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繪芳錄   》 第五十回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話說王喜自入王府後,盡心巴結,各事辦得詳細周到。王爺大加賞識,每說王喜這孩子很有出息,怪不得陳大人極力保薦,說他結實可靠,果非謬贊。又見他有志嚮上,便存心想提拔他。王府中上下有百十餘人,王喜相處往來皆無偏嚮,是以上下人等沒一個不同他好,真乃上和下睦。
  一日,有個吏部司員來見王爺,面察公事。說及海堤工竣,普慶安瀾該處督撫奏保出力員弁有數十人之多,要算一個大保案了,此折昨日奉旨已交部議奏。主爺聞說,便想到王喜身上,也不與王喜知道,即將他姓名開送到部裏去,夾在海工案內,代他改名起榮,又指名要保漕營千總一項。試問部曹堂屬各官,誰人敢不趨奉王爺?見了來條,也不問此人是何出跡,料想是王爺的心腹,遂將王起榮名下加了“在工尤為出力”等字樣。議覆上去,不數日,奉到上諭,悉如該督撫所請。王喜競一毫氣力未費,連海堤都不知是個什麽樣子,得了個衛千總名目。部裏即打發人送信與王爺,王爺方將王喜叫過,告訴他保舉一事。
  王喜聽了喜出望外,心內着實感激王爺,忙爬到地下叩了幾個頭。王爺笑道:“你如今是朝廷命官了,我也不敢用你,你好料理歸標去罷,也不負陳人人薦你到我這裏一場。但是官職雖小,責任甚重,倘一二年中得了實缺,須要實心實力的做官為是。”王喜連連應了幾個是。退出,早有府中人等得了此信,都來為他道賀。王喜備了幾席酒,請衆同伴暢飲了一日。又去置了數套公服冠帶,穿戴起來,先叩謝王爺,即赴部挂名遞呈履歷,預備引見。過了一日,引見下來,便辭別王爺收拾動身。王爺又當面囑咐了一番。次早,雇了騾車開行。此時王喜身邊也用了兩名傢丁,沿途趲趕。
  不日已抵南京,覓定寓所,備了手本來謁見小儒。因小儒他出,未曾見得。次日一早,又來伺候。恰好雙福正要去尋他說話,忙將手本先拿上去,回了小儒,下來帶着王喜由園門進去,轉彎抹角來至紅香院。雙福搶步進內回明,時小儒正與伯青對坐。王喜走入,朝上磕了三個頭,起來請了安,回身又叩見伯青。小儒見王喜穿着千總服式,儀容比先又魁梧了些,頗合武職小官的氣派,遂欠欠身命雙福輓住,又叫在下面設付座頭+叫他坐下。王喜再三不肯,伯青笑道:“論理原沒有你的座位,而今你大小是員官了,況武職至千總,例見督撫也有座位,你老實坐了罷,好講話。”王喜又請了安,方側身坐下。小儒細問他京中光景,王喜一一察明。小儒點點頭,命他至外面歇息,“少停我還有話問你”。王喜立起,應了聲退出,央雙福帶他入內叩見方夫人與衆位夫人,又至王蘭、漢槎等處去了【趟,出來雙福即邀他到覽餘閣。叫人送了茶,雙福道:“王大哥恭喜你得了功名,轉眼到任,即是位大老爺了。我們真望塵不及,慚愧萬分。罷罷,當日忝在一處數年,又蒙你大哥相待小弟極好,不同旁人。目下大哥入了仕官場中,切勿忘卻我們。能於提攜一二,縱執鞭隨鐙我總願意。”
  王喜笑道:“你老弟又來取笑人了,愚兄不過沐主人恩典薦入王府,又蒙王爺天高地厚之恩,提拔得了這點小功名。外人看着以為榮耀,不知愚兄時時懼怕,生恐才力不及,有負主人,王爺一番恩典。至於你老弟是不屑出去,若肯出去還怕主人不成全麽?當日的一班舊朋友,我是刻刻不忘,老弟尤甚。倘或托老弟福庇,能補了這千總一缺,亦是主人的光彩。我想將一班舊朋友請了去,住個一年半載,大傢好親熱親熱。若將纔你說的話未免使我置身無地,尤其你老弟說了,更外該罰。你既說我平日待你不同外人,難道你還不知我的心麽?愚兄並非那種忘舊的人。”雙福笑道:“多謝,多謝,足見大哥猶惦記小弟。但願大哥早早補缺,就是不來邀我們,我們約齊了定然鬧到你衙門去,難不成怕你翻過臉皮,攆逐我們走麽?”
