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樹   》 第51節:村口問路人      劉心武 Liu Xinwu

  村口問路人
  我站在村口,為的衹是看看雪花飄落田野的景象。 其實田野已經不成其為真正的田野。城市的發展仿佛熾熱的岩漿迅猛地朝外 流淌,入田野的商品樓盤、物流公司倉庫,把我渴望見到的地平綫完全遮蔽住 了。但這村外畢竟還有大片的農田,有仍由村民耕種的玉米地,有被南方農民承 包的藕田,還有據說是香港一傢公司經營的細菜種植區,儘管秋後這些農田就都 暫時閑置,旱田由農機平整過,藕田衹顯露出些與水面平齊的黑枯荷葉,但那種 開闊的氣派,以及氤氳出的淡淡泥香,都還能令我胸臆大暢。 雪是夜裏開始飄落的,潤物細無聲,而且輕柔地積存下來,到中午已經完全 覆蓋了整個村落和田野。我午後散步到村口,在那排仿佛由巨大的鉛筆畫出的大 楊樹下,癡癡地望着微有起伏的,蓋着無縫隙雪被的開闊田野。那些仍在飄落的 雪花,使田野産生出一種微妙的顫動感。 我不知道這個村子還能保留多久,我眼前的這些殘田還能耕種幾時,我衹 知道這個村和這片田已經處在新修造的五環路與六環路之間,開發商那章魚般的 觸手已經多次舔到了這邊,而根據城市規劃,這裏即使限製商品樓盤的膨脹,也 多半被設定為非農田的花園式共享空間,會有大型遊樂場,汽車旅店,快餐薈萃 ……我的企盼,卻是這裏仍能保持村味,能夏天永有青紗帳和荷葉香,而且那淡 淡的糞肥味兒,仍總能隨風飄進我那設在村裏的,命名為“溫榆齋”的書房。 村外大楊樹護衛的是一條柏油大道,雪後過車不多,偶有過往的車輛,都開 得小心翼翼。有輛紅色的出租車開了過來,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車裏出 來一位年輕婦女,她的穿着顯得單薄,衹有一條又粗又長的,仿佛花蟒蛇般的毛 圍脖,跟這雪天還相諧;她快步朝我走過來,急促地問我;她有明顯的廣東口音, 我一時聽不清,她問了三遍,我才能回答她:“對,就是這個村。”
  我沒想到這個女郎真的來了。我原來以為那衹是水李子的誇張之詞。我不禁 對那女郎說:“您是花非花吧?您真找到這兒來啦?”那女郎聳起眉毛歪歪嘴角, 瞪着我,大聲說:“水李子?你的真面目……哇噻!”我忙擺手:“別誤會!快別 誤會!我不是!水李子確實是個年輕男子!”我就給她指路:從哪個地方拐進村, 再怎麽左拐右拐,就可以找到水李子傢,我故意在最後添上這麽一句:“他這會 兒可能給人修電去啦,他媳婦多半在傢!”但那女郎似乎衹要是我並非水李子, 就很開心了,她回到出租車裏,把我的指點告訴司機,那車很快就開進村裏去了。 雪花飄到我唇上,用舌頭舔進嘴裏,我覺得滋味奇特。望着村外的雪野,我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切地意識到:社會生活演變得實在太快,太出乎意想,我 如果不想讓自己的精神隨身體而衰老,我就必須提升自己對現實的認知程度。 就連這個村子,也被網絡這傢夥——它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闖入了。 那天我請村裏電工小紀來給我修書房的插板,他一邊幹活一邊跟我聊天,說他現 在迷上了電腦,幾乎天天要上網找網友聊天,他網上化名很多,最常用的一個是 水李子,他傢院裏有棵水李樹,每年初夏結出一樹紫紅的大水李子,那是市場上 買不到的,個個像男孩子拳頭那麽大,用門牙在皮上嗑個口,用舌頭對準破口嘬吧, 那果漿就全灌進你嗓子眼了,又甜又爽!說得我都忍不住怪罪他,怎麽我來這村 幾年,互相也臉熟,他怎麽就沒請我嘗上幾個?他笑說今年上網更有癮,夏天那 滿樹的水李子顧不得摘,熟透的水李子噼啪掉到地上,隔窗聽見了也沒覺得可惜, 還是衹顧網上聊天。聊天對象當然也常換,但有幾個漸漸成了密友,其中一位廣 東的女士,開頭也不知是否真女士,更不知歲數多大,網名叫花非花的,越聊越 投機,最近,那花非花就說要來找他,拋開網絡面對面! 網絡使我們的社會增添了新的人際關係,所謂網友也者,已經具有了非常豐 富的內涵,“破網而出”的現象也越來越多。