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春夢   》 第五十三回 倪金剛膜拜真菩薩 賈探花屈居半狀元      佚名 Yi Ming

  話說餘中堂在關中,因一時矯情,幾乎將賈蕙改成副榜。揭曉之後,方知是尚書之孫,軍機弟,又是賈妃胞侄。深恐因此結怨,心中萬分懊悔。一見賈蕙名帖,立時請見,非常禮遇。先稱贊賈蕙文章如何瀋實,經策如何博學,一見便知是飽學之士,不料如此英年,將來更未可限量。又道:"北榜解元,嚮來不利,從沒有到過八座的。近幾科中的都很少,此番名次稍屈,正望你步青雲,賢契要領會這層意思。"賈蕙也知他是極力描補,衹有說些感激的套話。餘中堂又領他去見師母,那師母甚悅,因有愛女待聘,一見賈蕙年輕貌俊,忙問:"定親了沒有?"賈蕙回道:"門生自幼就定下了。"師母嘆惜不止,說道:"你有個世妹,雖是小老媽養的,相貌性情都還不錯,我把小老媽攆走了,一直就帶在身旁,倒像是我的孩子。還有他生的一個小子,那就不像人樣了。你衹看我的面上,不拘同年或是世交裏頭找一個合適的女婿,若依你老師選去,不定選出什麽癩蛤蟆呢。他那眼睛哪裏認識人,衹會假模假樣地裝着玩罷了。"餘中堂坐在一旁,急得臉上通紅,又不敢攔她。賈蕙也十分為難,答應她不是,不答應她又不是。衹是說道:"門生一定留意。"一時告辭出來,餘中堂一路送出。說道:"婦道人傢,鬍說八道的,賢契不可深信。"將要送至大門,賈蕙堅請留步,方纔踱了進去。賈蕙坐車回來。心中想道:"這種人怎麽也做了中堂呢?人傢說八股無用科舉腐敗,都是此輩連累的。"過一天又去參謁四傢郡王,以及世交爵爺。東安、北靜兩王最為關切,說了許多好話。因賈蕙曾賞六部員外郎,催他分部行走。賈政見是當然的事,自無不允。便由賈政吩咐吏部司官們替他具呈,司裹因是樞堂交派,怎敢延擱,不幾天就註册分禮部。那禮部是最冷的衙門,賈蕙本來意不在此,卻喜部務清閑,不至妨他用功。堂司各官又全是正途出身,可以得些教益,倒深合他自己的心事。此時正堂便是吳尚書,見面更覺親熱,指示了許多規矩,不久就派賈蕙在義製司幫主稿上行走。使賈蕙也得間日到署,隨同印君稿君們練習公事,一面仍在傢裏做舉業工夫,帶著練習評捲。代儒對於書法不甚在行,衹可由賈蕙退直之暇,分出工夫,替他評校指點。賈蕙天分本高,寫到兩個月後居然珠圓玉潤,更在賈蘭之上。
  寶釵此是轉得騰出身子,專理傢務。這幾年榮國府中,因東邊荒地全數開熟,原有莊地房産也經過一番整頓,每年進項應付傢用綽綽有餘。賈蕙此次中舉,賈珍於任上寄來二千兩賀金,為榜下各項開銷之用。核計尚有富餘,並未動用公中款項。目下年關將到,寶釵和李紈正在通盤核算,先命管事們分頭開出帖子,送到議事廳上以憑鈎稽。常時於早晨忙至下午。有時白天不及清理,還帶到怡紅院,叫鶯兒幫助核對。探春偶爾回來,見她們那般忙碌,也衹可坐坐便去。因此大觀園中梅花盛開,交到臘月又下過幾番好雪,衹惜春、湘雲間或出來玩賞,比起從前聯詩結社倒覺冷清了許多。這天李紈、寶釵正在議事廳上辦事,一幫傢人、媳婦們剛領了封牌下去。忽見林之孝上來回道:"包勇從東邊回來,要上來叩見二位奶奶。"李紈叫道:"叫他上來吧。"林之孝答應:"是。"隨即退下,等一會兒便帶了包勇進來。