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吧,盖拉西姆。”他喃喃地说。
“不要紧,老爷,我坐坐。”
“不,你去吧。”
他放下腿,侧过身子来睡。他开始可怜自己。他等盖拉西姆走到隔壁屋里,再也忍不住,就像孩子般痛哭起来。他哭自己的无依无靠,哭自己的孤独寂寞,哭人们的残酷,哭上帝的残酷和冷漠。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心地折磨我?……”
他知道不会有回答,但又因得不到也不可能得到回答而痛哭。疼痛又发作了,但他一动不动,也不呼号。他自言自语:“痛吧,再痛吧!可是为了什么呀?我对你做了什么啦?这是为了什么呀?”
后来他安静了,不仅停止哭泣,而且屏住呼吸,提起精神来。他仿佛不是在倾听说话声,而是在倾听灵魂的呼声,倾听自己思潮的翻腾。
“你要什么呀?”这是他听出来的第一句明确的话。“你要什么呀?你要什么呀?”他一再问自己,“要什么?”——“摆脱痛苦,活下去。”他自己回答。
他又全神贯注地倾听,连疼痛都忘记了。
“活下去,怎么活?”心灵里有个声音问他。
“是的,活下去,像我以前那样活得舒畅而快乐。”
“像你以前那样,活得舒畅而快乐吗?”心灵里的声音问。于是他开始回忆自己一生中美好的日子。奇怪的是,所有那些美好的日子现在看来一点也不美好,只有童年的回忆是例外。童年时代确实有过欢乐的日子,要是时光能倒转,那是值得重温的。但享受过当年欢乐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似乎只有对别人的回忆。
自从伊凡?伊里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来,过去的欢乐都在他眼里消失了,或者说,变得不足道了,变得令人讨厌了。
离童年越远,离现在越近,那些欢乐就越显得不足道、越可疑。这是从法学院开始的。在那里还有点真正美好的事:还有欢乐,还有友谊,还有希望。但读到高年级,美好的时光就越来越少。后来开始在官府供职,又出现了美好的时光:那是对一个女人的倾慕。后来生活又浑浑噩噩,美好的时光更少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结婚……是那么意外,那么叫人失望。妻子嘴里的臭味,放纵情欲,装腔作势!死气沉沉地办公,不择手段地捞钱,就这样过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始终是那么一套。而且越是往后,就越是死气沉沉。我在走下坡路,却还以为在上山。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都说我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其实生命在我脚下溜掉……如今瞧吧,末日到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这样?生活不该那么无聊,那么讨厌。不该!即使生活确是那么讨厌,那么无聊,那又为什么要死,而且死得那么痛苦?总有点不对头。
“是不是我的生活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头?”他忽然想到。“但我不论做什么都是循规蹈矩的,怎么会不对头?”他自言自语,顿时找到了唯一的答案:生死之谜是无法解答的。
如今你到底要什么呢?要活命?怎么活?像法庭上听到民事执行吏高呼:“开庭了!”时那样活。“开庭了,开庭了!”他一再对自己说。“喏,现在要开庭了!可我又没有罪!”他恨恨地叫道。“为了什么呀?”他停止哭泣,转过脸来对着墙壁,一直思考着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恐怖?为什么?
然而,不管他怎样苦苦思索,都找不到答案。他头脑里又出现了那个常常出现的想法:这一切都是由于他生活过得不对头。他重新回顾自己规规矩矩的一生,立刻又把这个古怪的想法驱除掉。
十
又过了两个礼拜。伊凡?伊里奇躺在沙发上已经起不来了。他不愿躺在床上,就躺在长沙发上。他几乎一直面对墙壁躺着,孤独地忍受着那难以摆脱的痛苦,孤独地思索着那难以解答的问题:“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的要死吗?”心灵里有个声音回答说:“是的,这要死的。”——“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那声音回答说:“不为什么,就是这样。”除此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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