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臯鶴堂第一奇書金瓶梅   》 第五十一回打貓兒金蓮品玉鬥葉子敬濟輸金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竹坡 Zhang Zhupo

第五十一回打猫儿金莲品玉斗叶子敬济输金
  【總批:此回總寫金蓮之妒之淫之邪,乃夾一李桂姐、王三官之事,又夾一王姑子、薛姑子之事,便使一片邪淫世界,十分滿足。又見金蓮之行,實伯仲桂姐,而二尼之淫,又深罪月娘也。
  此回章法,全是相映。如品玉之先,金蓮起身來,為月娘所譏;後文鬥葉之先,金蓮起身又為月娘所譏是也。品玉時,以春梅代脫衣始,以春梅代穿衣結;鬥葉子,以瓶兒同出儀門始,以同瓶兒回房結;又是兩兩相映。黃、安二主事來拜是實,宋御史送禮是虛,又兩兩相映也。
  此書至五十回以後,便一節節冷了去。今看他此回,先把後五十回冷局的大頭緒一一題清。如開首金蓮兩舌,伏後文官哥、瓶兒之死;李三、黃四諄諄藉帳,伏後文賴帳之由;李桂姐伏王三官、林太大;來保、王六兒飲酒一段,伏後文二人結親,拐財背主之故;鬱大姐伏申二姐; 品玉伏西門之死; 而鬥葉子伏敬濟之飄零;二尼講經,伏孝哥之幻化。蓋此一回,又後 五十回之樞扭也。
  梵僧為諸淫婦而現身,乃王六兒先試,瓶兒次之,金蓮又次之,玉樓、月娘又次之。然則春梅獨遺寵愛乎?不知於金蓮未試之先,已先寫了春梅也。夫必寫梵僧者,非此不能死西門也。必寫金、瓶、梅之試之者,所以極其惡也。而王六兒獨占頭籌者,又為貪欲喪命地也。
  桂姐必寫其私接王三官,所以刺西門之愚也。必寫為之東京求情,蓋為上壽之引綫也。夫東京上壽,必用桂姐引者,所以點明桂姐一段公案也。何則?蓋桂姐,西門、月娘之幹女也。作者本意寫一趨炎認女之桂姐,蓋特特為趨炎認子之人寫照也。趨炎認子,西門之於蔡京,固此類也。以類引類,必用桂姐,而為女為子之間,亦大可恥矣。況平王三官,又西門後日之假子也。 以三官之假子,配桂姐之幹女,又假兄妹幹手足也。乃假子終姦幹父之幹女而不知悔,於父且姦幹子之親娘而不知非,身以淫娼浪子為假子女而不羞, 已且辱身敗行,又假子於人,而恐不得。其狗彘之行,臭味本自相投,故此回必寫桂姐,為下文東京假子之引,而上文必寫桂姐之趨炎認女也。
  上一回寫瓶兒試藥,為後文病源,此文又能於百忙中金蓮品玉內寫一打貓,為官哥死案。文字精細之針綫如此。
  寫一薛姑子,見得雪月落於空寂,而又一片冷局纔動頭也。】
  詩曰:
  羞看鸞鏡惜朱顔,手托香腮懶去眠。
  瘦損纖腰寬翠帶,淚流粉面落金鈿。
  薄幸惱人愁切切,芳心繚亂恨綿綿。
  何時藉得東風便,颳得檀郎到枕邊。
  話說潘金蓮見西門慶拿了淫器包兒,與李瓶兒歇了,足惱了一夜沒睡,懷恨在心。到第二日,打聽西門慶往衙門裏去了,老早走到後邊對月娘說:“李瓶兒背地好不說姐姐哩!說姐姐會那等虔婆勢,喬坐衙,別人生日,又要來管。‘你漢子吃醉了進我屋裏來,我又不曾在前邊,平白對着人羞我,望着我丟臉兒。交我惱了,走到前邊,把他爹趕到後邊來。落後他怎的也不在後邊,還到我房裏來了?我兩個黑夜說了一夜梯己話兒,【旁批:金蓮想當然。】衹有心腸五髒沒曾倒與我罷了。’”【夾批:死蕙蓮舊技量,固知寫蕙蓮為瓶兒前車。】這月娘聽了,如何不惱!因嚮大妗子、孟玉樓說:“你們昨日都在跟前看着,【夾批:一語已得全神。】我又沒曾說他甚麽。小廝交燈籠進來,我衹問了一聲:‘你爹怎的不進來?’小廝倒說:‘往六娘屋裏去了。’我便說:‘你二娘這裏等着,恁沒槽道,卻不進來!’論起來也不傷他,怎的說我虔婆勢,喬坐衙?我還把他當好人看成,原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裏看人去?【夾批:所以讒言可畏。】幹淨是個綿裏針、肉裏刺的貨,還不知背地在漢子跟前架甚麽舌兒哩!【旁批:月娘想當然。】怪道他昨日决烈的就往前走了。【旁批:疑心如此。】傻姐姐,那怕漢子成日在你屋裏不出門,不想我這心動一動兒。一個漢子丟與你們,【旁批:可以“兩個”乎?一笑。】隨你們去,守寡的不過。【夾批:又何嘗放過金蓮。】想着一娶來之時,賊強人和我門裏門外不相逢,那等怎的過來?”【夾批:筆力直穿七札。】大妗子在旁勸道:“姑娘罷麽,看孩兒的分上罷!自古宰相肚裏好行船。當傢人是個惡水缸兒,好的也放在心裏,歹的也放在心裏。”【夾批:又對吳大舅好好先生之言。】月娘道:“不拘幾時,我也要對這兩句話。【旁批:着。】等我問他,我怎麽虔婆勢,喬做衙?”金蓮慌的沒口子說道:【夾批:讒人何難看。】“姐姐寬恕他罷。【夾批:既如此,即不必學與月娘矣。知言又何難,在平心以聽之耳。】常言大人不責小人過,那個小人沒罪過?他在背地挑唆漢子,俺們這幾個誰沒吃他排說過?【夾批:又挑玉樓。】我和他緊隔着壁兒,要與他一般見識起來,倒了不成!行動衹倚着孩兒降人,【夾批:心事不覺悟出。】他還說的好話兒哩!說他的孩兒到明日長大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俺們都是餓死的數兒【夾批:又是心事。】──你還不知道哩!”吳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裏有此話說?”月娘一聲兒也沒言語。【旁批:太離,故月娘亦不信矣。】
