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一十九回 淑女多情淚珠換眷屬 書生吐氣文字結姻緣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這時,何劍塵夫婦兩人,圍着書房裏的桌子,在拼七巧圖。何太太看見他來了,笑了一笑,彎着腰,側着身子就走出去了。吳碧波眼快,早看見她胸面前的衣服,隆然而起。何太太的衣服,雖然不十分時髦,究竟也不肯穿太古套的。今天穿的衣服,卻是長得奇怪,分明是有所掩蓋。便笑着對何劍塵道:“夫人其有……”何劍塵連忙一面擺手,一面對玻璃窗子外努嘴,過了一會兒,纔笑着說道:“人傢還走得不很遠,不怕人傢難為情嗎?”吳碧波道:“太太生少爺,這是極普通的事。我不懂,一班太太為什麽總為這個害鱢。”何劍塵道。“這個誰答復得上來,就是她們太太本身,也衹覺害鱢而已。何以害鱢,大概就不能答復呢。你在哪裏來?”吳碧波道:“我在杏園那裏來。我看他搬傢以後,越發的和我們少來往了。聽說他搬傢,是有所為的,所以其心專在一方面呢。你知道嗎?”何劍塵道:“早就有此傳說了。不過也是會逢其適。所以杭州月老詞的對聯說,‘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因緣。’”吳碧波道:“這是下聯啦。上聯呢?”何劍塵道:“一副熟對聯,這也不知道!上聯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吳碧波道:“卻又來!照說,兩方都是你的朋友,這個撮合山,就有斯人不出之感。”何劍塵道:“這個意思呢,我早就有了。杏園不消說,是求仁而得仁,還不是一九百允。衹是那位李女士的話是不容易說。”吳碧波道:“難道她對老楊不滿意?”何劍塵道:“那卻不是,要是真不滿意,兩個人的友誼也不會這樣好。”吳碧波道:“那末,你為什麽說難?”何劍塵道:“內人為這個事,探過她好幾回口氣了。她說:‘今生沒有談戀愛和婚姻的希望。’”吳碧波道:“狗屁!女學生對人談起婚姻問題來,總是持着不屑的態度的。她說不談戀愛,她現在和杏園不即不離的樣子,不是戀愛,難道是愛戀?”何劍塵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她的家庭問題,很是復雜。恐怕這裏面有難言之隱。”吳碧波道:“果然如此,那又要杏園半條命。未雨綢纓,我們得先和他想想法子。”何劍塵道:“我也想好了。等他們兩人的關係,極力的接近。杏園歐化些,能夠直接求婚,那是很好。萬一不能,我猜他一定會來托我的。所以我索性不作聲,讓他水到渠成。”吳碧波道:“要說讓他水到渠成,我看還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就是有那一日,總是另外找媒人,和女邊的家庭去說合的。這個媒人,除了你,也沒有別人可當。與其作那樣的順水人情,何妨挺身而出,先和他兩傢說合呢。”何劍塵笑道二“你為什麽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你從杏園那裏來的,不要是和他作說客吧?”吳碧波道:“我倒是真想和他作說客,討了他的口風,他卻裝傻,衹是不知道。你說我作說客,我還沒有作上呢。”何劍塵道:“他們兩人,既然一個不想,一個不懂,我們何必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吳碧波道:“不過我又猜他有些想我說。今天他先是提到餘夢霞到北京來求婚,其後又叫我到你這兒來,故意把這兩種事聯繫到一處,似乎對我取瑟而歌。”
  何劍塵道:“這是你心理作用,有此猜想。餘夢霞到北京來求婚,是有這個事,他也知道嗎?”吳碧波道:“他知道不很詳細,說是你知道這事的內幕。”何劍塵道:“我是知道。他原配的夫人,就是他愛人的侄女。”吳碧波道:“他作的那部《翠蘭痕》,就是他的情史。那書上所說,他的夫人,是他情人的小姑子呢。”何劍塵道:“因為侄女晚了一輩,他衹好那樣說。這位夫人,倒也賢淑,過門以後,夫妻感情也還不錯。衹是他的母親,是一個悍婦,最會折磨媳婦兒。所以不到幾年,他那部小說,竟成了讖語,書中的女傢人物,死個幹淨,他的夫人,也死了。這又合了他那哀感頑豔文章的腔調,作了許多悼亡詩。