  二人正說着,小儒又賞出一桌酒飯,王喜站起身,請來人先代他上去謝賞。雙福叫擺開桌椅,讓王喜上坐,雙福對坐,跟雙福的兩名小童在席前伺候送酒上餚。雙福親自執壺,與王喜斟了一杯酒道:“大哥請幹一杯,此雲走馬上任,迭擢飛升。”王喜欠身接過,一口飲下道:“多謝老弟金言。”
  雙福又斟了一杯酒,放下壺道:“再請幹一杯,小弟尚有言奉申。今早本欲到貴寓裏去一遭,因老爺吩咐有話與你商量,偏生你大哥來了,省卻小弟往返。現在你大哥得了官,也該定門親事下來,不能老爺赴任,沒有太太,可不是笑話麽!祝小姐貼身陪到江府裏去的一名丫頭,名叫秋霞,很有幾分姿色,你大哥先前也曾見過的,現在更出落得美人兒的似的。前日太太想起你還沒有親事,與祝小姐商議,要將秋霞給你。祝小姐倒也願意,衹怕你而今做了官的人,不肯要江府裏的丫頭。等得了缺,自然有高門旺族來與你對親。要當面與你說,恐你不好推卻。祝小姐又說這件事不是可以勉強得的,都要彼此兩相情願,倒是問明白了好。所以太太叫我背地問你一聲,行與不行?沒有旁人知道。若說開了不成功,你還罷了,怕秋霞面子上過不去。你將這句話肚裏揣摹揣摹,可行可止,倒不要關礙着老爺太太的面子,實告訴我,好去銷太太的差。”
  王喜道:“呀喲,老弟,你說的是什麽話?怎麽說我做了官,妄自尊大起來。沒說我這小功名是主人恩賞的,連我這身子都是主人的。況且主人還有個丫頭賞我,就是不準我終身娶親,我也不敢抱怨。主人的恩比生身父母猶重,再則主人賞我個丫頭,是何等體面,我敢說一個不字麽?除非我油蒙了心竅,不明好歹。好老弟,煩你回明老爺太太,說王喜願意的很,衹恐玷辱了秋霞姑娘。再沾太太吩咐,如何聘定,用什麽禮節?王喜好遵示辦理。好老弟,千萬代愚兄說懇切些。”雙福聽了,拍手道:大哥你真爽快,不似而今的人暴得了好處,就裝出那些虛情假態的模樣,故意行多少扭難。你今未改舊日的脾氣,即此一端,可信你斷不會忘卻了我們。”王喜笑道:“適纔老弟尚疑我是浮言,這一來可以相信了。”
  雙福又道:“你既肯要秋霞,我倒代你想了個萬全的法則在此。不怕你大哥怪的話,究竟秋霞是丫頭出身,若到標後再來迎娶,或是送親過去,恐人看破底止,反為不便。莫如就在南京賃下一所房屋娶親,然後攜眷到清江歸標,豈非兩全其美。就是大哥由京裏出來,不即歸標,先來南京稟見主人,大哥亦是預立腳步。一則怕老爺見怪,二則安排停當,免得旁人走露消息,也是你想得周到的處在。在我的愚見,人傢由下至上好容易巴結出頭,是人傢有志氣。俗說:英雄那怕出身低。不知現在世上的人,一味刻薄,眼珠子又小,開口都要訪問人傢的出跡。若是好的即說得錦上添花,十全十美;若有少許欠缺,大傢念起歪嘴經來,下死勁的加十倍糟蹋,其實與他毫無干涉。”
  王喜點首道:“老弟所見甚明,真乃洞切時事,並承代愚兄籌劃盡善,心感之至。惟有老爺太太面前,千萬不可如此說法,要惹老爺太太生氣的。好說他以為有了功名,怕娶江府丫頭,跌了他架子,生出這許多支節來。老弟但請太太示下過後,再作計較”雙福道:“我理會得,我有我的說法,你放心,絶不叫太太怪你就是了。”兩人又吃了幾杯酒,方叫擺飯,吃畢散坐。王喜同了雙福進內謝了賞,告辭下來,在門房內各處招呼了一會,帶着他跟來的人回寓而去。