  常言:路見不平,也有嚮燈嚮火。不想西門大姐平日與李瓶兒最好,常沒針綫鞋面,李瓶兒不拘好綾羅緞帛就與他,【夾批:月娘可殺。】好汗巾手帕兩三方背地與大姐,銀錢不消說。當日聽了此話,如何不告訴他。李瓶兒正在屋裏與孩子做端午戴的絨綫符牌,及各色紗小粽子並解毒艾虎兒。衹見大姐走來,李瓶兒讓他坐,又交迎春:“拿茶與你大姑娘吃。”大姐道:“頭裏請你吃茶,你怎的不來?”李瓶兒道:“打發他爹出門,【旁批:映夜長。】我趕早涼與孩子做這戴的碎生活兒來。”大姐道:“有樁事兒,我也不是舌頭,敢來告你說:你沒曾惱着五娘?他對着俺娘,如此這般說了你一篇是非──說你說俺娘虔婆勢,喬做衙。如今俺娘要和你對話哩!你別要說我對你說,交他怪我。【夾批:又是一個學舌者,可畏可畏。】你須預備些話兒打發他。”這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手中拿着那針兒通拿不起來,兩衹胳膊都軟了,半日說不出話來,【旁批:病根伏此。】對着大姐掉眼淚,說道:【夾批:幾千百斤氣力,方寫得出來。】“大姑娘,我那裏有一字兒?昨晚我在後邊,聽見小廝說他爹往我這邊來了,我就來到前邊,催他往後邊去了。再誰說一句話兒來?你娘恁覷我一場,莫不我恁不識好歹,敢說這個話?設使我就說,對着誰說來?也有個下落。”大姐道:“他聽見俺娘說不拘幾時要對這話,他也就慌了。【夾批:旁觀者清。】要是我,你兩個當面鑼對面鼓的對不是!”李瓶兒道:“我對的過他那嘴頭子?【夾批:瓶兒心事。】衹憑天罷了。他左右晝夜算計的衹是俺娘兒兩個,到明日終久吃他算計了一個去,纔是了當。”說畢哭了。【夾批:又是幾千百斤力氣,寫得此數句。】大姐坐着勸了一回,衹見小玉來請六娘、大姑娘吃飯。李瓶兒丟下針指,同大姐到後邊,也不曾吃飯,回來房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西門慶衙門中來傢,見他睡,問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飯也還沒吃哩。”慌的西門慶嚮前問道:“你怎的不吃飯?你對我說。”又見他哭的眼紅紅的,衹顧問:“你心裏怎麽的?對我說。”李瓶兒連忙起來,揉了揉眼說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裏懶待吃飯。”並不題出一字兒來。【夾批:守口如瓶,蓋為有寵,不必爭耳。】正是: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有詩為證:
  莫道佳人總是癡,惺惺伶俐沒便宜。
  衹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閑愁滿肚皮。
  大姐在後邊對月娘說:“纔五娘說的話,我問六娘來。他好不賭身發咒,望着我哭,說娘這般看顧他,他肯說此話!”吳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個人兒,他怎肯說這等話!”【夾批:旁觀者清。】月娘道:“想必兩個有些小節不足,哄不動漢子,走來後邊,沒的拿我墊舌根。我這裏還多着個影兒哩!”【夾批:一語已解。】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後你也別要虧了人。不是我背地說,潘五姐一百個不及他。為人心地兒又好,來了咱傢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樣兒也沒有。”【夾批:盡出瓶兒。】
  正說着,衹見琴童兒背進個藍布大包袱來。月娘問是甚麽,琴童道:“是三萬????引。韓夥計和崔本纔從關上挂了號來,爹說打發飯與他二人吃,如今兌銀子打包。後日二十,是個好日子,起身,打發他三個往揚州去。”吳大妗子道:“衹怕姐夫進來。我和二位師父往他二娘房裏坐去罷。”剛說未畢,衹見西門慶掀簾子進來,慌的吳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嬌兒房裏走不迭。早被西門慶看見,問月娘:“那個是薛姑子?賊胖禿淫婦,來我這裏做甚麽!”【夾批:非正人語,非提刑體。】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撥舌,不當傢化化的,駡他怎的?他惹着你來?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弄的乾坤兒哩!他把陳參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兒裏和一個小夥偷姦,【旁批:明知而容其來傢,其愚為何如?】他知情,受了三兩銀子。事發,拿到衙門裏,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漢子還俗。他怎的還不還俗?好不好,【夾批:以法為戲耶,抑得意賣弄耶?可嘆。】拿來衙門裏再與他幾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沒緊,恁毀僧傍佛的。他一個佛傢弟子,想必善根還在,他平白還甚麽俗?你還不知他好不有道行!”【夾批:一服生子,善偷胞衣,故月娘喜也。月娘可殺。】西門慶道:“你問他有道行一夜接幾個漢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討我那沒好口的駡你。”因問:“幾時打發他三個起身?”西門慶道:“我剛纔使來保會喬親傢去了,他那裏出五百兩,我這裏出五百兩。二十是個好日子,打發他每起身去罷了。”月娘道:“綫鋪子卻交誰開?”【夾批:不漏。】西門慶道:“且交賁四替他開着罷。”說畢,月娘開箱子拿銀子,一面兌了出來,交付與三人,在捲棚內看着打包。每人又兌五兩銀子,交他傢中收拾衣裝行李。【夾批:不漏是末,即前語為下地也。】