寶釵看那包勇戴着紫羔皮帽,穿着貉皮灰布外套,顯得格外魁梧,臉上也曬得漆黑,一進門就嚮李紈、寶釵跪安道:"包勇請二位姑奶金安。"李紈道:"你這兩年太受纍了,看着倒比先前硬朗。"包勇道:"回奶奶,奴才是勞碌命,一天到晚在地裏跑着,什麽病痛都沒有。一歇下來沒病也有了病。"寶釵道:"你這回路上走了多少天?"包勇道:"奴才怕太太、奶奶們惦記,這回還是破站走的,也走了六十多天,今年關外連下幾次大雪,載重的大車都走不動了,衹可換坐扒犁。趕着到了綏河,從那裏往西,倒好走了。"李紈道:"那烏進忠老東西怎麽還不趕着來呢?"包勇道:"奴才在女兒河碰着他,因為大車壞了兩輛,在那裏候着換車。大概三五天也要到了。"寶釵道:"環三爺在東邊還安靜麽?"包勇道:"三爺那人也還是長厚底子,交的朋友太壞了。自從娶了這位姨娘,倒很能轄製他,這一嚮安靜得多。有時奴才極力勸戒,也還能聽得個幾句。有奴才在那裏,奶奶們衹管萬安。仗着包勇這一點血誠,能把三爺感化了。"寶釵道:"這件事就交給你了,若三爺在那裏鬧出點小亂子,不但府裏的名氣要緊,也關着你的老面子呢。"包勇連聲答應:"是,是。"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紅封套,當面遞上道:"這是包勇管的荒熟地細帳,請奶奶細看。有不明白的衹管叫奴才上來問,奴才决沒有藏掖的。"說完又請了兩個安,回道:"奴才主人傢寶大爺生了哥兒,奴才還沒叩喜呢,這裏下去,還要請假去一趟。"李紈道:"你衹管去,請什麽假呢?"包勇正色道:"這是正理,奴才吃的這府裏的飯,怎敢自便。"說罷便隨林之孝退出。這裏李紈打開封套,取出清册來,和寶釵同看。那册子上寫的是:
  奴才包勇、焦忠恭叩:
  老爺、太太、奶奶、小大爺、小大奶奶、哥兒萬福金安,新春大喜。謹將承領開墾東邊半開及全荒各地,近年墾熟情形及支存錢糧册呈清覽。
  黑崗子至鬆崗子荒地,從前二熟二成,今全數開熟,計地八千五百垧,本年除支用外,實收京平足銀三千五百兩整。
  佟傢屯至黑子荒地,從前開熟三成,今全數開熟,計地一萬一千垧,本年除支用外,實收京平足銀五千二百五十一兩整。
  黃屯子至門頭河荒地,從前未開,今全數開熟。計地九千垧,本年除支用外,實收京平足銀三千七百二十兩整。
  燒鍋屯至馬傢口荒地,從前開熟四成,今全數開熟。計地一萬二千五百垧,本年除支用外,實收京平足銀六千五百兩整。
  松樹屯子至白琉璃河荒地,從前開熟五成,今全數開熟。計地六千垧,本年除支用外,實收京平足銀二千六百五十二兩整。
  白傢至柳樹井荒地,從前未開,今全數開熟。計地七千一百垧,本年除支用外,實收京平足銀三千一百五十二兩五錢整。
  高傢屯子至鬍傢村荒地,從前開熟一成,今全數開熟。計地四千二百垧,本年除支用外,實收京平足銀一千七百二十一兩整。
  棋子營至狐狸澱荒地,從前未開,今全數開熟。計地一萬三千五百垧,本年除支用外,實收京平足銀六千四百零二兩五錢整。
  以上共得地七萬一千八百垧,本年實收銀三萬一千六百九十九兩整,除留牲口喂養,長工工食,及來年春耕用項外,實解上銀貳萬兩整。