在他實在無意出之,不料數千裏之外,竟有一個翰林公黎殿選的小姐,為他的詩所感動,和他心心相印起來。於是他有到北京求婚這一件事。”吳碧波道:“天下真有這樣的好事,我吳某怎樣遇不到一次?”何劍塵笑道:“我既不作言情小說,又不作香奩體詩,誰來註意你?”吳碧波道:“這黎小姐有詩給他,他當然有詩回答了。就是這樣發生關係嗎?”何劍塵道:“就是這樣發生關係的。他們第一步是通信,第二步是交換相片,第三步就是求婚。”吳碧波道:“難道求婚,也是在通信裏面說出來的嗎?”何劍塵道:“那卻不是。聽說餘夢霞到北京來以後,寫信給黎小姐,約她會了幾回面,現在正在交涉中呢。”吳碧波道:“這小姐叫什麽名字,也是明星之流嗎?”何劍塵道:“聽說叫昔鳳,倒是一個舊式的女子。他們二人要是成了夫婦,那真可以說得是姻緣有定。”吳碧波笑道:“這樣說來,詞章小說傢,不可作而可作。你看,餘夢霞是如此,楊杏園又是如彼。”何劍塵道:“你們當學生的人,要老婆的法子,那還少了?何必羨慕人。你不是和幾個同學,組織了什麽星期講學會嗎?裏面有女同志沒有?”吳碧波道:“有。”何劍塵道:“這還說什麽呢,佳人才子的勾當,不是盡量的可以做嗎?”吳碧波搖手道:“罷了,罷了!我們這會裏,統共五個女同志。都是尊範不堪承教。我們原不是才子,她們到佳人的程度,也衹好望來生。”何劍塵道:“何以一個漂亮的沒有?”吳碧波道:“漂亮的自有人去仰求她,就不屑於人會來俯就了。”何劍生道:“然則你們組織講學會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吳碧波笑道:“他們的目的,大概如是。我是被他們拉入會的,衹到過一次,是沒有目標的。我要找老婆,是不在這裏面去找的。”何劍塵道:“難道你也要賢妻良母這種人材?”吳碧波煩膩起來,說道:“得了,得了,不談這個了。杏園說你好久就要找我了,找我什麽事?”何劍塵道:“也沒有什麽大事。因為有個通信社,要請一個編輯,叫我物色人才,我想介紹你去。不過又一想,你已做了官了,還幹這個?所以又中止了。”吳碧波道:“報館裏的記者,那還可以幹幹,通信社裏的編輯,要兼任訪員的,這個非我所長。”何劍塵道:“何如?我猜你就不幹。”吳碧波道:“你莫笑我這份差事。這種打嗎啡針的機關,也疲下去了,昨天才拿到上個月的薪水呢。將來還不是一個月壓一個月,越欠越多,這裏面的人,也就慢慢變成災官。”何劍塵笑道:“昨天發了薪水了嗎?請客請客。”吳碧波道:“發薪水又不是發渾財,請什麽容?”何劍塵道:“你們這種諮議顧問之流,拿國傢的錢,不替國傢做一點事,還不算發渾財嗎?試問你在學堂裏上課,為貴機關辦了什麽事,要拿這百十塊錢一個月?請客請客!”
  吳碧波被他一質問,也無辭可說了。當真就答應請客便問上哪傢館子。何劍塵道:“南方館子,吃的太多了,今天換一個特別些的地方如何?”吳碧波道:“吃烤鴨子去,好不好?”何劍塵道:“不肥的鴨,不好吃。肥鴨呢,不說別的,我們兩人也吃不了一隻鴨,而且吃了烤鴨之後,心裏總覺膩得難受。”吳碧波道:“吃河南館子去罷。”何劍塵道:“河南菜,樣樣都甜,也不好。”吳碧波道:“河南菜雖然是甜的,卻甜得有味,倒不很討厭。”何劍塵道:“也好,我們上大柵欄去。那裏的老德福,倒是真正的河南廚子。”兩人又談了會子,便一路到大柵欄來。到了一個黑鬍同口上,挂着一個大紙燈籠,就是老德福門口。走進黑鬍同,一陣油香,刀勺聲早隨風而來。走進一重灰沉沉的屋子,一列幾張桌子,都坐滿了人。一個夥計走過來笑道:“您啦,兩位,雅座沒有了。就是這兒罷。”大傢既是吃口味來了,就不能考究座位,衹得坐下。吳碧波開着單子要了菜,正在等着。衹見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走了進來,東張西望。他穿着毗嘰袍子,玄呢馬褂,胸面前扣子上吊了一塊琺琅的徽章,分明是個官僚。何劍塵看見了,便站起來招呼道:“那不是衛梅庵先生?”衛梅庵道:“原來是何先生。幾位?”何劍塵道:“兩個人。衛先生是一個人?”衛梅庵道:“唉!為人的事,跑了大半天,回去吃飯都來不及了。”何劍塵道:“難得遇到,請到一處來坐罷。”衛梅庵雖然謙遜了幾句,究竟沒有了座位,衹得坐到一處來。何劍塵便給吳碧波介紹認識了。何劍塵道:“梅庵先生,是怎樣的忙法?”衛梅庵道:“我倒是個閑人哪。這幾天為着夢霞的事,天天和黎傢老頭子糾纏,麻煩得很。”何劍塵道:“是婚事問題麽?”