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孟子他說   》 52、孝道與河童      熊逸 Xiong Yi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
  公曰:"將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君無見焉!"
  公曰:"諾。"
  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踰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踰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
  曰:"否。謂棺槨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謂踰也,貧富不同也。"
  樂正子見孟子,曰:"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這是"梁惠王"一章中的最後一節了,場景突然就轉換到了魯國。其實,這段魯國的經歷是孟子周遊列國的最後一程,這時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在那個時代裏已經算是高壽了。他在這次魯國的經歷中無奈地感嘆着天命--到底人老了,明白了再牛的人也不能和天鬥,明白了老天爺沒站在自己這邊。可這是不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呢?誰知道。
  魯平公準備出門,車都備好了,寵臣臧倉突然過來請示:"您怎麽和往常不一樣啊,這都要上車了我們還不知道您是要去哪兒呢。"
  魯平公說:"大驚小怪,我是去見孟子。"
  臧倉誇張地張大了嘴:"啊--?!您是什麽身份,他小孟又是什麽身份,竟然勞您大駕去拜訪他!您覺得他是個賢人嗎?嘿嘿,賢人的所作所為都會合乎禮義,可他小孟,我呸,他給他老媽辦喪事的規格居然超過了他以前給老爸辦喪事的規格,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哼,這種人您還是不要見的好!"
  魯平公一聽:"嗯,不愧是我的寵臣啊,說的在理。聽你的,我不去了。"
  魯平公要去拜訪孟子,這本來大概是正在魯國做官的孟子的學生樂正子推薦的。樂正子正惦記着魯平公是不是已經到了孟子那裏了,可突然聽說他根本就沒去,嘿,這真是拿豆包不當幹糧啊,樂正子找魯平公說理來了:"您怎麽又不去了呢?"
  魯平公說:"有人告訴我了,說孟老師給老媽辦喪事的規格超過了他以前給他老爸辦的喪事,哼,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樂正子跟隨孟子,從碩士念到博士後,對導師的私生活瞭解得一清二楚,他馬上反問魯平公:"您說的'超過'是什麽意思?是說我導師先前給他老爸辦喪事用士禮,後來給老媽用大夫禮?還是老爸喪事用三個鼎,老媽喪事用五個鼎?"
  --樂正子這番話在我們現代人聽起來就像聽天書一樣,但當時的魯國可是最講究這些禮呀、樂呀的東西。
  魯平公說:"我指的不是這些,我是說他棺槨和壽衣用的不合規矩。"
  --這件事前文沒提,看來魯平公還是詳細瞭解過一些情況的。
  樂正子說:"您說的這事倒確實是有,可那不是不合規矩,那是因為我導師前後的傢境不一樣,窮的時候就衹能簡單一些,後來有錢了就搞得好一些,這難道有什麽不對嗎?"
  --對話記錄到此中斷,也不知道魯平公是怎麽回答的,推想是沒詞了,但面子又下不來,所以還是不去見孟子,但他很有可能是把臧倉給賣出去了。
  樂正子回去了,見到導師,說:"我本來都和魯君說好了讓他來見您,他本來車都備好了,可是,他的一個寵臣叫臧倉的亂說話,把事給壞了。"
  孟子點了點頭,面容平和,說了兩句非常玄妙的話:"魯君要來,是因為你樂正子勸他來,他沒來,是因為臧倉勸他別來,其實他來與不來,非關人力,而屬天命。這是老天爺不讓我和魯君會面啊,臧倉那臭小子哪有這麽大本事?"
  --說明一下:我對"行或使之,止或尼之"的理解和常見的一些版本不大一樣。我正為客異地,手頭資料很少(這時候真是很懷念傢裏的那些書啊),就拿朱熹的解釋放過來給大傢參考吧:"言人之行,必有人使之者。其止,必有人尼之者。"
  孟子這也算是無奈之言,其實他是不大信什麽天命鬼神的,這些東西往往都是被拿來做個說辭罷了。至於臧倉,也是個可憐人啊,辦了一件錯事,結果成了千古留名的小人。我有時在想,古代拿四書五經當教科書的那些學生們當中,如果有誰姓臧,一定經常被人拿來開玩笑,一口一個"臧氏之子"--你還沒轍,因為這是聖賢之言。
  這一節裏,我覺得首先值得一提的就是:孟子給雙親辦個喪事,如此私人的行為怎麽會被上綱上綫到這樣一個高度?
