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 第十一章 六國畢一(229B.C.—221B.C.)      瀟水 Xiao Shui

  (一)
  韓、趙兩國天塌地坼,相繼滅亡的時候,有一個大俠正叼着牙簽,在燕國下都(易縣)的古代洗浴中心裏享樂。旁邊伺候他的有兩個美女,他所泡的是古代桑拿。這個人名字叫周潤發。對不起,名叫荊軻!美女是燕太子丹送給他的。這樣描述荊軻是否會有爭議,先不管了。泡完澡,荊軻振動長衣,又打上周潤發的那種發蠟,坐上私人馬車——也是太子丹送給他的,帶着美女,高昂離去,一路唱着燕歌。這是一個古代非常奢侈闊氣的大俠。
  荊珂大俠生於衛國濮陽。濮陽可謂人傑地靈,商鞅、吳起、呂不韋都是這兒的人,還有接受了三陪女的性按摩而不見效果,“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先生——前一時間曾被評為“中國古代十大傑出青年”。
  荊軻在我們的遙想中,屬於“冷酷孤傲”型的大俠:臉上帶有剛毅的綫條,幽寒深邃的眼眸裏發出淡淡憂傷,特有的高傲冷漠與陽剛氣質結合起來,加上冷酷的外表,難以親近的倨傲氣勢,最令時代青年尖叫。荊軻的祖先是齊國人。我們知道,齊國歷來多“勇”士,比如“孟賁之勇”的孟賁、“烏獲之力”的烏獲、鬥虎擒羆的“齊人三傑”,都能力舉千鈞之重,以及武鬆、李逵什麽的,也都是鋼鐵硬漢。所以荊軻也是猛人。
  荊軻目前呆在燕國,找到了齊人的感覺,因為燕國人也善打架。燕趙古來多慷慨悲歌的猛士,比如後來的張飛,倘若舉戰國時的例子,則比如“秦舞陽”。秦舞陽是燕人,這人十三歲就能殺人,是古代的馬傢爵。他長得環眼蒜鼻,性勇猛,多力善刀劍,與人罕言語。他有一次跟人打牌,別人說他出老千,秦舞陽就急了,一錘把人錘死了,首腦迸裂。從此人們不敢拿頂撞的眼神看他。這個古代的馬加爵——秦舞陽,屬於迷離邪氣型的。
  燕國為什麽多猛人,這跟它的土質有關係。風氣是係於水土的。
  要說我的老傢河北這塊地方,古來號稱燕趙大地(北為燕,南為趙),它的土壤都是從隔壁山西黃土高原上衝積下來的,屬於次生黃土,沒有經典黃土的那種“自行肥效”功能,所以土貧——古人管它叫做“土北。土薄山寒,導致農業不夠雄厚,風高氣寒,士民卞急,人們也就躁動,一言不合,拔劍相嚮。於是這裏的人們性情卞急,輕生矜死,好氣任俠,以豪放激烈聞名於諸侯。具體表現為脾氣大、講義氣、不要命,“為報黃金臺上意,提攜玉竜為君死”,就是燕國人義結效死的寫照。連這裏的文章也帶江湖悲烈之氣:“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多麽寒峻激揚啊,這是曹植的句子,突出燕趙之人重視友情、仗劍江湖的豪邁。據說司馬遷文章疏蕩,大有奇氣,也是跟燕趙間豪俊交遊的結果。
  不管怎麽樣,荊軻來到燕國以後,終於找到了感覺,他喜歡跟燕國豪邁的人來往,比如:農貿市場裏邊殺狗的。
  狗在當時跟豬的待遇一樣,喜歡被人烹了吃,“燃”這個字,就是在煮狗呢——“火”上面放着“犬”。荊軻在農貿市場裏和一幫殺狗的人,圍着狗肉鍋痛飲,旁邊還有善於擊筑的屠狗專業戶高漸離大兄。高漸離一邊喝酒一邊擊筑,荊軻和着節拍而歌。當喝到痛醉淋漓,荊軻就繼之以大哭,哭起來旁若無人。農貿市場裏的人都說:“這真是一幫精神病啊!”
  荊軻的特立獨行催人回想起我們上大學當文學青年時的樣子,我們也常在清華大草坪上痛飲,然後我們中間的“高漸離”也抱着吉他疾彈高唱,然後也樂也哭。路過這裏上自習的人都說:“這幫人精神不正常1
  其實荊軻也屬於文學青年,他喜歡看書,《史記》上說他“深沉好書”——在農貿市場哭完了還要再看書,真是有病埃但不知道他是否也寫詩。他其實是寫詩的,“風蕭蕭兮易水寒”那句就不錯。總之他的性情非常迷雜不好理解,而且不穩定,有間發性神經不正常的嫌疑。關於這一點,後邊也有例證。
  事實上,荊軻在農貿市場裏的豪飲俠嘯之風可能是硬作出來的,就跟我們在大草坪上的哭和唱都帶有造作成分一樣。據《史記》記載,其實荊軻不善於打架。有一次,他跟一個邯鄲人下棋,在棋盤上爭路,互相打起來了。邯鄲人一拍棋盤,怒而叱荊軻。荊軻本來也想打架,但一看對方牛眼瞪得如鈴,竟然嘿然鑽出人群而去,一點大俠的面子都沒有。
  還有一次,他跟別人較量劍術(不是拎着劍互相比拼招呼,是坐而論劍),那人嫌他的論點不足稱道,於是一怒而拿牛眼瞪他。荊軻大俠居然又一次鑽出人群跑了。而且這次跑得很徹底,捲起鋪蓋捲離開房東,出城遁去,再不敢回來,連圍觀者都非常納罕。看來,他的劍術尚不精,不足以呼嘯叱咤,甚至不足以自衛。甚至他的劍術理論也不足以折人。
  這兩件糗事實在有損荊軻偉大形象。似乎荊軻衹是在農貿市場聚衆喝酒的時候——沒啥生命危險——纔敢放開來折磨自己的胃和嗓門,真正遇上“大玩主”就全稀鬆了。當然我們這麽說也太極端了,至少荊軻是有俠的情結的,呼吸揚袂之間追求着一種俠的風緻。
  總之,通過支離破碎的史書記載,荊軻可能不以形式上的“武”見長,而是以意氣上的“俠”自居。是一種“精神俠”,而不是能砍能殺的喬峰“物質俠”。所以他後來的行刺,終於失手了。
  不說荊軻了,我們再說說荊軻的贊助商——大名鼎鼎的燕太子丹吧。
  燕太子丹早年曾經留學趙國。所謂留學,是我慣用的隱諱詞,其實就是去當人質。他在那裏認識了同為人質的秦國人質子異。子異懷裏抱着個小孩,就是小秦王政。太子丹是大人,卻喜歡跟小孩玩,他帶着小秦王政一起逛,很快活,史書上說“大相悅”,建立了忘年交的友情。每當秦王政小時侯,吵鬧任性的時候,太子丹總會唱歌哄他。夏天的午後,太子丹用兒歌安慰我們偉大的始皇帝,那首歌,好像這樣唱的:“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離開小時侯,後來秦王政有了自己的生活——去秦國當大王了。而燕太子丹也追到了秦國,繼續當人質——他成了人質專業戶。這回是老爹燕王喜在剛成君蔡澤的遊說下派他入秦為人質的。由於對從前忘年交的友情估計得太高,太子丹在秦國遭到了秦王政的冷傲對待(可能後者讓他去倒尿盆),於是他對秦王政切齒痛恨,誓報此仇。太子丹感覺自己被誤解被騙,他問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後,總有殘缺。太子丹走在每天必須面對的分岔路,懷念過去單純美好的小幸福。天空很大卻看不清楚——好孤獨。
  太子丹
  好啦!總之我們知道,流落異鄉的人,對異鄉的恨往往是多於愛的。燕太子丹在秦國留學期間,飽受凄涼,回國以後,發誓要報復秦王政,就是個例子。現在遊浪於北京的外省青年,對於北京人的怨言,也是可以試想的吧。
  但是燕國地偏人稀,國力弱小,報復的事不能得逞。於是就想到了搞恐怖行動。
  太子丹把他的刺殺秦王政計劃對老師鞠武講了,鞠老師聞言大驚失色,好像看見死人一般,嚇得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小便失禁。太子丹說:“您吃了什麽不好消化的東西嗎?”
  “不是啊!你想剝秦國的逆鱗,這是取死之道啊!以秦人之強,我們燕國在長城以南、易水以北(意思是整個燕國腹心地帶),就全完蛋了。這事情萬不可再講了。”
  鞠老師可謂比較理智。如果燕太子丹無事生非刺殺秦王政,那麽不管秦王政被刺死與否,秦國都會立刻大舉報復燕國。燕國就會大面積喪失土地。太子丹刺秦,不論成敗與否,都是顯然以燕國受損失為代價的,豈不自私,或者說這是愚勇。
  按鞠老師的意見,主動刺秦不可行,也不可取,我們是要抗秦,但是要采取穩健可行的辦法,也就是:“為今之計,應該迅速結好三晉與齊楚,甚至北聯匈奴,以自固燕國。”這是正路,但是太子丹覺得實行起來曠日持久,都不如刺秦爽快。太子丹還說自己歲數大了,等不及了,身體也不好——心髒有毛病(其實是腦子有毛病),衹有刺秦這條快路可走了。
  鞠老師還就“樊於期”的事提了意見,他極力反對燕太子丹收留落魄逃遁至燕國的秦將樊於期。樊於期惹了秦王政,是個秦國通緝的要犯,跑到了燕國。但是,凡愛逞匹夫之勇的人,往往都有婦人之仁,太子丹哀憐樊於期的窮睏來歸,硬是不忍心而收下了他。
  鞠老師跺了跺腳:“你留下樊於期,這是撩撥秦人的憤怒啊,是拿易燃品鴻毛往火紅的爐炭上放埃”鞠老師的意思是,眼下任何不利秦燕關係的事都不要作,抗秦應該暗中穩健進行。
  太子丹不願意聽。
  太子丹之所以不計後果地非要刺秦報仇,這跟燕趙文化有關係。燕趙土薄,民生粗礪,所以養成的猛人多。他們行事常為個人義氣所激,而不避後果,比如張飛激於義氣,豁出命去為老二關羽報仇,不惜讓全軍穿白帶孝,終於把自己搞死了。一個義字,一個猛字,是燕趙人的寫照。為了報仇而刎喉不顧、據鼎不避,甚至搭上一國人命作代價,在燕趙人看來,似乎也是值得的。總之一句話:這裏莽撞人多。你要是逼我,我就跟你玩兒命!
  太子丹就是要玩兒命!不計一切後果!衹為出一口惡氣。
  這大約就是猛人的特點吧,而燕趙偏多這樣的猛人文化。看來,文化决定性格,性格决定習慣,習慣决定行動,行動决定命運!不虛言也!
  (二)
  我們必須修正一個數據,就是關於太子丹的年齡。往往認為太子丹是個年輕急躁的人,其實不然,他是個急躁的老頭。
  當年,他去趙國邯鄲當人質的時候,已至少有十八歲(否則不至於跑去當人質),而那時秦王政不足八歲。如今秦王政變成了32歲的壯夫了,而太子丹也應該五十來歲,是個老太子了。
  五十來歲的太子丹,在燕國蓋了個賴昌星式的“紅樓”,裏邊裝得都是給客戶用的美女。當時諸侯爭雄,各國都網羅人才,而且這些人才長期出門宦遊,又不能攜帶老婆,故生活沒有滋味,需要婦人和醇酒的安慰,於是太子丹挑了一批美女安置在賓館中,每有賓客經過,就派這些美女招待、侍宿,以此招徠人才。
  這個風氣後來綿延到整個燕國,老百姓也爭相模仿。但是老百姓請不起三陪女啊,就衹好動用自己不花錢的媳婦,有“賓客相過,以婦侍宿”。這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風尚漸漸後來不流行了,但一直到漢朝都未斷絶。
  太子丹用“紅樓”網羅了一些人才,其間就有一個聲名如雷的江湖大腕,名字叫田光,燕國人都知道他,就跟現在一說電影界,大傢都知道張藝謀似的。
  這一天,太子丹把田光請來。
  太子丹這人很懂江湖規矩,他屁股慢慢退着給田光引路,落座之前又跪着給田光大師撣拭座墊,仿佛小弟恭迎幫主一樣,史書上說他是“逢迎”。
  田光坐定之後,說:“太子的意思,在下已經明白了。但在下已經老了,江湖上對在下的傳聞,那些大事,都是年輕時候幹的,現在不行了。我聽說騏驥盛壯之時,一日奔馳千裏。到了衰老,毛驢子都會超過它。我現在幹不瞭瞭。幫不了您了。我還是給您推薦荊軻吧,他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可以做大事。”
  “荊軻比我手下的幾名勇士如何?”