衛梅庵道:“是的。這位黎殿選老先生,抱着古禮,絶對反對自由結婚的。如今偏是他的小姐,要以身作則,這真是與他難堪。我現在受着夢霞的重托,正在嚮黎老先生疏通。不過他公事又很忙,竟不容易會面。弄得我犧牲工夫不少。”何劍塵道:“有梅庵先生出來作月老,大概這事可以成功了。”衛梅庵搖搖頭道:“難說難說。”這時菜已端上來了,三個人一面喝酒,一面談話。衛梅庵道:“要說夢霞的才學呢,盡可以配得上黎小姐。就是年歲大一點,他今年三十六歲,已是中年人了。再說他的傢境,實在貧寒。而且他的令堂大人,聽說治傢很嚴。就是為這兩點,我不敢太說死了,免得黎老先生將來埋怨我。要說窮呢,他們小姐的妝奩,大概可值萬金,那還可以補助補助夢霞。衹是他那位令堂的問題,是將來的纍。我雖然做一個現成的媒人,老實說,我都不敢擔這個幹係。”何劍塵道:“夢霞的家庭在吳縣,他在上海辦事,黎小姐嫁過去,就和他在上海過日子就得了。”衛梅庵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人的眼珠是勢利的,這是北京去的一個千金小姐,或者特別優待,也不可知。”三人說着話,將飯吃完。何劍塵認定衛梅庵是自己的朋友,不便要吳碧波請,掏出錢來,自會了帳。
  衛梅庵因為白天沒有見着黎殿選,這時又二次到他傢去,志在必會。恰好黎翰林已自衙門裏回來了,便請在客廳裏相見。二人一見面,黎翰林兩衹手抱着拳頭,拱齊額頂。笑着說道:“躲避躲避,又勞你來一回。”衛梅庵先說了幾句閑話,後頭談到餘夢霞的婚事。黎殿選拿了一根煙捲,用火柴燃着,深深的吸了一口。他坐在軟椅上,左腿架着右腿,搖曳不定,默默的一句話不說。一直等他吸了大半支煙,用指頭夾着煙捲,對痰盂子裏彈了一彈灰,然後嘆了一口氣。衛梅庵看他這種情形,知道就不高妙,接上黎殿選說道:“這事我實在傷心得很。自信生平忠厚待人,不料這樣有傷風化的事,就出在捨下。這也難怪,我現在為着公事,傢裏小孩子的教育,就沒有心過問。”衛梅庵不等他說完,連忙說道:“尊論我雖不敢駁。可是老兄恐怕有些誤會。你想,毛詩《關睢》一章,開首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逑也者,自然是現在所說的求婚了。下面接上說,‘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求之。’荇菜是譬淑女,參差是形容淑女的纔色,正和窈窕相對。左右流之,就是說她的聲音在外,引了君子來。”黎殿選聽了,點一點頭,又搖一搖頭,接上“噗哧”一笑,噴出一口煙來。衛梅庵笑道:“別忙,等我說完。這下面不是‘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嗎?你瞧,這就是君子求得淑女的譬喻。你不信,下面又解說得清白,他們已經作了朋友了。所謂‘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也。”黎殿選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衛梅庵道:“怎樣豈有此理?請往下聽。這就是‘參差荇菜,左右囗之’了。葦這個字,鄭註是擇的意思。我想不然,應當註着獲得的意思。所以‘窈窕淑女,鐘鼓樂之’了。鐘鼓樂之,就是奏樂結婚。這一章詩,不是頌美周文王後妃則已,若說是的,文王他就是提倡自由結婚的人。從來言婚姻,誰也是主張合乎《關睢》之樂的。那末,自由結婚,有何不可呢?《關睢》是國風的首章,試問自由結婚,有何傷風化?”衛梅庵這雖是一篇笑話,強詞奪理,自也有他的道理。黎殿選一肚子墨水,本來衹要一晃,就會蕩漾起來,現在衛梅庵大談其詩經,不由他開了書庫。說道:“從來談毛詩,都是根據鄭註,和解四書根據朱註一樣,成了一種牢不可破的見解。固然……”衛梅庵一想,不好,這位黎翰林公要和我搬書箱了,這一搬書箱,翰林公幾時歸到原題。他現在說了固然二字,是一抑,下面少不得還有一揚,就是議論了。我哪有工夫,聽你先生講經。他這樣一想,不等黎殿選下面一轉,連忙說道:“我無非是一種笑話,你信我的!我懂的什麽文學經學呢?我們言歸正傳罷。”黎殿選見他追着問婚事,也不便一定硬要談書,便說道:“這事好在姓余的衹有文字上的引誘,不是逾東傢墻,和鑽穴相窺不同。看在那姓余的人少不解事,我也衹有犯而不較而已。”