  這裏雙福送過王喜,上來見小儒與方夫人,將王喜應許的話回明。方夫人聽說王喜一口應答,毫無推辭,甚為歡喜道:“本是江太太過慮了,我說那小子斷不能違拗的。”雙福復趁勢請〔示〕方夫人如何力、理?又回明王喜要在此地迎娶,怕的到了清江徒多往返。小儒嚮方夫人道:“這也罷了,倒是在這裏娶過去的好,省卻被外人曉得是娶的江府丫頭,叫漕標同營的官笑話他。你可與子騫夫人商議,爽性成全了他罷。早娶遲娶,總是一般的,還可彼此省些費用。”方夫人答應了,即叫紅雯去請江太太過來。小儒起身,帶着雙福出外去了。
  少停,瓊珍已至,方夫人忙立起讓坐,即叫紅雯同秋霞到那邊坐去,“我與江太太說要緊的話呢,招呼你們再來”;兩人答應退出。方夫人便將王喜已允的話,告訴瓊珍一遍,又說:“王喜意欲即在南京娶過去,帶往清江。所以請你過來商酌,要求你體貼。”瓊珍道:“這有什麽商酌,秋霞既是他傢的人,隨他到那裏迎娶,我又何謅:從中扭難。秋霞亦非我親生的女兒;你姐姐尚可成全王喜,我亦樂得成全秋霞。一定叫人曉得他夫妻,一個是小於,一個是丫頭,與我們何益?況且王喜初到漕標聽差,若專為娶親告假,也不像句說話。若這裏送親過去,派什麽人送秋霞去呢?單派幾名丫頭小使送他過去,分明是要人曉得他夫妻底止,不如在這裏娶去的好。”
  方夫人道:“妹妹,你既然可以體貼,明日即叫人去知會王喜,叫他擇日前來迎娶。我又想若在外面賃屋居住,至速要滿了月動身,又添出一番使用。我意在即將園子裏藉一處房屋與他娶親,秋霞可由這邊扶到園子裏去,及期王喜以作來此招贅,可以三朝五日,他們夫妻即可登程。倒是我們這邊恐預備不及,好日子須要揀定出月方可。因為秋霞漫說服侍你一場,算自幼在你跟前長大的,你也得替他置備置備。”
  瓊珍道:“亦沒有什麽置備,我穿不着的衣服也多,每季勻出兩套,即很夠他穿了。不過一切首飾動用等物,要添補少許。
  好在秋霞的身邊簪環釵珥,連年我給他的不少,所補倒有限了,大約三五個日子,即可補置齊全。但是秋霞這蹄子嫁與王喜,是離了我這裏的丫頭名目,去做千總太太,可謂平登青雲。他得好處,我反要賠貼嫁資,想起來真怪不值得的。”
  方夫人笑道:“你何能這麽說呢?好容易人傢也是父母養的,來伺候你憑你打駡,砰來喝去,不過圖的個末了一着,落主人的少許賠送。沒說秋霞要算是明媒正娶嫁與王喜的,即如給個小子,你也不好光光的,就這麽推他出去。此時你說苦給誰聽呢?不該你出,難不成該我出麽?你不見錦箏前日出嫁柳五官,梨雲妹妹也賠了若幹,他也未曾說苦。將來紅雯有了人傢,我亦是要賠貼的。可見傢傢都是有的事,也非你獨自個兒吃苦。不過秋霞那丫頭命還算好,雖說王喜官卑職小,大小總是個命婦。有這一節,你卻要比錦箏陪得豐富些兒纔是;在丫頭班中,要推秋霞是個出色的了。”瓊珍道:“秋霞縱然命好,那能趕得上你傢二奶奶呢!”方夫人道:“這卻差得多呢!秋霞的先代傢世,焉能趕得上我傢二奶奶。不然雲人人也不肯收為義女,我傢老爺亦不肯代二爺結這門親。”瓊珍聽,點頭稱是。
  方夫人即命紅雯喚了雙福進來,叫他去說知王喜,趕緊擇吉下聘入贅。“你再派人將叢桂山莊退間收拾出來,做秋霞的新房”。瓊珍也叫雙福買辦新房內一切對象,“買齊了,到我這裏來領價”。雙福答應下來,一面派人到叢桂山莊打掃裱糊,所有日前五官在內住着的動用對象,未曾收去的,搬至錦箏屋裏交代。一面去通知王喜,王喜即邀了雙福,到命館內查選通書,揀定本月二十八日下聘,八月初三日吉期。至於下聘各物,王喜自然叫人分頭去辦,毋庸細說。
