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议四首
【议学校贡举状】
熙宁四年正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苏轼状奏:准敕讲求学校贡举利害,
令臣等各具议状闻奏者。
右臣伏以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才,
朝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史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乎?虽因今之法,臣
以为有余。使君相无知人之才,朝廷无责实之政,则公卿侍从,常患无人,况学
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足矣。
夫时有可否,物有废兴。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
复。故风俗之变,法制随之。譬如江河之徙移,顺其所欲行而治之,则易为功;
强其所不欲行而复之,则难为力。使三代圣人复生于今,其选举养才,亦必有道
矣,何必由学?且天下固尝立学矣。庆历之间,以为太平可待,至于今日,惟有
空名仅存。今陛下必欲求德行道艺之士,责九年大成之业,则将变今之礼,易今
之俗,又当发民力以治宫室,敛民财以食游士,百里之内,置官立师,狱讼听于
是,军旅谋于是,又当以时简不率教者,屏之远方,终身不齿,则无乃徒为纷乱,
以患苦天下耶?若乃无大变改,而望有益于时,则与庆历之际何异?故臣以谓今
之学校,特可因循旧制,使先王之旧物不废于吾世,足矣。
至于贡举之法,行之百年,治乱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视祖宗之世贡举之法,
与今为孰精?言语文章,与今为孰优?所得文武长才,与今为孰多?天下之事,
与今为孰办?较比四者,而长短之议决矣。今议者所欲变改,不过数端。或曰乡
举德行而略文章;或曰专取策论而罢诗赋;或欲举唐室故事,兼采誉望,而罢封
弥;或欲罢经生朴学,不用贴、墨,而考大义。此数者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
臣请历言之。夫欲兴德行,在于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审好恶以表俗,孟子所
谓“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之所向,天下趋焉。若欲设科立名以取之,
则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也。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服,怯者庐墓。上以廉取人,
则弊车羸马,恶衣菲食。凡可以中上意,无所不至矣。德行之弊,一至于此乎!
自文章而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
用矣。虽知其无用,然自祖宗以来莫之废者,以为设法取士,不过如此也。岂独
吾祖宗,自古尧舜亦然。《书》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自古尧舜以来,
进人何尝不以言,试人何尝不以功乎?议者必欲以策论定贤愚、决能否,臣请有
以质之。近世士大夫文章华靡者,莫如杨亿。使杨亿尚在,则忠清鲠亮之士也,
岂得以华靡少之。通经学古者,莫如孙复、石介,使孙复、石介尚在,则迂阔矫
诞之士也,又可施之于政事之间乎?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
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近世士人纂类经史,缀缉时务,谓之策括。待问条目,
搜抉略尽,临时剽窃,窜易首尾,以眩有司,有司莫能辨也。且其为文也,无规
矩准绳,故学之易成;无声病对偶,故考之难精。以易学之士,付难考之吏,其
弊有甚于诗赋者矣。唐之通榜,故是弊法。虽有以名取人,厌伏众论之美,亦有
贿赂公行,权要请托之害,至使恩去王室,权归私门,降及中叶,结为朋党之论。
通榜取人,又岂足尚哉。诸科举取人,多出三路。能文者既已变而为进士,晓义
者又皆去以为明经,其余皆朴鲁不化者也。至于人才,则有定分,施之有政,能
否自彰。今进士日夜治经传,附之以子史,贯穿驰骛,可谓博矣。至于临政,曷
尝用其一二?顾视旧学,已为虚器,而欲使此等分别注疏,粗识大义,而望其才
能增长,亦已疏矣。
臣故曰:此数者皆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特愿陛下留意其远者大者。必欲
登俊良,黜庸回,总览众才,经略世务,则在陛下与二三大臣,下至诸路职司与
良二千石耳,区区之法何预焉!然臣窃有私忧过计者,敢不以告。昔王衍好老庄,
天下皆师之,风俗凌夷,以至南渡。王缙好佛,舍人事而修异教,大历之政,至
今为笑。故孔子罕言命,以为知者少也。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夫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而今之学者,
耻不言性命,此可信也哉!今士大夫至以佛老为圣人,粥书于市者,非庄老之书
不售也。读其文,浩然无当而不可穷;观其貌,超然无著而不可挹,岂此真能然
哉?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使天下之士,能如庄周齐死生,一毁誉,
轻富贵,安贫贱,则人主之名器爵禄,所以砺世摩钝者,废矣。陛下亦安用之?
