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52節:抱恨終天      季羨林 Ji Xianlin

  等到我於1946年回國的時候,解放戰爭正在激烈進行。到了1949年,解放軍終於開進了北京城。就在這一年的春夏之交,我忽然接到一封從中南海寄出來的信。信開頭就是:"你還記得當年在清華時的一個叫鬍鼎新的同志嗎?那就是我,今天的鬍喬木。"我當然記得的,一縷懷舊之情驀地縈上了我的心頭。他在信中告訴我說,現在形勢頓變,國傢需要大量的研究東方問題、通東方語文的人材。他問我是否同意把南京東方語專、中央大學邊政係一部分和邊疆學院合併到北大來。我同意了。於是有一段時間,東語係是全北大最大的係。原來衹有幾個人的係,現在頓時熙熙攘攘,車馬盈門,熱鬧非凡。
  記得也就是在這之後不久,喬木到我住的翠花鬍同來看我,一進門就說:"東語係馬堅教授寫的幾篇文章:《穆罕默德的寶劍》、《回教徒為什麽不吃豬肉?》等,毛先生很喜歡,請轉告馬教授。"他大概知道,我們不習慣於說"毛主席",所以用了"毛先生"這一個詞兒。我當時就覺得很新鮮,所以至今不忘。
  到了1951年,我國政府派出了建國後第一個大型的出國代表團:赴印緬文化代表團。喬木問我願不願參加,我當然非常願意。我研究印度古代文化,卻沒有到過印度,這無疑是一件憾事。現在天上掉下來一個良機,可以彌補這個缺憾了。於是我暢遊了印度和緬甸,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這當然要感謝喬木。
  但是,我是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我很怕見官。兩個喬木都是我的朋友,現在都當了大官。我本來就不喜歡拜訪人,特別是官,不管是多熟的朋友,也不例外。解放初期,我曾請南喬木喬冠華給北大學生做過一次報告。記得送他出來的時候,路上遇到艾思奇。他們倆顯然很熟識。艾說:"你也到北大來老王賣瓜了!"喬說:"衹許你賣,就不許我賣嗎?"彼此哈哈大笑。從此我就再沒有同喬冠華打交道,同北喬木也過從甚少。
  說句老實話,我這兩個朋友,南北二喬木都沒有官架子。我最討厭人擺官架子,然而偏偏有人愛擺。這是一種極端的低級趣味的表現。我的政策是:先禮後兵。不管你是多麽大的官,初見面時,我總是彬彬有禮。如果你對我稍擺官譜,從此我就不再理你。見了面也不打招呼。知識分子一嚮是又臭又硬的,反正我决不想往上爬,我完全無求於你,你對我絶對無可奈何。官架子是擡轎子的人擡出來的。如果沒有人擡轎子,架子何來?因此我憎惡擡轎子者勝於坐轎子者。如果有人說這是狂狷,我也衹等秋風過耳邊。
  但是,喬木卻决不屬於這一類的官。他的官越做越大,地位越來越高,被譽為"黨內的才子"、"大手筆",儼然執掌意識形態大權,名滿天下。然而他並沒有忘掉故人。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後,我們都有獨自的經歷。我們雖然沒有當面談過,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到我傢來看過我,他的傢我卻是一次也沒有去過。什麽人送給他了上好的大米,他也要送給我一份。他到北戴河去休養,帶回來了許多個兒極大的海螃蟹,也不忘記送我一筐。他並非百萬富翁,這些可能都是他自己出錢買的。按照中國老規矩:來而不往,非禮也。投桃報李,我本來應該回報點東西的,可我什麽吃的東西也沒有送給喬木過。這是一種什麽心理?我自己並不清楚。難道是中國舊知識分子,優秀的知識分子那種傳統心理在作怪嗎?
  1986年鼕天,北大的學生有一些愛國活動,有一點"不穩"。喬木大概有點着急。有一天他讓我的兒子告訴我,他想找我談一談,瞭解一下真實的情況。但他不敢到北大來,怕學生們對他有什麽行動,甚至包圍他的汽車,問我願不願意到他那裏去。我答應了。於是他把自己的車派來,接我和兒子、孫女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外面剛下過雪,天寒地凍。他住的房子極高極大,裏面溫暖如春。他全家人都出來作陪。他請他們和我的兒子、孫女到另外的屋子裏去玩,衹留我們兩人,促膝而坐。開宗明義,他先聲明:"今天我們是老友會面。你眼前不是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而是六十年來的老朋友。"我當然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把我對青年學生的看法,竹筒倒豆子,和盤倒出,毫不隱諱。我們談了一個上午,衹是我一個人說話。我說的要旨其實非常簡明:青年學生是愛國的。在上者和年長者惟一正確的態度是理解和愛護,誘導與教育。個別人過激的言行可以置之不理。最後,喬木說話了: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說是要把我的意見帶到政治局去。能得到喬木的同意,我心裏非常痛快。他請我吃午飯。他們全家以夫人𠔌羽同志為首和我們祖孫三代圍坐在一張非常大的圓桌旁。讓我吃驚的是,他們吃得竟是這樣菲薄,與一般人想像的什麽山珍海味、燕窩、魚翅,毫不沾邊兒。喬木是一個什麽樣的官,也就一清二楚了。
  有一次,喬木想約我同他一起到甘肅敦煌去參觀。我委婉地回絶了。並不是我不高興同他一起出去,我是很高興的。但是,一想到下面對中央大員那種逢迎招待、麯盡恭謹之能事的情景,一想到那種高樓大廈、扈從如雲的盛況,我那種上不得臺盤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我感到厭惡,感到膩味,感到不能忍受。眼不見為淨,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傢裏為好。
  最近幾年以來,喬木的懷舊之情好像愈加濃烈。他曾幾次對我說:"老朋友見一面少一面了!"我真是有點驚訝。我比他長一歲,還沒有這樣的想法哩。但是,我似乎能瞭解他的心情。有一天,他來北大參加一個什麽展覽會。散會後,我特意陪他到燕南園去看清華老同學林庚。從那裏打電話給吳組緗,電話總是沒有人接。喬木告訴我,在清華時,他倆曾共同參加了一個地下革命組織,很想見組緗一面,竟不能如願,言下極為怏怏。我心裏想:這次不行,下次再見嘛。焉知下次竟沒有出現。喬木同組緗終於沒能見上一面,就離開了人間。這也可以說是抱恨終天吧。難道當時喬木已經有了什麽預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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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第3節:神奇的絲瓜第4節:幽徑悲劇
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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