  寶釵看完了,笑道:"別看他粗糙,這册子倒開得很細。"李紈道:"那年咱們傢鬧賊,跳上房去追賊的不就是他嗎?想不到他倒有粗有細,又有血性,他還是外傢來的,這些根生土長的奴才哪個跟得上,白養活着他們了。"又道:"這册子上倒有焦忠的名字,總沒有回來過,那人到底怎麽樣?"寶釵道:"我上次問過包勇,說那人是忠直一路的,衹太小心,又有他老子的倔脾氣,和各佃戶都處得不大好,衹可做做笨活,看看傢罷了。"李紈道:"就這個數,咱們年下哪用得了。還有烏進忠那一批呢,依我說富餘的款項,也是白放着,還該添置些田産,纔是長遠之計。"寶釵道:"頭兩年富餘的都贖了産業,後來又置了學田,這往後倒可以添買田産了。但是田産也得有妥當人經管,哪裏都能象包勇呢?"又談了一會兒話方散。過幾天,果然烏進忠也來了,遞的帖子還是那些吉利話。除掉各色米糧物品之外,淨折錢的是七千四百兩。李紈、寶釵因烏進忠原是年老壯頭,也傳他至議事廳,各人奬勵了幾句。當下東西兩府忙着出去拜年,又添上各衙門的團拜、各科分的團拜、金陵同鄉的團拜、賈蘭的門生恭請老師,每次俱是戲酒。那戲場樓上還預備女座,專請內眷,都擋着屏風,垂着珠簾。刑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寶釵、梅氏也去看了兩回,那時候新到了一批戲班,叫做春部,編出許多新戲,如《珍珠衫》、《花筵賺》、《西舫緣》等等。又有《上元夫人》的燈戲,《牡丹亭擺花》的燈戲,每次團拜做提調的都要搶着定戲碼,交定銀,真有風行一時之概。總要看到燈戲完了,方纔肯散。當時京城地面,還是五營提督和五城御史分管,周提督與各御史和衷商榷,風外城各設偵緝公所,添募了二百名馬巡,晝夜偵查,不分區域。抄了幾處土匪窠子,捉獲匪首,即時正法,連剪徑的也無地容身;又添了幾十處工場粥廠,安插那些遊民,把京師地方整頓得十分安靜。新年上周提督又提倡恢復了東華燈市,東華門外一帶街市都紮了各式新巧燈樓,臨街鋪戶把樓房收拾出來,垂燈結彩,遍挂紗絹料絲琉璃水晶各燈,預備貴傢宅眷藉此遊賞。還有許多放筒花放煙火的,連綿不絶,真是升平世界,錦秀乾坤。賈府卻因傢教清嚴,衹在大觀園中稍微點綴燈彩,湘蕓、寶釵談起這番燈市,都疑是探春暗中調度。
  過了燕九,探春攜帶了哥兒、姐兒回來,先至上房和王夫人說了一回話,王夫人留孩子們在上房玩耍,探春帶着侍書自往大觀園去。寶釵一見了她,便笑道:"你衹顧替別人傢忙活,九城裏弄得這麽熱鬧,傢裏倒更冷清了。"探春道:"那都是外頭鬧的,和我什麽相幹。我不是不想回來,一回來,看着你們一門正經的管傢的管傢,教子的教子,哪裏說到玩的事兒呢?從前雲丫頭心裏還是海闊天空的,如今也添了說不出來的心事,叫我一個人怎麽樂得起來?"寶釵道:"你說的也不錯,雲兒這次回來真變了一個人,早知如此,不如不替她找人了。你也別忙着批評人傢,人說八尺燈臺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就象你唱那十八扯,一會兒穿起八卦衣,扮着諸葛亮,一會兒又要背娃子趕府,那又為什麽的呢?"探春正要答言,衹聽得小丫頭從外頭笑着進來和鶯兒、秋紋不知說了些什麽,鶯兒等也是一陣大笑。寶釵駡道:"有什麽可笑的,這麽沒人樣!"鶯兒進來,說道:"剛纔跟三姑奶奶來的一個馬巡,朝着大門上不住地磕頭,還扒在地上叫林之孝打他。林之孝不打,他還在那裏苦苦地央求。從來沒有叫人打自己的,那人多半是個瘋子,我們笑的是他。"寶釵笑問探春:"你怎麽用個瘋子?"