而况其实不能,而窃取其言以欺世者哉。臣愿陛下明敕有司,试之以法言,取之
以实学。博通经术者,虽朴不废;稍涉浮诞者,虽工必黜。则风俗稍厚,学术近
正,庶几得忠实之士,不至蹈衰季之风,则天下幸甚。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谏买浙灯状】
熙宁四年正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臣苏轼状奏:右臣
向蒙召对便殿,亲奉德音,以为凡在馆阁,皆当为朕深思治乱,指陈得失,无有
所隐者。自是以来,臣每见同列,未尝不为道陛下此语,非独以称颂盛德,亦欲
朝廷之间如臣等辈,皆知陛下不以疏贱间废其言,共献所闻,以辅成太平之功业。
然窃谓空言率人,不如有实而人自劝。欲知陛下能受其言之实,莫如以臣试之。
故臣愿以身先天下试其小者,上以补助圣明之万一,下以为贤者卜其可否,虽以
此获罪,万死无悔。
臣伏见中使传宣下府市司买浙灯四千余盏,有司具实直以闻,陛下又令减价
收买,见已尽数拘收,禁止私买,以须上令。臣始闻之,惊愕不信,咨嗟累日。
何者?窃为陛下惜此举动也。臣虽至愚,亦知陛下游心经术,动法尧舜,穷天下
之嗜欲,不足以易其乐;尽天下之玩好,不足以解其忧,而岂以灯为悦者哉。此
不过以奉二宫之欢,而极天下之养耳。然大孝在乎养志,百姓不可户晓,皆谓陛
下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夺其口体必用之资。卖灯之民,例非豪户,举债出息,畜
之弥年。衣食之计,望此旬日。陛下为民父母,唯可添价贵买,岂可减价贱酬?
此事至小,体则甚大。凡陛下所以减价者,非欲以与此小民争此豪末,岂以其无
用而厚费也?如知其无用,何必更索?恶其厚费,则如勿买。且内庭故事,每遇
放灯,不过令内东门杂物务临时收买,数目既少,又无拘收督迫之严,费用不多,
民亦无憾。故臣愿追还前命,凡悉如旧。京城百姓,不惯侵扰,恩德已厚,怨讟
易生,可不慎欤!可不畏欤!
近日小人妄造非语,士人有展年科场之说,商贾有京城榷酒之议,吏忧减俸,
兵忧减廪。虽此数事,朝廷所决无,然致此纷纷,亦有以见陛下勤恤之德,未信
于下,而有司聚敛之意,或形于民。方当责己自求,以消谗慝之口。而台官又劝
陛下以严刑悍吏捕而戮之,亏损圣德,莫大于此。而又重以买灯之事,使得因缘
以为口实,臣实惜之。
方今百冗未除,物力凋弊,陛下纵出内帑财物,不用大司农钱,而内帑所储,
孰非民力?与其平时耗于不急之用,曷若留贮以待乏绝之供?故臣愿陛下将来放
灯与凡游观苑囿宴好赐予之类,皆饬有司,务从俭约。顷者诏旨裁减皇族恩例,
此实陛下至明至断,所以深计远虑,割爱为民。然窃揆其间,不能无少望于陛下,
惟当痛自刻损,以身先之,使知人主且犹若此,而况于吾徒哉。非惟省费,亦且
弭怨。
昔唐太宗遣使往凉州讽李大亮献其名鹰,大亮不可,太宗深嘉之。诏曰:
“有臣若此,朕复何忧。”明皇遣使江南采,汴州刺史倪若水论之,为反其
使。又令益州织半臂背子、琵琶捍拨、镂牙合子等,苏许公不奉诏。李德裕在浙
西,诏造银盝子妆具二十事,织绫二千匹,德裕上疏极论,亦为罢之。使陛下内
之台谏有如此数人者,则买灯之事,必须力言。外之有司有如此数人者,则买灯
之事,必不奉诏。陛下聪明睿圣,追迹尧舜,而群臣不以唐太宗、明皇事陛下,
窃尝深咎之。臣忝备府寮,亲见其事,若又不言,臣罪大矣。陛下若赦之不诛,
则臣又有非职之言大于此者,忍不为陛下尽之。若不赦,亦臣之分也。谨录奏闻,
伏候敕下。
【上皇帝书】
熙宁四年二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臣苏轼,谨昧万死,
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近者不度愚贱,辄上封章言买灯事。自知渎犯天威,罪在
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诛,而侧听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府司,则买灯之
事,寻已停罢。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惊喜过望,以至感泣。何者?改
过不吝,从善如流,此尧舜禹汤之所勉强而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而仅有。顾
此买灯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则所谓智出
天下,而听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尧舜,可与为汤
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而伏戎虏矣。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惟当披露腹
心,捐弃肝脑,尽力所至,不知其它。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买灯者矣,
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试论
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
不言,臣则有罪,是以愿终言之。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服强
暴。至于人主所恃者谁与?《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言
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民,散则为仇雠,聚散人间,不容毫厘。故天下归
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
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
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
人心则亡。此必然之理,不可逭之灾也。其为可畏,从古以然。苟非乐祸好亡,
狂易丧志,则孰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昔子产焚《载书》以弭众言,赂伯石以
安巨室,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而子夏亦曰:“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