說着頭仰在沙發椅子上,咖着煙大噴其氣。兩衹手扶着椅子因,用幾個指頭,彼起此落的彈着。衛梅庵道:“據老兄的意思,這婚姻是不能自由的了。請問要怎樣辦,才能夠結為秦晉之好?”黎殿選昂着頭,搖了幾搖,說道:“其有他哉?惟有經過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而已矣。”衛梅庵在煙筒裏取了一根煙,慢慢燃了火柴吸着。抽了一口煙,然後微笑了一笑。說道:“老哥哥若不提出這八個字的範圍,我也無從說起。若是尊意不過如此,我想那位餘君,他都遵着這一個規矩辦的,沒有什麽說不過去。”黎殿選道:“老哥,這話從何說起,我卻費解得很。”衛梅庵道:“你不信,聽我說:餘君這次北上,是和他令堂商量好了的,在他一方面,已經是合了父母之命。就以他對於府上而論,屢次托我來請老哥的示,老哥一答應,令愛也不是有了父母之命嗎?至於媒的之言,那更不必說,我衹近取諸身,請問小弟高攀來做一個媒人,老哥還能嫌我不夠資格嗎?”黎殿選聽了他這話,竟是理由十分充足,無有可駁的地方。衹得斷章取義的說道:“笑話了。老哥怎樣說起不夠資格的話來?”衛梅庵道:“既然如此,父母之命有了,媒的之言有了,還有什麽不能聯婚的地方?要說餘君的人才,和令愛一比,合了六纔上說的話,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更是珠聯壁合。”黎殿選和衛梅庵,原是極好的朋友,平常見面,都是隨便說笑。所以衛梅庵那一篇半莊半諧的話,黎殿選卻是沒有法子去抹煞。不過他總覺他的小姐與男子私自通信,總不是正當的事。因此上他對於婚事,衹是含糊其詞,不肯明白答應。衛梅庵再三的通問,他纔答應讓他和太太商量商量。衛梅庵見他的意思,已經有些活動了,心想也不必苦逼他,免得欲速不達,還是再來一次罷。當時就告辭回傢,約改日再談。
  黎殿選將衛梅庵送到大門口,自回上房去,就打算找着太太,把這事决斷一下。一走到裏院的屏風邊,就隱隱的聽見一種哭泣聲,若斷若續,送入耳鼓來。仔細一聽這哭聲,出自廂房內。哭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小姐黎昔鳳。黎殿選對於他的女公子,原是十分疼愛的。不過這回做的事,和三從四德有些不合,所以不高興。現在聽見女公子在那裏哭,他早已恍然是為着什麽事,似乎也就覺得太固執些。自己走進屋去,要問太太呢,衹見太太坐在一邊,眼圈兒紅紅的,不住的摔鼻涕。黎殿選道:“咦!奇了。太太為什麽哭起來了?”黎太太道:“你還有什麽不明白?”說着拿出一方手絹,索性揩起眼淚來。黎殿選道:“我剛從外面進來,我知道你為的什麽事?”黎太太道:“你到女孩子房裏去看看。她有兩天整工夫,水米沒沾牙了。從昨天起,她睡在床上,頭也不梳,臉也不洗,衹是躺着,口口聲聲,要活活的餓死。我聽見李媽告訴我,昨天晚上,孩子找出一付金環子來,還打算吞下去呢。難得李媽昨晚上看守了她一晚。我想這孩子要為這婚事,有個三長兩短,那怎樣是好?”說着,放聲哭將起來,我的心肝,我的寶貝,亂叫一陣。黎殿選跌腳道:“什麽話,什麽話!”黎太太越發帶哭帶說道:“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着了。”黎殿選道:“有其女必有其母,吾未如之何了。”說着長嘆了一口氣,搖着頭出去了。走到書房裏自己拿了一本《資治通鑒》,看了兩三頁,太太倒找着來了。黎殿選眼睛斜吊了太太一眼,臉仍舊對着書上,好像看得入神,人來了,都不知道似的。黎太太走上前,一把將書奪了過來,望書架子裏一塞。說道:“看見人來了,裝什麽傻?”黎殿選把眼鏡取下來,望桌上一放,瞪着眼睛,望着他太太。黎太太道:“你作出這個樣子,就嚇得我不敢說嗎?這個時候,自由結婚的就很多,難道人傢都沒有娘老子的。況且風兒這事,也完全由父母作主,還不能說是自由啦。”黎殿選道:“我們詩禮人傢,不能……”黎太太不等說完,把胸一挺,頭望前一伸,一直問到黎殿選臉上。說道:“我問你,什麽不能,怎樣不能?”黎殿選見他太太氣勢來得兇猛,身子望後仰着,退了一步。黎太太伸手將桌子一拍,說道:“這事我辦定了。誰要不答應,我娘兒倆兩條命,就拚了他。”黎殿選氣的直摸鬍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往日,黎殿選不和他太太較量,早走開了。