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叶渡的闵家,初见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还是让张岱感到了吃惊,十七世纪尚欠发达的资讯使他一直以为闵汶水是一个喜好茶道的少年书生,却没想到是个比他还要老的清瘦的老头。看来想象和事实永远存在着距离。开始见面是在一种别扭的气氛中,这个瘦老头连起码的客气一下都没有,不问名姓,也不问他所从何来,他给张岱的感觉是一只容易受惊的野鹿,敏感,多疑,不好接近,甚至还有些微的敌意。张岱还想说些什么,他竟找了个借口说他的手杖忘在外面要取回来就走开了,丢下尴尴尬尬的客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张岱的叙述在这里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白,虽然他没有告诉我们一个人留在闵家的客厅里是如何的坐立不安,但大致的情状我们还是可以想见。闵老头故作的冷淡和清高反倒让他固执起来。今天难道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吗?他为自己这近乎无赖的行径感到了好笑。
闵老头出去找手杖找了大半夜,回来看到客人还没走,也有些吃惊,斜着眼睛看着他说,你还在啊,留在这里还有什么事吗?张岱不失时机地拍了他一下,久闻闵先生精于茶道,今天我就是来借你的剩茶一解渴思了。这话像一剂春药立马让闵老头兴奋了起来,他亲自起身烧炉子煮茶,动作快捷麻利得如同急风骤雨,一点也不像七十岁的老人。茶一会儿就煮好了,闵汶水把客人引到另一间装饰典雅的房里,明净的桌子上,有名的荆溪产的茶壶和成窑、宣窑制的瓷瓯琳琅满目地摆了十几套。随后,宾主双方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了一场知识考辨式的对话,并在对话中促进了了解增强了感情。这是一场知味能力和感官灵敏度的较量,五花八门的茶具和香茗就是他们捉对儿厮杀的疆场,当笼罩着话语的硝烟味散去,他们都为辨认出了对方而欣喜不已。张岱最后不无得意向我们宣称,经过这场对话,他和闵的友谊得到了提炼和升华,“遂相好如生平欢”——就像结交了一辈子的老朋友一样亲密无间了。
《陶庵梦忆》的作者在这里把这场对话铺排得如同一出正在进行中的戏剧台词,同时在紧要处也不忘狠狠地抬举自己一把。如果不是真有闵汶水这个人,我们倒要怀疑这是不是张岱为标榜自己感官能力编排的一出双簧戏了——
张:这茶是什么地方产的?
闵:是阆苑茶。
张:[又喝一口]不要骗我,这茶是采用阆苑茶的制作方法,但味道不像。
闵:[偷笑]嘿嘿,客人知道是哪里出产的?
张:[再喝一口]怎么很像是罗茶?
闵:[吐舌]奇妙啊,奇妙!
张:用的什么水?
闵:惠泉水。
张:别骗人了,惠泉到这里千里之遥,难道水一点不会受震荡,还能这样新鲜醇厚吗?
闵:不敢再骗你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家取水,必定要等到惠山人静的时候,在晚上掏干水井,洗刷多次,到黎明时分,涓涓细流积满水井,用大瓮装满,下面铺好花岗石,等到有了顺风再开船,这样水不会晃动,水性也不会变熟,所以与其他的泉水比起来特别的不同。
闵:[沏茶。倒茶]客人尝尝这茶。
张:香味浓烈扑鼻,味道很厚,是春茶啊,前面喝的,一定是秋茶了。
闵:[大笑]我年已七十,精通茶道也有五十年了,从没见过对茶道鉴赏如此高妙的客人,莫非阁下就是山阴的张宗子先生?
张:[大笑]哈,哈,哈。①
酷好茶道的人们往往会在清淡飘逸的茶香与孤芳自赏的清淡间建立起某种内在的关联,张岱在这里以传奇性的笔调描述的饮茶过程的种种细节,不无相互标榜的意味,而透过这些细节,我们会看到他运用感觉器官营造了一个有别于世俗世界的精微、典雅的传奇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凭着他感官的触觉就能在人群中找到他的同类,如同上面这个故事里所说,张岱与闵汶水因为相互佩服对方的舌头而相互慕名,直至最终订交。由此我们不难窥见晚明感官文化发达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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