  衹見應伯爵走到捲棚裏,看見便問:“哥打包做甚麽?”西門慶因把二十日打發來保等往揚州支????去一節告訴一遍。伯爵舉手道:“哥,恭喜!此去回來必得大利。”西門慶一面讓坐,喚茶來吃。因問:“李三、黃四銀子幾時關?”應伯爵道:“也衹在這個月裏就關出來了。他昨日對我說,如今東平府又派下二萬香來了,還要問你挪五百兩銀子,接濟他這一時之急。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動,都擡過這邊來。”【夾批:接着便來。藉債秘訣。】西門慶道:“到是你看見,我打發揚州去還沒銀子,問喬親傢藉了五百兩在裏頭,那討銀子來?”伯爵道:“他再三央及我對你說,一客不煩二主,你不接濟他這一步兒,交他又問那裏藉去?”西門慶道:“門外街東徐四鋪少我銀子,我那裏挪五百兩銀子與他罷。”伯爵道:“可知好哩。”正說着,衹見平安兒拿進帖兒來,說:“夏老爹傢差了夏壽,說請爹明日坐坐。”西門慶看了柬帖,道:“曉得了。”【旁批:此等筆法,惟此書獨擅其長。】伯爵道:“我有樁事兒來報與哥:你知道李桂兒的勾當麽?他沒來?”西門慶道:“他從正月去了,再幾時來?【夾批:一語,上回無數暗描情節皆出。】我並不知道甚麽勾當。”伯爵因說道:“王招宣府裏第三的,原來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女婿。從正月往東京拜年,老公公賞了一千兩銀子,與他兩口兒過節。【夾批:與侄婿之禮乃曰賞,可嘆。】你還不知六黃太尉這侄女兒生的怎麽標緻,上畫兒衹畫半邊兒,【夾批:奇語。】也沒恁俊俏相的。【旁批:比對張二官說金蓮,何如?】【夾批:已刺一人之心矣,故急急尋文嫂也。】你衹守着你傢裏的罷了,每日被老孫、祝麻子、小張閑三四個摽着在院裏撞,把二條巷齊傢那小丫頭子齊香兒梳籠了,又在李桂兒傢走。【夾批:王三官則雲第三的。章香兒則雲小丫頭子。李桂兒則雲在他傢走。字字見口角。】把他娘子兒的頭面都拿出來當了。氣的他娘子兒傢裏上吊。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兒到東京衹一說,老公公惱了,將這幾個人的名字送與朱太尉,朱太尉批行東平府,着落本縣拿人。昨日把老孫、祝麻子與小張閑都從李桂兒傢拿的去了。李桂兒便躲在隔壁朱毛頭傢過了一夜。今日說來央及你來了。”
  西門慶道:“我說正月裏都摽着他走,這裏誰人傢這銀子,那裏誰人傢銀子。【旁批:方知賞燈窗文字針綫之妙。】那祝麻子還對着我搗生鬼。”【夾批:搗眼熟不知名姓之鬼,非伯爵乎!】說畢,伯爵道:“我去罷。等住回衹怕李桂兒來,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說我來串作你。”西門慶道:“我還和你說,李三,你且別要許他,等我門外討了銀子來,再和你說話。”【夾批:此語蓋必管李桂兒事也,看者試想便知。】伯爵道:“我曉的。”剛走出大門首,衹見李桂姐轎子在門首,又早下轎進去了。伯爵去了。【夾批:四字妙。桂姐伯爵方去。】
  西門慶正吩咐陳敬濟,交他往門外徐四傢催銀子去,衹見琴童兒走來道:“大娘後邊請,李桂姨來了。”【旁批:是幹女身分。】西門慶走到後邊,衹見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臉,用白挑綫汗巾子搭着頭,雲鬟不整,花容淹淡,與西門慶磕着頭哭起來,說道:“爹可怎麽樣兒的,【夾批:一語得神。】恁造化低的營生,正是關着門兒傢裏坐,禍從天上來。一個王三官兒,【夾批:又一語得神。】俺每又不認的他。平白的祝麻子、孫寡嘴領了來俺傢討茶吃。【夾批:一推祝孫二人。】俺姐姐又不在傢,依着我說別要招惹他,那些兒不是,俺這媽越發老的韶刀了。【夾批:再推老鴇。】就是來宅裏與俺姑娘做生日的這一日,【旁批:與上句不連。】你上轎來了就是了,【夾批:兩“就是”,口強辭窮如畫。】見祝麻子打旋磨兒跟着,從新又回去,對我說:‘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鐘茶兒,卻不難為囂了人?’他便往爹這裏來了。交我把門插了不出來,【夾批:遁辭如畫。】誰想從外邊撞了一夥人來,把他三個不由分說都拿的去了。王三官兒便奪門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傢躲了。傢裏有個人牙兒!纔使來保兒來這裏接的他傢去。【旁批:以嬌兒生日為脫卸,見那一日在你傢定非接他也。】到傢把媽唬的魂都沒了,衹要尋死。今日縣裏皂隸,又拿着票喝羅了一清早起去了。如今坐名兒衹要我往東京回話去。【旁批:一茶未待,東京已坐名要乎?辭窮如畫。】爹,你老人傢不可憐見救救兒,卻怎麽樣兒的?娘也替我說說兒。”西門慶笑道:【夾批:機詐如畫。】“你起來。”因問票上還有誰的名字。桂姐道:“還有齊香兒的名字。他梳籠了齊香兒,在他傢使錢,他便該當。俺傢若見了他一個錢兒,就把眼睛珠子吊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兒,一個毛孔兒裏生一個天皰瘡。”月娘對西門慶道:“也罷,省的他恁說誓剌剌的,你替他說說罷。”【旁批:幹女拜着矣。】西門慶道:“如今齊香兒拿了不曾?”桂姐道:“齊香兒他在王皇親宅裏躲着哩。”西門慶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這裏住兩日。我就差人往縣裏替你說去。”就叫書童兒:“你快寫個帖兒,往縣裏見你李老爹,就說桂姐常在我這裏答應,看怎的免提他罷。”書童應諾,穿青絹衣服去了。不一時,拿了李知縣回貼兒來。
