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從諸葛亮到潘金蓮   》 《子不語》中的靈魂物語(3)      王溢嘉 Wang Yijia

  《贈紙灰》一文說,某捕快偕子緝賊,其子夜常不歸,父疑而遣徒伺之,見其子在荒草中談笑,少頃,走至攢屋內,解下衣,抱一朽棺作交媾狀。徒大呼,其子始驚起,歸告母曰:“兒某夜乞火小屋,見美婦人挑我,與我終生之訂,以故成婚月餘,且贈我白銀五十兩。”取出懷中銀,則紙灰耳。訪諸鄰人,雲“攢屋中乃一新死孀婦”。
  這個棺材裏的性愛故事,也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詭異的激情,“抱一朽棺作交媾狀”跟“抱一棉被作交媾狀”,所激發的情感反應是很不一樣的,前者將“性”與“亡”、“恐怖”做了詭秘的結合,似乎更能觸及我們最黑暗、最深遠的靈魂。
  這就是我所說鬼的其他功能。鬼雖是靈魂信仰的産物,但它也會反過來觸動我們的靈魂(心靈)。在恐怖的氣氛中,我們的靈魂因鬼而戰慄,這種靈魂的戰慄抖落我們習以為常的鈍感,而對與此情境相關的事件産生更敏銳的異樣感受。在愛情與性方面如此,其他方面也是如此;鬼是“靈魂的興奮劑”。
  靈魂之剽竊!——附身
  死後脫離肉體的“魂”,有時候會附在其他肉體上,此即“附身”。《子不語》裏也有不少附身的故事,譬如《蔣金娥》一文,農民顧某娶妻錢氏,錢氏病卒,忽蘇,呼曰:“此何地?我緣何到此?我乃常熟蔣撫臺小姐,小字金娥。”拒其夫曰:“爾何人,敢近我?”取鏡自照,慟曰:“此人非我,我非此人。”錢傢遣人密訪,常熟果有蔣金娥者方卒,遂買舟送至常熟,蔣府不信,遣傢人到舟看視,婦乍見,即能呼某姓名。蔣府恐事涉怪誕,贈路費,促令回。婦素不識字,病後忽識字,能吟詩,舉止嫻雅,非復時村婦模樣。
  “附身”是一種相當復雜的現象,在精神醫學教科書裏,有很多類似這種附身的案例,不過它們均屬於“解離型歇斯底裏精神官能癥”(hysterical neurosis,dissociative type),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多重人格”(multiple personality)。譬如美國的心理學之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就報告過這樣一個病例:1887年3月14日,在賓州的諾利斯坦,一個叫布朗的雜貨商,突然驚慌失措地問人說:“此何地?我緣何到此?我乃羅德島牧師伯恩也!”鄰居趨前探問,他也惶惑地問:“爾何人?”鄰居打電話到羅德島的普羅文斯查問,果然有一位名叫伯恩的牧師,不過不是去世,而是失蹤。事情的真相是,伯恩牧師在同年1月17日到普羅文斯領款後,即迷迷糊糊地來到諾利斯坦,自稱名叫布朗,租了一間小店做起雜貨生意來,完全忘記自己過去的身世和經歷。兩個月後纔如大夢乍醒,又完全忘記在諾利斯坦的一切,而衹記得自己過去的身世和經歷。
  “多重人格”的案例裏,也有像錢氏與蔣金娥在言行、舉止、智商方面差異甚大的,譬如利普登(Lipton)報告的一個女病人,她有兩個人格,分別名叫莎莉與瑪烏德,莎莉文靜憂鬱,喜穿灰色平底鞋、不化妝、不抽煙、智商為128;而瑪烏德則活潑放浪、喜穿露趾高跟鞋、塗脂擦粉、抽煙,智商為43。
  筆者當然無法說《蔣金娥》一文講的就是一個經過加油添醋的“多重人格”病例,但從目前精神醫學對多重人格的解釋上,我們卻能獲得有關靈魂的新啓示。用淺顯的話來說,“多重人格”乃是一個人的肉身內同時具有數種不同的靈魂,而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具有這種多重人格的傾嚮,衹是量與程度的問題而已。1984年,第一屆國際多重人格研究會於芝加哥召開,與會學者認為多重人格是解開心靈如何影響肉體之秘門的一把鑰匙。這與傳統靈魂信仰裏的附身現象,在意涵上是多麽類似啊!
  靈魂之考古——前生
  在“正常”情況下,脫離死亡肉身的“魂”,是要到地獄報到,然後投胎轉世的,因為喝了“忘魂湯”之類的東西,再世為人時,對前世的經歷就不復記憶。不過靈魂既然是一再輪回,自然就會有人記得前生乃至三生的經歷。《曹能始記前生》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話說進士曹能始過仙霞嶺,覺山光水色恍如前世所遊,暮宿旅店,聞鄰傢有婦為亡夫做三十周年忌,哭聲其哀,詢其死年月日,正是己所生年月日,曹遂入其傢,賓至如歸,歷舉某屋某徑,毫發不爽。前妻已白發盈頭,不可復認。曹命人開啓關鎖之書屋,塵凝數寸,未終篇之文稿,宛然俱在。
  這種“走嚮過去”的故事在古代相當多,譬如唐宋八大傢之一的蘇東坡,在被貶到杭州後,就覺得自己前世曾住在這裏。林語堂在其所著《蘇東坡傳》裏說:“有一天他(蘇東坡)拜訪壽星院,一進大門就覺得景物很熟悉。他告訴同伴,他知道有九十二級石階通嚮懺堂,結果完全正確。他還嚮同伴描述後殿的建築、庭院和木石。”林語堂還提到蘇東坡好友黃庭堅的故事:“詩人黃庭堅告訴別人,他前生是女孩子,他的腋窩有狐臭。他在四川省重慶下遊的涪州任職期間,有一天一位少女來托夢說:‘我是你的前身,我葬在某地。棺材壞了,左邊有一個大蟻窩。請替我遷葬。’黃庭堅照辦,左腋窩的狐臭就此消失了。”林語堂說:“蘇東坡時代大傢都相信前生,這種故事不足為奇。”
  林語堂顯然認為,前世回憶乃是靈魂信仰的産物,但就像“鬼”一樣,“前世”亦另具其他心理功能——它嘗試對個人今生的遭遇提出解釋。譬如黃庭堅的狐臭乃是他前世屍身的蟻窩在作怪;蘇東坡被貶,覺得“自己前世就住在杭州”,舊地重遊、人生如夢的情懷多少可以化解他的心中的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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