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說捨得   》 關於父子(1)      賈平凹 Gu Pingao

  衹有在兒子開始做了父親,這父親纔有覺悟對自己的父親好起來,可以與父親在一條凳子上坐下,可以蹺二郎腿,共同地吸一鍋煙,共同拔下巴上的鬍須。但是,做父親的在已經喪失了一個男人在傢中的真正權勢後,對於兒子的能促膝相談的態度卻很有了幾分苦楚。
  一個兒子酷像他的父親,旁人看起來很滑稽,做父親的就要得意了,世界上有了一個小小的自己的復製品,時時對着欣賞,如鏡中的花水中的月,這無疑比僅僅是個兒子自豪得多
  。我們常遇到這樣的事,一個朋友已經去世幾十年了,忽一日早上又見着了他,忍不住就呼叫了他的名字,當然知道這是他的兒子,但能不由此而企羨起這一種生生不滅永存於世的境界嗎?
  做父親的都希望自己的兒子像蛇在蛻皮一樣地始終是自己,但兒子卻相當多的願意蟬在蛻殼的裂變。一個朋友跟我說,他的兒子小時候最高興的是讓他牽了逛大街,現在纔讀小學三年級,就不願意同他一塊出門了。因為嫌他胖得難看。如果父親是一個官員或者名人,即就不是官員和名人卻模樣英俊,雖然不會發生像我的朋友那樣的悲劇,但做兒子的絶不會愛自己的父親,就是愛,愛裏親的成分則少,屬的成分要多。
  中國的傳統裏,有“嚴父慈母”之說,所以在初為人父可以對任何事情寬容放任,對兒子卻一派嚴厲,少言語,多板臉,動輒就吼叫揮拳,我們在每一個家庭都能聽到對兒子以“匪”字來下評語和“小心熟了你的皮”的警告。他們常要把在外邊的慪氣回傢來發泄到兒子身上,如受了領導的壓製,挨了同事的排擠,甚至丟了一把鑰匙,輸了一盤棋。兒子在那時沒力氣回打,又沒多少詞彙能駡,經濟不獨立逃出傢去更得餓死,除了承接打駡外唯獨是哭,但常常還是不準哭,也就不敢再哭。偶爾對兒子親熱了,原因又多是自己有了什麽喜事,要把一個喜事讓兒子醖釀擴大成兩個喜事。在整個的少年,兒子能隨便呼喊國傢主席的小名,卻不敢悄聲說出父親的大號的,我的鄰居名叫張有餘,他的兒子就從不說出“魚”來,飯桌上吃魚就說“吃蛤蟆”,於是小兒駡仗,衹要說出對方父親的名字就算是最惡毒的大駡了。可是,每一個人的經驗裏,卻都在記憶的深處牢記着一次父親嚴打的歷史,耿耿於懷到晚年說出來,仍憤憤不平的。所以在鄉下,甚至在目下的城市,兒子從來不願同父親呆在一起,他們往往是相對無言。我們總是發現着父親對兒子的評定不準,差不多是“呆”、“癡相”,以至兒子成就了事業甚或是了名人,他還是驚疑不信。
  兒子稍稍獨立,兒子與父親的意見就不統一了,愈是與父親相悖,這兒子就愈是優秀人物。許多史書上已經記載了兒子為了皇位囚禁和弒殺了父親的事實,即使是一個最貧賤的鄉裏窮兒子,對父親於某種利益上也“大逆不道”起來了,我曾在一個山村看見過一個兒子哭父親喪的場面,他淚水汪洋地哭:“大(爸)呀,誰再和你娃爭嘴呀?不吃飯咱們是父子,一吃飯咱們就是對頭啊!”兒子這麽痛哭當然也算個孝子,但他說的哪一句又不是實話呢?
  可以說,兒子和父親的矛盾是從兒子一出世就有了,他首先是父親的妻子的愛心轉移,再就是嚮你討吃討喝以至意見相悖惹你生氣,最後又親手將父親埋葬。有這樣個笑話,說是一個老父在哄孫子吃奶時竟把媳婦的奶頭示範性地吮了一口,兒子大為不滿,與老父論理,可見兒子是不讓其父的,但老父呢,更有一腔積憤,說:“你吮了我老婆三年奶頭,我還沒尋你事哩,我吮你老婆一口奶頭你就兇了?!”古語講男當十二替父志,兒子從十二歲起父親就慢慢衰退了,所以做父親的從小嚴打兒子,這恐怕是冥冥之中的一種人之生命本源裏的嫉妒意識。若以此推想,女人的偉大就在於從中調和父與子的矛盾了,世界上如果衹有大男人和小男人,其實就是兇殘的野獸,上帝將女人分為老女人和小女人派下來就是要掌管這些男人的。
  衹有在兒子開始做了父親,這父親纔有覺悟對自己的父親好起來,可以與父親在一條凳子上坐下,可以蹺二郎腿,共同地吸一鍋煙,共同拔下巴上的鬍須。但是,做父親的在已經喪失了一個男人在傢中的真正權勢後,對於兒子的能促膝相談的態度卻很有了幾分苦楚,或許明白這如同一個得勝的將軍盛情款待一個敗將衹能顯得人傢的寬大為懷一樣,兒子的恭敬即使出自真誠,父親在本能的潛意識裏仍覺得這是一種恥辱,於是他開始鐘愛起孫子了。這種轉變皆是不經意的,不易被清醒察覺的,這似乎像北方人陽氣重而喜食狀若陰器的麥子,南方人陰氣盛而喜食形若陽具的大米一樣。也不妨走訪一下,傢有美妻豔女的人傢誰個善於經營花卉盆景呢?養貓成癖的男人哪一個又是滿意着他的傢妻呢?父親鐘愛起了孫子,便與孫子沒了輩分,嬉鬧無序,孫子可以嘲笑他的愛吃爆豆卻沒牙咬動的嘴,在厠所比試誰尿得遠,自然是爺爺尿濕了鞋而被孫子拔一根鬍子來懲罰了。他們同輩人在一塊,如同婆婆們在一塊數說兒媳一樣數說兒子的不是,完全變成了長舌男,衹有孫子來,最喜歡的也最能表現親近的是動手去摸孫子的小雀雀。這似乎成了一種習慣,且不說這裏邊有多少人生的深沉的感慨,失望和嚮往,但現在一見孩子就要去摸簡直是唯一的逗樂了。有時手伸了過去時纔發現是個女孩,手忙停止,又不能暴露尷尬窘相,手就從下而上劃了一個弧,變成一種理頭髮的動作最後摸到了自己的後腦勺上,在這一瞬間感嘆自己老了,頭髮全稀落殆盡了。這樣的場面,往往使做兒子的感到了悲涼,在孫子不成體統地與爺爺戲謔中就要打發自己的兒子,但父親卻在這一刻裏兇如老狼,開始無以復加地駡兒子,把積聚於肚子的所所有有的不滿全要駡出來,直駡個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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