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四十八回 鬻畫分金割愛助膏火 讀書補拙勉力答瓊瑤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李鼕青見他去遠,便道:“這人倒像一個誠實少年。”楊杏園道:“誠實害了他了。他現在為一個坤伶所迷,捧得昏天黑地,又可笑,又可憐。我看他錢花足了就醒了。”李鼕青道:“也許那坤伶待他真好。”楊杏園道:“難道他們還能破了成例,講真愛情嗎?”李鼕青道:“你這話顯然偏着男子。以為富君是讀書的人有真愛情,那女戲子就是以金錢為重,决不會有真愛情的。”楊杏園道:“管他真愛情,假愛情,與我們什麽相幹?愛情這樣東西,本來是神秘的東西。也許表面很接近,骨子裏很疏。也許表面很冷淡,心裏很熱烈。當事的人,十有九個是糊糊塗塗。用第三者的眼光來評論旁人,越發不對了。”楊杏園說時,蹲着身子在地下栽花,不住的用手弄土。眼睛衹能望着李鼕青的裙子角。李鼕青手扶着樹站着,默然不語。用手牽了牽衣襟。又抽出衣紐上的手絹,揩了一揩臉。過了一會,還沒有作聲。楊杏園在這時,也是沒有什麽話可說,搭汕着,努力的栽花,一刻兒工夫,就栽了三盆花。彎着腰,總不肯伸直來。大傢靜默了一會,衹聽見屋子裏的鐘當當當響了十下。李鼕青笑道:“怎麽就十點鐘了?傢裏快要吃飯,回去了,省得他們等我。”楊杏園這纔站了起來笑道:“你府上不是十二點鐘吃午飯嗎?”李鼕青道:“今天禮拜,格外提早一點,吃了飯,好出去玩呢。”楊杏園笑道:“嚮來沒有聽見說出去玩的人,今天也自動的要出去玩。”李鼕青笑了一笑,說道:“再會。”楊杏園伸着兩衹糊滿了泥的手,便跟在身後,送了出來。到了月亮門邊,李鼕青回頭說道:“這樣的熟客,還送什麽?”楊杏園道:“也應該送到前院。”說着,依舊望前走。李鼕青真忍不住了,笑着說道:“瞧罷!這個樣兒……”楊杏園一看一雙泥手,渾身泥點,這纔笑着止住步。一直望着李鼕青走了,然後轉回身,這纔覺得兩衹腿有些酸,地下還攤着一大堆菊花秧子,不能栽了。走回房去就着臉盆裏的涼水,洗了一把手,洗得滿盆都是泥土。看看院子裏的花,叫自己也未免笑自己做事有頭無尾。便叫了聽差車夫進來,一頓把花按着盆子栽了。栽不了的,就叫他們拿了出去。自己先栽一株花,按着歌訣,要多少土,要多少水,這會子亂七八糟,也就不管了。當新聞記者的人,是沒有星期休息的。每到了星期,就要抱怨自己幹的這種職業不好。楊杏園也是這樣,不過他有一種自慰的法子,把一部分不受時間限製的事,星期五星期六,就預先忙着趕做些起來,星期日,在傢裏究竟可以休息半天。這時富氏兄弟不在傢,李鼕青又走了,一個人不做事,反而不知道怎樣好。回頭一看椅子邊的電話插銷,隨手將耳機插上,便四處打電話,找朋友說話。百無聊賴中,找了這樣一個消遣法,可是這樁事,又宣告失敗。有的地方是電話沒叫通,有的電話叫通了,人又不在傢,後來委實無人可找了,心想衹有華伯平沒有去找,他平常都不在的,星期更不必說。管他,且試一試,便又把電話叫到惠民飯店。那邊接了話,卻說是剛剛起來。楊杏園就請華伯平說話。一會兒華伯平接電話了,問道:“你是打聽餘夢霞的住址嗎?”楊杏園笑道:“什麽紅蝦紅鴨?”華伯平道:“他昨天到北京的,你不知道嗎?”楊杏園笑道:“你說是誰,我並不認識這個人。”華伯平在電話裏笑了起來,說道:“你們都是文丐啊,不至於不認識。”楊杏園道:“真不認識,也許我一時記不起來,你說他從前在什麽地方做事,我就可以想起來了。”華伯平道:“他是個小說傢,曾做過一部《翠蘭痕》,風傳全國。