  雙福轉來回明方夫人,下聘入贅的吉期。又去買定了新房應用各物,開了清單送與瓊珍,領取銀兩。當時叫人一件一件的發至園內,又親自去看着安排停當。各事皆備,專待吉期。
  且說瓊珍,素馨等人過了一日,要打點回去。程婉容前一日同小鳳早回去了。瓊珍即將秋霞留於方夫人處,待到初三吉日再來。回至府內,將秋霞的話又稟明了江老太太。到了自己房內,開箱倒篋,尋出十數套四季衣裙,都是簇新的,甚至衹穿過一兩次的,叫人打了一個大大包裹,送至方夫人處。又在衆丫頭中,挑出一名年紀大些的丫頭,叫秋鴻的,貼身服侍,補了秋霞的空子。
  此時秋霞已知道自己許了王喜,他本見過王喜的,又聽得王喜如今做了官,心內十分喜悅,深感瓊珍待他恩重。外面卻不好意思,生恐紅雯等人來取笑他,終日躲在方夫人房內。偏偏紅雯等人聞得,心裏又羨慕他,又妒忌他。約齊了,俟方夫人不在房內,即來與秋霞道喜。你言我語,半諷半嘲,弄得秋霞躲又不是,答又不是,衹好低着頭轉身嚮壁,隨他們去說笑。
  紅雯見了,冷笑道:“哦,先就裝出這千金小姐的樣子,不幾日,好過去做千總太太。真正在我們這班野雞隊裏,跑出一隻鳳凰來了。將來我們說起來,也是體面事。”秋霞聽了,徹耳皆紅,恨不能就回他們幾句,無如又礙口識羞的,心內惟有暗駡而已。內中有幾個丫頭,嚮來與秋霞好的,見他這般光景,不忍再說,反來阻擋紅雯道:“紅姐姐不用說了,何苦說得人難受。”正沒開交處,恰好方夫人回房,大衆方走了開去。由此秋霞不敢一人躲在房內,怕紅雯等仍來取笑,衹得緊緊跟着賽珍小姐,寸步不離,免得紅雯等人聒噪。
  到了二十八日,王喜那邊也叫了數名行人,送聘禮過來,均是方夫人做主收下,又備了回盤,賞封開發來人。初一日,即將瓊珍,小憐接至,素馨、婉容也邀約了來看熱鬧。午後,雙福來回新房內已鋪設停妥。方夫人邀了衆夫人同去觀看,果然新房收拾得十分齊整,退間一帶短窗,皆用紅紗糊了窗心。其中牀幔箱櫥,色色精美。雖不比富貴人傢,較之那中等人傢綽然有餘。衆夫人坐了坐,復回東宅裏來。瓊珍又撥了兩名小丫頭服侍秋霞,王喜也買了一個大丫頭,下聘的這一日,即送了過來。
  初三日清晨,衆夫人便起身梳冼畢,同到方夫人房內,看着秋霞開臉上頭,換了六品服式,鳳冠霞帔,玉帶蟒裙,儼然是一位安人了。待至吉時,即由東首耳門扶到園內,一路上紅氈鋪地,新人頭上用一柄紅傘遮着。衆夫人隨着一齊到了新房,專守新郎入贅。
  園內覽餘閣等處皆張挂了燈彩,小儒早央了梅仙、五官接待主喜。金柳二人也是衣冠齊楚,在覽餘閣等候。忽聽外面一片鼓樂聲音,見傢丁上來回道:“新郎到門了。”梅仙、五官忙起身降階迎接。王喜在園門內下了轎,四名傢人提着紅燈在前導引,兩行粗細鼓樂在後相隨。王喜今日是朝衣朝冠,身上披着丈二紅緑彩綢,頭上插着兩朵綃金宮花,緩步而來,頗有氣度。梅仙、五官即迎上去,彼此打了躬,邀請上閣分賓歸座。傢人獻了茶,鼓樂暫停。小儒等人全行避過,恐王喜拘於禮節不便起坐。
