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百話   》 53.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      施蜇存 Shi Zhecun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
  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
  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
  愁顔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詩人作詩,如果是思想感情的自然發泄,總是先有詩,然後有題目,題目是全詩內容的概括。這首詩的題目是《除夜宿石頭驛》可知詩的內容主要是“除夜”和“夜宿”。夜宿的地點是“石頭驛”,可知是在旅途中夜宿。
  第一聯“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就寫明了一個孤獨的旅客夜宿在旅館中。接着用第二聯“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補充說明這個“夜”是“除夜”,這個“人”是離傢很遠的人。
  第三聯就轉到這個“人”,獨宿在旅館中,又是在大年夜,他的思想感情怎樣呢?“寥落悲前事”是說過去的一切事情,也就是種種生話遭遇,都是非常寂寞,非常失意,衹會引起悲感。“支離笑此身”是說現在這個漂泊天涯的軀體,又如此之支離可笑。上句回想過去,沒有得意事可供現在愉快地回憶;下句是自憐,現在已沒有壯健的軀體能忍受流浪的生活。
  第四句緊緊地承接上句。“愁顔與衰鬢”就是“此身”的“支離”形狀。這樣一個既憂愁,又衰老的旅客,獨宿在旅館裏,明日又將逢到春天,真不知今後的命運如何。“明日又逢春”這一句,有兩個意義:第一,它的作用是點明題目,結束全詩。今晚是除夕,明天是新年初一,春季的第一天。寫的是明日,意義卻在今夕。第二,作者用了一個“又”字,有點出人意外。仔細玩味其意義,可以體會到作者的思想基礎是對於“逢春”並沒有多大樂觀的希望。年年逢春,年年仍然在漂泊中,而到了明天,又是一年的春天了。這一句底下,作者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讓讀者去體會。這就是所謂“餘味”。
  宋代詩人姜夔在他的《白石道人詩說》中曾談到詩語以有含蓄為貴,他說:
  詩貴含蓄,東坡雲:“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山𠔌尤謹於此,清廟之瑟,一唱三嘆,遠矣哉。後之學詩者,可不務乎?若句中無餘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善之善者也。
  可知最好的詩,必須做到句有餘味,編有餘意,總起來說,就是不可把話說盡,要留有讓讀者思考的餘地。作詩者固然要達到這樣一種藝術高度,讀詩者也需要具備一種探索餘味、餘意的高度欣賞力。
  這首詩,一嚮被認為是唐人五律中的著名作品。其所以著名,完全是由於頷聯“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歷代以來,到年三十還住宿在旅館裏的人,總會感傷地朗誦這兩句,以為詩人已代他形象地說出了寥落支離的情緒。因此,這兩句詩成為唐詩中的名句。但是,這兩句詩並不是戴叔倫的創作成果,而是他偷得來的。早在二百年前,梁武帝蕭衍有一首《鼕歌》:
  一年漏將盡,萬裏人未歸。
  君志固有在,妾軀乃無依。
  王維《送丘為下第歸江東》詩曰:“五湖三畝宅,萬裏一歸人。”這就是戴叔倫的贓證。梁武帝寫的是一個婦女在除夕懷念她出門在外的丈夫。戴叔倫改了一個字,換了兩句的結構,強調了“夜”和“人”,放在他這首詩中,就成為警句。
  偷用古人現成句子,在文藝創作上並不是禁律,嚮來是允許偷的。一字不改的偷,也可以,衹要運用得好。改換幾個字,更不算罪行了。但是,與戴叔倫同時,有一個能作詩的和尚,法名皎然,寫了一本書,叫做《詩式》。這是一部研究作詩方法的書,也算是唐代詩學理論書。他談到詩有三種偷法:一曰偷語,就是偷取前人的句子。二曰偷意,是偷用前人的意境。三曰偷勢,是偷襲前人的風格氣勢。他以為偷勢者纔巧意精,可以原宥,偷意就情不可原了,而偷語則是公行劫掠,最為鈍賊,必須判罪。按照他的意見,戴叔倫作這兩句詩是鈍賊行為,完全要被否定的。
  讀唐詩的人,未必都知道詩人也能作賊,戴叔倫這兩句詩,一般讀者也不知道他偷用梁武帝的成句,衹是就詩論詩,公認這兩句寫得很深刻,極能引起同情。於是,在梁武帝詩裏默默無聞的句子,忽然在戴叔倫詩裏發出光輝,這是點鐵成金的技巧。這樣偷法,恐怕不能說是“鈍賊”。
