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 王蒙談紅說事：不奴隸，毋寧死？   》 第53節：四○、小紅與黛玉      王蒙 Wang Meng

　　四○、小紅與黛玉
　　《紅樓夢》中林黛玉超凡拔俗，特立獨行，沒有人可以與她比擬。偏生出來一個原名叫紅玉，後改稱紅兒或小紅的不入流的丫頭，令人浮想聯翩，而且居然想到了黛玉身上。
　　當小紅病病歪歪時，她與一個表面關心她的小丫頭佳蕙談話：
　　佳蕙道："我想起來了， 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紅玉（有版本作小紅，下同）道："鬍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麽樣？"紅玉道："怕什麽，還不如早些兒死了倒幹淨！"
　　此話說得甚奇，有黛玉之風。底下小紅的名言更是富有哲理性，她說：
　　俗語說的好："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 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
　　她哪兒來的這樣的深度呢？這與她此前與此後的力爭上遊、努力表現、力求脫穎而出的記錄怎麽能合得攏呢？
　　而且她姓林，有一種《紅》的版本中稱她為"林姑娘"，這僅僅是巧合嗎？
　　她還叫玉，在《紅》中叫玉並非易事，衹有寶玉黛玉妙玉蔣玉菡等有數的幾個人才有名玉的殊榮。
　　而後面的描寫小紅全無虛無主義傾嚮，一是與賈蕓暗中勾搭，不僅是男女之間的問題，二人在一心鑽營上堪稱戰略夥伴。
　　《紅樓夢》又通過寶釵聲口形容紅玉道：
　　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況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裏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
　　着重點是王蒙加的。眼空心大雲雲，用正面的話來說就是胸有大志。終於，機會到了，小紅居然有幸被鳳姐派了一次活，顯示了其語言尤其是頭腦清晰的才能，請看：
　　紅玉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裏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傢，雖然遲了兩天，衹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裏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衹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裏。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這種繞口令式的語言，虧了小紅才能掰扯得清。她立即得到了鳳姐的贊賞。
　　小紅也是纔女，這一點可與黛玉媲美。當然二人的處境不一樣，小紅沒有張揚個性、孤獨清高、吟詩彈琴的本錢，衹能走不擇手段蠅營狗苟的路子。文學歷來是同情失敗者的，所以歷代讀者同情晴雯，沒有人喜歡小紅。
　　對此，我們可以作出的解釋有以下數種：
　　一，纔女是可愛的，但並非完美無缺，她們發展的可能性也是多樣的，即也有負面發展的可能。小紅如此，黛玉又何嘗不是如此？
　　二，小紅本身就具備着兩面性，在入世失敗的時候，她是虛無的；在求上進有了門路（受到鳳姐賞識，意圖認她做幹女兒）的時候，她表現出了積極進取的另一面。（不要以為衹有讀書人才懂得儒道互補！）
　　三，環境、處境决定着人，有頭腦、有思想的小紅，在她那個地位，反而更像"姦淫狗盜"之徒。
　　四，小紅名玉姓林，善於說話，有一定頭腦，不過偶然，說明哪個人群裏都是藏竜臥虎。至於與林黛玉，八竿子打不着。
　　五，其他，略。
　　《紅樓夢》裏的人物太多、太活，作者下筆的時候又常常欲言又止，多有含蓄，如海明威所說，八分之七的冰山埋在水裏。小紅此人可能很壞，後四十回對她的描寫可能基本正確，但是她的言談舉止不俗，值得閱後掩捲思謀忖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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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第1節：一、關於書名(1)第2節：一、關於書名(2)
第3節：二、通靈寶玉第4節：三、寶玉摔玉
第5節：四、從許由到寶玉(1)第6節：四、從許由到寶玉(2)
第7節：五、賈寶玉喜歡女孩子第8節：六、黛玉開始很乖
第9節：七、寶釵的藥方第10節：八、你的脖子上挂着什麽
第11節：九、如果你的老闆是寶二爺(1)第12節：九、如果你的老闆是寶二爺(2)
第13節：一○、為什麽說讀《詩（經）》是掩耳盜鈴第14節：一一、鬧得痛快
第15節：一二、璜大奶奶與魯迅的愛姑(1)第16節：一二、璜大奶奶與魯迅的愛姑(2)
第17節：一三、秦可卿的病第18節：一四、宿命的悲哀
第19節：一五、寶玉舉薦鳳姐第20節：一六、管理的潛暴力實質
第21節：一七、秦可卿喪事的消解第22節：一八、人才與權力(1)
第23節：一八、人才與權力(2)第24節：一九、對額--符號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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