  金柳二人陪着王喜行過一切大禮,儐相上來請新郎交拜天地。金柳二人盡皆起立,階下又奏起樂來,裏面扶出新人,當中設了天地紙馬,鋪下紅氈,叩拜神祗宗祖,夫妻又對面交拜了四拜,方請小儒等與衆位夫人受拜。衆人再三辭止,即嚮上行了禮,然後同入洞房,坐牀合卺。此時衆夫人亦一齊避出。禮畢,王喜復又出外,覽餘閣中早設了酒筵,仍是金柳二人相陪。王喜前兩日即托了雙福,代辦下十數桌酒席。是日送了四席至東邊宅內,其餘男女傢丁,皆有喜酒。小儒等人早預備下了各色靴帽袍褂等件,送與王喜;方夫人等亦送了秋霞許多妝奩應用之物。從竜未便親來,亦遣人送了禮物。不須細表。
  時已二更將盡,外面散了席。梅仙,五官命四名傢丁執着五彩琉璃手燈,在前照着新郎,他兩人後面邀請着送入洞房,又坐了半晌,方起身告退。衆婢媼上來服侍兩位新人安寢,王喜與秋霞皆彼此見過的,倒還你貪我戀,一宵恩愛,早定下海誓山盟。次早夫妻起身,梳冼穿帶已畢。王喜出外叩謝了小儒等人,秋霞亦叩見方夫人等與自傢主母。衆人備了酒席,款待他夫妻。
  過了三朝,王喜即來稟明小儒,要赴清江歸標。小儒道:“你理應早去,現在是王大人的嶽父洪老大人做漕運總督。我昨日已與王大人說過,求他賞封薦書與你帶去投效,洪老大人必然提拔。”便在書架上取過一封書,遞與王喜。王喜忙接過請了安,又回身叩謝了王蘭,退下來。回到自己房內,與秋霞言定,初九日上好良辰起程,自然又有一番料理。
  初八日晚間,小儒人衆擺了酒與王喜餞行,仍輓梅仙、五官作陪。內裏瓊珍亦與秋霞送行,秋霞回憶十餘年主僕情深,一旦分離,雖說自傢到了好處,究竟難忘舊主之恩,不禁潸然淚下。倒是瓊珍多方開導說:“你在我身邊十數年,是自幼長大的。我待你固屬不錯,你事我亦復盡心盡力。我衹不放心你的終身,難得陳太太為媒,說給王喜為妻,他大小是個官兒,你也算有了出頭,我亦甚為歡喜。衹要你夫妻和睦,生下男女,王喜再得了實缺,你可謂心滿意足。也不必時常記挂着我,你並無父母,我這裏即是你娘傢了。你夫妻到了清江,隔一半年,我再打發人去接你。”
  衆夫人亦從旁勸說,秋霞始收淚,唯唯受命。少時內外酒散,各回寢所。他夫妻是不能睡了,一夜檢點零碎等件,直至日出。外面備齊轎馬,王喜與秋霞穿了大衣,叩辭小儒等及衆位夫人,又各各叮囑了一番。王喜告退下來,至門房內與雙福人衆讓了一會,方上了騎。園內秋霞也上了轎,衆婦婢坐車的,坐轎的,一齊押着行李等物,出城而去。到了碼頭下船,挂起風帆\直嚮清江。這裏瓊珍見秋霞已去,亦覺凄然。因秋節在近,次日即與素馨、婉容等人各回府去。
  單說王喜夫妻在路,非止一日,行抵清江。先着人上岸尋定了公館,將秋霞接進新宅,忙忙碌碌安置帶來對象。一連數日,方算清閑-,便打點去歸標。外面料理定局,即去稟見漕帥,見面庭參禮畢,略回了幾句話,便將王蘭的薦書呈上。洪鼎材見是女婿的親筆,忙展開看,上面寫着無非懇情提拔王起榮的話。王蘭亦未欺瞞丈人,將王喜的出身,從頭敘出。-洪鼎材看罷,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碰你造化罷。”王喜答應退下,從此即在漕標候補聽差。又備了幾席酒,遍請同寅各官。
  漕標中軍仍是鄭林,他曉得王喜是陳小儒的心腹,更外比別人照看得周到。王喜又善於逢迎,各事極力拉攏,不上兩月,同寅等人莫不與他契合。洪鼎材亦愛他幹辦,又有女婿的囑托,遂有心想提拔他。該應王喜的時運到了,揚州衛守備在任病故出缺,申詳上來,洪鼎材一面出折具奏,一面即委千總王起榮暫行護理。