  書童道:“李老爹說:‘多上覆你老爹,別的事無不領命,這個卻是東京上司行下來批文,委本縣拿人,縣裏衹拘的人到。既是你老爹分上,我這裏且寬限他兩日。要免提,還往東京上司說去。’”西門慶聽了,衹顧沉吟,說道:“如今來保一兩日起身,東京沒人去。”月娘道:“也罷,你打發他兩個先去,存下來保,替桂姐往東京說了這勾當,交他隨後邊趕了去罷。你看唬的他那腔兒。”【夾批:幹女認着了。】那桂姐連忙與月娘、西門慶磕頭。西門慶隨使人叫將來保來,吩咐:“二十日你且不去罷。教他兩個先去。你明日且往東京替桂姐說說這勾當來。見你翟爹,如此這般,好歹差人往衛裏說說。”
  桂姐連忙就與來保下禮。慌的來保頂頭相還,說道:“桂姨,我就去。”西門慶一面教書童兒寫就一封書,致谢翟管傢前日曾巡按之事甚是費心,又封了二十兩折節禮銀子,連書交與來保。桂姐便歡喜了,拿出五兩銀子來與來保做盤纏,說道:“回來俺媽還重謝保哥。”西門慶不肯,還了桂姐,教月娘另拿五兩銀子與來保盤纏。桂姐道:“也沒這個道理,我央及爹這裏說人情,又教爹出盤纏。”西門慶道:“你笑話我沒這五兩銀子盤纏了,【旁批:子弟癡處在此。】要你的銀子!”那桂姐方纔收了,嚮來保拜了又拜,說道:“纍保哥,好歹明早起身罷,衹怕遲了。”來保道:“我明日早五更就走道兒了。”
  於是領了書信,又走到獅子街韓道國傢。王六兒正在屋裏縫小衣兒哩,打窗眼看見是來保,【夾批:文心百麯。】忙道:“你有甚說話,請房裏坐。他不在傢,往裁縫那裏討衣裳去了,便來也。”便叫錦兒:“還不往對過徐裁傢叫你爹去!你說保大爺在這裏。”來保道:“我來說聲,我明日還去不成,又有樁業障鑽出來,當傢的留下,教我往東京替院裏李桂姐說人情去哩。他剛纔在爹跟前,再三磕頭禮拜央及我。明早就起身了。且教韓夥計和崔大官兒先去,我回來就趕了來。”因問:“嫂子,你做的是甚麽?”王六兒道:“是他的小衣裳兒。”來保道:“你教他少帶衣裳。到那去處是出紗羅緞絹的窩兒裏,愁沒衣裳穿!”【旁批:此段蓋拐財欺主二回安根也。】正說着,韓道國來了。兩個唱了喏,因把前事說了一遍,因說:“我到明日,揚州那裏尋你每?”韓道國道:“老爹吩咐,教俺每馬頭上投經紀王伯儒店裏下。【夾批:如畫。】說過世老爹曾和他父親相交,【旁批:又照熱結後文。】他店內房屋寬廣,下的客商多,放財物不耽心。【旁批:又照拐財。】你衹往那裏尋俺每就是了。”來保又說:“嫂子,我明日東京去,你沒甚鞋腳東西捎進府裏,與你大姐去?”王六兒道道:“沒甚麽,衹有他爹替他打的兩對簪兒,【夾批:苗青之物。】並他兩雙鞋,起動保叔捎捎進去與他。”於是將手帕包袱停當,遞與來保。一面教春香看菜兒篩酒。婦人連忙丟下生活就放桌兒。來保道:“嫂子,你休費心,我不坐。我到傢還要收拾褡褳,明日早起身。”王六兒笑嘻嘻道:“耶嚛,你怎的上門怪人傢!夥計傢,【旁批:尚未結親。】自恁與你餞行,也該吃鐘兒。”因說韓道國:“你好老實!桌兒不穩,你也撒撒兒,讓保叔坐。衹象沒事的人兒一般。”【旁批:與初見武二之金蓮一照,兩六兒相對在此。】於是拿上菜兒來,斟酒遞與來保,王六兒也陪在旁邊,三人坐定吃酒。
  來保吃了幾鐘,說道:“我傢去罷。晚了,衹怕傢裏關門早。”韓道國問道:“你頭口雇下了不曾?”來保道:“明日早雇罷了。鋪子裏鑰匙並帳簿都交與賁四罷了,省的你又上宿去。傢裏歇息歇息,好走路兒。”韓道國道:“夥計說的是,我明日就交與他。”王六兒又斟了一甌子,說道:“保叔,你衹吃這一鐘,我也不敢留你了。”來保道:“嫂子,你既要我吃,再篩熱着些。”【旁批:親密之甚。】那王六兒連忙歸到壺裏,教錦兒炮熱了,傾在盞內,雙手遞與來保,說道:“沒甚好菜兒與保叔下酒。”來保道:“嫂子好說,傢無常禮。”拿起酒來與婦人對飲,一吸同幹,方纔作辭起身。王六兒便把女兒鞋腳遞與他,說道:“纍保叔,好歹到府裏問聲孩子好不好,我放心些。”兩口兒齊送出門來。【夾批:試問看官,此一段為何?乃點出來保、韓道國結親之由也。】
  不說來保到傢收拾行李,第二日起身東京去了。單表這吳大舅前來對西門慶說:“有東平府行下文書來,派俺本衛兩所掌印千戶管工修理社倉,題準旨意,限六月工完,升一級。違限,聽巡按御史查參。姐夫有銀子藉得幾兩,工上使用。待關出工價來,一一奉還。”西門慶道:“大舅用多少,衹顧拿去。”吳大舅道:“姐夫下顧,與二十兩罷。”一面同進後邊,見月娘說了話,教月娘拿二十兩出來,交與大舅,【夾批:為吳典恩作襯。】又吃了茶。因後邊有堂客,就出來了。月娘教西門慶留大舅大廳上吃酒。正飲酒中間,衹見陳敬濟走來,與吳大舅作了揖,就回說:“門外徐四傢,稟上爹,還要再讓兩日兒。”西門慶道:“鬍說!我這裏等銀子使,照舊還去駡那狗弟子孩兒。”【夾批:為鬥葉子作引。】敬濟應諾。吳大舅就讓他打橫坐下,陪着吃酒不題。