以为厉己也。”唯商鞅变法,不顾人言,虽能骤致富强,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
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德,虽得天下,旋踵而失也。至于其身,亦卒不免,
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车裂以徇,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间,岂愿如此?宋襄公
虽行仁义,失众而亡。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是以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
众心之向背。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乂安。庾亮之召苏峻未
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为危辱。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
不危者也。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中外之人,无贤不肖,皆言祖宗以来,治财用者
不过三司使副判官,经今百年,未尝阙事。今者无故又创一司,号曰制置三司条
例。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实
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贤者则求其说而不可得,未免于忧;小人则以其意
而度朝廷,遂以为谤。谓陛下以万乘之主而言利,谓执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商
贾不行,物价腾踊。近自淮甸,远及川蜀,喧传万口,论说百端。或言京师正店,
议置监官,夔路深山,当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减刻兵吏廪禄,如此等类,不
可胜言。而甚者至以为欲复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顾。陛下与二三大臣,亦闻
其语矣。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又无其意,何恤于人言。夫人言虽未必
皆然,而疑似则有以致谤。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
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则无此谤,岂去岁之人皆忠厚,而今岁之人皆虚浮?孔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陛下操其器而
讳其事,有其名而辞其意,虽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购人,人必不信,谤
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
也。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操网罟而入江
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故臣以为消谗慝以召和气,复人
心而安国本,则莫若罢制置三司条例司。
夫陛下之所以创此司者,不过以兴利除害也。使罢之而利不兴,害不除,则
勿罢。罢之而天下悦,人心安,兴利除害,无所不可,则何苦而不罢?陛下欲去
积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议而后行。事若不由中书,则是乱世之法,圣君贤相,
夫岂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书,熟议不免使宰相,则此司之设,无乃冗长而无
名。智者所图,贵于无迹。汉之文、景,《纪》无可书之事;唐之房、杜,《传》
无可载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与文、景,言贤者与房、杜。盖事已立而迹不见,
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岂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图
者,万分未获其一也,而迹之布于天下,已若泥中之斗兽,亦可谓拙谋矣。陛下
诚欲富国,择三司官属与漕运使副,而陛下与二三大臣,孜孜讲求,磨以岁月,
则积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坚,中道而废。孟子有言:“其进锐者其退速。”
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
则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圣人,则此言亦不可用。《书》曰:“谋及卿士,至
于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若违多而从少,则静吉而作凶。今上自宰相大
臣,既已辞免不为,则外之议论,断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污,
而陛下独安受其名而不辞,非臣愚之所识也。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效,
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
且遣使纵横,本非令典。汉武遣绣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盗
贼公行,出于无术,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当时责成郡县,
未尝遣使。及至孝武,以为郡县迟缓,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萧齐,此弊不革。故