  王喜奉到委札,不勝喜悅,忙去叩見漕帥,稟辭下來,即收拾行裝帶了傢眷,至揚州赴任。此番與來的情形大不相同,在碼頭上封了數號官座,船頭上排列揚州衛牌傘執事,桅桿上丈許長官銜黃旗,大書揚州衛正堂。臨行前兩日,同寅諸官紛紛餞送。是日黎明,王喜夫婦坐着四人大轎,前呼後擁,來至河邊下船,當即鳴鑼開行,一路上甚為威武。
  行了四日,已至揚州。早有衛官衙門各色吏役人等,前來迎接。前任衛官傢眷,於新任未到之先即扶柩回裏。衙門是空的,王喜便不另封公館。擇了吉日接印,是日秋霞亦進了衙署。所有接印繁文,不過行香參府,拜見同城文武諸官,又出示曉渝旗丁軍戶人等。衛官雖小,衙署卻也款式。況係武員文做,並無操演等事,除了運漕以外,十分蕭閑自在。每年的額規出息,頗有生色。王喜真乃夢想不到有此一日,歡喜異常,當修了稟啓寄呈小儒。又想到護理不能長久,雖有洪大人主持,究屬於例不合,遂措了一宗款項,寄往部中,捐升守備,可以改為署事。此乃後話,暫且勿提。
  單言前任聘請了一位幕友司理衙中公務,賓主極為相契,幕友亦很有機變,是前任的一條膀臂。此人姓賈名實,字子誠,是甘泉縣學文生,年紀約在三十歲外,生得鷹腮鼠目,膽大心深。外人送他個綽號,改賈子誠為假至誠。因他外面遇事似覺誠篤,一毫不苟,其實內裏髒婪濫要,又慣走衙門包攬詞訟。閤城的人無不懼他,伺學中盡鄙而不與往來。
  前任衛官聞他的聲名,怕他尋事生非,不如將他羅緻幕中,方可安穩,遂登門聘請為座上之賓。賈子誠正慮近來無人搭他,沒有撈摸,”恰好藉着衛官聲勢,出去招搖撞騙,便就了前任的聘請。明說代東傢張羅,暗中幹沒肥己的卻雙倍不止。數年來雖非大富,亦是小康。生平無他所好,單有一個“色”字,酷喜如命。那些花柳場中,無人不知“假至誠”這三個字。
  他有一至好朋友,姓朱名丕,字席珍,原籍浙江人氏,寄居揚州多年,便捐納了一員兩淮????運司運判。其人居心險詐,姦刁百出,與賈子誠對了心路,且又性喜眠花宿柳。所以賈朱二人,分外如膠似漆,終日不離。
  王喜初任衛官摸不着頭緒,難得前任有個幕友在此,又是熟手,正可與他談談,便宜行事。賈子誠為人嚮來口齒伶俐,滿面春風,說得天花亂墜,頑石點頭。王喜見了面,即許為知己,又想怪不得前任用了多年,原來此人有一番本領。賈子誠見新官已入他術中,為他所惑,更外膽大了十倍,任意所為。
  一日早起,正坐在房裏納悶。近日又是閑漕的時候,毫無公事。正想出門一行,見貼身的小童來回道:“朱大老爺過來了。”賈子誠忙起身叫請,早見朱丕搖搖擺擺的走進,笑道:“子誠兄,久違了。連日什麽事忙得緊,連我捨下總足跡不到?”一面說話,一面賓主歸座。朱丕又道:“我久欲來看你,約你出去走走。又因你新居停初到,不識是何性格,未敢造次奉訪。”
  賈子誠即搖手低聲道:“不要提起,真是我的運氣,你我至好,可以直言。來的這新官是個初任,一毫不懂得。”說着,笑嘻嘻的,用二拇指在桌上畫了個圈兒道:“又早在我個中了。我連日非好意不出去,不能不在我新東傢面前殷懃一二。今日實在悶的不耐煩,意在吃過午飯,到你公館內去走一趟,不意你席翁竟先期光降。妙極,妙極,在我這裏便飯,吃了好一同上街散散悶。”
