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译家林少华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伊妹儿”在东京(1)      林少华 Lin Shaohua

  较之尚武,中国人似乎更尚文。在数不清的黄金岁月里,概以文明而非以武力称雄世界。纵然可以像当今美利坚以金戈铁马坚船利炮纵横天下之时,峨冠博带的士大夫们犹然沉醉于“大道之行矣天下为公”的教化之梦。若将文明单纯缩之为文以至文史、文学、文字的时候,不难发现古代中国人多么善于吟诗作赋、咬文嚼字并以此为荣。以翻译言之,唐玄奘等高僧硬是把艰深晦涩的佛家典籍从梵文译为汉文。今人也能脱口而出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据说也是从维吾尔族祖辈文字翻译得来。均堪称名译、佳译、妙译。
  这种喜好辞章之乐、文字之美、雕琢之工的遗传因子也流淌在当今国人的血液中。当以工业技术为代表的近现代西方文明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全球的时候,众多弱势国家索性舍弃咬文嚼字的翻译功夫而纷纷照搬原文,即使日本在很大程度上也未能幸免。惟独中国人发挥祖传看家本领,一路过关斩将,把television译成电视,把 computer译成电脑,把 facsimile译成电传或传真…… mobile phone也经风风火火的“大哥大”时代而以“手机”之名尘埃落定。其中尤以早些年 Coca?鄄Cola之译为“可口可乐”令人击节叹赏,既谐其音,又得其意,音意兼有,相映成趣,实乃译学史上的神来之笔。足见汉文字之与时俱进神鬼莫测,足见国人之语言天赋与雕虫才华。就此而言,国人无不具有翻译家素质。
  似乎扯得远了,说回“伊妹儿”。
  “伊妹儿”者,无须说,“E?鄄mail”之谓也。据我所知,E?鄄mail时下主要有两种译法,一是意译为“电子邮件”,一是音译为“伊妹儿”。二者均属够水平的选项,却又都嫌美中不足,未若“可口可乐”之水乳交融。前者不够精确。依《 现代汉语词典 》的释义,“邮件”为“由邮局接收、运送、投递的信件、包裹等的统称”。而将电脑显示屏上闪出的三五行字甚至“新年快乐”等寥寥数字以“邮件”称之,未免以偏概全不伦不类;后者固然谐音谐得巧妙,又兼具“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浪漫遐思,但多少缺乏涵盖性和普遍性。如对于德高望重的长者奉复一句“您老的伊妹儿拜读了”,总觉得有失礼不恭之嫌;而对于年轻女性回道“见到你的伊妹儿十分高兴”,又觉有欠稳重,甚至担心闹出“性骚扰”官司来。不过相比之下,在东京我还是用“伊妹儿”时候多一些,毕竟蛮温馨的,可以约略冲淡显示屏的冷漠——我想收信人大概也有同感。
  说起来,伊妹儿这劳什子不知哪个灵机一动鼓捣出来的。在日常生活层面上,这项成果实在远比什么“勇气”号火星车来得重要。指尖一点,天涯咫尺。现代人最看重的快捷、便利与效益至此尽矣。较之电话,没有不得不即时应对的紧张和尴尬;较之书信,不知节省多少宝贵时间。可谓兼有电话和书信之利。尤其对于既讲面子重含蓄又急性子重效率的日本人来说,这玩意儿一定正中下怀。此番旅日,所接名片,必注明伊妹儿住址;所去部门,必索要伊妹儿Address。会议通知、宴会邀请、工作联系、朋友聚饮以至礼节寒暄,无不由伊妹儿往来传递。如今不单电脑,就连小小的手机据说也可以收发伊妹儿了。乘地铁或电气列车,发现周围年轻男女几乎人人手持这样一个宝贝。指尖在上面跳迪斯科,眼珠却直勾勾盯住不动。我有时偷觑一眼,发现屏面时而五彩缤纷时而跳出间有汉字的日文字母。于是我不怀好意地推测那一定是上网派“伊妹儿”通知真正的伊妹儿几时几刻在老地方幽会了。顺便说一句,日本的公共交通工具不许打手机。偶尔见到接手机的,也都一副窃窃私语的样子,并且三言两语匆匆收起。因此我在车厢中所见形状各异比比皆是的手机,一般都不再发挥手机的本来功能,而大约不是用来打游戏就是上网发伊妹儿了。
  我自然也乐意使用伊妹儿。况且在日本我毕竟是外国人,用微妙的日语同微妙的日本人用电话沟通有时难免造成微妙的误解,产生微妙而沉重的stress( 精神压力 )。而伊妹儿则可悠着性子改来改去,对懒得答理的尽可暂缓发落或索性打入“垃圾箱”了事。进退自如,以我为主,何其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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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中国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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