  且說後邊大妗子、楊姑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裏吃酒。先是鬱大姐數了一回“張生遊寶塔”,放下琵琶。【夾批:是女先生唱。】孟玉樓在旁斟酒遞菜兒與他吃,說道:“賊瞎轉磨的唱了這一日,又說我不疼你。”潘金蓮又大箸子夾塊肉放在他鼻子上,戲弄他頑耍。【夾批:寫生。】桂姐因叫玉簫姐:“你遞過鬱大姐琵琶來,等我唱個麯兒與姑奶奶和大妗子聽。”月娘道:“桂姐,你心裏熱剌剌的,不唱罷。”【旁批:好幹娘。】桂姐道:“不妨事。見爹娘替我說人情去了,我這回不焦了。”孟玉樓笑道:“李桂姐倒還是院中人傢娃娃,做臉兒快。頭裏一來時,把眉頭忔[忄芻]着,焦的茶兒也吃不下去。這回說也有,笑也有。”【夾批:為山洞作引。】當下桂姐輕舒玉指,頓撥冰弦,唱了一回。
  正唱着,衹見琴童兒收進傢活來。月娘便問道:“你大舅去了?”琴童兒道:“大舅去了。”吳大妗子道:“衹怕姐夫進來,我每活變活變兒。”琴童道:“爹往五娘房裏去了。”這潘金蓮聽見,就坐不住,趨趄着腳兒衹要走,又不好走的。【旁批:妙。】月娘也不等他動身,就說道:“他往你屋裏去了,你去罷。省的你欠肚兒親傢是的。”那潘金蓮嚷:“可可兒的──”起來,口兒裏硬着,那腳步兒且是去的快。【夾批:寫品玉,卻如此上場,妙絶。】來到房裏,西門慶已是吃了鬍僧藥,教春梅脫了衣裳,【夾批:然則春梅又先試了也。】在床上帳子裏坐着哩。金蓮看見笑道:“我的兒!今日好呀,不等你娘來就上床了。俺每在後邊吃酒,被李桂姐唱着,灌了我幾鐘好的。獨自一個兒,黑影子裏,一步高一步低,不知怎的走來了。”叫春梅:“你有茶倒甌子我吃。”【夾批:總為春梅先試藥,暗中工夫作地也,豈是寫金蓮吃酒。】那春梅真個點了茶來。金蓮吃了,努了個嘴與春梅,那春梅就知其意。那邊屋裏早已替他熱下水,婦人抖些檀香白礬在裏面,洗了牝。【夾批:未寫西門之玉,先寫金蓮之牝,蓋玉是簇新改過,牝亦當一番刷洗也。】就燈下摘了頭,止撇着一根金簪子,拿過鏡子來,從新把嘴唇抹了脂胭,口中噙着香茶,【夾批:好工夫,然則與牝一時刷洗也。】走過這邊來。春梅床頭上取過睡鞋來與他換了,帶上房門出去。這婦人便將燈臺挪近旁邊桌上放着,一手放下半邊紗帳子來,褪去紅褲,【眉批:描摹“一手”二字,妙絶。言其一手下帳,一手脫褲,一面兩腳早已上床矣。情景如畫。】露出玉體。西門慶坐在枕頭上,那話帶着兩個托子,一霎弄的大大的與他瞧。婦人燈下看見,唬了一跳──一手攥不過來,紫巍巍,沉甸甸──便昵瞅了西門慶一眼,說道:“我猜你沒別的話,一定吃了那和尚藥,弄聳的恁般大,一味要來奈何老娘。好酒好肉,王裏長吃的去。你在誰人跟前試了新,這回剩了些殘軍敗將,纔來我這屋裏來了。俺每是雌剩雞巴肏的?你還說不偏心哩!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裏,三不知把那行貨包子偷的往他屋裏去了。原來晚夕和他幹這個營生,他還對着人撇清搗鬼哩。你這行貨子,幹淨是個沒輓回的三寸貨。想起來,一百年不理你纔好。”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過來。你若有本事,把他咂過了,我輸一兩銀子與你。”婦人道:“汗邪了你了。你吃了甚麽行貨子,我禁的過他!”於是把身子斜軃在裧席之上,雙手執定那話,用朱唇吞裹。說道:“好大行貨子,把人的口也撐的生疼的。”說畢,出入鳴咂。或舌尖挑弄蛙口,舐其龜弦;或用口噙着,往來哺摔;或在粉臉上擂晃,百般摶弄,那話越發堅硬[扌造]掘起來。
  西門慶垂首窺見婦人香肌掩映於紗帳之內,纖手捧定毛都魯那話,往口裏吞放,燈下一往一來。不想旁邊蹲着一個白獅子貓兒,看見動彈,不知當做甚物件兒,撲嚮前,用爪兒來撾。【夾批:此處卻為死官哥作綫處,乃寫一千裏之綫。,豈是凡手能到。】這西門慶在上,又將手中拿的灑金老鴉扇兒,衹顧引逗他耍子。被婦人奪過扇子來,把貓盡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帳子外去了。昵嚮西門慶道:“怪發訕的冤傢!緊着這紮紮的不得人意,又引逗他恁上頭上臉的,一時間撾了人臉卻怎的?好不好我就不幹這營生了。”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會張致死了!”婦人道:“你怎不叫李瓶兒替你咂來?我這屋裏盡着教你掇弄。不知吃了甚麽行貨子,咂了這一日,益發咂的沒些事兒。”西門慶於是嚮汗巾上小銀盒兒裏,用挑牙挑了些粉紅膏子藥兒,抹在馬口內,仰臥於上,教婦人騎在身上。婦人道:“等我搧着,你往裏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僅沒龜棱。婦人在上,將身左右捱擦,似有不勝隱忍之態。因叫道:“親達達,裏邊緊澀住了,好不難捱。”一面用手摸之,窺見麈柄已被牝戶吞進半截,撐的兩邊皆滿。婦人用唾津塗抹牝戶兩邊,已而稍寬滑落,頗作往來,一舉一坐,漸沒至根。婦人因嚮西門慶說:“你每常使的顫聲嬌,在裏頭衹是一味熱癢不可當,怎如和尚這藥,使進去,從子宮冷森森直掣到心上,這一回把渾身上下都酥麻了。我曉的今日死在你手裏了。好難捱忍也!”西門慶笑道:“五兒,我有個笑話兒說與你聽【夾批:又作一間。】──是應二哥說的:一個人死了,閻王就拿驢皮披在身上,教他變驢。落後判官查簿籍,還有他十三年陽壽,又放回來了。他老婆看見渾身都變過來了,衹有陽物還是驢的,未變過來,那人道:‘我往陰間換去。’他老婆慌了,說道:‘我的哥哥,你這一去,衹怕不放你回來怎了?等我慢慢兒的挨罷。’”婦人聽了,笑將扇把子打了一下子,說道:“怪不的應花子的老婆挨慣了驢的行貨。硶說嘴的賊,我不看世界,這一下打的你……”