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對此首先有 極濃釅的戒備心理。我就忍不住問小紀:你媳婦能容忍你嗎?就算勉強能容忍你 跟電腦交流,一旦那花非花真的出現在你傢,她還能容忍嗎?你閨女也上小學了, 也懂些事了,傢裏冒出那麽個南方阿姨來,你怎麽跟她解釋呢?小紀說反正他已 經把地址什麽的都告訴花非花了,他覺得應該出不了什麽事兒,媳婦麽,他前些 時已經教會了她上網,而且也開始教閨女用電腦,媳婦現在倒不迷進入聊天室聊 天,而是迷上了電腦繪畫,前些天畫的小狗打傘可逗啦,他跟花非花聊天時,就 用那幅畫兒作桌面,還傳過去給花非花看,明說是媳婦畫的,花非花評價不低呢! 小紀大概是盡量把媳婦因為他上網交友跟他鬧矛盾的一面隱瞞起來,而衹嚮 我描述對他容忍的那一面,但我想起這事,還是替他擔憂。誰知現在花非花真的 來了。在紛揚的雪花中,他傢院裏,是否已經正演出着我無法判斷是喜是悲、是 正是鬧的活劇? 我在村口大楊樹下,望着雪野,思緒旋動。最近傳媒上集中進行了對青少年 網癮進行矯治的宣傳,還特別介紹了一位大學教授的事跡,他用心理疏導的方式, 把許多網癮極深的少年從睏境裏引領了出來,也相應地使那些少年的傢長從絶望 的陰影裏回覆到光明的希望中。我當然是支持矯治少年沉溺於網癮的心理病患的, 也贊成網吧不嚮未成年人開放。但成年人的網上活動,其復雜狀況幾近恆河沙數, 利用網絡犯罪,因網戀而誤入虛妄,因網上交友不慎而失足……這類例子幾乎每 天都可以從傳媒上看到,但是,畢竟也還有更多的正面效應在每日每時地發生着, 正如有的網上犯罪和因網沉淪的情況令我們既瞠目結舌又思之難免一樣,有的網 上交往生發出的趣事善事好事美事,也會令我們覺得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這因網絡而變得更有趣也更詭譎的世界上,我們駕馭自己的人性時,能否更自 如地抑惡揚善? 我正癡想,忽然又有人來問路,是個騎自行車的人,一看就是農民,而且是 從比我們這個村子離城更遠的村子過來的。他跟我打聽王起傢怎麽走?我就判斷 他是找王起來商洽買王起那駕大車的。果然。他朝我指出的方向騎去了。王起是 村裏最後的一個車把式。1984年生産隊解體,隊裏把他趕了十多年的那駕車作 價轉給他個人,所謂一駕,指的是兩衹牲口——一頭青騾一匹棗紅馬——和一輛 膠皮軲轆大車;1994年前,他還能用這駕車做些農活跑些農業運輸掙錢;1995 年以後就漸漸沒什麽農活幹了,主要用來幫人運磚瓦木料什麽的蓋房子,2000 年以後連蓋房一類的活計也少了,而且這一帶的馬路上不要說牲口拉的車幾近絶 跡,連手扶拖拉機也稀少起來,五十出頭的王起本身也似乎有點像古董了,他在 兩年前到物流公司當了個管子工,因為對那騾馬感情難捨,一直還養着,最近纔 下决心要出脫掉,前些天他告訴過我,如今衹有更遠的村裏,還有人用這樣的大 車運輸,一個親戚已經給他牽了綫,說那邊有個人有興趣,顯然,今天嚮我問路 的,就是那遠村來客。 我溫榆齋所在的村子,馬上就會消失掉最後一駕大車了。而電腦這東西,網 絡這玩意兒,卻已經在那一片片的磚瓦村捨中蔓延開來。 我對村外的雪野作最後的凝視,然後轉身慢慢朝村內走去。雪花飛舞,心旌 搖曳。回到溫榆齋,我會打開電腦,說不定我會找出李仁堂主演的那部30 年前 曾風靡一時的電影《青鬆嶺》的光盤,擱到電腦裏去重溫;王起對這部電影至今 印象深刻,他卻不知道二十幾年前李仁堂又曾主演過根據我的中篇小說改編的, 旨趣與《青鬆嶺》大異甚至相悖的影片《如意》,我也一直沒跟他提起過。李仁 堂已經仙去,可是我和王起,還有水李子,當然也還有花非花,以及更多的人, 還要在我們的人生道路上,經歷更多的變化,其中包括急速的轉型,會一次又一 次地告別“最後的大車”,又一次再一次地遭遇網絡之類的新事物,我們在這哀 樂人生裏,該如何像這雪天一樣,以純潔滋潤缺憾,以安謐消融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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