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金瓶梅 Golden Lotus   》 第五十一回 打貓兒金蓮品玉 鬥葉子敬濟輸金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詩曰:羞看鸞鏡惜朱顔,手托香腮懶去眠。
  瘦損纖腰寬翠帶,淚流粉面落金鈿。
  薄幸惱人愁切切,芳心繚亂恨綿綿。
  何時藉得東風便,颳得檀郎到枕邊。
  話說潘金蓮見西門慶拿了淫器包兒,與李瓶兒歇了,足惱了一夜沒睡,懷恨在心。到第二日,打聽西門慶往衙門裏去了,老早走到後邊對月娘說:“李瓶兒背地好不說姐姐哩!說姐姐會那等虔婆勢,喬坐衙,別人生日,又要來管。‘你漢子吃醉了進我屋裏來,我又不曾在前邊,平白對着人羞我,望着我丟臉兒。交我惱了,走到前邊,把他爹趕到後邊來。落後他怎的也不在後邊,還到我房裏來了?我兩個黑夜說了一夜梯己話兒,衹有心腸五髒沒曾倒與我罷了。’”這月娘聽了,如何不惱!因嚮大妗子、孟玉樓說:“你們昨日都在跟前看着,我又沒曾說他甚麽。小廝交燈籠進來,我衹問了一聲:‘你爹怎的不進來?’小廝倒說:‘往六娘屋裏去了。’我便說:‘你二娘這裏等着,恁沒槽道,卻不進來!’論起來也不傷他,怎的說我虔婆勢,喬坐衙?我還把他當好人看成,原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裏看人去?幹淨是個綿裏針、肉裏刺的貨,還不知背地在漢子跟前架甚麽舌兒哩!怪道他昨日决烈的就往前走了。傻姐姐,那怕漢子成日在你屋裏不出門,不想我這心動一動兒。一個漢子丟與你們,隨你們去,守寡的不過。想着一娶來之時,賊強人和我門裏門外不相逢,那等怎的過來?”大妗子在旁勸道:“姑娘罷麽,看孩兒的分上罷!
  自古宰相肚裏好行船。當傢人是個惡水缸兒,好的也放在心裏,歹的也放在心裏。
  ”月娘道:“不拘幾時,我也要對這兩句話。等我問他,我怎麽虔婆勢,喬做衙?”金蓮慌的沒口子說道:“姐姐寬恕他罷。常言大人不責小人過,那個小人沒罪過?他在背地挑唆漢子,俺們這幾個誰沒吃他排說過?我和他緊隔着壁兒,要與他一般見識起來,倒了不成!行動衹倚着孩兒降人,他還說的好話兒哩!說他的孩兒到明日長大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俺們都是餓死的數兒──你還不知道哩!”吳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裏有此話說?”月娘一聲兒也沒言語。
  常言:路見不平,也有嚮燈嚮火。不想西門大姐平日與李瓶兒最好,常沒針綫鞋面,李瓶兒不拘好綾羅緞帛就與他,好汗巾手帕兩三方背地與大姐,銀錢不消說。當日聽了此話,如何不告訴他。李瓶兒正在屋裏與孩子做端午戴的絨綫符牌,及各色紗小粽子並解毒艾虎兒。衹見大姐走來,李瓶兒讓他坐,又交迎春:“拿茶與你大姑娘吃。”大姐道:“頭裏請你吃茶,你怎的不來?”李瓶兒道:“打發他爹出門,我趕早涼與孩子做這戴的碎生活兒來。”大姐道:“有樁事兒,我也不是舌頭,敢來告你說:你沒曾惱着五娘?他對着俺娘,如此這般說了你一篇是非──說你說俺娘虔婆勢,喬做衙。如今俺娘要和你對話哩!你別要說我對你說,交他怪我。你須預備些話兒打發他。”這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手中拿着那針兒通拿不起來,兩衹胳膊都軟了,半日說不出話來,對着大姐掉眼淚,說道:“大姑娘,我那裏有一字兒?昨晚我在後邊,聽見小廝說他爹往我這邊來了,我就來到前邊,催他往後邊去了。再誰說一句話兒來?你娘恁覷我一場,莫不我恁不識好歹,敢說這個話?設使我就說,對着誰說來?也有個下落。”大姐道:“他聽見俺娘說不拘幾時要對這話,他也就慌了。要是我,你兩個當面鑼對面鼓的對不是!”李瓶兒道:“我對的過他那嘴頭子?衹憑天罷了。他左右晝夜算計的衹是俺娘兒兩個,到明日終久吃他算計了一個去,纔是了當。”說畢哭了。大姐坐着勸了一回,衹見小玉來請六娘、大姑娘吃飯。李瓶兒丟下針指,同大姐到後邊,也不曾吃飯,回來房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西門慶衙門中來傢,見他睡,問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飯也還沒吃哩。”