景陵王子良上疏,极言其事,以为此等朝辞禁门,情态即异,暮宿村县,威福便
行,驱追邮传,折辱守宰,公私劳扰,民不聊生。唐开元中,宇文融奏置劝农判
官使裴宽等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检责漏田。时张说、杨
玚、皇甫璟、杨相如皆以为不便,而相继罢黜。虽得户八十余万,皆州县希旨,
以主为客,以少为多。及使百官集议都省,而公卿以下,惧融威势,不敢异辞。
陛下试取其《传》而读之,观其所行,为是为否?近者均税宽恤,冠盖相望,朝
廷亦旋觉其非,而天下至今以为谤。曾未数岁,是非较然。臣恐后之视今,亦犹
今之视昔。且其所遣,尤不适宜。事少而员多,人轻而权重。夫人轻而权重,则
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兴争。事少而员多,则无以为功,必须生事以塞责。陛下
虽严赐约束,不许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今朝廷之意,
好动而恶静,好同而恶异,指趣所在,谁敢不从?臣恐陛下赤子,自此无宁岁矣。
至于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难。何者?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
秦人之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何尝言长我粳稻
耶?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遽
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万一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
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
四方遗利,盖略尽矣。今欲凿空访寻水利,所谓即鹿无虞,岂惟徒劳,必大烦扰。
凡有擘画利害,不问何人,小则随事酬劳,大则量才录用。若官私格沮,并重行
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办兴修,便许申奏替换,赏可谓重,罚可谓轻。然并
终不言诸色人妄有申陈或官私误兴工役,当得何罪。如此,则妄庸轻剽,浮浪奸
人,自此争言水利矣。成功则有赏,败事则无诛。官司虽知其疏,岂可便行抑退?
所在追集老少,相视可否,吏卒所过,鸡犬一空。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
何则?格沮之罪重,而误兴之过轻。人多爱身,势必如此。且古陂废堰,多为侧
近冒耕,岁月既深,已同永业,苟欲兴复,必尽追收,人心或摇,甚非善政。又
有好讼之党,多怨之人,妄言某处可作陂渠,规坏所怨田产,或指人旧业,以为
官陂,冒佃之讼,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无一事,何苦而行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
行地之必用牛马,虽其间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终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闻江浙
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犹见燕晋之枣栗,岷蜀之蹲鸱,而欲以废五
谷,岂不难哉!又欲官卖所在坊场,以充衙前雇直,虽有长役,更无酬劳。长役
所得既微,自此必渐衰散,则州郡事体,憔悴可知。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
从宦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厨传萧然,
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陛下诚虑及此,必不肯为。且今法令莫严于
御军,军法莫严于逃窜,禁军三犯,厢军五犯,大率处死。然逃军常半天下,不
知雇人为役,与厢军何异?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势必轻于逃军,则其逃必甚
于今日,为其官长,不亦难乎?近者虽使乡户颇得雇人,然而所雇逃亡,乡户犹
任其责。今遂欲于两税之外,别立一科,谓之庸钱,以备官雇。则雇人之责,官
所自任矣。自唐杨炎废租庸调以为两税,取大历十四年应干赋敛之数,以定两税
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既兼之矣。今两税如故,奈何复欲取庸?圣人之立法,
必虑后世,岂可于两税之外,别出科名哉!万一不幸,后世有多欲之君,辅之以
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使天下怨讟,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
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与乡户均役,品官形势之家,与齐民并事。其说曰:“
《周礼》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而汉世宰相之子,不免戍边。”此
其所以藉口也。古者官养民,今者民养官。给之以田而不耕,劝之以农而不力,
于是乎有里布屋粟夫家之征。今民无以为生,去为商贾,事势当尔,何名役之?
且一岁之戍,不过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今世三大户之役,自公卿以降,
毋得免者,其费岂特三百而已。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悦,俗
所不安,纵有经典明文,无补于怨。若行此二者,必怨无疑。女户单丁,盖天民
之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苟非户将绝而未亡,
则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数岁,则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没官。富有四海,忍
不加恤?