探春笑道:"他纔不瘋呢,你知道這人是誰?就是那醉金鋼倪二。"寶釵道:"哪個倪二?我耳朵裏從沒聽見過。"探春道:"這個人也是半混混,從前幫過蕓小子的忙,後來他被雨村押起,他傢裏求蕓小子說情,沒給說到,他恨那蕓小子,就遷怒到咱們傢,在外頭布散了許多閑話,被都老爺聽了去,以至鬧出抄傢之事。"寶釵忙道:"這個壞蛋,還用得麽,正該重辦纔是。"探春道:"你聽我說完了,這是他從前的事,這幾年自己知道錯了。又聽得咱們傢專門行善,京城裏有名的都叫賈菩薩,更後悔的了不得。這回挑馬巡,把他挑上,他背地裏求長興,幾時太太回娘傢,把他帶了去,在大門上多磕幾個頭,求門上爺們重重地戒責一頓,好把這筆帳勾掉。若不然得罪了菩薩就是死了也不得好處托生呢。"寶釵道:"咱們都不知道他這人,誰還和他算帳。"探春笑道:"長興也和他說,你是個金剛,還怕菩薩瑪?他說那賈府上人稱是賈菩薩,據我看簡直是真菩薩。菩薩是慈悲的,哪裏還和我們衆生計較。衹我得罪了菩薩,是自己的罪過,你千萬替我求求太太吧。長興和我說了,我覺得這種人底子還不算壞,衹不懂得正道理,也甚可憐,所以把他帶了來了。"寶釵嚮鶯兒道:"這人能夠徹底悔悟,卻也難得,你們不要笑他,我看比那賴大、周瑞縱惡欺主的奴才還算有良心的。"又坐了一會兒,探春拉着寶釵同去尋惜春、湘雲,談得甚久。惜春本是冷人,無非談些閑話。湘雲見探春回來,雖也喜歡,卻不提起結社做詩之事。倒是寶釵和探春再三訂約,等到春暖花開,回來多住幾天,大傢聚聚。探春也欣然應允。此時春寒尚重,秋爽齋太覺清冷,探春衹在上房住了一天,便自回去。及至三月初旬,園中桃杏花漸漸開了,寶釵又忙着蕙哥兒去應會試,雖然也是檢理考具,預備場食,租賃小寓,還派老成管事的小心接送,究竟下過一場,比上回就放心多了。薛蝌也衹送至小寓,並沒有那裏住下。卻有賈蘭兩個門生同在一處考寓,彼此較有照應。賈蕙素來文思敏捷,每場都早早地出來,第三場不敢再做駢體,衹是逐條實對,稍參論斷。十六那天回到傢裏,天剛過午,賈政早已看過他頭場文章,又送給代儒看了。說道:"還在他鄉試闈作之上,那幾位師門要了文稿去看,各有批評。都說必定高列,若遇真具慧眼的考官,還有搶元之望。"賈蕙衹當是世故捧場,並不在意。在這候榜時期,無非還是間日到衙,帶着寫寫文捲。原可不必細敘,做書的恰好騰出這枝筆來,另敘兩個間人。卻說春燕從怡紅院攆了出去,背地裏哭過幾場,她媽本是個渾人,一心衹想往高枝上扒,遭此挫折,不免失望,心裏還想尋個好女婿,靠他後半世養活。當時便有賈府小廝榮兒都未成親,央人來說,春燕的媽還看不在眼裏。又有武安伯的公子正要納妾,有人替春燕做媒。先把她媽說動了,又嚮春燕絮叨了一大陣,無非勸她趁早打正經主意,不要誤了青春。春燕衹咬定了,决計不嫁。說得急了,春燕拿起剪子就剪頭髮,她媽趕忙搶下,已經剪下了半絡,從此不敢再提。母女二人衹靠着針綫度日,後來又聽說寶玉出傢,她媽勸道:"你無非念着寶玉,他如今做了和尚,還有什麽想頭?"春燕衹是垂淚不答。往時一幫小姐妹中衹和柳五兒最好,閑時找她談談說說,那天又到園中小廚房裏來尋五兒,見柳嫂子正在竈上炒菜,忙上前叫聲柳嬸子,問道:"五姐姐呢?"柳嫂子便喚道:"五丫頭,你春燕姐姐找你。"少時五兒出來道:"春燕姐姐裏屋坐吧。"二人同進裏間,說些閑話。