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全本金瓶梅   》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兰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张批:此回叙二巡按之荣,却都是求荣者之地步也。总为西门生色。闲中点缀董娇儿,又为桂儿、银儿等一衬也。
  玉皇庙,诸人出身也。故瓶儿以玉皇庙邀子虚上会时出,金莲以玉皇庙玄坛座下之虎出,而春梅又以天福来送玉皇庙会分,月娘叫大丫头时出。然而,三人俱发源于玉皇庙也。至于永福寺,金莲埋于其中,春梅逢故主子其内,而月娘、孝哥俱于永福寺讨结果。独于瓶儿未有永福寺之瓜葛也。不知其于此回内,已为瓶儿结果于永福寺之因矣。何则?瓶儿病以梵僧药,药固用永福寺中求得,然而瓶儿独早结于永福寺矣。故玉皇庙、永福寺是一部大起结。
  后半梵僧一篇文字,能句句以现身二字读之,方知其笔之妙也。
  施药必现身者,见西门之死,全以此物之妄施故也。】
  
  诗曰:雅集无兼客,高情洽二难。
  一尊倾智海,八斗擅吟坛。
  话到如生旭,霜来恐不寒。
  为行王舍乞,玄屑带云餐。
  话说夏寿到家回复了话,夏提刑随即就来拜谢西门庆,说道:“长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赖长官余光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门庆笑道:“长官放心。料着你我没曾过为,随他说去,老爷那里自有个明见。”【张夹批:小人自以为如此。】一面在厅上放桌儿留饭,谈笑至晚,方才作辞回家。到次日,依旧入衙门里理事,不在话下。
  却表巡按曾公见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点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师所陈七事,内多舛讹,皆损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见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极言:“天下之财贵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师,恐非太平之治。民间结粜
  俵籴之法不可行,当十大钱不可用,盐钞法不可屡更。臣闻民力殚矣,谁与守邦?”【张夹批:至言。】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说他大肆倡言,阻挠国事。将曾公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陕西巡按御史宋盘,就是学士蔡攸之妇兄也。太师阴令盘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锻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以报其仇。此系后事,表过不题。
  再说西门庆在家,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拿仓钞早往高阳关户部韩爷那里赶着挂号。留下来保家中定下果品,预备大桌面酒席,打听蔡御史船到。一日,来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船
  ,一同京中起身,【张夹批:曾公去而此辈来矣。】都行至东昌府地方,使人来家通报。这里西门庆就会夏提刑起身。来保从东昌府船上就先见了蔡御史,送了下程。
  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时,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迎接宋巡按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见门吏来报:“巡盐蔡爷来拜。”宋御史连忙出迎。叙毕礼数,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宋御史便问:“年兄几时方行?”蔡御史道:“学生还待一二日。”因告说:“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蒙他远接,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问道:“是那个西门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见是本处提刑千户,昨日已参见过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峰有亲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见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只怕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张夹批:一路问答,真不可使妻妾听见。】【绣像夹批:可笑。】于是吩咐看轿,就一同起行,一面传将出来。
  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候人马都令散了,只用几个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当时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张夹批:闲中热笔。】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
  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首下了轿进去。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着大红獬豸绣服,乌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着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蔡御史令家人具贽见之礼:两端湖绸、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砚。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上书“侍生宋乔年拜”。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邀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叙了礼数。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张夹批:有东道焉。】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箫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细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
  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说:“年兄无事,再消坐一时,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张夹批:拿身分。】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辞道:“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因看着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贵治所临,自然之道,我学生岂敢当之!”西门庆道:“些须微仪,不过侑觞而已,何为见外?”比及二官推让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门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门庆致谢说道:“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当?余容图报不忘也。”【张夹批:比曾公何如。】因向蔡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告别。”于是作辞起身。西门庆还要远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来,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带,请去卷棚内后坐。因吩咐把乐人都打发散去,只留下戏子。西门庆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摆设珍羞果品上来,二人饮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并许多酒器,何以克当?”西门庆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问道:“宋公祖尊号?”蔡御史道:“号松原。松树之松,原泉之原。”又说起:“头里他再三不来,被学生因称道四泉盛德,与老先生那边相熟,他才来了。他也知府上与云峰有亲。”西门庆道:“想必翟亲家有一言于彼。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蹊跷。”【张夹批:如画,是趋奉人,摹头不着心事。】蔡御史道:“他虽故是江西人,倒也没甚蹊跷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说毕笑了。西门庆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罢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开船长行。“西门庆道:“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学生长亭送饯。”蔡御史道:“过蒙爱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门外去罢,明早来接。”众人都应诺去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
  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来,叫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即去院里坐名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应诺去了。西门庆复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盐子弟在旁歌唱。西门庆因问:“老先生到家多少时就来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者,一时皆黜授外职。【绣像眉批:做官的此等处要自反。】学生便选在西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门下。”西门庆问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蔡御史道:“安凤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荆州催攒皇木去了。也待好来也。”说毕,西门庆教海盐子弟上来递酒。蔡御史吩咐:“你唱个《渔家傲》我听。”子弟排手在旁正唱着,只见玳安走来请西门庆下边说话。玳安道:“叫了董娇儿、韩金钏打后门来了,【张夹批:必叫二人是不相知者。】在娘房里坐着哩。”西门庆道:“你吩咐把轿子抬过一边才好。”玳安道:“抬过一边了。”