早幾年,中學校裏的學生還當作教科書呢。”楊杏園笑道:“哦,是他,難怪說紅蝦紅鴨。我也是衹聞其名,並不認識。但他是上海的洋場才子,到北京來做什麽?”華伯平道:“聽說是招親來了。詳細情形,我不很知道。我怕你是要找他呢,你既不是找他,打電話給我,有什麽事?”楊杏園道:“一個人在傢裏問得慌,找你談談。可否到我這裏來吃飯?”華伯平道:“對不住!我這兩天為着老總的老太太過生日,籌辦壽事,簡直沒有閑呢。我正要找你一樁事,哪裏有骨董出讓沒有?我倒要收個三五樣。”楊杏園道:“對窮措大打聽骨董,豈不是問道於盲?”華伯平道:“我不過順問一聲,那就再會罷。”說畢,各自挂上電話。楊杏園找不到人,衹好門在傢裏看了半天書。下午依舊到館裏去辦事,星期這一天,還是白過了。
  時光容易,已是八月初旬,所謂已涼天氣未寒時。楊杏園偶然受涼,病了兩天。他因為自己喜歡害病,小小感冒,不肯把它當一回事,依舊掙紮着做事。因此一回來,就睡覺,連李鼕青傢裏,也有三四天沒有去。這日下午,小麟兒拿了一封信來,交給楊杏園。他沒有拆信,心裏就想着,難道怪我不見面嗎?連忙拆開信來一看。上面寫着是:
  史女士寄人籬下,情有不堪,君所知也。茲彼决計擺脫,入校讀書。
  因學膳各費,共需百餘元,乃就商於青。青同懷淪落,有逾骨肉。力
  所能及,義無可辭。惟阮生之囊,雖不名一錢。而相如之傢,亦徒空
  四壁。愛莫能助,謂當奈何?君於青,似可一商緩急,特此專函奉
  托,謀以玉成其志。君素任俠,當必有以慰我也。
  青 白
  楊杏園將信看完,盤算了一會,决計不能說是沒有錢。可是這時領薪水的時候沒到,手邊又沒有存款,哪裏去弄一百多塊錢去。心想一兩天內,也許不要用,我答應了再說。便拿了一張信紙,寫道:
  示悉。此亦朋友應盡之義務,何所謂俠耶?惟連日適患小恙,深居
  簡出,恐不能於即日等之。在一星期內,當有以報命。
  杏 
  信寫完了,找了一個信封,將信紙放進去。也沒有封口,標了兩行“請回交令姊鼕青女士”幾個字,便交給小麟兒,他拿着信,跑着走了。到了傢裏,李鼕青將信一看,總算滿意,但是看見楊杏園所說,連日在病中,不知道又害了什麽病,過了一會兒,便自己來看楊杏園。楊杏園正因為無聊,背着兩衹手,在院子裏踱來踱去,看見李鼕青,便笑着道:“好幾天不見。”李鼕青道:“怎樣病了?”楊杏園道:“不相幹,小感冒罷了。”說着便一路和李鼕青走進屋來,在兩張沙發上對面坐下了。楊杏園問道:“那位史女士,和她的親戚脫離了嗎?”李鼕青道:“昨天就搬到我傢裏來了。”說着皺了一皺眉毛,又道:“這事,我睏難極了。她的親戚餘府上,我都認識的,密斯餘,和我又是朋友。她住在我那裏,她怕我避嫌疑,要搬到公寓裏去住。我想她又沒有個伴,怎樣去得,硬把她留下了。她就如坐針氈一般,哪裏能安穩。我今日忙了一上午,纔在民德女子實業學校裏,親自和校長辦交涉,給她弄了一個選科生,立刻可以搬到學堂裏去住,衹是學膳費,一刻兒拿不出。”說着笑了一笑道:“我的窮,又是不言而喻的。”楊杏園道:“據這樣說來,密斯史在府上藉住,實在不便。不知道她為什麽和余家弄翻了?”李鼕青道:“那無非是受兩個姨太太的氣。況且她的姑母早已去世了。現在的餘太太,是續弦的,她雖叫一聲姑母,其實還是由於姑丈的關係。你想,大傢並無關係,她老在余家過活,怎能保余家不說話?”楊杏園道:“她還有一位祖母在余家,那怎樣辦呢?”李鼕青道:“這就沒有法子了。她要不是她的祖母在余家,早就搬出來了。”說着皺了一皺眉毛道:“這位小姐,太任性些,說走就走,衹穿了隨身的衣服出來,這就是第一要解决的問題。