忽聽翠縷走來說:"柳嫂子,史姑奶奶要一碗棗兒蓮子粥,要做得勻和,少加糖。"柳嫂子道:"姑奶奶醒了嗎?這一覺睡了好幾天,難道也不餓嗎?"翠縷笑道:"咱們瞧着她是睡着了,她到了太虛幻境,照樣吃酒席呢。"柳嫂子道:"常聽說太虛幻境,到底是什麽地方?連寶二奶奶也常去。"翠縷笑道:"那裏人多着呢,寶二爺、林姑娘、二姑娘、璉二奶奶,還有晴雯、麝月、芳官她們,連老太太也在那裏。我倒納悶,林姑娘也是二奶奶,寶姑娘也是二奶奶,她們誰算大呢?"柳嫂子笑道:"人傢也有東屋裏奶奶西屋裏奶奶,無非是姐妹稱呼,還分什麽大小。"正說着,入畫來了,對翠縷道:"史姑娘叫我來找你,怎麽這樣貪玩,一出來就不想回去。"翠縷道:"我和柳嫂子多說了兩句話,也沒多大工夫喲。"便同入畫匆忙去了,這裏春燕對五兒道:"怎麽晴雯、芳官都在一塊兒呢?咱們都是一把子的,如今倒落了單了。"五兒道:"二爺那脾氣你還不知道嗎?花子揀死螃蟹個個都是好的。"春燕道:"若說二爺待咱們真不錯,那回我媽要打我,他急得拿拐棍直打門檻。我若不是想着他的好處,還能在這裏忍着麽。"五兒道:"他那麽想我進去,好容易撥到那屋裏,偏趕上他心疼林姑娘要去做和尚,什麽事都不在心上。饒這麽着,那晚上說了半夜的話,他手凍得冰涼,還拿衣服給我披呢。"春燕道:"若準能到了那裏,我就死了也情願,到底有個歸着。"五兒道:"人要死也不容易,若死了又不能到一塊兒那纔冤呢。"彼此正談到深處,衹聽柳嫂子喚道:"五丫頭,寶二奶奶的飯菜預備好了,你給送去吧。"春燕道:"我也要瞧瞧鶯兒姐姐,咱們一塊兒走罷。"於是五兒提了食盒,春燕幫她拿些零碎,同往怡紅院。寶釵正在抱廈上,看着鶯兒喂鸚哥,見春燕、五兒同來,猛想起黛玉所說的話。便問春燕道:"你這一嚮怎麽過呢?"春燕道:"我跟我媽在傢裏,做點針綫活,混碗苦飯吃。今兒來尋五兒,想起鶯兒姐姐,我們怪好的,順便來瞧瞧她。"寶釵道:"你和五兒本來是這屋裏的人,沒事衹管常來,咱們多說說話兒,我還想把你們倆仍舊要回來,你們願意不願意?"五兒道:"那麽着敢則好。春燕早就想着回來,我也想來服侍二奶奶,若是二奶奶容我們服侍一輩子,那就是我們的造化了。"寶釵道:"等我得便回太太,知道太太肯不肯呢?"春燕道:"太太本底子是寬厚的,如今也沒有壞人翻老婆舌頭了。"說着剛好襲人從旁走過,春燕忙將話截住,見寶釵無話,便拉着鶯兒往那屋裏去了。那天她們二人回去,記着寶釵的話,天天盼着,總沒有消息。過幾天,春燕又來尋五兒,聽五兒說道:"昨兒晚上三更多天,報喜的來了,把大傢嚇了一跳,出去打聽,纔知是蕙哥兒中個會元。"春燕也甚喜歡,便約同五兒來嚮寶釵道喜,一直進了怡紅院,遇見鶯兒,說寶釵到上房去了,不免失望而回。
  原來前一天是會試放榜之期,賈蕙被幾個同年約至城外竜樹寺吃飯。王夫人、寶釵等一早就盼望起,直至天黑。賈蕙從城外回來,尚無消息。大傢都以為無望的了,晚上賈政在王夫人房裏,王夫人懸望過切,未免咳聲嘆氣。賈政拈髭笑道:"太太何必如此,小孩子功名太順,也不是好事。蕙哥兒還小呢,又本有官兒,多歷練幾年再中,尚不算晚。"將要就寢,外頭喧天般報了進來,卻中的是第一名會元。事出望外,所以把大傢嚇了一跳。次日賈蕙起來,先至傢祠行禮,又到傢學裏叩謝代儒。代儒比自己中了還要歡喜,笑道:"我雖是落地的秀纔,這看文章的老眼還不錯吧?"