  这西门庆走至上房,两个唱的向前磕头。西门庆道:“今日请你两个来,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见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韩金钏儿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西门庆因戏道:“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董娇儿道:“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西门庆笑的往前边来。走到仪门首,只见来保和陈敬济拿着揭帖走来,与西门庆看,说道:“刚才乔亲家爹说,趁着蔡老爹这回闲,爹倒把这件事对蔡老爹说了罢,只怕明日起身忙了。【张夹批:大是能事。】教姐夫写了俺两个名字在此。”西门庆道:“你跟了来。”来保跟到卷棚
  槅子外边站着。西门庆饮酒中间因题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渎。”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吩咐,学生无不领命。”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甚么打紧。”一面把来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与你蔡爷磕头。”蔡御史道:“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一个月。”【张夹批:人情如此。】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够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一面书童旁边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毕,已有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打发去了。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但见: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
  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归。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张夹批:喜极矣。】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就欲留题相赠。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浓的,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诗曰:不到君家半载余,轩中文物尚依稀。
  雨过书童开药圃,【文龙旁批:状元公,失粘了。不写出,亦藏拙之道也。】
  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毕,教书童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们叫甚名字?”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叫韩金钏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张旁批:所为开到荼蘪花事了也。】【绣像眉批:此字原佳。】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歌唱。蔡御史赢了一盘棋,董娇儿吃过,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韩金钏这里也递与西门庆一杯陪饮。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旁又陪饮一杯。饮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于是走出外边来,站立在花下。
  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月色才上。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钏,不曾赏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于是韩金钏拿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去。董娇儿在旁捧果,蔡御史吃过,又斟了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价收过去罢。”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非斯文骨肉,【张夹批:读书者专会以二字许人,守钱虏偏有福分消受二字。】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盛德。”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韩金钏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问道:“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娇儿了,我不来,只管在那里做甚么?”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叫了来兴儿吩咐:“明日早五更,打发食盒酒米点心下饭,叫了厨役,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与你蔡老爹送行。叫两个小优儿答应。休要误了。”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有人看。”西门庆道:“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叫厨子后边大灶上做罢。”
  不一时,书童、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于是灯下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文龙旁批:又失粘了,丢人。不知作者有意为之,抑实不自知也。】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银子,从后门打发去了。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仞不浅。”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扎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张夹批:可怜。】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桌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三门外伺候。临行,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这个不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门庆又作揖谢了。看官听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船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详去东平府,还只把两个船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张夹批:冷案已结。】正是: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告别。”西门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说毕,【张夹批:盐引在心。】蔡御史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合掌问讯,递茶,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雪眉交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长老道:“小僧七十有四。”西门庆道:“到还这等康健。”因问法号,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张夹批:便妙。】又问:“有几位徒弟?”长老道:“止有两个小徒。【张旁批:又妙。】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西门庆道:“这寺院也宽大,只是欠修整。”长老道:“不满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张夹批:伏脉。】长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张夹批:永福寺葬金莲,却先死西门与瓶儿,是玉皇庙热之源,永福寺冷之穴也。】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别处也再化些,我也资助你些布施。”道坚连忙又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吩咐玳安儿:“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爹来,不曾预备斋供。”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门。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看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张夹批:着。】生的豹头凹眼,【张夹批:着。】色若紫肝,【张夹批:着。】【绣像眉批:细看此僧,却像何物。】戴了鸡蜡箍儿,【张夹批:着。】穿一领肉红直裰。【张夹批:着。】颏下髭须乱拃,【张夹批:着。】头上有一溜光檐,【张夹批:着。】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张夹批:着。】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着头,【张夹批:着。】把脖子缩到腔子里,【张夹批:着。】鼻孔中流下玉箸来。【张夹批:着。】西门庆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高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张夹批:可象。】伸了伸腰,【张夹批:可象。】睁开一只眼,【张夹批:可象。】跳将起来,【张夹批:可象。】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张夹批:可狠象。】