  零丕聽了,拱手道:“恭喜,恭喜。這麽看起來,你的大運還有幾年呢!不是我說句奉承你的話,隨他來的三頭六臂官兒,你總可降伏得住,不怕賓東不成水乳,何況是個初任。”說罷,兩人鼓掌大笑,談談說說,早擺上飯來,對面吃畢。賈子誠喚過一個傢丁來道:“老爺若問我,你就說師爺同朱大老爺出去訪個朋友,少停即回來了。”便起身邀着朱丕,一同出了衙門。
  朱丕道:“我們到那傢去逛逛?”賈子誠道:“別人傢總覺沒趣,還是到章傢罷,瞧瞧如金姊妹去。”朱丕道:“好雖好,我實在怕看他傢那種架子,看不起人的樣子似的。你既要去,我衹好奉陪-行。”賈子誠笑道:“你別要瞞神見鬼的,你既然怕到他傢,為什麽又想同如玉交好呢?未免口是心非,我就不相信你這句話。”說得朱丕笑了起來道:“走罷,走罷,別要嘮叨了。”兩人穿銜過巷,走未多時,已至章傢門首。
  原來揚州近日新到了一傢流妓,住在天寧門內柳巷,叫章三保傢,南京人,有姊妹兩個,大的名如金,小的名如玉,頗有聲名。如金的容貌比如玉尤好,賈子誠久已有心如金,無奈如金雖畏子誠勢焰,卻不肯與他結交,惟有外面假作親密。賈子誠明知故昧,發恨偏要謀他上手。朱丕因如金已為子誠賞識,衹得再思其次,欲與如玉結交,亦未說明。
  閑言少敘,章傢的人見賈朱二人走進,忙嚮裏面報信,一面請他二人到裏間去坐。如金、如玉早迎了出來,如金笑道:“好呀,這些時嚮那裏去的,我衹當你同我惱了一般,你今日還來?”賈子誠見了如金,滿臉堆歡道:“我的寶貝,我怎捨得惱你,除非你要惱我。你就是惱我,我也要來的。”說着,衆人跨步至如金房內坐下,媽兒送上茶來。賈子誠即將新官到任,不能出來的話,告訴了如金?如玉道:“賈老爺是因新官府到了任,忙的不得分身。朱老爺怎麽也不來的呢,亦因什麽事兒絆住了?趁早說呀!”
  朱丕笑道:“你們聽聽這張嘴可利害,人傢多遠路巴巴的來瞧你們姊妹,進了門也不問好歹,即一大躉兒的挖苦話,叫我又恨又愛。不用說罷,總之我們今兒已來,縱有不是,也算親自登門謝過罪了。誰人再提此話,即罰他肚痛。快吩咐你傢廚房內,擺酒席來,是我的東道,請賈老爺。”賈子誠道:“什麽話呢,怎麽我擾起你來。也罷,今日擾你,明日我再備東道奉請。”如金聞說,即叫人去吩咐廚子,辦一席上等酒飯,登朱老爺的賬。又叫人在牀上設了燈具,賈朱二人對面躺下,如金、如玉坐在牀邊相陪。
  朱丕一眼看見盤內放了兩個粉白碟子,一碟內裝着滴緑的蘇州檀香子,一碟內裝着通紅的福州大橘予。一紅一緑,映着這雪白的碟子,更覺可愛。盤外又有個大肌紅把碟,裏面盛着無非榛鬆榧慄、梨棗之類。朱丕伸手拈起一顆檀香子,送入口中道:“我雖不似鄉下人吃橄欖,也要吃他一吃,回回味纔好。”說着,卻拿眼睛瞅着如玉瞇瞇的笑。如玉臉一紅,順手在朱丕腿上擰了一把,笑駡道:“你少要噴蛆,我管你回味不回味,別叫我駡出你不好聽的話來。”即在肌紅碟內,揀起一粒榧子,嚮朱丕臉上打過道:“你倒不要吃橄欖回味,我給你顆榧子吃吃罷。”
  賈子誠正吸着一口煙,聽如玉與朱丕說笑,不禁“撲哧”的一笑,幾乎把眼淚嗆了出來,放下煙槍道:“席翁也不必吃橄欖回味,如玉亦不用給他榧子吃,我倒想個沒核棗兒吃呢。”說着,拈起一個棗子,在口內吃了,引得朱丕與如金姊妹都大笑不止。如金笑道:“沒核棗兒儘管你吃,但要仔細些,不要囫圇吞下去,棗核兒夾了喉嚨。”說得衆人又笑了,賈子誠又讓朱丕吸了幾口煙。