我的衣服,她又不合身,就眼面前而論,就要製二三十塊錢的布衣服。”楊杏園知道李鼕青最守口德的。她所說史科蓮這種情形,很是含混。由這上頭去推測,一定她的境遇,非人所堪,纔搬了出來的。便慨然的答應道:“既然如此,我們要做兩步去辦。第一步,做衣服。免得不能進學校的門。第二步,再籌劃學費。二三十塊錢,我這裏倒也現成。”說着便走進房去,在箱子裏拿出二十八塊錢來,把身上皮夾子裏的三塊錢,抽出兩塊,一共湊成三十塊,交給了李鼕青。李鼕青一看,有鈔票,有現洋,就知道他不免窸窣敝賦。笑道:“我暫拿去二十塊得了。留下十塊錢。”這下面一句話,雖沒說出來,卻分明留作他零用的意思,免得他為此受窘。楊杏園又很瞭解她的用意。說道:“不要緊,我身上少零錢用,隨時可以到報館裏會計部去拿的。”李鼕青見他這樣說,知道他出於至誠,便收下了。
  這時候已經電燈亮了。李鼕青知道富氏兄弟快要回來,談了幾句話,就走了。楊杏園心想,答是答應了人傢,馬上就要籌款,不要耽誤纔好,當晚就分頭去借錢。偏是事不湊巧,一處也沒有藉到。就是人傢答應有,也約在三五天以後,不能應急。他心想約好了一星期內拿出來,不說提早,總也不要恰好是一星期。而今看看要失信了,怎樣辦?自己忽然想起一樁事,那華伯平,不是要買骨董嗎?我箱子裏還有一幅《關山夜月圖》,不如賣了它。這樣一想,立刻在箱子裏找了出來,便打電話,約華伯平來看畫,一直打了四通電話,纔把華伯平找到。原約定次日下午四點鐘來的,到了晚上十點鐘纔來。楊杏園道:“你怎樣如此不顧信用?叫我在傢裏老等。”華伯平道:“老弟臺,我這就極講信用了。四點鐘出城,被人拉去捧角,看完了戲,吃小館子。吃了小館子,又去逛鬍同,走了兩傢,我硬抽身跑來了,他們還在等我呢。”楊杏園道:“國傢養你們這班官,不發薪呢,就怨天恨地,說是枵腹不能從公,發薪呢,你們又花天酒地,把辦公做個幌子。”華伯平笑道:“得了得了,不要發議論了,你拿畫給我瞧罷,我還要走呢。”楊杏園看他那種急的樣子,知道他不能久等,便把畫拿給他看。這畫是個小中堂,畫着半勾霜月,一角孤城,城外一片沙漠,兩個遊騎,嚮城門飛奔而來。紙卻是雪白的。華伯平道:“這並不是古畫。”楊杏園道:“本不是古畫,你且看看那落款下面的圖章。”華伯平仔細看了一看,乃是“伯秋之章”四個字。華伯平道:“哦!是他畫的,他是我的同鄉,做江西吉安縣知縣,沒到任落水死了。”楊杏園道:“不錯,就是他,他叫趙伯秋,十年前,在江西做官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你看這一軸畫能值多少錢?”華伯平道:“這一軸畫,賣給外省人,他當一軸平常的畫買去,出不了什麽大錢。你賣給我,算是找着主顧了。我出一百塊錢罷。”楊杏園道:“你不把它當骨董,我可把它當骨董哩。老趙的畫,我傢裏一共衹有三軸,賣了可沒地方找去。你要買,就出一百三十塊罷。”華伯平笑道:“原來是你的畫,我不能要。明天同鄉知道,說我華伯平掙了幾個錢,把朋友收藏的東西,都搜括了去,豈不是笑話?”楊杏園笑道:“你不要瞞我,你不是收藏傢,你哪有閑錢去買這個?你買了去送老頭子的禮,對也不對?就是你買,那也不要緊,朋友就不能作買賣嗎?”華伯平道:“你的話,猜是猜着了。據我說,我出一百不少,你就要二百或一百五,以所愛之物而論,也說得過去。何以單單要一百三十元?”楊杏園道:“我有一筆費用,差一百三十元,所以想賣這個數。”華伯平道:“你有什麽費用,結婚費嗎?若是為這個,我藉一百三十元給你。要你賣東西,就不夠朋友了。”楊杏園道:“不是,不是。有東西買,豈不很好,我何必負債。”