  慌的西門慶嚮前問道:“你怎的不吃飯?你對我說。”又見他哭的眼紅紅的,衹顧問:“你心裏怎麽的?對我說。”李瓶兒連忙起來,揉了揉眼說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裏懶待吃飯。”並不題出一字兒來。正是: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有詩為證:莫道佳人總是癡,惺惺伶俐沒便宜。
  衹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閑愁滿肚皮。
  大姐在後邊對月娘說:“纔五娘說的話,我問六娘來。他好不賭身發咒,望着我哭,說娘這般看顧他,他肯說此話!”吳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個人兒,他怎肯說這等話!”月娘道:“想必兩個有些小節不足,哄不動漢子,走來後邊,沒的拿我墊舌根。我這裏還多着個影兒哩!”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後你也別要虧了人。不是我背地說,潘五姐一百個不及他。為人心地兒又好,來了咱傢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樣兒也沒有。”
  正說着,衹見琴童兒背進個藍布大包袱來。月娘問是甚麽,琴童道:“是三萬????引。韓夥計和崔本纔從關上挂了號來,爹說打發飯與他二人吃,如今兌銀子打包。後日二十,是個好日子,起身,打發他三個往揚州去。”吳大妗子道:“衹怕姐夫進來。我和二位師父往他二娘房裏坐去罷。”剛說未畢,衹見西門慶掀簾子進來,慌的吳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嬌兒房裏走不迭。早被西門慶看見,問月娘:“那個是薛姑子?賊胖禿淫婦,來我這裏做甚麽!”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撥舌,不當傢化化的,駡他怎的?他惹着你來?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弄的乾坤兒哩!他把陳參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兒裏和一個小夥偷姦,他知情,受了三兩銀子。事發,拿到衙門裏,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漢子還俗。他怎的還不還俗?好不好,拿來衙門裏再與他幾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沒緊,恁毀僧傍佛的。他一個佛傢弟子,想必善根還在,他平白還甚麽俗?你還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門慶道:“你問他有道行一夜接幾個漢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討我那沒好口的駡你。”因問:“幾時打發他三個起身?”西門慶道:“我剛纔使來保會喬親傢去了,他那裏出五百兩,我這裏出五百兩。二十是個好日子,打發他每起身去罷了。”月娘道:“綫鋪子卻交誰開?”西門慶道:“且交賁四替他開着罷。”說畢,月娘開箱子拿銀子,一面兌了出來,交付與三人,在捲棚內看着打包。每人又兌五兩銀子,交他傢中收拾衣裝行李。