孟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春秋》书“作丘甲”、“用田赋”,
皆重其始为民患也。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
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欤?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
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不许折兑。朝
廷既有著令,职司又每举行。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粮草未尝不折钞,乃知青苗
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拣刺义勇,当时诏旨慰谕,明言永不
戍边,著在简书,有如盟约。于今几日,议论已摇,或以代还东军,或欲抵换弓
手,约束难恃,岂不明哉。纵使此令决行,果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之户,必皆孤
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赢余,何至与官交易?此等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逃亡
之余,则均之邻保。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为法也,可谓至矣,所守
者约,而所及者广。借使万家之邑,止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
平。一市之价既平,一邦之食自足,无操瓢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今若变
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户之外,孰救其饥?且常平官钱,常患其少,若尽数收
籴,则无借贷,若留充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
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害民,虽悔何逮?臣窃计陛下欲考其实,则必亦问人,人
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谓此法有利无害。以臣愚见,恐未可凭。何以明之?臣顷在
陕西,见刺义勇,提举诸县,臣尝亲行,愁怨之民,哭声振野。当时奉使还者,
皆言民尽乐为。希合取容,自古如此。不然,则山东之盗,二世何缘不觉?南诏
之败,明皇何缘不知?今虽未至于此,亦望陛下审听而己。
昔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贾人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
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说,霍光顺民所欲,从而
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者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
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
虽不明言贩卖,然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者,未之闻也。夫
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与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
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
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
利,何缘而得?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予之。此钱一出,恐不可复。纵
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今有人为其主牧牛羊,不告其主,而
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陛下以为坏常
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
陛下天机洞照,圣略如神,此事至明,岂有不晓?必谓已行之事,不欲中变,
恐天下以为执德不一,用人不终,是以迟留岁月,庶几万一,臣窃以为过矣。古
之英主,无出汉高。郦生谋挠楚权,欲复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侯之
言,吐哺而骂之曰:“趣销印。”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刻印、销印,有同儿
戏。何尝累高祖之知人?适足明圣人之无我。陛下以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罢
之,至圣至明,无以加此。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劝陛下坚执不顾,
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陛下若信而用之,则是徇高论而
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实祸,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结人心者,此之谓
也。
士之进言者,为不少矣,亦尝有以国家之所以存亡、历数之所以长短告陛下
者乎?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
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
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是
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以此而察
之。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必有篡弑之臣。卫至弱也,季子知其后亡。吴破楚入
郢,而陈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复。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隋文既平陈,房乔
知其不久。元帝斩郅支,朝呼韩,功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生。宣宗收
燕赵,复河湟,力强于宪、武矣,消兵而庞勋之乱起。故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
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
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
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世有尫羸而寿考,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
则尫羸而无害。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
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
则五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
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空,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故臣愿陛下爱惜
风俗,如护元气。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
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曹参,贤相也,
曰慎无扰狱市。黄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或讥谢安以清谈废事,安笑曰,
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刘晏为度支,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
相师成风。德宗初即位,擢崔祐甫为相。祐甫以道德宽大,推广上意,故建中之
政,其声翕然,天下想望,庶几贞观。及卢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
浇薄,以及播迁。我仁祖之驭天下也,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
尝轻改旧章。然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
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丧考妣,社稷
长远,终必赖之。则仁祖可谓知本矣。今议者不察,徒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
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
未享其利,浇风已成。且大时不齐,人谁无过?国君贪垢,至察无徒。若陛下多
方包容,则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广置耳目,务求瑕疵,则人不自安,各图苟免,
恐非朝廷之福,亦岂陛下所愿哉?汉文欲拜虎圈啬夫,释之以为利口伤俗。今若
以口舌捷给而取士,以应对迟钝而退人,以虚诞无实为能文,以矫激不仕为有德,
则先王之泽,遂将散微。
自古用人,必须历试。虽有卓异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则使其更变而知难,
事不轻作,一则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无辞。昔先主以黄忠为后将军,而诸葛亮
忧其不可,以为忠之名望,素非关、张之伦,若班爵遽同,则必不悦,其后关羽
果以为言。以黄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复虑此,况其他乎?世常谓汉