華伯平道:“雖然,你這話還是可疑,設若你東西衹值十塊錢,你因為要一百三十塊錢,也賣那個數嗎?再說你差一千呢,就要賣一幹嗎?”楊杏園道:“你是做買賣來了,還是論邏輯來了?”華伯平道:“好!我就出一百三十元,不和你爭了。不過我想你不嫖不賭,哪裏會鑽出這一筆費用。”楊杏園笑道:“將來也許可以告訴你,現在因某種關係,要守秘密。”華伯平見楊杏園一定不肯告訴,衹得罷了。便說道:“畫我是不要你的,我明天叫人送一百三十塊錢過來得了。”楊杏園道:“我在客中,這軸畫我留着也沒有地方去挂。挂起來,也沒有相當的骨董來配,我還是賣了的好,省得負債。你就把畫拿去罷。你若不要畫,還說我用手腕來借錢呢。”華伯平道:“笑話,我哪有這種意思?”楊杏園道:“你不要畫,我就不藉你的錢。”華伯平沒法,衹得把畫拿走了。他想道:“楊杏園為什麽不肯負債呢?這一定是結婚。大概不願在新夫人面前露出窮相,所以寧願賣掉這可有可無的畫。”他知道楊杏園等錢用,第二天,居然起了一個早,九點鐘就派專人把錢送了來。楊杏園將錢拿到,也沒有停留,就把錢送到李鼕青傢裏去。
  李鼕青恰好這天上午無事,還在傢裏。楊杏園來了,便出來在客室裏和他見面。楊杏園將錢如數交給李鼕青,問道:“夠不夠?”李鼕青道:“足夠了。總要多個三十塊錢呢。”楊杏園道:“那就很好。密斯史這時進學校,哪裏不要用錢,就留着她零用罷。”李鼕青用手扶着茶几,輕輕的撫摩着,眼睛又望着手,沉思了一會。然後微笑了一笑,對楊杏園道:“這個錢,幾時要用?”楊杏園笑道:“還打算還我嗎?我要加一的利呢。”李鼕青對這一句話,就不好答了。理由是為什麽借錢不要還?可是在彼此的友誼上,又絶不許計較金錢問題。一定要談有藉有還,就太俗了。她的臉太嫩了,這一急,卻急得滿臉通紅。但急中生智,也答應一個不着邊際。便笑道:“加一的利,也不算重。藉來的錢,至少也是三分利,這也不過賺六分罷了。”楊杏園道:“我並不是藉來的。”李鼕青笑道:“不要相瞞。第一次,尊囊就給我搜括無遺,哪裏還有儲蓄?越是這樣說,我越過意不去”。楊杏園道:“自然不是儲蓄,是我把一軸畫賣來的錢。”李鼕青道:“這就對不住了。回頭密斯史又要說許多不安的活。”楊杏園道:“不不!這事我是不出面的。在史女士面前,千萬不要說是我的款子。因為……”李鼕青知道他的意思,第一,他和史科蓮,沒有很重的友誼,這樣幫助,有些躐等。第二,也决不願意在自己面前,對女朋友賣這一個大人情,第三,他這個人情,並不是對史科蓮而發的。便笑道:“這是怎麽說呢?難道我乞諸其鄰而與之,就這樣示惠嗎?其實第一次那一筆款子,我就實說了。”楊杏園道:“並不是我矯情,因為史女士現在的環境,是不適用‘嫂溺援之以手’那句話的。”李鼕青道:“既然如此,我叫密斯史保守秘密得了。”楊杏園覺得“秘密”這兩個字,又有些刺耳。笑道:“那也無所謂。”自己說了這無所謂三個字,卻也不知何所謂。便搭訕着說:“我傢裏還有事,我要回去了。”說着,站起身來便走。李鼕青照例送到大門口,然後拿了錢進去。
  這幾天史科蓮和李鼕青同睡,沒事卻在那間小書房裏看小說。剛纔李鼕青和楊杏園所談的話,她句句都聽見了。李鼕青拿了錢進來,一把就遞給史科蓮,說道:“這全夠了。好了,明天你可以去上學。”史科蓮道:“真難為你,給我搜羅許多錢來。”李鼕青道:“我哪裏有許多錢,還不是那位楊先生辦的?”史科蓮道:“他幫我這一個大忙,我心裏真過意不去。”李鼕青道:“他不但幫你的忙,他也知道你要感他的情,卻叫我不要說出來是他的錢呢。”史科蓮道:“既然如此,我尊重楊先生的意思,衹感謝密斯李。”李鼕青道:“楊先生幫你的忙,你何以感謝我?”史科蓮笑道:“若不是你認識楊先生,他又怎樣能幫我的忙呢?我感謝你,你自然要去感謝他,這手續就不錯了。”李鼕青道:“這無所謂手續,也無所謂感謝。是楊杏園說的,乃朋友應盡之義務。”史科蓮道:“這樣說,就完全便宜我了。”李鼕青有一句話要說,幾乎要說出來,又忍回去了。衹笑了一笑。