  麄声应道:【张夹批:一部万言人物,此僧独显然写出。】“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张夹批:着。】齐腰峰【张夹批:着。】寒庭寺下来的胡僧,【张夹批:着。】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了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门庆道:“一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开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迳直进城来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张夹批:起手试药之人,故着他生日也。王六儿生日,西门、瓶儿死日矣。】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有堂客吃酒。后晌时分,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吩咐他宅门首只寻玳安儿说话,不见玳安在门首,只顾立。立了约一个时辰,正值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李妈妈出来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厮,问是那里的。那小厮三不知走到跟前,与月娘磕了个头,说道:“我是韩家,寻安哥说话。”月娘问:“那安哥?”平安在旁边,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恐怕他说岔了话,向前把他拉过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问韩伙计几时来。”以此哄过。月娘不言语,回后边去了。
  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走的两腿皆酸,浑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体貌从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寻他说话一节,对玳安儿说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见,早是我在旁边替他摭拾过了。不然就要露出马脚来了。等住回娘若问,你也是这般说。”那玳安走的睁睁的,只顾
  搧扇子:【张夹批:妙景,妙情。】“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领了这贼秃囚来。好近路儿!从门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没歇脚儿,走的我上气儿接不着下气儿。【张夹批:梵僧真有此技俩,然又为浪蝶一描,为下蝴蝶巷作引也。】爹交雇驴子与他骑,他又不骑。他便走着没事,难为我这两条腿了!【张夹批:妙语双关。】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脚也踏破了。攘气的营生!”平安道:“爹请他来家做甚么?”玳安道:“谁知道!他说问他讨甚么药哩。”正说着,只闻喝道之声。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首,说道:“吾师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西门庆叫书童接了衣裳,换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宇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张夹批:象甚么?】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张夹批:象甚么?】【绣像眉批:读此书者于器用食物,皆病其赘,诚潜心细读数遍,方知其非赘也。】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张夹批:很象甚么?】桌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张夹批:又象甚么?】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交倚,【张夹批:更象甚么?】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张夹批:还象甚么:《水浒》中人所云一片鸟东西也。】正是: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台盛酒器。
  胡僧看毕,西门庆问道:“吾师用酒不用?”胡僧道:“贫僧酒肉齐行。”西门庆一面吩咐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拿酒饭来。”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肴馔下饭都有。安放桌儿,只顾拿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张夹批:趣。】一碟糟鸭、【张夹批:趣。】一碟乌皮鸡、【张夹批:趣。】一碟舞鲈公。【张夹批:趣。】又拿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火川]炒的核桃肉、【张夹批:象。】一碟细切的[饣皆][饣禾]样子肉、【张夹批:象。】一碟肥肥的羊贯肠、【张夹批:象。】一碟光溜溜的滑鳅。【张夹批:象。】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张夹批:象,象。】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张夹批:象。】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张夹批:象。】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张夹批:象,象。】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张夹批:金丹大道。】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张夹批:象。】一碟子腌腊鹅脖子。【张夹批:象。】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张夹批:象。】一碟子流心红李子。【张夹批:象,象。】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张夹批:象。】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张夹批:象,象。】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以够了。”
  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桌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来,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又将那一个葫儿捏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吩咐:“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有何功效?”胡僧说: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
  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償!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
  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
  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
  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服久宽脾胃,滋肾
  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
  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
  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
  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
  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
  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门庆听了,要问他求方儿,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与师父。”因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递与胡僧,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那胡僧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绣像眉批:果然用不着。高僧,高僧。】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匹五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胡僧方才打问讯谢了。临
  出门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毕,背上褡裢,拴定拐杖,出门扬长而去。正是:柱杖挑擎双日月,芒鞋踏遍九军州。
  
  
  【文禹门云:请巡抚,遇胡僧,皆西门庆平生极得意之事。
  虽告之曰:请须破财,遇则丧命,不顾也。亦匪独西门庆为然,遍天下皆是也。官场之中,得大宪多与一言,多看——眼,便欣欣然有喜色,向人乐道之。而况入其门,登其堂,分庭抗礼,共席同杯,其荣幸何如?千金又何足惜哉!流俗之辈,买春药以媚内,服补药以宿娼,正自有人,姑且勿论。即现在鸦片烟一物,食之者多,大半皆以其壮阳助气,可以久战而食之。于是花街柳巷,无一不预备此物。而况一厘可御十女,一粒可尽五更,有不以为异宝奇珍者哉!
  此一回斥酉门庆屈体求荣,窃不谓然。此宋乔年之大耻,非西门庆之耻也。一个御史之尊,一省巡抚之贵,轻骑减从,枉顾千兵(户)之家,既赴其酒筵,复收其礼物。心心念念,有一翟云峰在胸中。斯真下流不堪,并应伯爵之不若,堂堂大
  臣,耻莫大焉。西门庆一破落户而忝列提刑,其势位悬绝,纵跪拜过礼,亦其分也。周守备等尚在街前伺候,谓之日荣可也,亦何为屈体乎?至若献妓于小蔡,究与献姬妾不同,而又非冀所交之银、桂也。其视状元为何等人物乎?乃御史公果感情本尽也,斯文扫地矣。宋、蔡二御史,屈体丢人,西门庆沾光不少矣。
  小蔡去而和尚来,可谓以龟引龟,而西门之龟头为之生色,此又王六儿,潘六儿之大幸,而李六凡之大不幸也。瓶儿之死,伏根于此,西门庚之死亦由于此。作者令其死于此,阅者始知西门庆之死,实因于此。而当时之西门庆,固不知此药之可以死人,而宝之贵之,与今日之吸食鸦片烟贪不知止者,果有异乎否耶?
  然而西门庆究竟大得便宜,苗青开释,官亦免参,清河传名,盐引到手,非名利兼收乎?加以众妇投戈,诸雌荐枕,俗语有云:能在花下死,作鬼亦风流。世人有求死而不可得者,西门庆何修而得此
  ?吾故曰:此一回皆其生平极得意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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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汇评全本金瓶梅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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