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53節:回憶陳寅恪先生      季羨林 Ji Xianlin

  他最後一次到我傢來,是老伴𠔌羽同志陪他來的。我的兒子也來了。後來𠔌羽和我的兒子到樓外同秘書和司機去閑聊,屋裏衹剩下了我同喬木兩人。我一下回憶起幾年前在中南海的會面。同一會面,環境迥異。那一次是在極為高大寬敞、富麗堂皇的大廳裏。這一次卻是在低矮窄小、又髒又亂的書堆中。喬木仍然用他那緩慢低沉的聲調說着話。我感謝他簽名送給我的詩集和文集。他贊揚我在學術研究中取得的成就,用了幾個比較誇張的詞兒。我頓時感到惶恐,觳觫不安。我說:"你取得的成就比我大得多而又多呀!"對此,他沒有多說什麽話,衹是輕微地嘆了一口氣,慢聲細語地說:"那是另外一碼事兒。"我不好再說什麽了。談話時間不短了,話好像是還沒有說完。他終於起身告辭。我目送他的車轉過小湖,纔慢慢回傢。我哪裏會想到,這竟是喬木最後一次到我傢裏來呢?
  大概是在前年,我忽然聽說:喬木患了不治之癥。我大吃一驚,仿佛當頭挨了一棍。"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難道天道真就是這個樣子嗎?我沒有別的辦法,衹能寄希望於萬一。這一次,我真想破例,主動到他傢去看望他。但是,兒子告訴我,喬木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去看他。我衹好服從他的安排。要說心裏不惦念他,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六十多年的老友,世上沒有幾個了。
  時間也就這樣過去,去年八九月間,他委托他的老伴告訴我的兒子,要我到醫院裏去看他。我十分瞭解他的心情:這是要同我最後訣別了。我懷着沉重的心情,同兒子到了他住的醫院裏。病房同中南海他的住房同樣寬敞高大,但我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同那一次進中南海相比,我這一次是來同老友訣別的。喬木仰面躺在病床上,嘴裏吸着氧氣。床旁還有一些點滴用的器械。他看到我來了,顯得有點激動,抓住我的手,久久不鬆開。看來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握老友的手了。但是,他神態是安詳的,神志是清明的,一點沒有痛苦的表情。他仍然同平常一樣慢聲慢氣地說着話。他曾在《人物》雜志上讀過我那《留德十年》的一些篇章,不知道為什麽他現在又忽然想了起來,連聲說:"寫得好!寫得好!"我此時此刻百感交集,我答應他全書出版後,一定送他一本。我明知道這衹不過是空洞的謊言。這種空洞縈繞在我耳旁,使我自己都毛骨悚然。然而我不說這個又能說些什麽呢?
  這是我同喬木最後一次見面。過了不久,他就離開了人間。按照中國古代一些知識分子的做法,《留德十年》出版以後,我應當到他的墳上焚燒一本,算是送給他那在天之靈。然而,遵照喬木的遺囑,他的骨灰都已撒到他革命的地方了,連一個骨灰盒都沒有留下。他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然而,對我這後死者來說,卻是極難排遣的。我面對這一本小書,淚眼模糊,魂斷神銷。
  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現上很嚴肅,不苟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六十年的宦海風波,他不能無所感受,但是他對我半點也沒有流露過。他大概知道,我根本不是此道中人,說了也是白說。在他生前,大陸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為"左王",另外一位同志同他並列,為"左後"。我覺得,喬木是冤枉的。他哪裏是那種有意害人的人呢?
  我同喬木相交六十年。在他生前,對他我有意回避,絶少主動同他接近。這是我的生性使然,無法改變。他逝世後這一年多以來,不知道是為什麽,我倒常常想到他。我像老牛反芻一樣,回味我們六十年交往的過程,頓生知己之感。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感到過的。現在我越來越覺得,喬木是瞭解我的。有知己之感是件好事。然而它卻加濃了我的懷念和悲哀。這就難說是好是壞了。
  隨着自己的年齡的增長,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在人世間,後死者的處境是並不美妙的。年歲越大,先他而走的親友越多,懷念與悲思在他心中的積澱也就越來越厚,厚到令人難以承擔的程度。何況我又是一個感情常常超過需要的人,我心裏這一份負擔就顯得更重。喬木的死,無疑又在我心靈中增加了一份極為沉重的負擔。我有沒有辦法擺脫這一份負擔呢?我自己說不出。我悵望窗外皚皚的白雪,我想得很遠,很遠。
  1993年11月28日凌晨回憶陳寅恪先生
  別人奇怪,我自己也奇怪:我寫了這樣多的回憶師友的文章,獨獨遺漏了陳寅恪先生。這究竟是為什麽呢?對我來說,這是事出有因,查亦有據的。我一直到今天還經常讀陳先生的文章,而且協助出版社出先生的全集。我當然會時時想到寅恪先生的。我是一個頗為喜歡舞筆弄墨的人,想寫一篇回憶文章,自是意中事。但是,我對先生的回憶,我認為是異常珍貴的,超乎尋常地神聖的。我希望自己的文章不要玷污了這一點神聖性,故而遲遲不敢下筆。到了今天,北大出版社要出版我的《懷舊集》,已經到了非寫不行的時候了。
  要論我同寅恪先生的關係,應該從六十五年前的清華大學算起。我於1930年考入國立清華大學,入西洋文學係(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改名為外國語文係)。西洋文學係有一套完整的教學計劃,必修課規定得有條有理,完完整整。但是給選修課留下的時間卻是很富裕的。除了選修課以外,還可以旁聽或者偷聽。教師不以為忤,學生各得其樂。我曾旁聽過朱自清、俞平伯、鄭振鐸等先生的課,都安然無恙,而且因此同鄭振鐸先生建立了終生的友誼。但也並不是一切都一帆風順。我同一群學生去旁聽冰心先生的課。她當時極年輕,而名滿天下。我們是慕名而去的。冰心先生滿臉莊嚴,不苟言笑,看到課堂上擠滿了這樣多學生,知道其中有"詐",於是威儀儼然地下了"逐客令":"凡非選修此課者,下一堂不許再來!"我們悚然而聽,憬然而退,從此不敢再進她講課的教室。四十多年以後,我同冰心重逢,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慈祥和藹的老人,由怒目金剛一變而為慈眉菩薩。我嚮她談起她當年"逐客"的事情,她已經完全忘記,我們相視而笑,有會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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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第3節:神奇的絲瓜第4節:幽徑悲劇
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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