  史科蓮得了這筆錢,是滿天愁雲盡散,臉上的笑容,也就止不住顯出來。到了次日,她就離了李傢,搬到學校去。學校裏的生活,那都是有秩序的。而且耳所聞,目所見,都離不了功課。和余家那種繁華家庭的狀況,自己寄人籬下的環境,完全不同。不說別的什麽,第一吃一碗安心飯,不看人傢的眼色。這時史科蓮除了挂念祖母是一樁心事外,竟成了個自由之神。好在餘瑞香始終和她不傷友愛,不時寫信給她,報告外祖母平安。史科蓮因此乃安心去做她的功課,滿打算畢業而後,學着李鼕青自己解决自己的生活問題。想到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到底不能不感謝楊杏園。很快的工夫,一個星期又過,大傢都換了夾衣。史科蓮得了楊杏園第一批款子,綢緞未雨,早把夾衣作好,這時也全身更換起來。她又想,若不是楊杏園,莫說讀書,第一項這衣服問題,就不得了。他雖然不要我感謝他,我究竟受之有愧,因此她就當在她寢室裏的時候,用自來水筆,寫了一封信給楊杏園。那信道:
  杏園先生:我寫這封信給您,實在冒昧得很。因為您極力的協助我,是不願意我知道的。我這時寫信和您道謝,豈不有傷您的本意嗎?不!這事在您那一方面,可以這樣設想。在我們受惠的人,良心上,卻不能容許我緘默。所以我於尊重尊意,和安慰我良心的兩方面,轉來轉去,費了一個禮拜的研究。結果,良心戰勝了友誼,我衹得冒着不是,寫信給您道謝。道謝兩個字,實在形容不出我心中的感激,但是我也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我是一個沒有學問,而又窮無所歸的女子。我不信這世上人,除了李鼕青之外,還有幾個人能看我一眼。現在我知道不然了,天地之大,不少好人,衹是難以遇着罷了。學校裏的生活很好,由前十天的我,變到現在的我,我簡直得到第二個生命。生平的快事,莫過於此。在這種良好環境裏,我現在除了思念一個寄人籬下的六旬祖母而外,沒有別事,衹是盡力的奮鬥。這是可以報告助我的朋友的。我不長於文字,寫得不成東西,求您原諒。即頌文安。
  史科蓮 謹啓
  這一封信,覺得是一種可紀念的東西,楊杏園連信紙信封,一並收起來,放在一個收文件的小匣子裏。又想不能默爾受之,也就拿了一張信紙,回了一封信,無非是自己謙遜一番,又勉勵史科蓮幾句。寫完了。就交給聽差寄去。當聽差將這封信拿走之時,恰好吳碧波前來拜望他。吳碧波的目光,最是銳利,遠遠的看去,已經看見信封上有女士兩個字。一腳踏進門,看見他的書桌,筆還在硯池邊斜擱着,便笑着問道:“來的不巧,又要打斷你的詩興吧?”楊杏園道:“作什麽詩,幾個月也謅不出七個字來哩。”吳碧波道:“你看,筆還擱在硯池上,大概正是工作時間。”楊杏園道:“見面很少,既然來了,多坐一會兒,暢談暢談。我這時不作事,剛纔是寫一封信。”吳碧波就故意問道:“寫信給誰?讓我來做一回福爾摩斯。據我想,這封信,很簡單。你看,那一盒信紙,不是像沒動一樣嗎?大概不過一兩張八行。既然很少,當然是不重要的。可是你寫好了就封,封了就寄,一定又是急於要答復的。因為墨汁還沒有幹,信已不在桌上,當然是寫好就付郵了。這封信,大概是寄給朋友,不是傢書。要是傢書,發得這樣匆促,你豈能態度還這樣安閑?