  但是肯定這兩句詩為警句的評論傢,也還有不同的看法。吳山民批道:“翻古卻健。”(《唐詩正聲評醳》)意思是說,雖然翻用古人成句,卻翻得很矯健。而吳昌祺的批語卻說:“句警則不免於誕,猶勝‘捨弟江南沒’二句也。”(《刪訂唐詩解》)他承認這一聯是警句,但以為情事虛誕。宋人筆記中曾記一件趣事,據說有人做了一首描寫自己身世的詩,其中有一聯道:“捨弟江南沒,傢兄塞北亡。”有人讀了,為之惻然,說:“你真是太不幸了,兄弟都死於離亂。”那詩人回說;“我實在沒有弟兄,這是做詩罷了。”這是一個諷刺詩人虛誇的故事。吳昌祺說戴叔倫這一聯不免於誇誕,但還比“捨弟江南沒”好些。這個評語,我以為過火了。戴叔倫這一聯,除了“萬裏”二字外,都是寫實,豈可與無中生有的“捨弟江南沒”作比較。吳昌棋這個評語是發揮唐汝詢的評語。唐評雲:“幼公去石頭不遠,而曰萬裏未歸,詩人多誣,不虛哉。”(《唐詩解》)他以為戴叔倫是金壇人,石頭是指南京城,距離很近,所以用“萬裏未歸”就是虛假不實之詞。考《全唐詩》中收戴叔倫此詩,註曰:“一作石橋館”。可知這個詩題原有問題,有過一個版本是題作《除夜宿石橋館》的。再說,“石頭”也不一定指南京城,湖北有石城,詩人也常常稱之為石頭城。如此,則我們就不能肯定作者除夕所宿的旅館,離開他的家乡並不遠。以“萬裏”二字來代表一個“遠”的概念,在詩人筆下是常用詞,杜甫詩中就屢次用過,從來沒有人評之為虛誇。李白詩“白發三千丈”,以“三千丈”代表一個“長”的概念。萬裏的旅途,是可有的,三千丈的頭髮,是絶對沒有的,然則李白此句,豈不是更“誣”了嗎?唐、吳兩傢評講唐詩,常有很好的議論,但對於戴叔倫這一聯忽然大肆奚落,對文學上的誇飾作用,幾乎完全否定,這就未免有些迂氣了。劉勰在《文心雕竜》中特別寫了一編《誇飾》,專論文學修辭中的誇張作用,他以為用誇張的修辭手法來形容事物,可以獲得“因誇以成狀,沿飾而得奇”的效果,“成狀”是描寫得生動,“得奇”是描寫得突出。但是他也說:“飾窮其要,則心聲鋒起;誇過其理,則名實兩乖。”所以應該“誇而有節,飾而不誣”,這就是誇張的限度。戴叔倫的“萬裏人未歸”,還不能說是越過了這個限度。瀋德潛對於“萬裏”二字也有懷疑,他作了一個新的解釋,他說:“應是萬裏歸來,宿於石頭驛,未及到傢也。不然,石城去金壇相距幾何,而云萬裏乎?”(《唐詩別裁》)他也肯定石頭驛是南京城下,所以把“萬裏未歸人”講作從萬裏之外歸來,而尚未到傢的人。這個講法,似乎可通,實則還是講不通,因為戴叔倫如果從萬裏之外歸傢,碰到除夕,船停在南京城下,那麽,這一二天,他就可以到達金壇傢中,他還會有這樣的思想情緒嗎?通讀全詩,誰都可以感到這個講法是不符合詩意的。
  從漢詩到魏晉詩,從魏晉到宋齊,從宋齊到梁陳宮體,從宮體到唐詩,在形式、音調、句法、題材各個方面,每一個時代都有新的發展,形成各自的風格。但在語言文字、思想感情、表現方法上,後代的人總不免有嚮前代人藉鑒的跡象。魏晉五言詩和樂府詩中,常常有藉用漢詩成句的情況。唐代詩人的作品中,也有很多六朝詩句的影子。王漁洋在《帶經堂詩話》中曾指出王維詩的“積水亦可極,安知滄海東”是用了謝靈運的“洪波不可極,安知大壑東”。又“春草年年緑,王孫歸不歸”是用了庾信的“何必遊春草,王孫自不歸”。又“結廬古城下,時登古城上”是用了何遜的“傢本青山下,好登青山上”。又“莫以今時寵,能忘昔日恩”是用了馮小憐的“雖蒙今日寵,猶憶昔時憐”。又“颯颯秋雨中,潺潺石溜瀉”是用了王融的“潺湲石溜瀉,綿蠻山雨聞”。此外,還有孟浩然詩“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是用了鮑照的“木落江渡寒,雁還風送秋”。郎士元詩“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是用了吳均的“落葉思紛紛,蟬聲猶可聞”。以上所舉王、孟、郎三傢的詩,都是他們的名句,一經揭發其來歷,纔知道他們都是偷來的。有的全句偷用,有時略加改換,有的偷用其意。他們都在戴叔倫以前,可知戴叔倫偷取梁武帝詩句,在當時並不以為有損於創作道德。說不定當時還有許多人的詩句,都是明偷暗換得來,所以皎然要在他的《詩式》中特別提出,斥之為“鈍賊”,以煞住這一股風氣。但是,儘管如此,偷句的風氣,還是歷代都有。就說戴叔倫這兩句,在他同時的或稍後的詩人中,也還可以找到互相套用的句法。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訪宿》詩云:“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崔塗《除夜》詩云:“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馬戴《灞上秋居》詩云:“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都可以說是一偷再偷。皎然說是“鈍賊”,黃庭堅說是“點鐵成金”、“脫胎換骨”,我們不妨說是“古為今用”。
  一九七九年三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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