文不用贾生,以为深恨。臣尝推究其旨,窃谓不然。贾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
一时之良策。然请为属国欲以系单于,则是处士之大言,少年之锐气。昔高祖以
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时将相群臣,岂无贾生之比?三表五饵,人知其疏,而欲
以困中行说,尤不可信矣。兵,凶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赵括之轻秦,李信之易
楚。若文帝亟用其说,则天下殆将不安。使贾生尝历艰难,亦必自悔其说,施之
晚岁,其术必精,不幸丧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岂弃材之主?绛、灌岂蔽贤
之士?至于晁错,尤号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为御史
大夫,申屠嘉贤相,发愤而死,纷更政令,天下骚然。及至七国发难,而错之术
亦穷矣。文、景优劣,于斯可见。大抵名器爵禄,人所奔趋,必使积劳而后迁,
以明持久而难得,则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
公卿侍从,跬步可图,其得者既不肯以侥幸自名,则其不得者必皆以沉沦为恨。
使天下常调,举生妄心,耻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选人
之改京官,常须十年以上,荐更险阻,计析毫厘。其间一事聱牙,常至终身沦弃。
今乃以一言之荐,举而与之,犹恐未称,章服随至。使积劳久次而得者,何以厌
服哉?夫常调之人,非守则令,员多阙少,久已患之,不可复开多门以待巧进。
若巧者侵夺已甚,则拙者迫怵无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岁朴拙之人愈少,
而巧佞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献言,使天下郡选一
人,催驱三司文字,许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劳,则数年之后,审官吏部,又有三百
余人得先占阙,常调待次,不其愈难?此外勾当发运均输,按行农田水利,已振
监司之体,各怀进用之心,转对者望以称旨而骤迁,奏课者求为优等而速化,相
胜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实乱矣。惟陛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使奸无所缘,
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厚风俗者,此之谓也。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轻重相权。如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如秦如魏,
则外轻而内重。内重之弊,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国问鼎之忧。
圣人方盛而虑衰,常先立法以救弊。我国家租赋籍于计省,重兵聚于京师,以古
揆今,则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计而预虑,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观其
委任台谏之一端,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诤而死,盖数
百人。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
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故
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圣人深意,流俗岂知?台谏固未必
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
萌,而救内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
而不足。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而养猫所以去鼠,不
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所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
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一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
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
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及至英庙之初,始建称亲之议,本非人主
大过,亦无礼典明文,徒以众心未安,公议不允,当时台谏,以死争之。今者物
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夫弹劾积威
之后,虽庸人亦可奋扬;风采消委之余,虽豪杰有所不能振起。臣恐自兹以往,
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孔子曰:“鄙
夫可与事君也欤?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
矣。”臣始读此书,疑其太过,以为鄙夫之患失,不过备位而苟容。及观李斯忧
蒙恬之夺其权,则立二世以亡秦;卢杞忧李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其
心本生于患失,而其祸乃至于丧邦。孔子之言,良不为过。是以知为国者,平居
必常有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若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
何以责其死节?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和如和羹,同如济水。孙宝有言:“周公上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
两不相损。”晋之王导,可谓元臣,每与客言,举坐称善,而王述不悦,以为人
非尧舜,安得每事尽善,导亦敛衽谢之。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
何者非贤?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知觉?臣之所愿存纪纲者,此之谓也。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为异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条式、修完器
械、阅习鼓旗,皆陛下神算之至明,乾刚之必断,物议既允,臣安敢有词。至于
所献之三言,则非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知?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
惟慢游是好。”舜岂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毋若商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
成王岂有是哉!周昌以汉高为桀、纣,刘毅以晋武为桓、灵,当时人君,曾莫之
罪,而书之史册,以为美谈。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
与有焉。若有万一似之,则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
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数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
荒,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臣天赋至愚,笃于自信。向者与议
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
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
“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
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又俾具述所以然之状。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
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岂其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
恃此而言,所以不惧。臣之所惧者,讥刺既众,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中
臣以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可得,岂不殆哉!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
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书,表成复毁,至于再三。感陛下听其一言,
怀不能已,卒吐其说。惟陛下怜其愚忠而卒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
【再上皇帝书】
熙宁四年三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臣苏轼,谨昧万死
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闻之,益戒于禹曰:“任贤勿贰,去邪勿疑。”仲虺言汤
之德曰:“用人惟己,改过不吝。”秦穆丧师于崤,悔痛自誓,孔子录之。自古
聪明豪杰之主,如汉高帝、唐太宗,皆以受谏如流,改过不惮,号为秦汉以来百
王之冠也。孔子曰:“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
仰之。”圣贤举动,明白正直,不当如是耶?所用之人,有邪有正。所作之事,
有是有非。是非邪正,两言而足,正则用之,邪则去之,是则行之,非则破之。
此理甚明,犹饥之必食,渴之必饮,岂有别生义理,曲加粉饰,而能欺天下哉!