  “您的那幾名勇士,都是‘血勇’之徒,心情一激動,面孔便漲得通紅,完不成什麽大事。譬如您收養的夏扶,是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是脈勇之人,怒而面青;秦舞陽頂多算是‘骨勇’,遇有意外,臉色發白,也不頂用。衹有我說的荊軻纔算得上‘神勇’,喜怒不形於色,足以當此重任,可以不負足下所望。”田光說。
  如此說來,派鞏俐去也可以,因她在任何電影裏,都是沒有表情的,也是個人才埃
  田光分析得很對,刺客必須智勇雙全,去秦國後首先要周旋交結秦國官僚大臣,創造被秦王接見的機會(否則的話,秦王政派外事主任跟他談談就完了)。不管是周旋官僚還是親王,那一套復雜的禮儀就夠人頭疼的,派一個光是會打架的赳赳武夫去是不行的。要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要求力商高,情商、智商也必須高。
  荊軻為人倜儻奇偉,負一時之名譽,在智商、情商方面層次很高,合乎行刺人選要求。惟獨力商不高,劍術不精,但可以給他配“行刺助理”啊,也就是後來荊軻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既然荊軻這麽合適,太子丹就批準了:“那好,你去幫我把荊軻請來吧。但行刺事關重大,您可千萬別四處泄露埃”
  田光含笑而答:“諾*—noproblem。”
  田光確實很老了,他佝僂着腰去找到荊軻,說道:“咱哥倆的交情很深,燕國人莫不知道(言下之意,您一定得幫這個忙啊!)。有這樣一件事:燕國太子丹要幹一件大事,是大概關於秦燕幹係的。他找到在下。在下當年名震江湖,有一身過人的武藝,但是現在已經精力不濟,‘力比多’已經不多了,腰腳都不堪驅使啦。所以我把足下推薦給了太子。請足下擇日速見太子。”
  荊軻不知道什麽事:“請問,太子丹是要幹什麽大事。”
  田光笑而不答:“你去了,當面就知道了。”
  迫於田光的江湖輩份比較老,又是自己的老朋友,荊軻不好面拒,於是答道:“謹奉教,我隨後就去。”
  田光說道:“好的。另外,我還有一件事告訴你,就是我不想活了。”
  荊軻聞言一驚。
  田光說:“太子臨別曾囑咐我,這件事關係重大,千萬不可四處泄露。我作為一個長者(江湖高輩份的人),卻被人懷疑,實在是沒有活下去的顔面了。我幹脆死了罷,以明自己不會泄露他人的機密。”
  說完,田光拔出腰間寶劍,用盡人生最後一點“力比多”,奮然刎頸而死,流血三尺,撲到在地。
  日本有諺:“花是櫻花,人是武士。”花以櫻花為最,人以武士為上。人的生死有如櫻花,瞬間散落,幹淨利落,這是銷殞的美,大約是田光之謂吧。
  田光老先生的死,實在突兀,殊不合常理。聽他的遺言,好像是恨太子不能信用他,於是憤然而死,那他簡直脾氣是太大了。這樣大脾氣的人,能活到這樣老壽,也實在是個奇跡了。應該早被別的什麽事嘔氣死了。其實非也。田光死前說的話,衹是他自殺的藉口,而不是他自殺的目的。
  事實上,史書上早有解釋,田光自殺,是為了激荊軻。我來求你辦事,並且我都豁出命去不要,死給你看了,這事你還能推搪嗎?如果你未來要打退堂鼓,你得好好掂量一下,不能對不起死人埃(事實上,荊軻確實不願意去刺秦,後來在漫長的刺秦準備過程中,荊軻也又出現過一兩次猶豫拖延,但大約終為田光的死所激迫,善始善終,堅持下去了。田單的死,還是在人間起了作用的。)
  田光為了太子丹的“大事”,不惜以身死而促成之,可謂太子丹的知交和真朋友啊!一人一生得此一友,夫復何憾。
  田光真正能做到了為朋友兩肋插刀(這可真是把刀插進去,不是一種形容詞啊!)大約惟其義烈如此,田光纔一貫在江湖上浪出諾大實名吧。
  另外,田光以身死相激荊軻,以免荊軻打退堂鼓,也看得出來荊軻對刺秦一事,原本沒有太強的自覺主動性,對“革命”覺悟不高(假如刺秦是革命的話)。
  事實也確實如此。隨後,荊軻去見太子丹,太子丹嚮他提出了行刺的請求。荊軻聽到以後,方纔明白,田光所說的“大事”,就是要去刺殺秦王政。他“久之”沒有說話。
  這事非常奇怪,如果是一個久有抗秦之心的熱心“革命志士”的話——如一些書上給荊軻所下的定義,他此時應該立刻攘臂而起,叫囂着去獻身“革命”纔對。但是,荊軻卻不肯應答,好半天沒有說話。
  他在猶豫什麽呢,不知道。
  按《史記》的記述,荊軻最終總算開口了,他拒絶太子丹說:“我這人駑下,像劣質毛驢一樣差,沒法幫到你。”
  看來,荊軻原本並不情願刺秦——誰願意去白送死埃荊軻對於刺秦一事,明確表達了推脫的態度。即便田光的死,都不足以迫使他去刺秦。
  於是,太子丹急了,給他“頓首”(以頭頻頻碰地)、“固請毋讓”(死活不許他推辭)。
  看見太子丹這麽急赤白臉、急熾火燎、以太子的尊貴身份而給自己頻頻磕頭相求,荊軻覺得,這大約就是人們傳說中的“知遇之恩”吧。我在農貿市場哭,等得不就是被人“知遇”嗎。不過,知遇是知遇,我可不是等的這種去玩命的知遇埃荊軻不作聲。但是,他又突然想到田光——其實他一直在想着田光。田光先生血跡未幹,私人的囑托尚在耳邊,荊軻很難辦,如果不答應,就有負於以死相托的田光。
  荊軻看太子如此激烈相請,以及又精神上受着田光以死相托的壓力,終於,不得已而許諾,說:“好的,我答應替你入強秦行刺。”答應歸答應,但後來,荊軻還是“久之,未有行意”——荊軻很久都沒有出發的意思。看來他的“革命”的自覺主動性確實是很差了。
  於是,太子為了順適荊軻的心意,做了一係列拉攏套磁的工作,包括:
  a.尊荊軻為頭等賓客;
  b.“捨上捨”——住VIP高級標準間;
  c.太子“日造門下”(每天拜訪,以示敬意);
  d.“供太牢具”(吃祭祀祖宗的最高等食品);
  e.“異物間進”(不時送來奇珍異寶);
  f.“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太子丹從“紅樓”裏調來美女和豪華車,任其享用)。
  上述都是《史記》的描寫,當不為虛。於是,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荊軻身邊衣香鬢影,車騎羅列,盛況空前。如果按照漢朝人的武俠小說《燕丹子》的說法,則荊軻還有“黃金投龜,千裏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盤”的惡劣描寫,那就更闊氣了,更比大款砸XO厲害得多。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順適其意”,讓荊軻滿意。倘若是自覺的“革命”志士,當不需這些勞什子。這就是荊軻被工具化的全過程。看得出來,荊珂沒有太強烈的自覺刺秦意識,荊珂能答應刺秦,中間是有一個漫長的被收買過程的——是田光的江湖情義和太子丹的叩頭、饋贈,在拉動着他,一步步走嚮刺客之路。
  以上這就是荊軻走上“革命”道路的全過程,不管你怎麽解釋和粉飾,它都不可否認地帶有一種被迫性,而不是主動的。
  瀟水曰:細細看了《史記·刺客列傳》,就覺得荊珂走上“革命”道路,不是自覺自願,而是血淋淋的江湖情義拖他上了這條路不歸路。當時田光找到荊軻,田光先不肯告訴荊軻具體是要請荊軻作什麽事,而是先找了個藉口自己抹脖子了。作為荊軻最好的朋友,自己先抹脖子了,荊軻不得不重視此人死前所托。當荊軻拒絶太子丹,說自己去不了時候,太子反復磕頭、固請、不許他不接受。荊軻看太子如此激烈相請,以及又精神上又受着田光以死相托的壓力,方纔許諾。
  可見,荊軻參加“革命”,雖然不似阿Q為了“秀纔娘子的寧式床”而革命那麽渾渾噩噩,但也更多衹是為了江湖情義所激和太子貴人哀求。是田光把他扶上了革命的戰馬,而田光這麽作,又不外乎是出於忠於燕太子丹私人情義。
  總之,這件事從一開始起,就調子並不很高。是為燕王族傢族做事而已。
  田光以死相激,堵掉了荊軻的後路,使得他不得不答應幫太子丹。但如果說他此時對於幫太子丹還是比較被動的話,那麽,真正使荊軻死心塌地作刺客的,還在於後來太子丹的一係列“豢養”行為。荊軻被燕太子丹的車騎、美女所感化,終於使得他的行動,性質上屬於了士為知己者死,屬於為燕王室效命,以謀求燕王族在燕國的權位不倒為最高目標,最多屬於一種“義士”行為。
  總之,可以達成的共識是這樣的:不管刺秦一事是好是壞,荊軻對於刺秦一事,從最初到中間的很長一段時間,是沒有自覺主動性的。這一點是《史記》裏所記述的無法抹煞和掩飾的客觀事實。最後,荊軻是在田光、太子丹的前後各種手段影響下,他纔同意刺秦。是田光的江湖情義激壓迫使他,太子丹的情誼恩遇籠絡促使他,終於同意刺秦的。
  (三)
  燕太子丹跟荊軻,就刺殺秦王的細節,進行了認真的荒謬討論。
  太子丹說:“足下偽裝成使者,劫持秦王政以後,逼着他在朝堂上簽訂條約,要求秦國返還侵占六國諸侯的所有土地,就像當年曹沫劫持齊桓公一樣,這是刺殺的上上目標。”
  我們說,太子丹真是癡人說夢。憑一個人拎着一柄小匕首進入不測之強秦,就想帶着幾百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出來,這個想法實在太折磨我們的想像力了。
  當年曹沫劫持齊桓公屬於特殊歷史事件。當時曹沫在會盟上用劍逼住齊桓公的美麗肚子,齊桓公迫於性命之憂,答應退還齊國侵占魯國的“汶陽之田”。但是當會盟結束,齊桓公回國以後,當即就想賴掉汶陽之田不還——可見承諾是可以耍賴的。但當時管仲持反對意見,認為齊國國力尚弱,想稱霸的話,必須先得諸侯人心,所以還是把汶陽之田還了吧,以嚮諸侯展示自己的誠信和德行,積纍自己稱霸的輿論條件。
  但是世易時移,現今的秦國大不同了。秦國對六國是壓倒性優勢,無所忌憚,無所求於諸侯的支持,無所懼於諸侯輿論,必不還地。
  當然,你可以說,荊軻劫持秦王政以後,可以揪着秦王政的耳朵,一直把他揪到燕國去,扣留下來。然後命令秦國還地,否則就不放秦王政回去。這個想法也夠荒謬之極,一是當時沒有直升飛機,恐怖分子和人質沒法坐飛機離開秦國去燕國。二是,即便劫持秦王政入燕,列國也是得不到土地的。當年楚懷王被劫持到了鹹陽,寧可死在那裏,也不肯割讓楚國的黔中之地。秦國人即便犧牲了秦王政,也不會割讓祖宗六代辛苦擴張積纍下來的土地的。第三,即便秦國還了地,以目前六國兵力枯竭的局面,也是守不住那些土地的。轉瞬之間又會被秦奪了去。
  看來,劫持秦王政從技術上到效果上,都不現實。於是燕太子丹也沒太指望這個,而是提出了低級目標:當場刺死秦王政。
  燕太子丹立刻行動,花一百斤黃金,買了一把徐夫人的匕首(徐夫人是當時的知名品牌,類似王麻子),匕首上面淬了毒藥,以活人試驗,無不見血立死。拎這樣的毒匕首進入秦國,殺秦王政的意圖就非常明顯了。而不再以劫持作為主要目標。
  也許這麽做,還能讓太子丹爽一把,報掉從前受辱於秦國的一己私怨。
  但是,代價是什麽呢?
