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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鄰傢少婦 》
安妥我靈魂的這本書(2)
賈平凹 Gu Pingao
老景長得白淨,我戲謔他是唐僧,果然有一夜一隻蝎子就鑽進他的被窩咬了他,這使我們都提心吊膽起來,睡覺前翻來覆去地檢查屋之四壁,抖動被褥。蝎子是再也沒有出現的,而草蚊飛蛾每晚在我們的窗外聚會,黑乎乎地一疙瘩一疙瘩的,用滅害靈去噴,屍體一掃一簸箕的。我們便認為這是不吉利的事。我開始打磨我在香山撿到的一塊石頭,這石頭很奇特,上邊天然形成一個“大”字,間架結構又頗似柳體。我把“大”字石頭雕刻了一個人頭模樣係在脖子上,當作我的護身符。這護身符一直係着,直到我寫完了這部書。老景卻在樹林
子裏撿到了一條七寸蛇的幹屍,那幹屍彎麯得特別好,他挂在白墻上,樣子極像一個凝視的美妙的少女。我每天去他房間看一次蛇美人,想入非非。但他要送我,我不敢要。
在耀縣錦陽川桃麯坡水庫——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地名的 —— 呆過了整整一個月,人明顯是瘦多了,卻完成了三十萬字的草稿。那間房子的門口,初來時是開綻了一朵灼灼的大理花的,現在它已經枯萎。我摘下一片花瓣夾在書稿裏下山。一到耀縣,我坐在一傢鹹湯面館門口,長出了一口氣,說:“讓我好好吃頓麵條吧!”吃了兩海碗,口裏還想要,肚子已經不行了,坐在那裏立不起來。
回到西安,我是奉命參加這個城市的古文化藝術節書市活動的。書市上設有我的專門書櫃,瘋狂的讀者抱着一摞一摞的書讓我簽名,秩序大亂,人潮翻涌,我被圍在那裏幾乎要被擠得粉碎。幾個小時後幸得十名警察用警棍組成一個圓圈,護送了我鑽進大門外的一輛車中急速遁去。那樣子回想起來極其可笑。事後我的一個朋友告訴說,他騎車從書市大門口經過時,正瞧着我被警察擁着下來,嚇了一跳,還以為我犯了什麽罪。我那時確實有犯罪的心理,雖然我不能對着讀者說我太對不起你們了,但我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離開了被人擁簇的熱鬧之地,一個人回來,卻寡寡地窩在沙發上吸煙落淚。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的經比別人更難念。對誰去說?誰又能理解?這本書並沒有寫完,但我再沒有了耀縣的清靜,我便第一次出去約人打麻將,第一次夜不歸宿,那一夜我輸了個精光。但寫起這本書來我可以忘記打麻將,而打起麻將了又可以忘記這本書的寫作。我這麽神不守捨地握着日子,白天害怕天黑。天黑了又害怕天亮。我感覺有鬼在暗中逼我,我要徹底毀掉我自己了,但我不知道我該怎麽辦。這時候,我收到一位朋友的信,他在信中駡我迷醉於聲名之中,為什麽不加緊把這本書寫完?!我並沒有迷醉於聲名之中,正是我知道成名不等於成功,纔痛苦得不被人理解,不理解又要以自己的想法去做,纔一步步陷入了衆要叛親要離的境地!但我是多麽感激這位朋友的責駡,他的駡使我下狠心擺脫一切幹擾,再一次逃離這個城市去完成和改抄這本書的全稿了。我雖然還不敢保險這本書到底會寫成什麽模樣,但我起碼得完成它!
於是我帶着未完稿又開始了時間更長更久的流亡寫作。
我先是投奔了戶縣李連成的傢。李氏夫婦是我的鄉黨,待人熱情,又能做一手我喜愛吃的家乡飯菜。一九八六年我改抄長篇小說《 浮躁 》就在他傢。去後,我被安排在計生委樓上的一間空屋裏。計生委的領導極其關照,拿出了他們嶄新的被褥,又買了電爐子專供我取暖,我對他們的接納十分感激,說我實在沒法回報他們,如果我是一個婦女,我寧願讓他們在我肚子上開一刀,完成一個計劃生育的指標。一天兩頓飯,除了按時去連成傢吃飯,我就呆在房子裏改寫這本書,整層樓上再沒有住人,老鼠在過道裏爬過,我也能聽得它的聲音。窗外臨着街道,因不是繁華地段,又是寒冷的鼕天,並沒有喧囂。衹是太陽出來的中午,有一個黑臉的老頭總在窗外樓下的固定的樹下賣鼠藥,老頭從不吆喝,卻有節奏地一直敲一種竹板。那梆梆的聲音先是心煩,由心煩而去欣賞,倒覺得這竹板響如寺院禪房的木魚聲,竟使我愈發心神安靜了。先頭的日子裏,電爐子常要燒斷,一天要修理六至八次;我不會修,就得喊連成來。那一日連成去鄉下出了公差,電爐子又壞了,外邊又颳風下雪,窗子的一塊玻璃又撞碎在樓下,我凍得握不住筆,起身拿報紙去夾在窗紗扇裏擋風;剛夾好,風又把它張開;再去夾,再張開,衹好拉閉了門往連成傢去。袖手縮脖下得樓來,回頭看三樓那個還飄動着破報紙的窗戶,心裏突然體會到了杜甫的《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的境界。
住過了二十餘天,大荔縣的一位朋友來看我,硬要我到他傢去住,說他新置了一院新宅,有好幾間空餘的房子。於是連成親自開車送我去了渭北的一個叫鄧莊的村莊,我又在那裏住過了二十天。這位朋友姓馬,也是一位作傢,我所住的是他傢二樓上的一間小房。白日裏,他在樓下看書寫文章,或者逗弄他一歲的孩子;我在樓上關門寫作,我們誰也不理誰。衹有到了晚上,兩人在一處走六盤象棋。我們的棋藝都很臭,但我們下得認真,從來沒有悔過子兒。渭北的天氣比戶縣還要冷,他傢的樓房又在村頭,後墻之外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平原,房子裏雖然有煤火爐,我依然得藉穿了他的一件羊皮背心,又買了一條棉褲,穿得臃臃腫腫。我個子原本不高,幾乎成了一個圓球,每次下那陡陡的樓梯就想到如果一腳不慎滾下去,一定會骨碌碌直滾到院門口去的。鄧莊距縣城五裏多路,老馬每日騎車進城去采買肉呀菜呀粉條呀什麽的。他不在,他的媳婦抱了孩子也在村中串門去了。我的小房裏煙氣太大,打開門敞着,我就站立在樓欄桿處看着這個村子。正是天近黃昏,田野裏濃霧又開始彌漫,村巷裏有許多狗咬,鄰傢的雞就撲撲棱棱往樹上爬,這些雞夜裏要棲在樹上,但竟要棲在四五丈高的楊樹梢上,使我感到十分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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