《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
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
行路怨咨。自宰相以下,皆知其非而不敢争。臣愚蠢不识忌讳,乃者上疏论之详
矣,而学术浅陋,不足以感动圣明。近者故相旧臣,藩镇侍从,杂然争言不便,
以至台谏二三人者,本其所与缔交唱和表里之人也,然犹不免一言其非者,岂非
物议沸腾,事势迫切,而不可止欤?自非见利忘义居之不疑者,孰肯终始胶固,
不自湔洗?如吴师孟乞免提举,胡宗愈不愿检详,如逃垢秽,惟恐不脱。人情畏
恶,一至于此。近者中外喧言,陛下已有悔悟意,道路相庆,如蒙大赉,实望陛
下于旬日之间,涣发德音,洗荡乖僻,追还使者,而罢条例司。今者侧听所为,
盖不过使监司体量抑配而已,比之未悟,所较几何。此孟子所谓知兄臂之不可
紾,而姑劝以徐。知邻鸡之不可攘,而月取其一。帝王改过,岂如是哉?
臣又闻陛下以为此法且可试之三路。臣以为此法,譬之医者之用毒药,以人
之死生,试其未效之方。三路之民,岂非陛下赤子,而可试以毒药乎!今日之政,
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而不已,则乱亡随之。臣非敢过为危论,以耸
动陛下也。自古存亡之所寄者,四人而已,一曰民,二曰军,三曰吏,四曰士,
此四人者一失其心,则足以生变。今陛下一举而兼犯之。青苗、助役之法行,则
农不安;均输之令出,则商贾不行,而民始忧矣。并省诸军,迫逐老病,至使戍
兵之妻,与士卒杂处其间,贬杀军分,有同降配,迁徙淮甸,仅若流放,年近五
十,人人怀忧,而军始怨矣。内则不取谋于元臣侍从,而专用新进小生,外则不
责成于守令监司,而专用青苗使者,多置闲局,以摈老成,而吏始解体矣。陛下
临轩选士,天下谓之龙飞榜,而进士一人首削旧恩,示不复用。所削者一人而已,
然士莫不怅恨者,以陛下有厌薄其徒之意也。今用事者,又欲渐消进士,纯取明
经,虽未有成法,而小人招权,自以为功,更相扇摇,以谓必行,而士始失望矣。
今进士半天下,自二十以上,便不能诵记注义为明经之学,若法令一更,则士各
怀废弃之忧,而人材短长,终不在此。昔秦禁挟书,而诸生皆抱其业以归胜、广
相与出力而亡秦者,岂有它哉?亦徒以失业而无所归也。故臣愿陛下勿复言此。
民忧而军怨,吏解体而士失望,祸乱之源,有大于此者乎?今未见也,一旦有急,
则致命之士必寡矣。方是之时,不知希合苟容之徒,能为陛下收板荡而止土崩乎?
去岁诸军之始并也,左右之人,皆以士心乐并告陛下。近者放停军人李兴,告虎
翼吏率钱行赂以求不并,则士卒不乐可知矣。夫谄谀之人,苟务合意,不惮欺罔
者,类皆如此。故凡言百姓乐请青苗钱,乐出助役钱者,皆不可信。陛下以为青
苗抑配果可禁乎?不惟不可禁,乃不当禁也。何以言之?若此钱放而不收,则州
县官吏,不免责罚。若此钱果不抑配,则愿请之户,后必难收索。前有抑配之禁,
后有失陷之罚,为陛下官吏,不亦难乎!故臣以为既行青苗钱,则不当禁抑配,
其势然也。人皆谓陛下圣明神武,必能徙义修慝,以致太平,而近日之事,乃有
文过遂非之风,此臣所以愤懑太息而不能已也。
昔贾充用事,天下忧恐,而庾纯、任恺,戮力排之。及充出镇秦凉,忠臣义
士,莫不相庆,屈指数日,以望维新之化。而冯忱之徒,更相告语曰:“贾公远
放,吾等失势矣。”于是相与献谋而充复留。则晋氏之乱,成于此矣。自古惟小
人为难去。何则?去一人而其党莫不破坏。是以为之计谋游说者众也。今天下贤
者,亦将以此观陛下,为进退之决。或再失望,则知几之士,相率而逝矣。岂皆
如臣等辈,偷安怀禄而不忍去哉?猖狂不逊,忤陛下多矣,不敢复望宽恩,俯伏
引领,以待诛殛。臣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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