  代價就是燕國陪着亡國。燕太子丹刺殺秦王政,不論殺成了也好,沒殺成也好,秦國都會大舉報復燕國,乃至滅掉燕國。
  衆所周知,燕國偏在北方,距離秦國遙遠,是六國之中惟一幾乎不曾受過秦禍的國傢。秦國奉行的是遠交近攻之策,所以對燕國一嚮積極拉攏。秦燕之間還曾經結為姻傢,當初燕太子丹入秦作人質也是出於兩國結盟目的。所以,在秦國兼併六國的日程表上,燕國肯定是排在最後面的。但是太子丹行刺,勢必把燕國的被滅亡日程,提到了最前面。
  雖說燕國遲早要亡,但太子丹為了報一己之私怨,而讓燕國提前好幾年而亡,這無論如何是一種罪惡,是對國傢的不忠。事實上,太子的老師鞠武就反對他去行刺。
  不管怎麽樣,當太子丹一行人把荊軻送出燕國的時候,燕國的命運已經被doomed了。
  (四)
  樊於期這個人在史書上出現,似乎衹是為了送上一個人頭的。
  荊軻臨行前,跑到樊於期的住館,秘密地說:“將軍您是秦國人,因得罪了秦王政,逃亡到燕國來。秦王政屠宰了您的父母宗族,可以說是夠狠毒了。而且還出了一千斤黃金的賞格,購求你的人頭,將軍難道不想報仇嗎?”
  樊於期仰天太息,眼淚就像泉水一樣衝了出來:“我每一念到此事,恨得骨髓都發痛。衹是沒招呢1
  荊軻說:“我倒有個主意,衹是我不好啓齒。”
  “你不要有什麽顧慮,衹要我能夠報仇,就是要我的腦袋,我也樂意。你還有什麽話說不出口呢?”
  “咦,我說不出口的話,就是你剛纔說的話呀1
  荊軻把自己行刺秦王政的計劃對樊於期講了,最後說:“衹要我藉您的人頭獲得秦王的信用,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刺嚮他的前胸,將軍的大仇可報,燕國的積恥也可雪了。”
  樊於期聽罷,咬牙切齒地說:“我天天盼的就是這樣一件大好事。我這顆頭顱沒有什麽捨不得的,你拿去吧1說罷,拔出寶劍,猛砍自己的脖子(他希望先砍得徹底一點,待會兒荊軻弄斷他頸椎的時候就容易些。樊於期是個帶兵的將軍,知道人的頸椎是很堅固的)。
  樊於期就這樣自殺了,絶頸而亡了。
  他的人頭像一顆炸彈,在地上瞪着荊軻。荊軻把這個炸彈裝進匣子裏,準備帶上飛機。
  古人論情誼:有白頭如新,有傾蓋如故,以形容倆人有緣分還是沒有緣分。沒緣分的,就是認識了一輩子,互相都白了頭了,也一樣還不信任。而荊軻與樊於期衹說了三言兩語,樊將軍居然就割下頭顱,毫不猶豫地交給荊軻,信任荊軻,可謂“傾蓋如故”,很有緣分。這也是戰國人的質樸。換了今人,恐怕讓他掏出一塊錢,他都是死活小心怕上當,不肯痛快掏的,遑論人頭。
  得到人頭之後,荊軻並沒有立刻出發,而是等待一個真正的刺客,此人武功高強,可以擔任刺殺主力。但是這個人腿比較短,過了很久還沒有走到燕國來。
  燕太子丹等得不耐煩了,說:“韓、趙兩國已經相繼破滅了,日已盡矣,為之奈何。如果荊卿有反悔之意,那我就派秦舞陽一人去算了。”
  荊軻這時候爆發出了一種間發性神經不正常,他大怒,對太子丹叱道:“大丈夫行事,有始有終。往而不返者,竪子也1意思是,我要是去了秦國回不來,那是笨大俠,是王八蛋,“能去能返,不辱使命,纔是大俠。我在這裏拖延,是為了等我的‘客’,我倆一起去。現在太子以為我在故意拖延,那我就請辭决矣1說完就要走。
  看來,荊軻也有自己的“客”,也就是門生、門客的意思,比他低一級、依附他的人。而且此人武功高強。我們可以理解成,太子丹把任務承包給了荊軻,荊軻又分包給了他的武功高強的“客”。
  如此說來,荊軻更願意把自己定位為一個項目經理的角色,而讓自己武功高強的“客”作為臨場的刺殺主力,負責執刃主攻。大約他也是自覺劍術不精吧。
  我們相信,如果未來有這個得力的“刺殺助理”在場,荊軻與他在大殿上合力,殺掉一個秦王政可謂萬無一失。當時大殿上又沒有別的人,二對一,還帶着武器,很有勝算。所以荊軻等待自己的“客”,是有現實意義。但是,這個人遲遲不到,太子丹又催促,荊軻竟然一時惱怒起來,情緒失控,說話很不客氣,劈頭蓋臉地叱責太子,然後就憤然宣佈不等了,立刻要走。
  太子來催,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太子不明就裏。你可以好好說啊,何必大鬧呢?但是荊軻卻一下子爆炸了,憤然間倉促出行。這裏邊體現了荊軻與太子丹之間潛存已久的一股暗流和裂痕。
  荊軻與太子丹之間,有什麽不滿和裂痕的話,那可能會是什麽呢?鄙人才學蔬菜(對不起,才學疏淺),把《史記》橫看竪看,衹發現了下面三種可能:
  第一、荊軻、太子丹這兩人的結合,是一場歷史的錯誤,是一次錯誤的結合。太子丹選的,應該是秦舞陽這種老百姓出身的人,不思考形而上的問題,有賞金就基本夠了。而荊軻是一個士人,所謂士人,就是祖上帶有一定的高貴血統,身上含有一點小資情調,生活破落在民間底層,但心志高昂仍然在潔白雲霄的人。他在農貿市場裏大哭就說明他心氣很高。這樣的人,最終是不適合去附於刺客者流,供一小撮王族勢力所驅使賣命的。
  也就是說,淪為受人驅使的刺客之流,這可能不符合荊軻的事業理想和人生憧憬的最高境界。從“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句歌詞裏,我們感覺荊軻對這份工作,並不甚自豪,而是言語中充滿無奈。所以,如果荊軻實際並不喜歡當刺客,他和太子丹的打架、叱駡,也就順理成章了。
  第二種可能、荊珂對於當刺客,並不是非常排斥。但是,他對於這次當上刺客的方式,卻從心底下一直存在一種排斥,或者說“不接受”。荊軻作為一個有着獨立人格的士人,對於田光、太子丹的一番表演,終於促使他折節屈從,一步步走上對方安排的刺殺路徑,帶有一種本能的反抗。
  從《史記》上看,荊軻之當上刺客,並不很主動,甚至一再推諉,是一係列宿命的外部力量的操縱,促成了它。首先,田光覺得他素質可以,適合作殺手,於是找到荊軻,以自殺的方式逼他出馬。這使荊軻後來很難辦,如果不答應田光,就不符合江湖情義和大俠風範。荊軻無法拒絶死人的托付,非常猶豫。接下來,見到太子丹以後,太子丹又拼命磕頭哀求,他也招架不祝終於先是拒絶,最後接受了刺秦一事。而太子丹隨後把奇珍異寶送來,他就更連翻悔的機會都沒有了。
  荊珂原本是個高傲的人,對於田光、太子丹強加於他的促他刺秦一事,他始終內心耿耿然。他有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被田光、太子丹二人所manipulate(操控)的感覺。不論刺秦的事本身是正義還是狹私,但這種受命任事的過程,讓人鬱悶。
  他不喜歡被工具化,在他享受美女寶馬的時候,他的精神深處是痛苦的,這種被操縱和被工具化的痛苦感,積纍的時間久了,終於在這次“刺客助理”的事情上爆發出來了,形成了荊軻對太子丹的藉機叱責。
  最後,第三種可能,去作刺客,是荊軻的職業理想。但是,前提條件是,那也一定是對方真心知遇他,從精神上使他樂於驅馳,獻出生命。而不是純粹收買利用。但是,在等待刺客助理這件事情上,太子丹終於流露出了對荊軻的不信任,使得荊軻終於透徹看到了太子丹不甚高尚的人格境界。認識到,哦,他連對我的信任都沒有埃如果信任都沒有,那何談對我有“知遇”呢。他對我的“知遇之恩”,並不是那麽百分百地一如磕頭哀求時那麽“純粹”啊!那麽,他以往的一切表演,甜言蜜語和珍寶美女,都是在忽悠我啊,實際心底裏一直並不信任我埃他對我的饋贈和寵榮,有多少是對於我本人的真誠尊重,而又有多少衹是純粹的買賣利誘呢。
  “士為知自者死”,前提是這人是知己者,而不是一個交易的商人。荊軻的最惡心之處,是事情到了最後,纔發現太子丹一貫並沒有對自己的真實信任和知遇之情。那麽,自己是被騙了。把自己作為士人唯一擁有的財産——生命,獻給一個一直在欺騙自己,自稱對自己有百分百“知遇”,但實際衹是把自己當作一個工具去投資的人的人手裏!我是替這麽一個一貫並不信任知遇我,虛偽地善於偽裝的人去行刺,受其驅使,捨去我士人的高貴生命,那就真如吃蟲在肚,五味難言了。
  烈士的頭顱,澆灌給一塊齷齪的髒土,這就是荊軻的個人悲劇。
  荊軻以往的鬱悶,此時演化成了憤怒。於是他駡道:“太子何必來催我呢!去而不返者,竪子也1雖然是在說自己是竪子,其實是駡對方是竪子。荊軻把一股怒氣氣勢磅礴地嚮對方撒去。叱責完了,他不也再繼續等自己的“客”了,而是立刻動身,在人手配置不適宜的情況下好歹去行刺,成敗不問,賭氣出行。這是一種消極的態度,造成了荊珂冒死履行自己承諾的事實,而燕太子丹的大事也未必足以成的結局(但我有死而已,也不是對的起你的了),體現出對太子丹控製的一種消極反抗,維護自己一直在退讓中已經不斷瓦解的士人的人格獨立。
  我們已經觀察到,荊軻與太子丹之間的裂痕是非常明顯的。在荊軻臨別那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絶唱裏邊,就包含着對太子丹的消極反抗和不滿情緒。這話裏沒有對勝利的承諾(沒有說“請組織上放心吧,等着聽我的勝利喜訊吧”),而衹是說“我這個壯士,卻衹能一去不還了,白嚮秋風寒水裏送命罷了,這是多麽凄涼氨,帶有無限自憐。也許是受到欺騙後對太子丹的怨望以及對自己被欺騙後的自我嘲諷吧。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句話,籠罩其間的全是不祥的陰影和對命運的感嘆。荊軻與太子丹兩人間的張力已經躍然紙上,裂痕非常表面化,這樣的刺殺活動,臨事數擊不中,有辱使命,也不奇怪了。
  瀟水曰:“刺殺助理”的缺席,是整個刺殺活動成敗的轉折點。從荊珂角度來講,應該本着提高刺殺成功係數的原則,說服太子丹,堅持繼續等待自己的“客”。但是由於荊軻和太子丹暗底的矛盾和溝壑,終於荊軻憤怒了,喪失了理性態度。倆人臨事互相構釁,彼此負氣而動:前者催促後者,後者叱駡前者,並且賭氣放棄等人的正確想法,不作積極準備,消極立即出行(不以成事為目的,而以履約不愧我心為宗旨),衹拼卻一死,成敗不問。這就註定了最後刺殺的悲哀。
  (五)
  易縣這個地方,就在北京以南一百多公裏,是當年燕國的下都(陪都)。狼牙山五壯士,就是在易縣的險山峻嶺上,跳的山。
  易縣除了有山,還有水。兩千兩百年前,荊軻就是站在易縣的易水河畔,要離開燕國,提一隻匕首,赴強秦行刺。
  荊軻身後,站着環眼蒜鼻的古代“馬加爵”——秦舞陽先生,手裏端着一個木匣子,充當了刺殺助理。身旁流動的,正是秋天的易水河。匣子裏邊裝的,是樊於期可憐兮兮的人頭。
  他倆正是個絶妙組合:荊軻智商、情商高,馬加爵則是個混人,力商高,正可以彌補荊軻的不足。
  給這“刺殺二人組”餞行的,是太子丹及其“紅樓”賓客。衆人皆白衣白冠,這是給死人送葬的打扮,是給荊軻催死呢。進一步激他,不要逃跑或者活着回來埃
  荊軻易水離別
  荊軻的農貿市場好友高漸離,也來了。他從後背取下自己的古代小提琴——也就是“築”,我在博物館看過,樣子和小提琴一樣,就是肚子瘦得多——置於白石之上,取了一個彎麯的尺子,敲擊“小提琴”上的弦。先擊出一個變徵之聲,麯調悲涼,賓客聞之,無不悚然垂淚涕泣。高漸離琴藝的感染力,實在了得埃
  荊軻也來情緒了,他和着築聲而歌。
  荊軻是怎麽歌的呢?——古人唱歌跟現在不一樣,古人唱歌幾乎聽不出什麽詞兒。它要求“聲中無字”:吐字完全融合在樂麯中,聽不出具體的字。還要“字中有聲”:每個字要拖長了聲變幻着調子唱。總之,你根本聽不懂他在唱什麽(按這種標準來看的話,周傑倫唱的歌,最屬於古代的歌)。
  接着,荊軻和着築聲,唱到了副歌——所謂副歌,就是前面唱完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東西,最後反反復復的幾句很容易流行傳唱的段落。比如“···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怎麽飛···也飛不高~~”之類的。
  荊軻這回唱的副歌,終於被大傢聽清楚了,而且跟我們的小小鳥一樣,非常高昂,是所謂羽聲慷慨——衆人聽見,荊軻唱得副歌正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1
  就是這兩句,來回重複,慷慨傳世,中國人無不知者!
