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王蒙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   》 第51節:拿原則做交易      王蒙 Wang Meng

  更高層也更典型的人物應該是邵荃麟,他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譯者,這很有象徵意義,因為,我相信一大批,一大大批共産黨人,是出於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的同情,出自解民倒懸的正義感纔走上了革命道路。時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的邵荃麟瘦得兩頰深陷,我見到他老,往往擔心他的細瘦的身軀支持不住他的相對巨大的頭顱。
  形勢有變,《青春萬歲》審了又審,除馮牧外,團中央一位書記也參加了審稿行列,認為小說沒有寫知識分子與工農的結合是一大缺陷,但誰也不拍板,誰也不負放行或否定的責任。稿子又到了邵荃麟同志那裏。邵再次找我,他毫不掩飾他對稿子的欣賞,語言啦,詩情啦,細節啦,王某會寫散文啦,他說了一大堆。然而,出版不出版,他也是左右為難,沉吟不已。怕的是有人批評:書裏沒有寫知識分子與工農相結合。在我們國傢,出一本長篇小說,也是大事。要不你再擺一擺?要不你找個地方出版社悄悄地出來?他這樣說。我知道,又沒戲了。我知道,他也頗感無奈。
  高高低低的領導都預感到了大風大浪的逼近,但是沒有人說得清風浪的來源與形式,內容與層次,更沒有誰知道文藝界應該作出什麽樣的準備。他們談論的口氣像是在談論一次臺風,或是一處峽𠔌險道,或是一次過關考試,更像是在談論一次無法預測的地震。他們談論的是一個客觀的他者,一個身外的偉力,一個無法抗拒的威脅;不由他們做主,不由他們决定,不由他們歡迎或不歡迎,無法避免,無法逃脫,無法對之做出什麽評價或者分析。
  可以對之簡單地解讀成,主宰這種偉力的是毛主席的性格與决策,但那太廉價。我們的政治生活中有另外的重要詞彙:形勢(所謂形勢比人強),規律(所謂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歷史(所謂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原則(所謂不能拿原則做交易)包括理論(科學的,堅定的,高瞻遠矚與戰無不勝的)等等。
  我還常常考慮一個詞,就是慣性,從1840年以來,中國的歷史充滿了激昂,悲壯,犧牲,熱血,堅决,抗爭,轟轟烈烈,如火如荼。它怎麽可能安靜下來,穩定下來,和平下來,建設起來。尤其是毛主席,他要的是轟轟烈烈,再轟轟烈烈,如火如荼,再如火如荼,高屋建瓴,再高屋建瓴,勢如破竹,再勢如破竹,隨時都沸騰着熱血,隨時準備着衝鋒、炸藥包和手雷,一直到了此後很久很久。
  還有一個事例,我現在講起來可能是我的過敏。在一擔石溝後期與我們一起勞動的有王滸同志。他說起過,市委第二書記劉仁曾經個別問時任團市委書記的汪傢璆:你說為什麽不能搞包産到戶?汪按照經典理論回答說,那樣的話會兩極分化,産生資本主義……劉嘆道:"你那個馬列主義……"共同勞動的幾個人一起琢磨,沒有人能理解劉仁同志的問話的意思。倒是讓人惶惑,那個時候任何平民都知道衹要包産到戶就能解决糧食問題,可包産到戶是大忌大禁,說包産到戶無異謀反。後來在新疆,一位平素不甚關心政治的大學畢業生,就半公開地說,解决中國的農業問題,很簡單,搞包産到戶就是了。大傢都笑,都知道他說得對,都知道不行,這裏沒有任何深奧,衹有常識。偉人之所以有失誤,往往不是誤在高精尖上,而是誤在常識上。如果轟轟烈烈搞了半生,最後不得不搞包産到戶,從意識形態的亢奮性上來看,該是多麽掃興,多麽沮喪啊。
  解放初期我們學過的《幹部必讀》中有《整風文獻》,其中《反對黨八股》一文中毛主席提到共産黨不能靠嚇人吃飯,而靠真理,靠實事求是,靠科學吃飯。又說,講演做文章發指示,不能靠嚇人,要靠真理,靠有用。毛澤東幾次提不要裝腔作勢,藉以嚇人,當時看着不知道是指什麽,有的老同志說是指王明,我當然還是不甚瞭瞭。到了20世紀60年代中期,纔品出點味兒來了,但是仍不敢想,更不敢說。毛澤東喜歡用一個詞,齏粉,沒有毛澤東的文章,我根本不知道這個齏字。毛主席常說反動派要化為齏粉,經過1957、1958年,我已經初步嘗到了化為準齏粉(即花崗糝子粥)的滋味了,可不能再化一次。
  ……嘆曰:歷史方一瞬,此生或無緣。人生不再少,化齏情何堪?欲渡冰塞川,欲攀雪封山。烈烈或轟轟,凄凄猶慘慘。寂寂又唧唧,誰人好種田!焦首朝朝暮,煎心日日年。猶有一搏志,放眼望和闐!