再說這封信一定是寄給一位極好的朋友。我是知道的,你有一個壞脾氣,把寫信認為最便宜的事,卻往往因此延擱下去。有許多要緊的事,都耽誤了。你若不是寫給好朋友,不能這樣留心。這是我一分鐘內理想和觀察上得來的推測,你看對不對?”楊杏園笑道:“有對的,也有不對的。一封信罷了,值得這樣研究?來來來,我們下盤圍棋。”吳碧波知道楊杏園有三不高明,下圍棋,猜詩謎,拉鬍琴,都是最愛又夠得上打零分的。這時他發起下圍棋,决不能這樣不量力,分明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也就笑道:“你那種棋,罷了。”楊杏園聽說他不下棋,也就一笑而罷。問道:“你怎樣有工夫出城?”吳碧波道:“罷了課了。”楊杏園道:“上半年罷課罷了兩個月,你們已經玩夠了。下學期開學,還不到一個星期吧?怎樣又罷課?”吳碧波道:“上半年為教員欠薪罷課,原來沒有解决。下半年,是財政部答應給錢,纔開學的。開了學,財政部不給錢,校長受了騙了,教授們一惱,又罷課了。”楊杏園道:“上半年記得罷了兩次課了吧?”吳碧波道:“可不是!第一次是為鬧外交罷課,第二次是為鬧洋錢罷課。倒黴,自從我進大學的那年起,每個學期,都有罷課的事。我讀了四年書,大概罷了十次課。合起寒假暑假一算,說句良心話,頂多讀了一年半的書罷了。這個學期,是第五個年頭,看看又算完了。再過一年半,就要畢業。說起來在大學讀六年的書,弄個學士頭銜,真也不容易。要像這個樣子,六年工夫,能學個什麽?傢裏每年匯整千的洋錢到北京來,白養我們住公寓吃小館子,這是何苦?不曉得留着錢,讓我們在傢裏當少爺。”楊杏園笑道:“豈僅住公寓吃小館子而已乎?”吳碧波道:“自然還有,那還可以算作例外。至於在北京住公寓吃小館子,卻是貧富一樣。千裏迢迢,到北京幹這個,真冤。”楊杏園笑道:“你現在是一個格議了,總算一個官。中國的父兄給錢子弟們讀書,無非是要他作官。你既然作了官了,算已經達到目的,讀書不讀書,那有什麽關係呢?”吳碧波道:“在北京作官真容易,不料我居然也占些官味。難怪上海鬥方名士,近來整批的往北京跑。”楊杏園道:“你這話有所指,是不是說的餘夢霞?”吳碧波道:“是的。”楊杏園道:“他不是來京作官,是來京娶老婆。”吳碧波道:“你怎樣知道?”楊杏園道:“我聽見華伯平說的,大概不假。”吳碧波道:“劍塵在上海做過洋場才子的,這內容他一定知道。”楊杏園道:“說起劍塵來,他問了你好幾回呢?”吳碧波笑道:“我正要找他,你有什麽事托他沒有?我可以轉告。”楊杏園道:“我和他常常見面,有事可以當面說,何必又請你轉告。”吳碧波道:“總有吧?你想想看。”楊杏園道:“你這話我真不懂。”吳碧波道:“既然不懂就算了,以後可不要托我。”楊杏園始終沒有領悟他的意思,答應不托他。吳碧波見他沒有口風,也就算了。談了一會兒,他一人到何劍塵傢裏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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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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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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