  當此之時,易水河畔,白衣勝雪,烈士高歌,秋風橫貫,衆人無不瞋目裂眥,怒發上衝冠。所謂“雄發指危冠,猛氣衝長纓”。
  荊軻引吭高歌已畢,痛飲一杯,傲然轉身,挾秦舞陽登車而去,萬裏長空秋林,荊軻終已不顧。身後,高漸離依舊憑河伫立,一語不發,面色冷然。
  後人詠荊軻事:“凌厲越萬裏,逶迤過千城。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陶淵明)。豈不壯哉。
  如今,河北易縣有荊軻山,山上有一座十三層小塔,碑刻大字“古義士荊軻裏”。
  日升月落,荊軻一行嚮西奔馳。這是一段從現在北京到陝西西安的路程。深秋多雨,從車窗嚮外望出去,路上行人仿佛一串串隱約飛翔的鴿子,揚樹以一種逆來順受的姿態站在雨中行人兩邊。十月的雨水降下冰涼一片,這是一場不好收場的劇目,是一種棄之可惜的情緒。
  車子裏,荊軻看了一下身旁的“馬加爵”。這個人瞪着環眼、支棱着蒜鼻,呼哧呼哧地傻傻喘氣。像他這樣的人,是不需要思考人生的意義就能活下去的。荊軻哀慍兩集地對着他悶想。
  一陣馬鼻子嘟嚕聲打破了荊軻的悒鬱幽愁,荊軻告誡自己,必須要少想,讓自己的心境安息,像草色一樣平展如垠。
  荊軻、秦舞陽,這個刺客二人組,最後一次看見日出是在公元前227年某個秋日。金色迷離的陽光從巍峨的鹹陽殿角徘徊升起,文武百官和列國使節盛集兩列。荊軻的腎上腺激素開始分泌,秦舞陽的“力比多”也開始比較多起來。
  兩人在宣呼聲中登上大殿的臺階,偷眼嚮殿上正當央看去,正是terminator秦王政。他坐在塗彩漆器的幾案之後,腦袋上帶着冕(像個博士帽,衹不過是頂板前後伸展),胸前抱着劍。
  為什麽說是抱着劍呢?當時人流行把劍挂在腰間,同時當時人還喜歡席地而坐,一旦劍挂得低了,壓在屁股下面,坐下就不舒服了,而且,也顯不出威嚴了。所以當時劍在腰帶上挂的位置比較高,使得上半截劍身聳起很高,劍把兒一直聳到了左胸前,所謂長劍拄頤(都快支到臉上了),這樣很能體現貴族的氣派。平時,用左臂夾住劍身,左手反握劍柄,形如抱物,故謂抱劍。這種很氣派的方式最大的特點是不實用:拔劍很不容易!因為劍柄位置高,拔快了割破自己的臉是小事,一不小心切斷了頸側大動脈纔叫冤呢!
  所以拔劍前必須先按劍,就是左手把劍把兒按下去,這樣右手再拔劍就不至於割着自己了。“按劍”於是就等於一個不禮貌的動作,表示要打架了,猶如現在打架前先掏出手機叫人一樣。
  但是“按劍”不等於“負劍”。秦王政的佩劍,古書上說叫“神武扶揄長劍”,特點是很長。所以秦王政後來倉促之間按劍仍然不能拔出,在群臣的提醒下改把劍體轉擰到屁股後面去,進一步開闊右臂在體前可伸展的空間,纔把劍拔出來了(這是一種很不小資、很沒格調的方式——叫“負劍”,因為是推置到體後)。這也告訴我們了一個雄辯的道理,在殘酷的對敵鬥爭中,千萬不能小資!
  然而,在殘酷的對敵鬥爭中,又出意外了,“刺客二人組”中的秦舞陽先生,突然臨時掉鏈子了。他看見秦王政長劍拄頤,高坐在幾案之後,威武嚴厲。殿下武士,執戟者甚衆,又都是彪形大漢。秦舞陽嚇得臉色蒼白、牙關緊咬、嘴唇發紫、渾身戰慄、小便幾乎失禁!
  秦國群臣看了,十分詫異,便有人喊道:“後面這一位就是副使嗎?”
  荊軻回頭一看,對秦舞陽微微一笑,示意其鎮定,然後跨步對秦王政說:“下臣的副使情商不高,是北方邊鄙之人,沒見過大世面,請大王原諒,允許他捧物而上,完畢使命於您面前。”(所謂完畢使命,就是上前要你的命啊!)
  這裏我們註意一個細節,荊軻捧的是樊於期的人頭,秦舞陽捧的卻是地圖,地圖裏面捲着見血封喉的匕首。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荊軻仍然是想讓秦舞陽主刀,自己在旁邊吆喝。看得出來,不管是讓他曾等的“客”主刀,還是秦舞陽主刀,荊軻一直沒有把自己定位於一個武士角色。
  秦王政傳旨:“衹請正使上殿,副使在階下候旨1——這下好了,秦舞陽不能上殿了。如果舞陽能上去的話,荊軻還有戲。這個副使其實比正使能打。
  沒料到秦王政來這一手,荊軻頓感到身孤力單,衹好硬着頭皮上去了,待會兒自己去耍匕首了。就像一個從來沒殺過豬的人,由於死了張屠戶而不得不自己下豬圈。
  荊軻上殿以後,他與秦王政的一番對話,歷史上沒有記載。但我們真的很想知道。這裏,鄙人根據當時歷史背景,不妨設想他們的對話是這樣的:
  秦王政問道:“那個匣子裝的就是樊於期的頭顱嗎?”
  荊軻弓身答應:“是。”並且打開。
  匣子裏邊,樊於期的人頭像一盒生日蛋糕似的,俏皮地坐着。
  秦王政示意合上蛋糕:“聽說樊於期逃到燕國,和太子丹交上了朋友,太子丹把他當做上賓。怎麽又把他殺了呢?”
  “樊於期其實是想投奔匈奴藉兵,太子丹怕他危害中原,也怕得罪大王,所以纔佯作交友,專門為他蓋了一座館捨軟禁起來。本想把他引渡過來,但因路途遙遠,恐生意外,衹好灌醉了他,將他殺了。”
  秦王冷笑一聲:“哼!如果不是王翦的大軍已經滅了趙國,北危燕境,太子丹豈肯殺樊於期。不過,總算把他殺了。可是,當年太子丹在秦為質,卻不辭而別,偷着跑回燕國,絶秦、燕之歡,實屬無禮。不知燕王對此有何感想?”
  “當年太子丹年輕輕率,頗有唐突。他回國以後,燕王狠狠地教訓了他,還專門派了一名對《周禮》大有研究的老臣鞠武做他的老師,來管束他。”
  秦王政說:“這些說法都閃爍其辭。太子丹的年紀比我大得多,現在該是五十歲左右的人了,怎麽能說年幼無知呢?像太子丹這種不善權衡輕重的人將來繼承王位,恐怕對燕國未必有利。”
  “下臣一定把大王的指示轉告燕王……”
  “轉告不轉告,是你的事。聽說你還帶了督亢的地圖來?”
  所謂督亢,就是河北省的涿州一帶,也就是張飛的老傢啊!
  “大王,督亢是燕國腹心最富饒的地方。我們把它獻給大王,以示燕王臣服的誠意和决心。”荊軻說。
  秦王政瞅一眼荊軻問道:“督亢究竟有多大?好在哪裏?”
  “請允許下臣展開地圖,為大王聊作介紹。”
  荊軻說罷,隨即起立,走至案前,手把地圖,徐徐展開,終於“圖窮而匕首見”。下面的情節非常驚險,少兒需在父母指導下閱讀。我們分鏡頭再現一下當年荊軻刺秦王——白虹貫日的情節。
  1、荊軻左手突然把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抄起淬毒匕首,直揕秦王政前胸。(這個“揕”字非常關鍵,它决定了荊軻意圖是劫持秦王,還是直接刺殺之。查各種字典可得,它是“刺”的意思。)
  2、秦王政“耶呵”一聲驚起,袖子猛往後撤。
  3、荊軻手勁不夠,居然被秦王掙脫袖子,袖口掙裂。
  4、荊軻匕首刺空。(荊軻左手手勁不行,攥不住袖子,右手速度也不行,居然刺空。這是荊軻第一次喪失良機。)
  5、事起突然,群臣驚愕,目瞪口呆,殿下武士無詔不可登殿。
  6、秦王政奔走,按劍,劍長,拔之不能出鞘。
  7、秦王政放棄拔劍,環柱而走。
  8、荊軻環柱而追之,但是追不上。(這是荊軻第二次喪失良機。這也說明荊軻腿腳也不夠快,如果跑得快,衹要撲在秦王政身上,用毒匕首劃破他的哪怕一點皮肉,老秦就完蛋了。可惜荊軻居然追不上。荊軻好像一個語文老師,打架不是他的特長埃——另外註意,這兩個人都是光着腳跑的,當時殿上不準穿鞋。)
  9、有一圈,由於秦王政跑得太快了,反倒差點追上了荊軻——差點和繞着柱子追他的荊軻撞了個滿懷!哈哈。秦王趕緊說對不起,然後調頭再跑。
  10、倆人在亂追過程中,秦王政回身,“以手共搏之”——就是說,徒手和荊軻格鬥。荊軻拿着見血封喉的劇毒匕首,但還是打不過徒手的秦王,劃不破秦王政皮肉*—完了,我看也不用打了,抹脖子自謝天下吧!