  --這就是禮製啊,我們所謂"禮儀之邦",這正是一個"禮儀"的典型體現。就孟子的思想來說,他講這個"孝"字還是有人情味兒的,但還是苛刻得可以,像"守孝三年"就是他極力主張的,這在後文當中會有細說。可中國人談"孝道",後來就發展到了《二十四孝》那種極端的地步,前面已經講過郭巨的例子,簡直就是變態。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走極端的人自然會有,這本不足為奇,可怕的是,把極端的例子當成典型來推廣,以極端的例子作為標準來要求大衆。後世所謂"孝道"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這些年還經常有人呼籲什麽尋找傳統、呼喚孝道之類的,用心雖好,卻不知我們傳統的孝道實在是可怕得很啊。子女對父母的孝順,本來是一種自然的感情,在西方那些從無孝道之說的國傢,做子女的也很少有因為缺乏孝道教育就打爹駡娘的吧?一種自然的感情被一大堆形式給框框住,出了這些框框就成了不孝,這就很容易在本來已經泛濫成災的假仁假義之外再增加一個假孝。--極端的例子本來就沒幾個人學得來,社會還非要去鼓勵這些,導致的結果自然就是作偽成風。
  對孝道的批評自古有之,不過這種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確實屈指可數,王充、孔融,這都是時代的大另類,還有過禪師認為母親之身是寄宿之處(相反,佛傢也有宣揚親恩和孝道的經文,佛學發展成佛教,在思想上是個開放係統,時間越長,論調也就越多越雜,有出入是很正常的),在近代,鬍適也為這個話題掀起過論戰。"父母於子女無恩論",口水大戰,反對者衆。
  但是,我又要出來調和了,反對這種觀點的人通常都會犯一個邏輯錯誤,那就是:認為如果承認父母於子女無恩就意味着反對子女對父母盡孝。
  --其實這個邏輯是不成立的,我就認為父母對子女無恩,但我是一個孝順孩子。為什麽呢?無恩不等於無情啊!一傢人一起生活這麽多年,互相關照,感情親密,所以呢,用不着宣傳什麽孝道,做孩子的自然就對父母有一份關心。當然,如果父母成天打駡子女,再怎麽宣傳孝道,孩子也孝不起來。所以說,這本來都是最自然不過的感情,何必非要搞成那麽可怕的孝道呢?
  再說"無恩",王充、孔融他們時代太早,所以見解還淺,鬍適的說法也嫌不夠通透,倒是芥川竜之介有一篇叫做《河童》的小說,我覺得很能給人啓發。
  先簡單介紹一下,河童是日本傳說中的一種怪物,具體樣子我就不去描述它了,反正是夠古怪的。芥川竜之介的這篇小說是說有一個人類踏進了河童的世界,驚異地觀察着河童們是怎樣生活的。我摘引一小段關於河童生育的文字,這段裏提到的"巴咯"是一個河童的名字:
  從我們人類看來,確實沒有比河童的生育更奇怪的了,不久以後.我曾到巴咯的小屋去參觀它老婆的分娩。河童分娩也跟我們人類一樣,要請醫生和産婆幫忙。但是臨産的時候,作父親的就像打電話似的對著作母親的下身大聲問道:"你好好考慮一下願意不願意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再回答我。"巴咯也照例跪下來,反復這樣說。然後用放在桌上的消毒藥水漱漱口。他老婆肚子裏的娃娃大概有些多心,就悄悄地回答說:"我不想生下來。首先光是把我父親的精神病遺傳下來就不得了。再說,我認為河童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惡。"
  巴咯聽罷,怪難為情地撓撓腦袋。在場的産婆馬上把一根粗玻璃管插入老婆的下身,註射了一種液體。老婆如釋重負般長嘆一聲。同時,原來挺大的肚子就像泄了氫氣的氣球似的癟下去了。原來挺大的肚子就像泄了氫氣的氣球似的癟下去了。
  --呵呵,很新奇是不是?不過它確實可以給人一些啓發。
  好吧,有恩無恩就算沒有定論好了,可是,復雜的儀式化的東西和極端到變態的表演我還是覺得讓它們永遠消失掉為好,我也寧願相信傢人之間是由愛來維係着,而不是什麽施恩與報恩的關係。
  再說孟子,在魯國看過老天爺的臉色之後,他便回到了老傢鄒國,從此終於安定下來,和弟子們一起寫書去了(也有人說這書全是他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寫的)。現在呢,"梁惠王"這章算是寫完了,他還有很多回憶,很多想法,都會在後面的六章裏一一出現。在這一章的結束,讓我們回頭想想孟子的這一生啊,塞滿了一貨輪集裝箱的理想卻連一斤都沒有推銷出去,這真很像一些大型國企,勤勤懇懇很多年,創造了很多很多的GDP,衹可惜全是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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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序梁惠王章句上 2、"禮儀之邦"其實是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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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孟子要搞和平演變14、姓陳的沒一個好東西
15、自由主義在齊國16、詠春拳訣
17、孟子的生活作風問題·說實話騙人才是真功夫18、胸有成竹說錯話
19、人人成佛,人人成聖20、草民們的瞎激動
21、書生好談兵22、賣國、亡國全有理
23、親娘、後娘、別人的娘,有奶就是娘24、有奶就是娘,有槍也是娘,有奶有槍更是娘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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