  衹見應伯爵走到捲棚裏,看見便問:“哥打包做甚麽?”西門慶因把二十日打發來保等往揚州支????去一節告訴一遍。伯爵舉手道:“哥,恭喜!此去回來必得大利。”西門慶一面讓坐,喚茶來吃。因問:“李三、黃四銀子幾時關?”應伯爵道:“也衹在這個月裏就關出來了。他昨日對我說,如今東平府又派下二萬香來了,還要問你挪五百兩銀子,接濟他這一時之急。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動,都擡過這邊來。”西門慶道:“到是你看見,我打發揚州去還沒銀子,問喬親傢藉了五百兩在裏頭,那討銀子來?”伯爵道:“他再三央及我對你說,一客不煩二主,你不接濟他這一步兒,交他又問那裏藉去?”西門慶道:“門外街東徐四鋪少我銀子,我那裏挪五百兩銀子與他罷。”伯爵道:“可知好哩。”正說着,衹見平安兒拿進帖兒來,說:“夏老爹傢差了夏壽,說請爹明日坐坐。”西門慶看了柬帖,道:“曉得了。”伯爵道:“我有樁事兒來報與哥:你知道李桂兒的勾當麽?他沒來?”西門慶道:“他從正月去了,再幾時來?我並不知道甚麽勾當。”伯爵因說道:“王招宣府裏第三的,原來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女婿。從正月往東京拜年,老公公賞了一千兩銀子,與他兩口兒過節。你還不知六黃太尉這侄女兒生的怎麽標緻,上畫兒衹畫半邊兒,也沒恁俊俏相的。你衹守着你傢裏的罷了,每日被老孫、祝
  麻子、小張閑三四個[扌票]着在院裏撞,把二條巷齊傢那小丫頭子齊香兒梳籠了,又在李桂兒傢走。把他娘子兒的頭面都拿出來當了。氣的他娘子兒傢裏上吊。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兒到東京衹一說,老公公惱了,將這幾個人的名字送與朱太尉,朱太尉批行東平府,着落本縣拿人。昨日把老孫、祝麻子與小張閑都從李桂兒傢拿的去了。李桂兒便躲在隔壁朱毛頭傢過了一夜。今日說來央及你來了。”
  西門慶道:“我說正月裏都[扌票]着他走,這裏誰人傢這銀子,那裏誰人傢銀子。那祝麻子還對着我搗生鬼。”說畢,伯爵道:“我去罷。等住回衹怕李桂兒來,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說我來串作你。”西門慶道:“我還和你說,李三,你且別要許他,等我門外討了銀子來,再和你說話。”伯爵道:“我曉的。”剛走出大門首,衹見李桂姐轎子在門首,又早下轎進去了。伯爵去了。
  西門慶正吩咐陳敬濟,交他往門外徐四傢催銀子去,衹見琴童兒走來道:“大娘後邊請,李桂姨來了。”西門慶走到後邊,衹見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臉,用白挑綫汗巾子搭着頭,雲鬟不整,花容淹淡,與西門慶磕着頭哭起來,說道:“爹可怎麽樣兒的,恁造化低的營生,正是關着門兒傢裏坐,禍從天上來。一個王三官兒,俺每又不認的他。平白的祝麻子、孫寡嘴領了來俺傢討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傢,依着我說別要招惹他,那些兒不是,俺這媽越發老的韶刀了。就是來宅裏與俺姑娘做生日的這一日,你上轎來了就是了,見祝麻子打旋磨兒跟着,從新又回去,對我說:‘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鐘茶兒,卻不難為囂了人?’他便往爹這裏來了。
  交我把門插了不出來,誰想從外邊撞了一夥人來,把他三個不由分說都拿的去了。
  王三官兒便奪門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傢躲了。傢裏有個人牙兒!纔使來保兒來這裏接的他傢去。到傢把媽唬的魂都沒了,衹要尋死。今日縣裏皂隸,又拿着票喝羅了一清早起去了。如今坐名兒衹要我往東京回話去。爹,你老人傢不可憐見救救兒,卻怎麽樣兒的?娘也替我說說兒。”西門慶笑道:“你起來。”因問票上還有誰的名字。桂姐道:“還有齊香兒的名字。他梳籠了齊香兒,在他傢使錢,他便該當
  。俺傢若見了他一個錢兒,就把眼睛珠子吊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兒,一個毛孔兒裏生一個天皰瘡。”月娘對西門慶道:“也罷,省的他恁說誓剌剌的,你替他說說罷。”西門慶道:“如今齊香兒拿了不曾?”桂姐道:“齊香兒他在王皇親宅裏躲着哩。”西門慶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這裏住兩日。我就差人往縣裏替你說去。
  ”就叫書童兒:“你快寫個帖兒,往縣裏見你李老爹,就說桂姐常在我這裏答應,看怎的免提他罷。”書童應諾,穿青絹衣服去了。不一時,拿了李知縣回貼兒來。