  11、秦王政接受殿下群臣提示:“王負劍!王負劍1——遂左手把劍身倒着竪立,平行移動到屁股後面,伸右手成功拔劍而出。
  12、這時候該荊軻逃跑了。荊軻捏着匕首,與舉着寶劍的秦王政對决。(剛纔對方是徒手,荊軻尚且不能取勝,現在對方有了劍,荊軻更沒戲了。這時候荊珂也不算太吃虧,雖說寶劍一寸長,一寸強,占便宜,但匕首還一寸短,一寸險吶,也是有取勝可能的。但實際情況是:秦王政一劍就擊斷了荊軻左大腿——老秦力氣很大埃荊老師站立不穩。)
  13、荊軻一看沒戲了,飛出匕首拋射秦王。
  14、匕首不中秦王,中柱。
  (荊軻的準頭也很差,這是第三次失誤。總之,荊軻左手力度不夠,右手速度不夠,兩腿速度不夠,眼睛準性很差,是個四體無力的刺客。荊老師啊,荊老師啊,讓我們怎麽誇你呢。
  其實,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人單靠兩衹雙手就已足夠殺人了,荊老師拿着把淬毒的刀子比劃了半天竟然連秦王一點油皮都沒擦傷,前後三次喪失機會,這個刺客的劍術,實在是太不及格了。
  另外,荊軻的匕首擊中的是柱子,說明秦王政是在柱子附近,說明秦王政非常善於利用掩護物進行逃避和進攻。即便他拿着長劍進擊荊軻的時候,一直也沒有離開作為掩體的柱子。懂得格鬥埃)
  15、秦王政復從柱子側面出來,連擊荊軻。荊軻身被八創。
  16、荊軻沒戲了,“箕踞以駡”——又使出了駡太子丹的本事。這次更加厲害,是翹着前腿駡的。當時的下裳類似裙子,人如果“箕踞而坐”(伸腿朝前而坐)的話,則下體無遮攔,容易露點,是嚴重的耍流氓姿勢。荊軻覺得,我殺不了你老秦,就箕踞坐着駡你,給你看看老子的下體,也算是過癮了。
  17、荊軻邊駡邊自我解嘲道:“事所以不成,是因為我想抓活的,挾持你,逼着你退還侵地!可惜最後被你跑掉了1
  這種解嘲也不成立:你繞着柱子追了好幾圈,連人傢的膀子都抓不着,還挾持什麽埃又,當時圖窮匕見,荊軻第一個動作就是當胸直刺,這匕首又是煨了劇毒的,見血則死,這也不是劫持的打法埃
  從四大刺客(專諸、聶政、豫讓、荊軻)的刺殺環境來看,荊軻的環境是最優越的。當時秦王政和他在殿上對挑,沒有別人干涉,他又拿了致命武器,實在是占據優勢。而當初專諸刺王僚的時候,專諸是被左右武士用兩把長鈹夾持着前胸,往上端菜,但是專諸仍然抽出菜中的短劍,不顧長鈹的攔刺,一擊而中目標。聶政進攻時,堂上堂下防暴警察甚衆,他從大門口一路搏殺到內堂,不但刺了目標,還饒上一個大的(韓哀侯)。豫讓則是在趙無恤前呼後擁出行的路上行刺,難度也很大。唯獨荊柯是單打獨鬥,其行刺難度最小┅┅算了,“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不多說了。荊軻遂被秦王左右上前殺死,事後肢解。秦舞陽則是當場斃命於殿下。
  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惜乎荊軻劍術不精,腿腳不靈。但作為詩人他還是蠻成功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兩句詩寫得還不錯。
  不管怎麽樣,荊軻敢於以弱搏強,敢於提一隻匕首衹身赴強秦,還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荊軻視死如歸,提一枚匕首擊打秦庭銅柱的聲音,永遠呼嘯響應於歷史的時空。
  (六)
  據目擊者尉繚口述,秦王政雖然獲得了搏鬥的勝利,但他的模樣長得並不可觀。史書上說他“長目、摯鳥膺、豺聲。”郭沫若先生據此說他生理有缺陷:“摯鳥膺就是雞胸,豺聲表明有氣管炎,屬於軟骨玻可見其身體素質極差。”
  其實非也。當發生行刺時,荊珂拿着匕首繞着柱子追了他好幾圈都追不上,由此現象看來,說明秦王政的體格蠻好,並沒有因為奔跑而發生哮喘,似乎不像氣管炎。而當秦王政一旦拔出劍來,一下子就把諾大的荊軻給打得失去戰鬥力了——砍斷了荊軻左大腿,並令之“身被八創”,坐在地上站不起來,這麽快地製服刺客,不是一般軟骨病患者能做到的。
  而且荊軻當時手裏也是有武器的,雖然匕首短,但煨了毒藥,見血封喉,曾用活人做過試驗,無不立死。但秦王政並未中毒或者受殘,說明在整個搏鬥過程中,包括秦王政徒手與荊軻相搏時,親王政都寸膚未傷,不但寸膚未傷,反倒很快用劍把刺客製服,把荊軻砍得坐在地上站不起來,秦王政當屬於陝西大漢型的。
  《史記》上說,秦王政後來當皇帝以後,每天披閱公文以斤論,達不到五十斤的竹簡量(需要倆人扛進屋來)就不睡覺,這樣的長期堅持,不是一個病人能做到的。天天審批大量公文,說明他精力充沛。
  秦王政當皇帝以後,曾在十年之間五次出巡全國,坐着木軲轆車到處顛簸,長途跋涉,一走就是一年,除了西南地區,幾乎把中國都跑遍了,是春秋戰國時代跑路最多的君王,沒有野外探險傢或者記者的體格,根本完成不了這樣高強度的運動量。最後他一直跑到了五十歲纔死——更說明他體格應該很不錯。並且他還熱衷帆船航海運動,在海上乘風破浪,用連弩射擊大魚吶。
  不管怎麽樣,等挖開了秦始皇墳,研究一下,就知道他到底長什麽樣了。
  其實,鷹般的胸和豺狼般的吼,不過是形容他行動發言時的一種神情,顯得剛狠而已。如果“豺聲”就表明有氣管炎,那“銀鈴般的笑聲”一定就是肺結核了。
  其實,古代文獻裏說人“豺聲”是常有的,意思是這人有狼子野心,兇狠如狼。春秋時代的叔魚,也曾被當時人描述為“豺聲”,但他其實是個美男子,還當了欒盈的gay。如果“豺聲”就意味着氣管炎,那恐怕不能入選當gay之列。楚國的鬥越椒,也被描述為“豺聲”,但其實在戰場上非常勇武。但所有這些被描述為有豺聲的人,都被預言要遭受滅族之禍,而且最後也確實被滅族了。所以,尉繚把秦王政描畫成“豺聲”,不過是說明他具有狼子野心、心狠手辣,將來也是要被滅族的。這是當時駡人的一種方法,“豺聲”跟“氣管炎”根本扯不上邊。
  (七)
  荊軻被肢解於鹹陽。消息傳來,太子丹黯淡了好幾天,最終嘆道:“我已經嘗試了,我沒有遺憾了。”
  如果說太子丹沒有什麽遺憾了的話,那他同樣也沒有多少可期待的東西了。就在事發當年,公元前227年,秦國人很賞面子,調前了滅燕的priority:把燕國在從滅亡表的最後面,拎到了最前邊,趕在魏國之前去加了個塞,先被滅了(本來應該先滅秦國近處的魏國的)。燕國最終排在韓、趙之後,成為戰國六雄中第三個被攻破國都的。
  參與滅燕的是秦國王翦軍和李信軍。兩衹軍隊匯集攻燕。王翦攻破燕上都薊城(北京西南郊),隨後宣佈退休。李信則帶領數千人馬,繼續追擊燕太子丹,窮追不捨。一並被追擊的還有燕太子丹的老爹燕王喜,後者已有七十來歲。
  燕王喜雖然已七十來歲,但是還熱愛生命,不想死,覺得還是讓自己的兒子死比較合適。於是他派出副官,到軍隊中把太子丹斬了,以謝秦軍。斬太子丹的地點是在遼寧省遼陽以北的一條河上。此河由此改稱太子河,至今猶在,問問遼陽市的人都知道。
  太子丹的腦袋雖然沒有了(送給秦軍了),但是他的body依舊還在,埋在了今天遼寧太子河岸邊的某處地方。每當月朗星稀,太子丹坐在這裏,坐在九泉深處,撫摸着自己的錯誤,撫摸着自己不計後果的北方人性格,撫摸着沒有腦袋的body,就像撫摸着夜裏的一瓶酒。太子丹用支離破碎的文字,湊出自己的人生總結。他說,這春天是好的,這悲慟的一百雙眼神是好的,春天交給他的任務,他交給錯誤的荊軻也是好的。祖國為了他而承受的一係列絶望的遭遇也是好的。
  燕國不久,遂滅亡了。
  太子丹的錯誤到底在哪裏呢?他對秦王政實施恐怖襲擊,首先是違反國際慣例的。太子丹狗急跳墻刺秦王的事,從感情上是可以理解的,但後果和損失是巨大的。
  荊軻刺秦王,客觀的後果是,使得秦國有了理由打燕國,而諸侯列國卻沒有藉口和理由去救燕國。燕國遂孤軍奮戰而亡。如果執行鞠武老師的“結好三晉和齊楚、北結匈奴”,燕國即便最後挨打時,也不會這樣毫無還手之力。
  恐怖活動,往往會成為國際報復的理由。秦王政利用荊軻一事,報復燕國,是個例子。現代也有這樣的例子。比如,美國想打阿富汗,俄羅斯必然不幹,因為美國勢力插入中亞,會威脅到俄的區域安全。歐洲列國也不會答應的。但是,拉登的飛機撞大樓事件,徹底改變了美國的被動局面。美國以剿恐為理由,進軍阿富汗,俄國不但默許,甚至還要開放軍事基地支援美軍,俄羅斯還提出開放“空中走廊”給美軍使用。這都是恐怖分子給美國人幫的忙。荊軻刺秦王的恐怖行動後果,有類似於此。
  瀟水曰:
  燕國是一個年頭很長的諸侯,早在商朝時候就有了,位置在北京西南郊。後來,周武王封自己的哥們兒“召公”到這裏來擔任諸侯國君,建立了周代的燕國。
  召公是個大賢人,通常“周、召”並稱,就是說他跟“周公旦”齊名。“自陝以西,召公主之,自陝以東,周公主之”,召公在支援陝西建設期間,坐在一棵海棠樹下接待來訪群衆,後來老百姓紀念他,不捨得砍這棵樹,並且賦了《甘棠》一詩表彰他的政績:“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你們不要砍這棵海棠啊,這是召公坐過的地方啊!