  三十一、到新疆去
  如果衹求苟活,不化齏粉,也還好辦一點,但是我要寫作,要發表,這就難了。
  我是一個剛剛露頭就被砸下去的作者,《青春萬歲》的出版已經遙遙無期,到1963年為止,我衹發表過五個短篇小說和一點點散文之類,又面臨着徹底封死的局面。越是要封或變相封殺,我越是急於發表東西,我變得急火攻心,饑不擇文。事後想起,這也是一種急躁,一種輕浮,一種失態。這種心態,既無法改變不利的外在處境,也寫不成什麽真正有價值的作品。我反而對於在高校作教學更不安心了。
  在西山的學習對於我來說最重大的意義不在於認識了蘇聯修正主義的本質,而在於從這裏出發去了新疆。
  有一些從各省來的文藝工作的領導參加了西山讀書會。他們與我閑聊時便介紹當地風土人情,令我神往。我想來想去,覺得在北京高校幹不出什麽名堂,尤其是我明白,我們的文學要的是寫工廠農村,實際主要是寫農村農民,在高校呆下去,就等於脫離了生活,脫離了社會,脫離了火熱的鬥爭,永遠別想再創作了。而寫作是多麽迷人。記得我1958年下鄉前看過一部日本影片《姐妹》,僅僅是那富有生活情趣的對話也叫我沉醉。我衹想再接觸一下文字工作,我衹想再使用一下修辭的技巧,我衹想再在文字中說幾次"你好""快樂""繽紛"和"想你"……此生無憾。我不能就這樣在小小的校園裏呆下去,我要的是廣阔的天地,我相信的是毛澤東所說的要經風雨見世面,"這個風雨,就是群衆鬥爭的大風雨,這個世面,就是群衆鬥爭的大世面。"我與一些省區來的領導同志探討去他們那裏工作的可能性。江西,甘肅和新疆都表示歡迎我去。我覺得新疆最有味道,去新疆最浪漫最有魄力。同時,新疆文聯的負責人劉蕭蕪同志恰恰從蘇聯回來路過北京,我與他見了面,加上參加讀書會的新疆作協秘書長、《新疆文學》雜志主編王𠔌林同志,新疆當時就可以就我的調動總是拍板。於是我决定了去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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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我有沒有童年第6節:老捨的話劇第7節:雨果與周曼華第8節:擁抱就會懷孕
第9節:思想赤化第10節:鼕天裏的春天第11節:中央團校第12節:個人英雄主義
第13節:秋天的發現第14節:充滿陽光第15節:走嚮勝利第16節:終於離異
第17節:家庭主男第18節:初戀第19節:藝術生活第20節:戰鬥的時候
第21節:愛戀和永恆第22節:苦難與升華第23節:青年作傢第24節:小說的命門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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