這時他太太攔住書桌坐着,要走也走不了。衹得站在一邊,唉聲嘆氣。黎太太道:“你說話呀,這事怎樣辦?”黎殿選道:“你已經作定了主了。我還說什麽呢?我說也是白說啊。”黎太太見黎殿選有些軟了,又不忍再逼,也就低下聲音說道:“這事呢,女孩子自然也有些不是,衹要沒作無禮的事,可是不能怪她。譬如我們罷,”說到這裏,笑了一笑。然後又笑道:“我們做女孩子的時候,那種傢規,比你們傢裏還要重十倍呢。可是姊妹們心裏,誰也願意嫁個狀元郎。當你傢到我傢提婚的時候,我聽說你是一個翰林,早就願意了。”黎殿選道:“幾十年前的陳事,還翻出來說些什麽?”黎太太道:“我這是譬喻呀,你想這還不是前後一樣?這個姓余的孩子,很有名呢。詩詞歌賦,樣樣都好。可惜如今不科考了。要是科考,還不是個翰林?”黎殿選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你太把點翰林看便宜了。”黎太太道:“便宜不便宜,我不管。你想,從前我羨慕你,無非是為你文章做得好。”黎殿選忍不住失笑道:“什麽,你是為我文章做得好?衹怕不是吧?其惟望我做八府巡按乎?”黎太太道:“你不要瞎打岔了,我們還說正話。現在那個姓余的孩子,出了許多書,據說遍中國沒有人不知道的。他有這樣的文才,鳳兒在書上看見他的文章,羨慕的話,也是有的,總不能說她是什麽下流。況且她念書作詩,也都是你教的,她不會念書,不會做詩,就會知道姓余的是個才子嗎?”黎殿選道:“好哇,說來說去,倒是我的不是。”黎太太道:“我不問別的話,你到底答應不答應?”黎殿選道:“若果應允,吾其為名教罪人矣。”黎太太跟着黎殿選這幾十年,耳薫目染,也就沾了不少的文氣,黎殿選說出名教兩個字來,她又知道是指的孔夫子。便道:“就是得罪孔夫子,也要得罪這一回。難道孔夫子還親似親生女兒,你忍心為了孔夫子阻止她的婚事,讓她去死嗎?”黎殿選道:“籲!是何言也?”黎太太又逼近一步,抵到黎殿選身邊,問道:“究竟怎麽樣?”黎殿選沒有法子,衹得說道:“好,我也沒奈你何,由你一手作主就是了。”黎太太軟弱一陣子,強硬一陣子,把黎殿選鬧的七顛八倒。裏面那位昔鳳小姐如怨如訴的,又在床上哭泣,托病不起。黎殿選衹好含糊的答應了。黎太太見事情已有九分成功,便笑着說道:“衹管和你說話,忘了請你吃飯了。我今天親自做的紅燒蹄子,一碗蟹肉,都是你愛吃的,走罷,我們吃飯去。”說時,不由得黎殿選不走,一陣風似的,把黎殿選逼到上房去。黎太太用軟禁的手段,就不讓他走,這一晚上,黎太太和黎殿選大辦其交涉。一個談的是個天理人情,一個談的是些三從四德,總是欲即欲離。最後,黎太太說:“你若是不答應,明天我就帶女孩子到南邊去,和你斷絶關係。”黎殿選這纔完全屈服了。
  到了次日,黎昔鳳已知得了父親允許的消息。因為睡了兩天,睡得膩了,衹好起來梳頭。梳完頭之後,已有十點多鐘,逆料父親已到外面書房裏去了,便到母親房裏來看母親。不料一腳跨進門,頂頭就碰見父親。她既有些害鱢,又有些害怕,衹得靠住房門,低了頭叫了一聲爸爸。黎殿選臉往下一抹,哼了一聲。黎太太便道:“你有事還不出去?鳳兒這裏來,我有一筆帳忘了,你來替我記上。”黎昔鳳聽了她母親的話,知道是為她解圍的,答應了一聲,趕快走過去了。黎殿選因為太太是護着小姐的,果然要責小姐,太太一定是不同意,反而掃了威信,一聲不言語,自走了。這裏黎太太把自己和黎殿選交涉的經過,一頭一尾告訴了黎昔鳳。黎昔鳳坐在桌子邊,藉着照鏡子理鬢發,含着笑容,靜靜的聽着。黎太太道:“我雖然看見了他的相片,究竟還沒有看見他的人。你寫一封信,叫他明天過來先見見我。”黎昔鳳望着鏡子道:“現在,人傢怎樣好來見媽呢?”黎太太道:“親戚已經算結成了。遲見早見,要什麽緊?若說還沒有决定,你們為什麽也見過幾回面了。我娘是見不得,你倒見得?”黎昔鳳道:“這不是蠻理?就說來,人傢怎樣稱呼?”黎太太道:“將來我就是他的丈母娘了,他先叫我一聲伯母,還不成嗎?”黎昔風先是不肯寫信,經黎太太再三的說,她衹好寫了一封信給餘夢霞,約他當父親不在傢的時候來,信上不能寫得那樣明隙,衹說傢嚴傢慈請過來談一談。
  餘夢霞住在旅館裏,正是弄得進退狼狽,每日照例做一封驕散兼用的情書,寄給黎昔鳳。這天在旅館的百葉窗下,正在那裏起信稿,寫了半頁信紙。上面說:
  昔鳳女士惠鑒:南園一別,修又三日。相思如月,夜減清暉。晚來孤燈一盞,苦茗半甌,旅社清凄,中愁如夢。倚枕槌床,凝思搔鬢,嗟我懷人,曷其有極?而乃滿天風雨,落木蕭蕭。
  越寫越高興,把他做《翠蘭痕》的本事,剛剛使出幾分之幾,忽然黎昔鳳的信送到。據信上面說:已是有成功的希望。餘夢霞一想,她父親叫我去見他,莫不是要考我一考?我這個學問,我自己知道,是沒有根底的。要考我的古文詩詞,我或者不至交白捲。若是談經史,談考據,那就要我的好看。既而又一想,她父親是個翰林頭兒,我們這樣後生小子,還不是小巫見大巫。衹談詞章,我們這浮豔淺薄的東西,恐怕就看不入眼。再說他也未必不談實在的學問,來考詞章。或者是考經史小學之類都沒有準呢。這樣一想,那封情書,也沒有心寫了。到了次日,他要表示誠懇,不肯依着黎昔鳳的知會,上午纔去。清早起來,吃了一些點心,就打算走。他因為上海洋場才子油滑著名的,自己要裝出一個老成的人,綢衣服不敢穿,衹穿灰布夾袍,黑布馬褂而去。到了黎宅,便將名刺投到門房,讓他進去回稟。門房看他那樣子,斯文一脈,似乎也是個體面人。據他心想,這或者是我們老爺的門生。老爺對於門生,嚮來是歡迎的,當然不能拒絶。便讓餘夢霞在門房外站定,自己拿着名片,便到上房來。
  這時黎殿選,用過早點,正也打算上衙門。他看見門房拿了名片進來,要過來一看,連忙往地下一扔。手將桌子一拍,喝道:“好大膽的東西!他居然敢先來見我。替我叫警察來,把他抓了去。”黎昔鳳正在房裏和她母親梳頭,聽她父親喝聲,知道是餘夢霞來了。趕忙叫過女僕李媽,教她搶先一步到外院等着。就對聽差說,請那餘先生過一個鐘頭再來。李媽是黎小姐一個親信,聽說,連忙就出去吩咐行事了。這裏門房碰了一個大釘子,也不知道來人是哪一路角色,惹得老爺發這麽大氣,垂手並足,站在一邊,不敢作聲。黎殿選大喝一聲道:“你辦事越發轉去了,不問青紅皂白,你就當他是客。你趕快把這人給我趕出去。”門房答應了一聲,自退出來。路上碰到李媽,李媽問道:“你要出去轟那個客走嗎?”門房道:“我冤透了,挨了一頓駡,為什麽不轟他?”李媽笑道:“你知道那是誰?那是新姑爺呢。老爺和太太鬧彆扭,把新姑爺夾着裏面出氣,咱們為什麽得罪他呀?我已經打發他走了。回頭老爺上衙門,他還得來,你可別說什麽,引他進來見太太得了。”
  大凡聽差的,遇着老爺掌權,就怕老爺,遇着太太掌權,就怕太太。剛纔李媽這一番話,分明是太太的暗示。大傢都知道老爺怕太太說,太太的話,怎敢不遵辦。聽差的心理如此,所以餘夢霞第二次來了,門房就很客氣的,替他去回稟。黎太太因為是嬌客到了,也穿了一條裙子,然後請餘夢霞在客廳裏相見。這個時候,黎殿選已經上衙門去了,黎昔鳳要聽她母親和餘夢霞說些什麽話,自己親自走到客廳的外邊,用手指頭沾了一點口水,將窗紙濕成了一個小窟窿,用一個眼睛在小窟窿裏張看。黎太太先到客廳裏,聽差隨後就把餘夢霞引進來了。餘夢霞看見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坐在太師椅上,一猜就是他嶽母,走上前彎腰便是一揖。黎太太看見他作揖,彎身就扶。餘夢霞一想,難道他還疑我要行大禮嗎?不行大禮反不好,說不得了,衹得跪了下去,磕了三個大板頭,磕頭之後,起來又作了三個揖。心裏可在為難。對黎太太稱什麽呢?稱為嶽母,似乎冒昧些,稱為黎太太,又太疏遠了。心裏這樣划算,口裏就不住的哼哼嗡嗡的。黎太太看他雖然是一身布衣,卻是幹淨齊整。明知他三十多歲,看起來卻衹二十來歲,心裏先有三分願意。再看餘夢霞恭恭敬敬,站在那裏,又正合她喜歡人傢恭維的脾氣,連忙說道:“餘先生請坐。”餘夢霞這時心裏靈活起來了,便一拱手說道:“伯母這樣稱呼,小侄不敢當。”說畢,纔坐下。黎太太道:“餘先生的學問很好,我是早已聽說了。”餘夢霞欠了一欠身子,說道:“不懂什麽。”黎太太道:“是哪天到京的?”餘夢霞道:“到京快一月了。”黎太太這時沒有話說了,停了一會,問道:“府上都好?”餘夢霞道:“都托福。”這兩句話說完,索性緘默起來。李媽在這個當兒,送上茶來。餘夢霞端着茶杯呷了一口,抽空找一個談話的題目,便笑對黎太太道:“小侄今天過來,很願見着黎老伯,請指教指教,可惜老伯公事忙,不容易見到。”黎太太道:“改日我總是要他見的。年紀大一些的人,多少是有些固執的,其實也沒有什麽。”黎昔風小姐在窗子外聽見,不由得着急起來。心想,人傢很客氣的,說些冠冕話,你倒往這婚事問題上引着說,這個口氣,不是把我們家庭內幕,都告訴了人傢嗎?