  從召公到燕王喜,凡八百年,其中有為之主大約就是燕昭王。當時的燕國屬於邊闢地區,別稱“幽州”,幽字就是荒遠、冥暗的意思。“幽”字上邊是“絲”,下邊是“山”,表示火。火焰細弱如絲,可見晦暗不明,反映了當時人們對燕地的一般看法。燕國也民智閉塞,“邯鄲學步”,“郢書燕說”都是笑話他們呢,學什麽都學不好,腿腳也不利索。
  所以,當時的燕國(北京地區),是個沒人愛去、野雞不下蛋的偏遠地方。二十四節氣中的描述,跟這裏也都不相符(現在也是)。於是,燕昭王在這裏修築了黃金臺,招徠天下賢士。但也衹有蘇秦、樂毅等幾個人跑來扶貧。
  經過燕昭王三十三年經營,終於洗雪先王之恥,南伐強齊,燕人持戟數十萬,棲身戰國七雄之一,開始參與諸侯政事。燕將秦開曾率軍襲破東鬍,卻東鬍千餘裏,擴大了燕國北疆。不過,就像趙武靈王從三鬍那裏搶來的千裏北土一樣,這些地方的GDP都不高,經濟産出微薄,對列國爭雄的戰略意義不大。
  雖然做了種種努力,但燕國還是滅亡了,衹是在燕京啤酒這類北京隨處可見的字眼中保存着隱隱約約的燕的歷史痕跡。
  而燕昭王的黃金臺,更是早已不在了,連臺子的基墟都不見了。衹剩一個北京“金臺路”的街名,每天有很多汽車的油氣橫吹而已。
  但是北京的人氣,卻是越來越旺了。
  (八)
  我們不要忘了那個擊筑的高漸離。
  據司馬遷說,高漸離同志在燕國破滅以後,去了酒館當服務生。由於工作太辛苦,改為從事老本行——擊筑。後來他眼睛弄瞎了,去給秦王政擊筑。高漸離往築中暗暗灌了許多鉛,擊筑表演到酣暢淋漓的時候,就往秦王政身上撲去,舉起築來連撲帶打。不過他聽聲辨位的功夫有點差。撲錯了位置。大約他舉着築一再撲打的是旁邊一個古代沙發,雞毛都被打得紛飛。大傢都很好奇地看着他
  直到他打纍了,纔把他捉住,殺了頭。
  高漸離亦可謂能為友報仇者也。
  燕國完蛋以後,公元前225年,王翦之子王賁,進攻魏國大梁城。王賁水灌大梁城。大梁城壞,魏王假出城投降。魏國滅亡。
  至此,天下列弱在四五年間盡滅,惟楚與齊兩個遠方大國暫存。
  (九)
  公元前224年,秦軍發出傾國之兵,六十萬大軍,像一片捲動的烏雲,推嚮煙雨欲來的楚國天空,去做統一中國前的最後衝刺。
  六十萬大軍,這幾乎是古往今來的單一次戰役中,人數的極限了。比這再多,就不好指揮了。一次出動六十萬大軍的例子,在迄今為止的人類史上,沒有幾次。西方的戰爭史上,一般就是幾萬人的戰鬥規模而已,到了十九世紀拿破侖進攻俄國,纔平了這個六十萬的記錄。隨後的西方戰史,又變成幾萬、十幾萬人規模而已,直到爆發兩次世界大戰,蘇德之間纔開始以百萬大軍相博殺。
  在中國歷史上,六十萬的戰爭規模也是為數不多的。曹操赤壁之戰不過二十萬。直到六百年後苻堅的淝水之戰纔平了六十萬的記錄。此後再有六十萬規模的,就是近代的解放戰爭了。
  公元前三世紀,秦國宿將王翦對秦王政說:“不把六十萬大兵傾巢而出,是滅不了楚的。”
  秦王政大吃一驚:“要這麽多!有沒有搞錯!我們全國的兵力也就是六十萬。”
  秦王政心想,如果王翦這老小子帶着六十萬大軍造反了,那我就衹有下臺了。所以他捨不得給。
  但是王翦堅持要六十萬。
  秦王政衹好去找李信了。
  李信是個年輕將領,為了討秦王政歡喜,就衹要二十萬。秦王政很高興,心說還是李信體諒朕衷!知道替傢裏省錢!秦王政總結說:“王翦將軍老矣,何怯也!李將軍壯勇,其言是也。”
  瀟水曰:王翦說,不足六十萬大軍,老臣絶不出徵。白起,預測邯鄲之戰沒有取勝可能,於是“寧伏受重誅而死,不忍為辱軍之將”,絶不出徵。蓋名將,都不打無把握仗。這就是《孫子兵法》的“先勝後戰”思想,所謂“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
  王翦、白起的先勝後戰思想,倒不是僅僅是為了保個人名譽。他們知道一場重要戰役的失敗,對於一個尺寸並不算太大的國傢的危害,可能是致命的。
  李信帶着二十萬人,興高采烈地出徵了。李信這人,年輕氣盛,喜歡孤軍冒進,恃其壯勇,曾經以數千人追逐太子丹直到遼東。李信這次又是這樣,在大軍攻剋河南平輿之後,迅速蹈襲南下,進逼安徽壽春(楚國現都城),孤軍推進得太快,逐漸遠離自己的供給基地和蒙武友軍(蒙武是蒙驁的兒子,未來蒙恬的爹。李信則是未來李廣的祖先)。
  楚軍派出大將項燕,踵隨李信身後,三日三夜戰鬥不息,連續攻破李信兩個壁壘,殺七都尉(師一級幹部),大破李信軍。
  李信敗回鹹陽,秦王政大驚。他所先後倚賴的大將:桓齮、李信,都不足用,都有了喪軍辱師的記錄,而蒙武、王賁又是小字輩,尚不足以任大事。想來想去,衹好又去找宿將王翦。
  王翦戰功卓著,三晉和燕國的破滅,都是他的首功,現在退休在傢。他還是那句話:“不足六十萬,老臣絶不出徵。”秦王政做了深刻檢討,答應給出六十萬,並且親自到灞水河上送行,戀戀不捨地望着這個拿走了他所有存折的人。
  你不會背叛寡人吧!不會拿着存折亂花吧!秦王政擔憂着。
  王翦看着秦王政那副可憐兮兮的眼神,覺得可笑。於是他說:“我曾經考察過,秦國某某處的莊稼地是塊好田,還有,呂不韋從前留下的某處宅子風水也很好,他還有一處園子也很好——從來不鬧鬼。能不能請大王賜給老臣,以為我的子孫留備。”
  秦王政略一錯愕,旋即應允。
  “還有了,嫪毐玩過的一個什麽池子,我也去checkitout過,能否請大王也一並賜我。將來我孩子談戀愛的時候去玩。”
  秦王政非常納罕:“以將軍此次出徵,大功在即,回來之後,何愁貧寒?”
  “大王,說句心裏話,我們這樣的人,功勞再大,也指望不了封候(沒有封侯,就沒有封地)。能夠趁着現今被大王垂愛,早要些田園,亦足矣1
  秦王政聞言哈哈大笑:“好!好!寡人就都答應你。嫪毐的池子也給你,你回來就帶上孫子、孫子女朋友去checkitout吧1秦王政原有的一臉愁雲,頓掃而空。
  我們說,王翦非常會演戲。他把自己表現得貪財鄙陋,目光短淺,像個錙銖必較的小財主似的,好讓秦王政放心,知道他沒有鴻鵠之志——也就是沒有造反的野心。所謂“求田問捨,原無大志”。
  王翦到了戰場以後,還是隔三差五派人又跟秦王政要房子:“我聽說嫪毐還有一處什麽什麽地方值得checkitout。”
  王翦的幕僚實在看不過去了,走過去勸他說:“老將軍也太沒品位了吧——老要房子!我們都跟着您丟不起這個臉了。再說您老是這麽去要,不怕大王怪罪嗎?”
  王翦哈哈一笑:“你不知道!秦王如今空一國甲士盡付與我,如何放心得下。我不頻頻索要房子,以此自污品位格調,難道坐等大王疑我志嚮遠大,有吞天翻地之心嗎?”這正是“棋經”上所說:“棄小不就,必有圖大之心也。”
  幕僚敲了敲腦殼,說:“有道理!有道理!同意!嚴重同意1
  哈哈,王翦可謂諳於處世之道者也。這也是秦國名將裏邊,他比白起能善終的原因。
  百多年後,司馬遷先生卻看不慣這個王翦,他評論此事說:“王翦貴為秦國宿將,是秦王政的師長,然而不能匡正秦王以正確的治國之道,反倒苟合偷容,自污以求全。實在有失衆望。王翦的兒子是王賁,孫子是王離。最終秦王朝政策失誤,國運傾覆,王離終被項羽所擒,不亦宜乎。”
  司馬遷於其“史記列傳”各篇的末尾,都有評論,惟斯言最稱意!
  但司馬其亦可謂善於責備賢者者也。
  話說到這裏,又想起一樁。辛棄疾有詞雲:“求田問捨,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初讀時雖然琅琅上口,但總不甚瞭瞭。看了王翦的故事,方纔開朗。原來,辛棄疾“壯歲”的時候,在北方竪立起旗幟招兵抗金,一呼百應,他大小也是個旅長,手下有一萬把人。南歸以後,在南宋小朝廷衹當個閑官。於是他就氣憤了,作詩感慨自己沉淪於“求田問捨”這個水平的勾當,衹能碌碌無為,消磨掉了胸中的英雄志,怕應羞見三國劉備的偉業。他用的就是王翦的典故埃而為什麽提到劉備。因為劉備曾經就譏笑他同時代的許氾,衹知“求田問捨”。
  不管怎麽樣,求田問捨,就是指專營傢産而無遠大志嚮。
  劉邦年少時,曹操年少時,都不事經營,不求田問捨,為裏人所輕,卻心懷凌雲之志,果然大有作為。
  如果一個人三十來歲光景,終日計較的卻是哪裏房價合適又贈個裝修什麽的,那麽這個人可以不足畏也。
  不過,鄙人目今,雖然也有豪氣,但還是希望早日從租住的房子裏搬出去。出書以後,我也要拿着錢,和全國人民一起奔嚮小康,住進搬傢呼聲很高的二環以內的商品房裏去啊!
  求田問捨
  (十)
  王翦的六十萬大軍,也不光是秦國人,也有楚國人——五十年前,白起提一隻孤軍,攻占了楚人的老窩湖北。一個叫做“黑夫”和“驚”的湖北安陸人(瞧人傢名字起的!),作為新占區的壯丁,也參加了秦軍的軍隊。
  五十年過去了,這倆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本是楚國血統的人,卻去攻打偏安於東南的楚國老貴族們。
  他倆傻乎乎地跟隨着王翦大軍,北上河南中原,攻打楚國的北大門——河南淮陽。
  中原大地上的野菊花開得一片耀眼——因為有異鄉人的鮮血澆灌着這裏。黑夫和驚這兩個可愛的傻小子,衹覺得渾身發癢。當時正值初春,陽光已經很有力量,而他倆的鼕衣卻太厚了。
  黑夫和驚尋視周圍,看見秦軍的衣服都五顔六色:有的大紅,有的粉紅,也有玫瑰紅,還有緑的,紫的,白的,藍的——這是鄙人根據秦始皇兵馬俑的服裝顔色來判定的。
  為什麽這麽多顔色呢?因為國傢衹負責提供甲胄,甲胄蓋不住全身,而且甲胄是皮質的,也不能直接穿在人皮肉上——就像馬鞍子下面還得墊塊布呢。於是甲胄裏邊還得穿上一層衣裳。這衣裳卻是自傢帶來的,所以五顔六色,好像逛廟會一樣。
  鞋子也是自己帶,有圓頭的布鞋,也有翹尖的,更多的是平頭。這是自費去打仗埃好在軍糧是國傢出,不算太賠本。到了軍隊,努力去吃,可以吃回本錢來。沒準回傢還胖了。
  黑夫和驚都熱愛文學,於是他倆給傢裏寫了一封信,索要春天的衣服。——於是就有了中國現存最早的兩封傢書,都是來自烽煙滾滾的戰常
  不過當時沒有紙,所以他們衹好寫在木板上,叫做“牘”——但這沒有什麽可恥的,即便秦王政給呂不韋寫信,也是寫在木板上的。
  黑夫和驚用毛筆蘸着墨汁,在木板上寫道(註意,不是拿刀子刻):“二月辛巳”,這是日期。現在的日期都是寫的信的最末的。當時剛好相反,寫在最上面,跟英文信的格式一樣。
  接下來是問侯語:“二月辛巳,黑夫、驚,敢拜問中。”
  “中”,是他倆的大哥,看來大哥識字。問完大哥好,接着他倆又拜問母親道:“母毋恙耶?”——媽媽還好嗎?第三句話是:“我們哥倆還活着呢!”這是最急着要說的話!
  接着,他們談了一些家庭瑣事,隨後進入主題——嚮母親討錢和春衣。其中驚顯得十分着急。驚說,如果母親不快點寄錢的話,他的性命可能保不住了,因為他已經開始藉別人錢啦,藉了一個叫垣柏的人的錢(估計是老鄉)。
  再不拿錢來,我就要死啦(“即死矣”)。驚在信上連用了三個“急”:“急急急”!很像大學生跟傢裏要錢時的文風。
  驚嚮媽媽要錢的數目是五六百,要布是二丈五尺。要就要唄,但驚這人說話比較囉嗦,又囑咐道:如果老傢湖北安陸的絲便宜,就希望媽買些絲做成襦裙寄來,錢則可以少寄些。如果安陸絲貴,就多寄些錢,自己在這邊可以拿錢買布做夏衣。(這種精打細算倒跟我弟弟風格滿像的——我書寫了這麽久,也應該讓我弟弟露一下鏡頭了。但我估計河南戰火紛飛,買布的話,布也不便宜!)