  兩個足纏了一個更次,西門慶精還不過。他在下面合着眼,由着婦人蹲踞在上極力抽提,提的龜頭颳答颳答怪響。提夠良久,又掉過身子去,朝嚮西門慶。西門慶雙手舉其股,沒棱露腦而提之,往來甚急。西門慶雖身接目視,而猶如無物。良久,婦人情急,轉過身子來,兩手摟定西門慶脖項,合伏在身上,舒舌頭在他口裏,那話直抵牝中,衹顧揉搓,沒口子叫:“親達達,罷了,五兒肏死了!”
  須臾,一陣昏迷,舌尖冰冷。泄訖一度,西門慶覺牝中一股熱氣直透丹田,心中翕翕然,美快不可言也。已而,淫津溢出,婦人以帕抹之。兩個相摟相抱,交頭疊股,鳴咂其舌,那話通不拽出來。睡的沒半個時辰,婦人淫情未定,爬上身去,兩個又幹起來。婦人一連丟了兩遭身子,亦覺稍倦。西門慶衹是佯佯不采,暗想鬍僧藥神通。看看窗外雞鳴,東方漸白,婦人道:“我的心肝,你不過卻怎樣的?到晚夕你再來,等我好歹替你咂過了罷。”西門慶道:“就咂也不得過。管情衹一樁事兒就過了。”婦人道:“告我說是那一樁兒?”西門慶道:“法不傳六耳,等我晚夕來對你說。”
  早晨起來梳洗,春梅打發穿上衣裳。【夾批:一篇金蓮品玉文字,卻用春梅脫衣裳穿衣裳作起結。】韓道國、崔本又早外邊伺候。西門慶出來燒了紙,打發起身。交付二人兩封書:“一封到揚州馬頭上,投王伯儒店裏下;這一封就往揚州城內抓尋苗青,問他的事情下落,快來回報我。如銀子不夠,我後邊再教來保捎去。”崔本道:“還有蔡老爹書沒有?”西門慶道:“你蔡老爹書還不曾寫,教來保後邊稍了去罷。”二人拜辭,上頭口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冠帶了,就往衙門中來與夏提刑相會,道及昨承見招之意。夏提刑道:“今日奉屈長官一敘,再無他客。”發放已畢,各分散來傢。衹見一個穿青衣皂隸,騎着快馬,夾着氈包,走的滿面汗流。到大門首,問平安:“此是提刑西門老爹傢?”平安道:“你是那裏來的?”那人即便下馬作揖,說:“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差來,送禮與老爹。俺老爹與管磚廠黃老爹,如今都往東平府鬍老爹那裏吃酒,順便先來拜老爹,看老爹在傢不在。”平安道:“有帖兒沒有?”那人嚮氈包內取出,連禮物都遞與平安。平安拿進去與西門慶看,見禮帖上寫着浙綢二端,湖綿四斤,香帶一束,古鏡一圓。吩咐:“包五錢銀子,拿回帖打發來人,就說在傢拱候老爹。”那人急急去了。
  西門慶一面預備酒菜,等至日中,二位官員喝道而至,乘轎張蓋甚盛。先令人投拜帖,一個是“侍生安忱拜”,一個是“侍生黃葆光拜”。都是青雲白鷳補子,烏紗皂履,下轎揖讓而入。西門慶出大門迎接,至廳上敘禮,各道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黃主事居左,安主事居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先是黃主事舉手道:“久仰賢名芳譽,學生遲拜。”西門慶道:“不敢!辱承老先生先施枉駕,當容踵叩。敢問尊號?”安主事道:“黃年兄號泰宇,取‘履泰定而發天光’之意。”黃主事道:“敢問尊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因小莊有四眼井之說。”【夾批:四井者,市井也。明明說出,卻都混混看過。】安主事道:“昨日會見蔡年兄,說他與宋鬆原都在尊府打攪。”【夾批:寫出垂涎之意。】西門慶道:“因承雲峰尊命,又是敝邑公祖,敢不奉迎!小價在京已知鳳翁榮選,未得躬賀。”又問:“幾時起身府上來?”安主事道:“自去歲尊府別後,到傢續了親,過了年,正月就來京了。選在工部,備員主事。欽差督運皇木,前往荊州,道經此處,敢不奉謁!”西門慶又說:“盛儀感謝不盡。”說畢,因請寬衣,令左右安放桌席。黃主事就要起身,安主事道:“實告:我與黃年兄,如今還往東平鬍太府那裏赴席,因打尊府過,敢不奉謁。容日再來取擾。”西門慶道:“就是往鬍公處,去路尚遠,縱二公不餓,其如從者何?學生敢不具酌,衹備一飯在此,以犒從者。”於是先打發轎上攢盤。廳上安放桌席。珍羞異品,極時之盛,就是湯飯點心、海鮮美味,一齊上來。西門慶將小金鐘,每人衹奉了三杯,連桌兒擡下去,管待親隨傢人吏典。少傾,兩位官人拜辭起身,安主事因嚮西門慶道:“生輩明日有一小東,奉屈賢公到我這黃年兄同僚劉老太監莊上一敘,未審肯命駕否?”西門慶道:“既蒙寵招,敢不趨命!”說畢,送出大門,上轎而去。
  衹見夏提刑差人來邀。西門慶說道:“我就去。”一面吩咐備馬,走到後邊換了冠帶衣服,出來上馬。玳安、琴童跟隨,排軍喝道,逕往夏提刑傢來。到廳上敘禮,說道:“適有工部督催皇木安主政和磚廠黃主政來拜,留坐了半日,方纔去了。不然,也來的早。”說畢,讓至大廳,上面設放兩張桌席,讓西門慶居左,其次就是西賓倪秀纔。座間因敘話問道:“老先生尊號?”倪秀纔道:“學生賤名倪鵬,字時遠,號桂岩,見在府庠備數,在我這東主夏老先生門下,設館教習賢郎大先生舉業。友道之間,實有多愧。”說話間,兩個小優兒上來磕頭,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潘金蓮從打發西門慶出來,直睡到晌午纔爬起來。【旁批:一語寫盡狂淫。】甫能起來,又懶待梳頭。恐怕後邊人說他,月娘請他吃飯也不吃,衹推不好。大後晌纔出房門,來到後邊。月娘因西門慶不在,要聽薛姑子講說佛法,演頌金剛科儀。在明間內安放一張經桌兒,焚下香。薛姑子與王姑子兩個對坐,妙趣、妙鳳兩個徒弟【夾批:泄嚮縫中,豈不成趣。】立在兩邊,接念佛號。大妗子、楊姑娘、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和李桂姐衆人,一個不少,都在跟前圍着他坐的,聽他演誦。先是,薛姑子道:
  蓋聞電光易滅,石火難消。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絶歸源之路。畫堂綉
  閣,命盡有若長空;【旁批:金蓮輩死矣。】極品高官,祿絶猶如作夢。
  【旁批:西門死矣。】黃金白玉,空為禍患之資;紅粉輕衣,總是塵勞
  之費。妻孥無百載之歡,黑暗有千重之苦。【旁批:六房俱虛,幻化亦假。】
  一朝枕上,命掩黃泉。青史揚虛假之名,黃土埋不堅之骨。【旁批:千古同慨。】
  田園百頃,其中被兒女爭奪;綾錦千箱,死後無寸絲之分。青春未半,而白
  發來侵;賀者纔聞,而吊者隨至。苦,苦,苦!氣化清風塵歸土。點點輪回
  喚不回,改頭換面無遍數。南無盡虛空遍法界,過去未來佛法僧三寶。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
  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王姑子道:“當時釋迦牟尼佛,乃諸佛之祖,釋教之主,如何出傢?願聽演說。”薛姑子便唱《五供養》:
  釋迦佛,梵王子,捨了江山雪山去,割肉喂鷹鵲巢頂。衹修的九竜吐
  水混金身,纔成南無大乘大覺釋迦尊。
  王姑子又道:“釋迦佛既聽演說,當日觀音菩薩如何修行,纔有莊嚴百化化身,有大道力?願聽其說──”薛姑子正待又唱,衹見平安兒慌慌張張走來說道:【旁批:忽然撇去,筆力絶不由人。】“巡按宋爺差了兩個快手、一個門子送禮來。”月娘慌了,說道:“你爹往夏傢吃酒去了,誰人打發他?”正說着,衹見玳安兒回馬來傢,放進氈包來,說道:“不打緊,等我拿帖兒對爹說去。教姐夫且請那門子進來,管待他些酒飯兒着。”這玳安交下氈包,拿着帖子,騎馬雲飛般走到夏提刑傢,如此這般,說巡按宋老爺送禮來。西門慶看了帖子,上寫着“鮮豬一口,金酒二尊,公紙四刀,小書一部”,下書“侍生宋喬年拜”。連忙吩咐:“到傢交書童快拿我的官銜雙摺手本回去,門子答賞他三兩銀子、兩方手帕,擡盒的每人與他五錢。”玳安來傢,到處尋書童兒,那裏得來?急的衹牛回磨轉。陳敬濟又不在,交傅夥計陪着人吃酒,玳安旋打後邊討了手帕、銀子出來,又沒人封,自傢在櫃上彌封停當,叫傅夥計寫了,大小三包。因嚮平安兒道:“你就不知往那去了?”平安道:“頭裏姐夫在傢時,他還在傢來。落後姐夫往門外討銀子去了,他也不見了。”玳安道:“別要題,一定秫秫小廝在外邊鬍行亂走的,養老婆去了。”正在急唕之間,衹見陳敬濟與書童兩個,疊騎騾子纔來,被玳安駡了幾句,教他寫了官銜手本,打發送禮人去了。玳安道:“賊秫秫小廝,仰[扌扉]着掙了合蓬着去。爹不在,傢裏不看,跟着人養老婆兒去了。爹又沒使你和姐夫門外討銀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麽!看我對爹說不說!”書童道:“你說不是,我怕你?你不說就是我的兒。”玳安道:“賊狗攮的秫秫小廝,你賭幾個真個?”走嚮前,一個潑腳撇翻倒,兩個就[石骨]碌成一塊了。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纔罷了。說道:“我接爹去,等我來傢和淫婦算帳。”騎馬一直去了。【夾批:兩寫書童、玳安相駡,見二人同寵,而一春花一秋實也。】
  月娘在後邊,打發兩個姑子吃了些茶食,又聽他唱佛麯兒,宣念偈子。那潘金蓮不住在旁先拉玉樓不動,又扯李瓶兒,又怕月娘說。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這裏恁有[百刂]劃沒是處的。”那李瓶兒方纔同他出來。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拔了蘿蔔地皮寬。【旁批:月娘已與金蓮疏矣。】交他去了,省的他在這裏跑兔子一般。原不是聽佛法的人。”【夾批:敬濟鬥葉,又是如此上場,特與上文作對,蓋此回是雙關文字也。】
  這潘金蓮拉着李瓶兒走出儀門,因說道:“大姐姐好幹這營生,你傢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傢中宣起捲來了。都在那裏圍着他怎的?【夾批:月娘之惡,數語道盡。】咱們出來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裏做甚麽哩。”於是一直走出大廳來。衹見廂房內點着燈,大姐和敬濟正在裏面絮聒,說不見了銀子。被金蓮嚮窗欞上打了一下,說道:“後面不去聽佛麯兒,兩口子且在房裏拌的甚麽嘴兒?”陳敬濟出來,看見二人,說道:“早是我沒曾駡出來,原是五娘、六娘來了。請進來坐。”金蓮道:“你好膽子,駡不是!”【夾批:針尖相對。】進來見大姐正在燈下納鞋,說道:“這咱晚,熱剌剌的,還納鞋?”因問:“你兩口子嚷的是些甚麽?”陳敬濟道:“你問他。