賈蕙衹有微笑。吃了早飯,便出門去拜見老師。這回房師可巧又是張編修,見了賈蕙便笑道:"賢契此番掄元,可見文章有價,於愚兄也有光榮。衹可惜磋跎解首,若不然,豈不是三元操捲嗎?"賈蕙道:"此是老師期望之深,門生考得微名,已為過分,稍留缺憾,未嘗不是好處。"張編修聽了更喜道:"英年早達,能有此見道之言,真大器也!"又見了四位座師,首座是周中堂,本是他手裏中的,自有一番稱奬,其中趙總憲、江閣學都有世交,張侍郎也與賈蘭同部,各自嘉勉,並極殷勤。此後又着意練習大捲,復試一場,取在一等第九。緊接着便是殿試。中間一道問的是西北水利,大傢都對不出,衹賈蕙平日曾經研究,對得原原本本。那書法更是精美冠場,讀捲大臣列在第四進呈。皇上見此捲條對翔實,寫作俱工,文字中溢出忠愛之悃,便將他撥在一甲第一。拆開彌封,知為貴妃之侄兒,賈蘭之弟,竜顔更喜。恰巧那天賈政因工部奏事召見,皇上便諭知於他,還說道:"究竟世臣舊族,傢教不同。"賈政嚮來迂謹,聞之非常惶恐,忙即免冠叩首。奏道:"臣受恩過厚,若臣孫再得大魁,恐非傢門之福,求皇上天恩,將此捲放在二甲後頭,衹當臣迂拙之見,情願讓□□酸。"皇上不悅道:"朕此番撥擢,一秉至公,若依卿所奏□□□轉涉私心,豈是聯臨軒求賢之意。"賈政又再三碰頭固□皇上不得已將賈蕙改為一甲三名探花,仍屬狀元品級授職翰林院修撰,正合上寶玉所說中了半個狀元。次日禦門傳臚,賜宴歸第,光祿進酒,京兆執鞭,自有種種榮耀,榮國府門前也貼了黃紙字"禹門三級浪,平地一聲雷"對聯,此是嚮來陳例無庸細述。卻是遊街那天,大傢見探花年紀甚輕,也穿着六品冠服,與狀元一樣,不免詫異。後來打聽明白了,無不贊美賈尚書的讓德,皇上處置的公明。卻因修撰是狀元專官,京城居民鋪戶人等說起賈蕙來,仍稱為賈狀元,倒像一榜中有兩個狀首。接着會館演戲,太學謁師,會同年,刻齒印,忙碌了好些日子。
  薛姨媽見外孫高中,又是孫婿,十分快慰。那天來給王夫人道喜,王夫人道:"這也是姨太太的大喜,寶丫頭苦了一場,這往後都是順境了。"薛姨媽道:"昨兒蝌兒媳婦提起他們的喜事,打算趁這個時候湊個熱鬧,平常講究的玉堂歸娶,這還不該風光風光麽?"王夫人笑道:"這正該辦的,咱們親上做親,還有什麽講究,姨太太怎麽說就怎麽辦吧。"薛姨媽道:"我還得和我們姑奶奶商量商量,頭一件把日子先擇定了,好有個準備。"又坐了一會兒,從上房下來,便至寶釵處商議。因此時天氣太熱,决定在七月內擇期。晚上王夫人告知賈政,賈政並無他說,衹吩咐不可過於鋪張,又指定上房東一所十二多間房子,做賈蕙的新房。次日,王夫人和寶釵親自去看了,即時傳諭管事們趕着油漆裝裱,添置傢具;又忙着料理過禮的珠翠首飾,四季衣服。外面一切喜轎喜棚及請媒發貼等事,另約賈藍、賈菌二人幫同籌備。寶釵藉着喜事上鎖務繁多,丫環們不敷分配,回了王夫人將春燕、柳五兒仍舊撥到怡紅院。王夫人年高事冗,從前之事久已忘了,便都應允。春燕、五兒遂了心願,越發感激寶釵。眼看喜事將近,卻不料又另出了天大的喜事,正是錦上添花,天公做美,欲知是何大喜?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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