  黎昔鳳站的這個地方,背正對着進院子來的月亮門。正望得興濃時,聽見身後一聲咳嗽。那聲音極其硬朗,分明是個男子進來了。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父親。她萬不料他父親出其不備的,這時卻會回來,又怕又羞,兩臉逼得通紅,眼皮兒低垂着,看見黎殿選的腳,一步一步走近。兩衹手扶着窗子,站着直發愣。黎殿選見他的小姐在窗戶眼裏張望,大概是偷看客廳的生客。這是女兒傢故態,也不足為怪。忽然一見黎昔鳳顔色大變,兩衹白珠翠葉耳環,在衣領之間,搖搖不定,似乎她身體上都有些發顫。黎殿選心知有異,可也不知道奇怪到什麽程度。且先板住面孔,擺出嚴父的態度,為將來教訓的張本。最要緊的,便是打破這門葫蘆,客廳裏究竟來了什麽人,引起他小姐這樣的註意。這樣想着,他毫不猶豫,一直就到客廳裏來。一走進門,便看見一個中年人,由他太太相陪着,在那裏很客氣的談話,自己卻並不認得,也不免為之愕然,停步一站。黎太太正在這裏仔細盤問這位嬌婿,不料黎殿選卻會在這個時候回來。她心裏一想:“你莫不是成心來撞破這樁事的?哼,你太不給我面子了,我豈能怕你?”這樣一設想,馬上把面孔放得格外莊重起來。便對餘夢霞道:“這就是我們老爺。”餘夢霞看見黎殿選進來,早就猜是自己的泰山,趕快就站了起來。微微拱手,微微彎腰,眼睛可望着黎太太,就是問“這是誰”的意思。等到黎太太一說是我們老爺,餘夢霞早搶上前一步,要行大禮,黎殿選要想攙扶也來不及,衹得由他。黎太太趁着這個當兒,告訴了黎殿選,說這就是那位餘先生,是我派人請他過來談談的。黎殿選見人傢行下大禮,沒有嚮人傢發脾氣的理,呆呆站在客廳中間,不知怎樣是好?餘夢霞把頭磕完,爬了起來,又給黎殿選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黎太太見黎殿選始終未見笑容,也搶上前一步讓餘夢霞坐下。餘夢霞看黎殿選這個樣子,凜然不可犯,就猜今天此來,大概是嶽母私召,並沒有通過嶽丈。不然,何以兩下並不接頭?而且嶽母雖然千肯萬肯,嶽丈衹怕還沒有答應,設若這個時候,他發作我幾句,我卻何以為情?走是走不得,坐又坐不住,背上一陣陣熱氣直透頂心,不期然而然的那汗珠子,有豆子那麽大小,從背上冒出來,裏衣都濕得沾着肉了。黎殿選撅着鬍子,眼珠直望着餘夢霞,突然開口問道:“你就是作那部《翠蘭痕》的餘夢霞?”餘夢霞萬不料黎殿選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叫他答復,而他這句問話,顯然表示着不滿意,倘然一口承認了,未免覺得自己態度強硬,毫不讓步。不承認吧?又沒有這個道理。衹得站起來,笑着答應道:“是的,那不過是早年少不解事之作,實在不值一顧。”黎殿選道:“我嚮來是不看這些吟風弄月的稗官小說,不過我常聽見人說,這部書簧鼓青年少……”下面一個女字,剛要出口,黎殿選突然止住,便一面連續着說少少少,一面想下文,然後纔改口道:“少年人何項文章不可作?一定要作小說。就是作小說,也不應當說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餘夢霞被他劈頭劈腦的說了一遍,似有理,似無理,也不好怎樣辯駁。黎太太雖然是個翰林夫人,她肚子裏的經典,不過二度梅,孟薑女,珍珠塔之類。黎殿選批評的話,她不十分瞭解,也不好插嘴。可是揣想口氣,對於婚事,大概是要拒絶的。心想事已至此,老頭子决對我不滿意的。一不作,二不休,索性當面將女兒許配給姓余的。拼了一場吵,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便笑道:“你們今日翁婿見面就談起文章來,過日再說。”說着,回頭對餘夢霞道:“趁這會子老爺在當面,我們就此一言為定,認為親戚罷。以後過來,也方便許多。”餘夢霞正在為難,又不料黎太太會有這一着,真是喜出望外,趕緊站起來,彎腰答道:“那是高攀了。”黎太太以為他又要磕頭,走上前一把按住,說道:“不必多禮,剛纔拜過就成了。”黎殿選對於這婚事,本來沒有十分願意,現在太太當面鑼對面鼓的鬧起來,極不高興。生米煮成熟飯,又不能反對。一揚脖子走了。他走到屋外面,看見黎昔鳳還剛剛掀上房的門簾子,由外面進去,這樣看來,分明剛纔她依舊站在客廳外面,成了書上鑽隙相窺的那句話。這天衙門也懶得上了,走進書房,和衣就在一張軟榻上睡了。依着本性,原要和太太吵一頓。回頭一想,和太太吵嘴,沒有一回占便宜的,犯不着如此,衹有一法,守堅壁清野之策,老不表示出來,你總不能將女兒嫁出去。
