂雪芹為壬午除夕卒,隔年始葬,故輓詩遂在甲申。不知滿俗不許隔年葬,如康熙帝為一後妃,卒於臘月下旬,欲隔年正月葬,王大臣皆執不可,謂滿洲舊製無此俗,康熙申解,至再至三,幾類“請求”,諸臣始勉從;而謂一貧病之雪芹,於荒郊中停棺周歲,再過除夕而營壙,何所容此情理耶?至論者又謂《懋齋詩鈔》編年“錯亂”,則詞繁義麯,皆無所當,稍一陳辯,便如聚訟,讀者厭之,茲亦從略焉。(中華書局出版之《中外歷史年表》一書,於一七六四年癸未書《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卒。可備參看)
  
  
  是歲,北京痘疹釀為巨災,城廂幼兒,殤者萬計。乾隆著名詩人、劇作傢蔣士銓《忠雅堂詩集》捲十一“癸未下”有《痘殤嘆》篇,中雲:“三四月交十月間,九門出兒萬七千,郊關痘殤莫計數,十傢襁褓一二全!”敦誠一門,亡者數口,敦誠有《哭蕓兒文》,《哭妹侄侄女文》,敦敏有《哭小女四首》,正為癸未九月之作,若符契之合。張宜泉亦有《哭子女並喪》詩,二女一子,僅獲存一,疑亦本年作。故知雪芹子殤,即緣痘禍,其時間殆亦在秋日,蓋至十月,其勢已稍止矣。
  
  雪芹於殤於痘,餘早如此揣測,唯無確據。後聞曾次亮先生亦有此疑,然亦無具體論證。及讀蔣士銓《痘殤嘆》,適在癸未年,益信絶非巧合。其自春夏之交以訖秋末鼕初,持與“前數月,伊子殤”對看,尤為對榫,滿人最畏痘,不啻洪水猛獸,當時亦無善法防治,今之人殆難想象,此區區“小事”竟能奪去偉大作傢曹雪芹父子生命。
  
  本年二月,以直屬地方兩年秋霖過多,流民四出傭趁,京師五城加廠、平糶、給賑。旋撥庫銀八十萬兩於直隸備賑,命兆惠馳往天津查勘疏濬水道事宜。
  
  五月,果親王弘曕以年幼素不安分,嚮人請托,交軍機大臣審訊,並革王府長史索柱職,一並交審定罪。以永興為長史,著與王諳達盡心辦理府事,如不納其言,永興即行參奏。
  
  尋將弘曕種種劣跡宣諭中外。
  
  其重要者如令護衛引買賣人等赴兩淮????政高恆傢托帶人參往揚州牟利,各處織造、關差派辦綉緞什器,以門下私人請托阿裏袞挑為官員。因諭雲“我皇考禦極之初,阿其那、塞思黑等狂悖不法,並經苦心整頓,……因皇祖……聖壽崇高,諸王等各為閹僕所播弄,分立門戶,肆威漁利,入者主而出者奴,彼此交相傾軋,無所不至。……(中敘因待其母謙妃事而憤激謾詆托諷等事)然弘曕既如此恣肆失檢,朕若不加儆誡,將使康熙末年之劣習,自今復萌,朕甚懼焉。……”末謂本應革爵圈禁,從寬賞給貝勒,永遠停俸,以觀後效;所兼攝都統及內廷行走、管理造辦處、圓明園各職掌概行解退。
  
  六月,因查究弘曕妄托織造、稅務監督購買蟒袍、朝衣、優伶等項一事曉諭諸王。
  
  阿桂以軍營出力,將其一族由正藍旗擡入上三旗。
  
  十二月,兩江總督尹繼善等合辭請於乾隆乙酉年再舉南巡之典,照所請於乙酉之春舉行。
  
  寧郡王弘晈因病朝期不到,停其食俸。本年朝期不到二十五次之德瑾革去輔國公。弘晈者,乾隆四年逆案中人,怡親王之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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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評紅樓夢新證⑴寫在捲頭
第一章引論第二節紅學一斑
第三節 重新認識紅樓夢第四節 幾點理解
第二章 人物考 第一節 世係譜表第二節 曹宜曹宣
第三節 過繼關係第四節 幾門親戚
第三章 籍貫出身第二節 遼陽俘虜
第四章 地點問題第二節 院宇圖說
第三節 北京住宅第四節 江寧織署
第五節 真州鹺院第五章 雪芹生卒
第六章 紅樓紀歷第七章 史事稽年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二]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三]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四]中期(康熙二年--康熙五十一年)[一]
第   [I]   II   [III]   [I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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