  信裏當然也提到當時的戰況。驚說,黑夫的運氣比較差,馬上要參加淮陽攻城戰,一旦攻破淮陽,就可以南下攻打楚都壽春了。戰鬥會很長久,一時打不完,“傷未可知”——會不會受傷不知道——這不廢話嘛。當然也許他本是想寫“尚未可知”的,卻寫成了白字“傷”。總之,驚說,鑒於黑夫任務特殊,希望媽媽寄給黑夫的那一份錢和衣服要多一些。
  由於驚太羅嗦了,結果把木板寫滿了,意思卻還沒有囉嗦完。他衹好又轉到背面繼續寫,囑咐傢人別把衣服寄錯地點了,一定要寄到“南軍”什麽什麽的。
  最後,他要大哥“中”代嚮傢內其他不識字的各位親戚問好:
  “替黑夫、驚多問姑姑、姐姐好!
  “替黑夫、驚多問‘夕陽裏’的呂嬰(估計是他們小學同學)好!
  “敢問姐姐生的兒子是否毋恙。
  “敢問老丈人好1(“敢問”一詞,至今尚在中國人的信中習用)
  驚在信中還問候了其他很多人,而他最挂念的是他的新婚妻子,要求她孝順婆婆以及老丈人。而黑夫似乎還沒有結婚,他惦記最多的人還是自己的母親,一再囑咐說自己在外打仗,哥哥“中”一定要照顧好母親埃還說也不什麽地方強盜多,希望“中”要看好了母親別去那裏遛彎啊(這母親不是吃飽撐的嗎!幹嗎上那兒遛呢?)
  等木版的正反面全寫完了,哥倆的萬千情義再無下筆之處了,兩兄弟纔在戰場上戀戀不捨地停下筆。
  信寫好了,就需要裝信封。但是,沒有信封啊(有信封也裝不下這大木板呀)。於是古人有辦法,另拿兩塊木板夾蓋在這木板上和下。這就等於密封了!除非特異功能人士,否則是看不到裏邊的字的。然後再用絲繩捆上,繩子打結的地方加蓋封泥,如果有的話,再把私人印蓋在封泥上,就萬無一失了。
  信準備好了,怎麽送出呢?當時的國道兩旁有驛站,接待出行的官員,也送信,但衹送官傢的信。私人信件衹能央求熟人捎送,比如黑夫和驚的老鄉,復員回傢,可以捎信。是一直到了明朝,纔有了“民信局”,民間的信纔可以走國傢驛站。
  幸運的是,黑夫和驚的兩封木板傢信都相繼平安抵達了目的地。可以想象,母親和哥哥收到來信時該是多麽高興。如今天氣轉熱,遠在戰場上的倆兒子還穿着鼕天的衣服。打仗亂爬亂滾,又是那麽費衣服。兒子身上的錢也花光了,傢中的母親肯定心急如焚。
  至於衣服和錢是否寄到,黑夫和驚在戰場上的命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些可愛的古人們最終都死了。
  正是無數類似黑夫和驚這樣的農夫子弟,組成了秦國所嚮披靡的軍團。這幫軍人爬冰臥雪,爭城野戰,死不旋踵(死也不調腳尖回頭跑),從令如流,經常捐甲、免胄(就是衹穿着老傢帶來的布衣,光着腦袋)跟敵人搏鬥。就是他們,從商鞅以來一百多年間,大戰65,全勝58,斬首150萬,拔城147座,建郡36個,秦軍橫行天下,無能阻者,豈不偉哉!
  秦國老將王翦,正是憑着這樣一隻戰功卓越的軍隊,順利攻占了河南淮陽,然後於公元前223年繼續南下安徽,嚮楚國的新都城壽春推進。
  (十一)
  現在說說楚國的情況。
  楚考拉王(考烈王)的生殖係統也比較考拉,生不出孩子(末代君王往往都這樣),於是去了古代的“新興醫院”,吃了很多春藥,結果人越來越瘦,主任醫師卻越來越胖。
  楚國的專權專業戶——“春申君”黃歇着急了,心想:“不能讓大王絶了後埃”於是這個很有愛心的人就把已經懷上了自己孩子的小妾轉塞給了楚考拉王。這是什麽用心啊!於是楚王族的血脈變得撲朔迷離。
  不久,楚考拉王就不小心死掉了。楚考拉王的真孩子和假孩子甚至還有叔叔一輩的人,於是為了爭奪王位而發生了窩裏鬥。在混亂中,黃歇也糊裏糊塗地被刺死了(活該!)。至此,戰國四君子全死光了,連同他們所一直以貴族身份專權控製的六國,一起走到了尾聲。
  最後,楚王負芻(楚考拉王的弟弟)擦幹朝堂上的血跡,登上王位,而王翦的六十萬大軍卻打過來了。他趕緊派遣楚國大將項燕,帶領一隻數目不清的楚軍主力,在楚國都壽春以北一百公裏的安徽蘄地集結攔截。
  項燕是未來項羽先生的爺爺,剛剛擊破了李信二十萬人馬,銳氣旺盛,鬥志昂揚。王翦决定堅壁高壘,采取羅馬人費邊的拖延戰術,雙方相持數月沒有大的交戰。
  所謂“費邊主義”,就是指小心謹慎、緩步前進。費邊,是與王翦同時期的羅馬帝國的英雄。不過他比王翦官大,是羅馬執政官。王翦攻楚的同一時期,羅馬人也正在迎擊迦太基人漢尼拔。漢尼拔是個軍事英才,像白起提一隻孤軍轉戰湖北楚地一樣,他也帶着幾萬人在羅馬所處的意大利半島橫衝直撞,所嚮無敵,打得羅馬人非常害怕。
  費邊被羅馬元老院任命為“戰時獨裁者”,以抵抗漢尼拔。費邊采取規避拖延戰術,避免主力决戰,不斷騷擾拖延,直到把老漢肥的拖瘦,瘦的拖垮。老漢遠離迦太基大本營,得不到補充,他的軍隊越打越少,就像走在沙漠裏的河流,終於完蛋了,一滴水不剩了。羅馬人費邊取得了勝利。
  王翦要行“費邊”的拖延戰術,這裏有個問號。王翦興師動衆而來,屬於客軍。而項燕就在楚國本土作戰,隨時可以得到補充。這麽拖延下去,反倒豈不是把王翦老大爺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如果東北方向相鄰的齊人一旦發兵助楚,秦軍就衹得遁退了。
  我們說,形勢已經不同了,如今中原韓魏盡為秦有,成為了王翦嚮前推進的戰略依托和糧草兵員的徵發集散地,可以給王翦輸血。王翦不至於瘦。
  儘管如此,秦軍六十萬人馬,伐楚一年多,需要消耗糧食五十萬噸。算上馬料的分量,就更重了(馬吃的是人吃的十倍)。沒有一個空前發達的農業和連綿不絶的車輛運輸力量以及民衆的擁護支持,根本無法保障這樣大規模的戰爭。我們有理由相信,秦國在其新占區的政策比較得當,取得了民衆支持,這纔使得王翦這樣的六十萬大軍能得到長期良好的後勤保障。從王翦攻楚獲得成功的事實來推測,秦國對中原占領地的統治應該是政治清明,並不暴。
  從王翦軍中的黑夫和驚這兩個人的情況上,也可以看出這一點。他倆來自湖北安陸,這裏原本是楚國的地盤,被秦占領後,更名南郡。根據出土物推測,秦把南郡治理得不錯——湖北雲夢縣1975年出土了一個叫做“喜”的小官吏的工作日志,記錄了法製化以後南郡井井有序的生活與吏製。從黑夫和驚的信中看來,他倆也並不排斥為秦國趨馳。甚至我感覺,他倆更傾嚮於認為自己是秦國人,秦國南郡人。按照秦國法律,一人一生至少要服兩次兵役。於是他倆就報名,成了秦國攻楚軍的一員。
  王翦對自己的軍士訓話說:“按照我的戰術,誰也不許出戰,否則死了死了地!都給我留在壁壘內,洗澡、休息、吃細糧1(史書上說“休士洗沐,而善飲食”。)
  於是士兵們就洗澡、休息、吃細糧。那時候的人也喜歡洗澡。是到了後來明朝,理學家們發明了元氣,怕元氣散了,纔一輩子不洗澡的。估計黑夫和驚如果命大的話,現在也在營房內穿着老傢的絲,洗澡吃細糧呢(尚沒有戰死)。
  秦軍休養了很長時間,無所事事。夜晚他們都患了夏季失眠癥,軍官們睡在帳子裏,士兵們幹脆去土坡上躺着,幕天席地,偎着土地上白日的餘溫,望見天空裏流星的長尾,想到戰爭快要結束了。綿延戰國時代兩百年的兵氣,終於就要銷為天涯日月平靜的光輝。
  漫長的白天又到了,秦兵們就在兵營裏練習立定跳遠和古代手榴彈(石頭)的投射,因為他們實在憋得發慌了。跳遠是軍人選拔時的項目,因為戰場上有許多壕溝需要跳。縱跳也同樣重要,為了跳上敵人的戰車。
  王翦看見了,就說:“這些無聊的人再這樣無聊下去,就要爆炸啦。我看可以用啦。你們去打聽一下項燕軍的動嚮吧。”
  項燕這時候不知道怎麽想的,正在把大軍嚮東調動。我們知道,軍隊移動的時候,是最危險的時刻。在調動中很容易陣列混亂,露出自己的軟肋:後身和兩翼都容易成為敵人毆打的對象。這就像兩個拳擊手正在互相打架,突然一個掉頭去場子邊上喝飲料,那他的屁股和兩肋就完全暴露給對手,情等着對手撲上來揍他了。
  王翦抓住楚軍調動這一寶貴時機,令軍中最精壯者(跳遠跳高扔手榴彈最優秀者)為先驅,大舉出擊,大破楚軍。項燕一個奔跑不及,被王翦所戮。
  王翦率兵南下百公裏,直取楚都壽春,壽春陷落,楚王負芻被俘。號稱南方赫赫強國的楚國,終於在立國八百年之後,從一個百裏彈丸小國,膨脹為縱橫五千裏大國之後,至此又冰消瓦解,歸為了零和烏有,時間是公元前223年。
  一個人即使再會作哀涼的詩,也比不上公元前223年長江流域,某一片帶黃痕的緑葉,隨便地就飄下了枝頭的姿勢。楚國在這一年被王翦的大軍滅亡了。
  楚國又叫荊楚,“荊”從甲骨文上看,是用刀去砍棘草,“楚”則像腳丫子踏入樹林,總之,兩字都是一種開林闢荒的意思,是楚人在大周初年建國時候的艱苦寫照。楚人有“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的可貴創業精神,憑着這一點不屈不撓,楚國從春秋早期開始崛起,成為主宰南半中國的赫赫霸主,長期威脅黃河流域的北方,但是到了戰國卻走嚮了沒落。
  楚國沒落的原因,在於它的貴族政治。六國之中,推行貴族政治最頑固的就是楚國。楚國執政大臣皆是貴族子弟(即王族及其分支傢族的子孫)。楚國帶兵的將和朝廷的令尹,總跑不出屈、昭、景、項這幾傢王族的分支傢族(王族的分支傢族屬於貴族)。他們世相傳授,徒有虛名,把持將相,世襲壟斷,絶不聞異姓為之。到了末期又是貴族王叔——春申君黃歇長期專權,布衣人才一直沒有空間。貴族政治把楚國引嚮腐朽,亦可發人一嘆。
  瀟水曰:歷史有着驚人的巧合,二十五年之後,就在王翦與項燕大戰,項燕戰敗,頭顱落下的地方——安徽北部蘄地(今宿州地區),有一幫貧苦農民,人數約九百,冒着連綿的夏雨,走過這裏。其中帶頭的陳勝先生,他突然不想走了。他認為造反更利於自己人生觀和價值觀的體現。於是他振臂一叫,詐以項燕為號召,說項燕未死,帶領九百人揭竿而起。這就是蘄縣大澤鄉起義。
  陳勝的起義戍卒的挺進路綫,正好跟王翦伐楚大軍相反,迅速北上到達河南淮陽(就是黑夫和驚信中寫道跟隨王翦攻打的地方)。陳勝攻據淮陽,建立政權。這時候,他犯了一個戰略錯誤,沒有鞏固根據地,而是急於遠征鹹陽。
  但是陳勝不懂軍事,誰來指揮遠征鹹陽呢?