  誰知自這天起,餘夢霞已經以黎傢女婿自居。而黎傢這些僕役,也都知道姓余的是姑少爺。裏外一宣傳,親戚朋友都知道了。還有些人說:“黎小姐是自由結婚。”黎殿選最怕這個名聲,不過他這樣的人傢,自由結婚既所不許,退婚又是决不肯做的事。他於無可奈何之中,想出一個笨法,和他太太提出條件來。他說:“婚事已經有你母女作主,我也沒奈何。可是男女二傢不許在北京辦事,免得人傢知道。這是第一條。”黎太太算答應了。他又說:“昔鳳不守教訓,我不願她再在眼前。明天就把她和她的嫁妝,一齊送到旅館裏去,叫姓余的即日帶她回江蘇。”黎太太一聽說,就炸了,說道:“這是什麽辦法?”黎殿選不等她說下文,便道:“你們不這樣辦,我也不能勉強。我即日收束行李,遠走高飛,讓你們鬧去。”說畢,板着面孔,撅着鬍子坐在一邊,兩衹手交叉在胸前,眼睛要閉不閉的樣子,也不望着人,許久許久,不說一句說。這位黎昔風小姐,文學得她乃父的真傳,理學偏沒得父的真傳,很有些名士氣。乃翁出了這個難題,她母親不能交捲,她卻視為平常得很。黎太太正在考慮黎殿選這第二個條件時,黎昔風便由房裏走了出來,對她母親說道:“父親的意思,既然這樣决定了,就都由父親作主,不要再讓他老人傢生氣。”黎殿選聽了,一句話沒有,衹有那頭似搖非搖,似擺非擺的,表示他氣極了的樣子。黎太太看見老頭子這個樣子,倒有些不過意,怕他鬱了一口氣。就對昔鳳道:“這是你父親氣頭上一句話,哪裏當真這樣,讓我來好好和他商量。況且……”黎殿選猛然站起身來,將大衫袖一甩,說道:“沒有什麽商量,就是這樣辦。”說畢,背着兩衹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一步也不停。黎太太知道黎殿選意思已决,真怕把老頭子通走,那可不是玩的,衹得連夜和女兒收拾行裝。黎殿選次日又繼續了一天的假,非眼看女兒出大門不可。
  那邊餘夢霞早得了信,一年以來,形諸夢寐的美人,馬上就要到手,也就樂得無話可以形容。到了下午,黎昔鳳坐着汽車,便一直到餘夢霞的惠民飯店裏來。所有箱篋行李,也是一陣風似的,陸陸續續搬到。恍如《聊齋志異》上說的故事,美人財産,一塊兒從天而降。餘夢霞含着笑容,在屋子裏站一會,又跑到外面站一會,手足不知所措。同黎昔鳳來的,並沒有別人,衹有一個心腹女僕李媽。她下汽車之後,由茶房引進去,餘夢霞接上前來,李媽先叫了一聲姑少爺。黎昔鳳笑了一笑,卻衹低着頭。餘夢霞早就想了一篇話,預備見面說的,這時可全忘了。衹說道:“請到裏面,請到裏面。”到了屋裏,黎昔鳳先在床上挨住帳子坐着,雖然大傢是見過好幾次面的了,但總是有些害鱢。餘夢霞也是沒甚可說的,站了一會,和李媽說了幾句閑話,就搭訕着走出去指點搬嫁妝。東西搬完了,在屋子裏坐了一會,又藉着別的事情出去了。李媽看這樣子,大概因為本人在這裏,他二人有些不好意思談心,便對黎昔鳳告辭要走。黎昔鳳一把拉住,說道:“你不要走,陪我坐會兒,我心慌得很呢。”李媽道:“我暫且回去,回太太一個信,說不定晚上再和太太過來。就是明天小姐動身,我還送上車呢。”黎昔鳳見她這樣說了,衹得讓她回去。餘夢霞趁着這個機會,纔進房去,陪伴新人。黎昔鳳見他進房,不由得秋波微漾,粉頸低垂,杏臉生春,嬌紅欲滴。餘夢霞到了此時,想起由接到了黎昔鳳第一次通信起便起情愫,實在費了不少心機。今日如願以償,也可見得雖曰天定,豈非人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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