爹使我門外討銀子去,他與了我三錢銀子,就教我替他捎銷金汗巾子來。不想到那裏,袖子裏摸銀子沒了,不曾捎得來。來傢他說我那裏養老婆,和我嚷駡了這一日,急的我賭身發咒。不想丫頭掃地,地下拾起來。他把銀子收了不與,還教我明日買汗巾子來。你二位老人傢說,卻是誰的不是?”那大姐便駡道:“賊囚根子,別要說嘴。你不養老婆,平白帶了書童兒去做甚麽?剛纔教玳安甚麽不駡出來!想必兩個打夥兒養老婆去來。去到這咱晚纔來,你討的銀子在那裏?”金蓮問道:“有了銀子不曾?”大姐道:“剛纔丫頭掃地,拾起來,我拿着哩。”金蓮道:“不打緊處。我與你些銀子,明日也替我帶兩方銷金汗巾子來。”李瓶兒便問:“姐夫,門外有,也捎幾方兒與我。”敬濟道:“門外手帕巷有名王傢,專一發賣各色改樣銷金點翠手帕汗巾兒,隨你要多少也有。你老人傢要甚麽顔色,銷甚花樣,早說與我,明日都替你一齊帶的來了。”李瓶兒道:“我要一方老黃銷金點翠穿花鳳的。”敬濟道:“六娘,老金黃銷上金不現。”李瓶兒道:“你別要管我。我還要一方銀紅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兒的,又是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的。”【夾批:總襯瓶兒為人。】敬濟便道:“五娘,你老人傢要甚花樣?”金蓮道:“我沒銀子,衹要兩方兒夠了。要一方玉色綾瑣子地兒銷金的。”敬濟道:“你又不是老人傢,白剌剌的,要他做甚麽?”金蓮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後有孝戴。”敬濟道:“那一方要甚顔色?”金蓮道:“那一方,我要嬌滴滴紫葡萄顔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裏面一對兒喜相逢,兩邊欄子兒,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兒。”【旁批:與王婆所掏出之汗巾特特一對,下接二人得手也。】敬濟聽了,說道:“耶嚛,耶嚛!再沒了?賣瓜子兒打開箱子打嚏噴──瑣碎一大堆。”金蓮道:“怪短命,有錢買了稱心貨,隨各人心裏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兒便嚮荷包裏拿出一塊銀子兒,遞與敬濟,說:“連你五娘的都在裏頭了。”金蓮搖着頭兒說道:“等我與他罷。”李瓶兒道:“都一答交姐夫捎了來,那又起個窖兒!”敬濟道:“就是連五娘的,這銀子還多着哩。”一面取等子稱稱,一兩九錢。李瓶兒道:“剩下的就與大姑娘捎兩方來。”大姐連忙道了萬福。【夾批:又找上一回。】金蓮道:“你六娘替大姐買了汗巾兒,把那三錢銀子拿出來,你兩口兒鬥葉兒,賭了東道罷。少,便叫你六娘貼些兒出來,明日等你爹不在,買燒鴨子、白酒咱每吃。”敬濟道:“既是五娘說,拿出來。”【夾批:此句卻是寫大姐。】大姐遞與金蓮,金蓮交付與李瓶兒收着。拿出紙牌來,燈下大姐與敬濟鬥。金蓮又在旁替大姐指點,登時贏了敬濟三掉。忽聽前邊打門,西門慶來傢,金蓮與李瓶兒纔回房去了。【夾批:寫盡心事。】敬濟出來迎接西門慶回了話,說徐四傢銀子,後日先送二百五十兩來,餘者出月交還。西門慶駡了幾句,酒帶半酣,也不到後邊,逕往金蓮房裏來。正是:
  自有內事迎郎意,何怕明朝花不開。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千古一奇梅
第一奇書序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第一回西門慶熱結十弟兄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賄設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捉姦情鄆哥定計飲鴆藥武大遭殃第六回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駡張四舅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武都頭誤打李皂隸第十回義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潘金蓮私僕受辱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三回李瓶姐墻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第十四回花子虛因氣喪身李瓶兒迎姦赴會
第十五回佳人笑賞玩燈樓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六回西門慶擇吉佳期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宇給事劾倒楊提督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賂相府西門脫禍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草裏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