  原項燕軍中一個叫周文的人——負責給項燕軍占卜看天時的,是個小官,自說會打仗。於是陳胜任命他率數十萬大軍,直撲函𠔌關。
  周文這個下級軍官,居然攻進了函𠔌關,很讓人不可思議(從前六國諸侯那麽多高學歷的名將,聯手攻,都攻不進去)。但他畢竟量小,在函𠔌關內,又被章邯打了出去,直至敗死而陳勝授首,前後不足六個月。這都是後話不提。
  (十二)
  公元前221年,即王翦滅楚後的第三年,中國就要大同了。這是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從前的商王朝和大周王朝,其實衹是位居中央的大諸侯而已,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統一帝國。
  王翦的兒子王賁,在公元前221年,帶領一隻數目不詳的軍隊,離開中原秦占區,嚮最後的東方大齊悄然逼近。
  這時候的齊國,用老子的一句話來形容最貼切,是“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
  四十年前,齊湣王窮兵黷武,導致齊國地裂兵殘,差點被樂毅滅掉。齊國勉強復國以後,一直保持低調,謹慎地侍奉秦國,所以居然從未受過兵火。這樣的太平盛世,馬兒都不上戰場,所以農村拾糞的小孩們追打着馬,讓馬兒多下些糞。“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
  鄙人少時亦頗賤,有幾年居留農村,看見鄰里小兒飛跑着追打牛。怪詰之。答曰:“衹要追這牛,它就下糞。”糞可以拿去燒火和肥田。看來,不光追馬可以,追牛也行。
  齊王建繼位的時候(他是齊湣王的孫子),正是公元前260年長平之戰時期。但是他對趙國坐視不救,在接下來的呂不韋時代、秦王政時代,凡四十年,齊兵坐視諸侯滅亡,從不曾列隊嚮西,進行幹預。
  羅斯福曾說過這麽一句著名的話告誡美國民衆:“衹要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和平遭到了破壞,那麽世界上所有的國傢的和平就處於危險之中。哪怕這個地方距離美國幾千公裏之遙。所以美國必須幹預1這一鐵的規律對齊國也適用——秦、趙和平關係的破壞,趙被秦削弱,導致秦的強大,最終會威脅到齊國並進攻齊國。但可惜沒有人把這道理說給齊王建聽。
  齊王建聽到的,是朝臣和賓客衆口一詞的綏靖思想。這些朝臣和賓客受了秦國的金子,大造親秦輿論,不讓齊國參與和幹預“世界”其它地方的戰事。這是秦國遠交近攻的勝利,也是齊國居安不知思危的教訓。
  等到列國皆亡了,齊王建還在幻想着與秦人和談。有人給他提出救亡的正確之路:“如今三晉(趙魏韓)已滅,三晉貴族逃亡至齊的,以百數。大王不如資助他們以十萬大兵,嚮東可收復三晉失地。楚國逃亡至齊的大夫,也有百數,大王助之以十萬之衆,可以南下而收楚。如此,齊國可重新立威於天下,與秦平分秋色1
  齊王建不聽。他到底還是跑去秦國求和了。
  秦王政說:“可以給齊王建一塊五百裏的封地,就是‘共’地吧,讓齊王在那裏走馬以糞1
  齊王建高高興興回到臨淄。心說,齊國地方千裏,我最後能有五百裏,亦不算太賠埃
  於是,齊王建不修工事,不繕守備,單等着秦軍來結束他的狗命。秦將王賁大軍順利開進了臨淄,臨淄人不敢拿起武器抵抗。
  齊王建接待了王賁,說:“寡人是否可以去‘共’領那五百裏封地了?”
  共地,在河南輝縣,是從前共工先生治水的地方,所以叫“共”,它處於黃河改道最頻繁點,所以洪水泛濫。共工當時拼命用堵水的方法,失敗了。這不是因為堵不對,而是當時的技術力量還不夠。如今的戰國時代,列國紛紛在黃河兩岸修了大堤——基本上還是沿用了共工的堵的方法。但是由於有了鐵器,堵得很成功,黃河已經馴服多了。有的河段,兩岸之堤互相距離五十裏,工程浩大可觀,足夠容納黃河洪峰在裏邊折騰。共地變成好地方了。
  王賁說:“那您就快收拾收拾,去共地住着吧,五百裏沒錯。”
  齊王建其實不懂地理,五百裏什麽概念啊,半個中原都被劃拉進去了。區區共地怎麽能有五百裏呢。
  他來到共地以後,秦人讓他住在一塊有松樹和柏樹的坡上。於是齊王建哭了,回到了共工的時代,改穴居和巢居了。
  最倒黴的是沒有吃的。他隨身帶的金銀財寶都不能頂飯吃。好在天上很快掉下來了餡餅——對不起,掉下來了雨水。於是齊王建在雨水裏苦苦地漚着。
  我們很想替齊王建叫屈,也許他自己也這麽覺得。列國破滅以後,亡國之君都沒有被砍頭的,也沒有被關在雨地裏餓斃的。惟獨齊王建,事奉秦國最謹,遭遇卻最差。真是天道無親,常不與善人埃
  大約列國長年與秦交兵,已經地盡兵空了。它們的土地是一點點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輸給秦國的,今年幾個城,明年幾個城,秦人逐步占領,逐步統治熟了,已經不怕造反了,所以不妨留其亡國之君一個活命。
  惟獨齊國尚大,民間力量尚勇,齊國土地也不曾殘失給秦國,秦國一下子占有了齊國,秦人在齊國屬於外來戶,統治地位不穩,生怕齊人蜂起造反。所以秦國不敢再讓齊國的領導人活着,以防被民衆拿去做反秦精神領袖。
  所以,齊王建就衹有等死了。
  所以,我們給亡國之君一個忠告:如果你是一點點亡的,那你還可以最後保住一條性命,敵人可以善待你。如果你是整個一下子突然亡的,那敵人肯定會敲掉你的腦袋。
  所以最好不要一下子整個亡了,要支撐着久一點。
  秋天的雨水占領了有史以前就屬於它的空間,占領了鬆柏坡。雨水翻弄着大地的衣裳,把歷史的書籍抖落拍打,驅走頁片裏結廬造捨的魚蟲。雨水又把鬱結的恩仇反復拍打,卻發現書籍中的冤仇越洗越深。它漫漫灑灑,直到傍晚時分。齊王建在雨中又冷又餓。這一場異想開天的雨水,撲碎樹枝間的網,放走掙紮的蜻蜒,卻放不走諾大諸侯的一王。
  在齊王建最後的生命里程,他看見了幾衹鹿。水霧蒙蒙的鹿眼,全面地、癡癡地打量着他。鹿們站在松樹林裏,那裏的松樹是合抱的粗,密得使得人插不進去,無路可入。鹿們就以那裏為傢。
  鹿們側過頭,嘴裏吃着草,肚子鼓鼓地。齊王建羨慕它們的鼓肚子,精神變得恍恍惚惚。他們像在兩個不同世界,一個在空靈的饑餓人間,一個在幽密的飽脹林蔭。互相打量,互相打量,齊王建就感到生命的奇妙,生命的不可理解,生命的苦澀滋味啦。
  風雲變幻的春秋戰國,粉墨登場的君王將相,由着齊王建在鬆柏坡上的最後咽氣,至此全部謝幕了。
  浮生埃露,恍然一夢;千載轉瞬,悵焉終古。
  瀟水曰:齊國的一些人,在齊王建死後,怨齊王建不早與列國合縱而導致齊國破滅,就作了《鬆柏之歌》來哀憐和諷刺他。歌說:
  “松樹啊,柏樹啊!
  害得齊王建餓死在鬆柏之間的就是那些‘客’啊!
  客(就是齊王建身邊的賓客——媒體啊,天天大造親秦輿論的)啊1
  《鬆柏之歌》咿咿嗚嗚地傳唱着,算是對齊國滅亡的悼歌。
  (十三)
  六大諸侯王族的破滅,給我們以怎樣的啓示呢?遙想齊楚的世傢貴族,三晉的縱橫大傢,無數英豪的處心積慮,最終六國社稷還是相繼隕落了。君王宗廟被紛紛夷平,貴族子孫被廢為平民。這些傢族的衰亡,原因是什麽呢?
  六國推行貴族政治,貴族們(即君王的遠近親族們)世代擔任朝廷要職,壟斷而不許他人參與,勢必使人才匱乏。人才都跑去幫秦國去了,去幫秦國打回來,搶貴族們的地盤和統治權。世傢貴族們長期盤踞在權力顛峰,封閉、腐朽、脆弱、落後,最終被外界新勢力(秦)摧毀,被其下層精英藉助外界勢力(秦)而摧毀。貴族再貴也不會永遠貴,竜蝦放久了也會長蛆。政治不能是一個小團體長期獨擅。
  而在秦國,法傢敢於運用革命暴力,打碎大傢族分封,使貴族失去了存在的基礎,並把官僚機製市場化、人才化、布衣化、考核化(四化),出現了布衣卿相如張儀、范雎、呂不韋、甘茂、白起、李斯之徒。所以法傢的改革,成就了秦人的壯大。
  逝者已遠,來者猶不可想。
  公元前221年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一年,秦王政在這一年完成並吞六國,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帝國——秦朝。
  他設天下三十六郡,西至甘肅寧夏,東到大海,北含遼寧內蒙,南及閩粵,天下黔首大安。秦王政遂自比於“三皇五帝”,以為上古未有之功烈,自號皇帝!
  秦人在歡樂,六國貴族在憂傷。歡樂和憂傷,是人類前行緊緊相隨的兩行腳櫻
  秦始皇遂周行於天下,封禪於泰山。他站在上帝駐人間的辦公室——泰山之巔,翹首眺望遠大的夜空,看見星群的寧靜和顫抖。
  廣漠的宇宙是如此空曠孤單,礦石與星塵,在地層深處和穹廬以外,各自從事着自己深默的過程,操演着無邊無盡的一團沉靜。歷史本是過程,似乎並無我們所找的“意義”。是“意義”這個詞騷擾了人世的平安格局。
  至此,天下風高草長,日子何其悠揚蒼茫。青銅啊,霸主啊,天下之君頓戟一怒啊,秋風黃葉伏屍百萬啊,沉者自沉,浮者自浮,都似一江春水,嚮歷史深處流去吧!
  秦始皇登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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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引子:人之初第一章 三皇神跡(46億——約5000年前)
第二章 黃帝蚩尤(約5000年前)第三章 堯風舜雨(5000-4000年前)
第四章 虛無之夏(公元前2070—前1600年)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附錄
青銅時代的恐竜戰爭 引子 (關於上一本書)第一章 笑傲諸侯(770 B.C. --700 B.C.)
第二章 傾國二姬(700 B.C.—685 B.C.)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第四章 江漢新貴(B.C.770—B.C.645的楚國)第五章 獻公之恨(B.C.768—B.C.650的晉國)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第七章 晉文踐土(B.C.645—B.C.628)
第八章 獨霸西戎(628 B.C.—620B.C.)第九章 趙氏孤兒(B.C.620—B.C.607)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附錄
青銅時代的蜥蜴戰爭 第一章 強哉驕,大晉風流(600B.C.-580B.C.)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第四章 禍起蕭墻(555B.C.-545B.C.)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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