  時酒席已齊,即擺在房內。外面日色已沒,各處點了燈燭。如金讓子誠首座,朱丕對坐,他與妹子如玉分東西兩旁坐了。酒過數巡,子誠又央着如金唱支小麯。如金不能推卻,便抱過琶琶,叫如玉彈着月琴,姊妹兩人合唱了一支對口小調。賈朱二人拍桌叫好,子誠滿斟了兩杯熱酒,代他姊妹賀麯。
  正說笑熱鬧之際,見門簾外有人探頭一望。如金眼快,早經見着,忙出席迎到門首,問道:“有什麽事?”那人道:“府裏許春肪老爺來了,還邀了幾位朋友同來,說是在這裏請客呢,請姑娘過去說話。”如金道:“我曉得了。”仍回席前坐下。適纔的話,那人雖說得低,卻全被朱丕聽得,笑對如金道:“你心上人來了,叫你過去呢。我代你嚮賈老爺討個情,讓你去走走,不然得罪了來人,不是耍的。再則你雖坐在這裏,心已去了,也覺無趣。我們何苦又惹你恨,不識時務。”
  誰知這許春肪,江西人,現為揚州府幕友。其人傢資甚富,年紀又輕。如金久經有心從他,許春肪亦有心如金,兩邊衹是未骨出口。如金聽得仙來,恨不即刻過去,因陪着賈朱二人屹酒,不便走開。正欲想句話搪塞他們過去,不意被朱丕說破,又說到他心坎兒上,不覺紅了臉,藉着朱丕的這句話,站起身來道:“我要走就走,誰能阻我。難不成還受你排揎麽!我本是不去的,既然的說來人是我相好,我就去,再來和你算賬。”說罷,道了聲失陪,轉身即走出房,復回頭對如玉道:“你不要私做人情,放朱傢走了。我少停尚要打着問他呢,什麽叫做相好不相好?”又嚮賈子誠道:“賈老爺你耐心坐坐,我還有話和你說。”即頭也不回,竟自去了。
  朱丕冷笑道:“如金這蹄子實在可惡,慣會藉別人的牀伸腿兒。他其實要去的很,落得我說他一句,藉個味兒好走。”如玉巾二接嘴道:“姐姐就要來的,他縱然丟得下你,也丟不下賈老爺。許傢來了,又不好不過去。好在我們的酒席還未散呢,天色又早,多坐一會兒何妨。”說着,便執壺代賈朱二人斟酒道:“我們賭喝幾鍾,做個籬笆會。”
  賈子誠見如金不顧而去,索然意盡,卻有些醋意發作,衹是一時撂不下臉來。分明是拈許傢的酸了,又被如玉周旋他吃酒,衹得勉強笑道:“席翁何須介意,席間沒有如金就不能吃酒了麽?況有如玉在此,也是一樣。衹要你席翁不寂寞就是了。少刻,如金再來,我們不許他入席,罰他喝三大杯何如?”如玉道:“賈老爺真正說的不錯,我先吃一大杯,你們要跟着我來的,不準有偏嚮。”朱丕見賈子誠無言,他也不好再開口了,便道:“我們自然要喝,難道還欺你麽,子誠兄請。”大傢又吃了幾巡酒,如玉極力的搜出多少話來,逗他們說笑。
  那知如金竟絶跡不來,賈子誠正不耐煩,忽聽前進吆五喝六掐起拳來。又聽得弦索聲,正是如金在那裏唱麯。不由心頭火周,按捺不住,冷笑了一聲,放下酒杯不飲。朱丕也聽見了,又見子誠如此情形,想道:“將纔還做好人,假作落落大方。此時他一般也耐不住了,爽性待我挑撥兩句,看他怎生對我?”遂微笑道:“子誠兄,可聽得那廂好妙音呀!貴相知此刻唱的麯子,似覺比在我們席上唱的入彀些兒。也不知是我;不解音律,疑神見怪的亦未可知。”如玉聽說,忙想用別的話岔開,見賈子誠勃然作色,推開面前酒杯,站起身來,似笑非笑的道:“席翁,你真是傻子。”未知賈子誠說出什麽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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