  書童道:“李老爹說:‘多上覆你老爹,別的事無不領命,這個卻是東京上司行下來批文,委本縣拿人,縣裏衹拘的人到。既是你老爹分上,我這裏且寬限他兩日。
  要免提,還往東京上司說去。’”西門慶聽了,衹顧沉吟,說道:“如今來保一兩日起身,東京沒人去。”月娘道:“也罷,你打發他兩個先去,存下來保,替桂姐往東京說了這勾當,交他隨後邊趕了去罷。你看唬的他那腔兒。”那桂姐連忙與月娘、西門慶磕頭。
  西門慶隨使人叫將來保來,吩咐:“二十日你且不去罷。教他兩個先去。你明日且往東京替桂姐說說這勾當來。見你翟爹,如此這般,好歹差人往衛裏說說。”
  桂姐連忙就與來保下禮。慌的來保頂頭相還,說道:“桂姨,我就去。”西門慶一面教書童兒寫就一封書,致谢翟管傢前日曾巡按之事甚是費心,又封了二十兩折節禮銀子,連書交與來保。桂姐便歡喜了,拿出五兩銀子來與來保做盤纏,說道:“回來俺媽還重謝保哥。”西門慶不肯,還了桂姐,教月娘另拿五兩銀子與來保盤纏。桂姐道:“也沒這個道理,我央及爹這裏說人情,又教爹出盤纏。”西門慶道:“你笑話我沒這五兩銀子盤纏了,要你的銀子!”那桂姐方纔收了,嚮來保拜了又拜,說道:“纍保哥,好歹明早起身罷,衹怕遲了。”來保道:“我明日早五更就走道兒了。”
  於是領了書信,又走到獅子街韓道國傢。王六兒正在屋裏縫小衣兒哩,打窗眼看見是來保,忙道:“你有甚說話,請房裏坐。他不在傢,往裁縫那裏討衣裳去了,便來也。”便叫錦兒:“還不往對過徐裁傢叫你爹去!你說保大爺在這裏。”來保道:“我來說聲,我明日還去不成,又有樁業障鑽出來,當傢的留下,教我往東京替院裏李桂姐說人情去哩。他剛纔在爹跟前,再三磕頭禮拜央及我。明早就起身了。且教韓夥計和崔大官兒先去,我回來就趕了來。”因問:“嫂子,你做的是甚麽?”王六兒道:“是他的小衣裳兒。”來保道:“你教他少帶衣裳。到那去處是出紗羅緞絹的窩兒裏,愁沒衣裳穿!”正說着,韓道國來了。兩個唱了喏,因把前事說了一遍,因說:“我到明日,揚州那裏尋你每?”韓道國道:“老爹吩咐,教俺每馬頭上投經紀王伯儒店裏下。說過世老爹曾和他父親相交,他店內房屋寬廣,下的客商多,放財物不耽心。你衹往那裏尋俺每就是了。”來保又說:“嫂子,我明日東京去,你沒甚鞋腳東西捎進府裏,與你大姐去?”王六兒道道:“沒甚麽,衹有他爹替他打的兩對簪兒,並他兩雙鞋,起動保叔捎捎進去與他。”於是將手帕包袱停當,遞與來保。一面教春香看菜兒篩酒。婦人連忙丟下生活就放桌兒。來保
  道:“嫂子,你休費心,我不坐。我到傢還要收拾褡褳,明日早起身。”王六兒笑嘻嘻道:“耶[口樂],你怎的上門怪人傢!夥計傢,自恁與你餞行,也該吃鐘兒。”因說韓道國:“你好老實!桌兒不穩,你也撒撒兒,讓保叔坐。衹象沒事的人兒一般。”於是拿上菜兒來,斟酒遞與來保,王六兒也陪在旁邊,三人坐定吃酒。
  來保吃了幾鐘,說道:“我傢去罷。晚了,衹怕傢裏關門早。”韓道國問道:“你頭口雇下了不曾?”來保道:“明日早雇罷了。鋪子裏鑰匙並帳簿都交與賁四罷了,省的你又上宿去。傢裏歇息歇息,好走路兒。”韓道國道:“夥計說的是,我明日就交與他。”王六兒又斟了一甌子,說道:“保叔,你衹吃這一鐘,我也不敢留你了。”來保道:“嫂子,你既要我吃,再篩熱着些。”那王六兒連忙歸到壺裏,教錦兒炮熱了,傾在盞內,雙手遞與來保,說道:“沒甚好菜兒與保叔下酒。”來保道:“嫂子好說,傢無常禮。”拿起酒來與婦人對飲,一吸同幹,方纔作辭起身。王六兒便把女兒鞋腳遞與他,說道:“纍保叔,好歹到府裏問聲孩子好不好,我放心些。”兩口兒齊送出門來。
  不說來保到傢收拾行李,第二日起身東京去了。單表這吳大舅前來對西門慶說:“有東平府行下文書來,派俺本衛兩所掌印千戶管工修理社倉,題準旨意,限六月工完,升一級。違限,聽巡按御史查參。姐夫有銀子藉得幾兩,工上使用。待關出工價來,一一奉還。”西門慶道:“大舅用多少,衹顧拿去。”吳大舅道:“姐夫下顧,與二十兩罷。”一面同進後邊,見月娘說了話,教月娘拿二十兩出來,交與大舅,又吃了茶。因後邊有堂客,就出來了。月娘教西門慶留大舅大廳上吃酒。
  正飲酒中間,衹見陳敬濟走來,與吳大舅作了揖,就回說:“門外徐四傢,稟上爹,還要再讓兩日兒。”西門慶道:“鬍說!我這裏等銀子使,照舊還去駡那狗弟子孩兒。”敬濟應諾。吳大舅就讓他打橫坐下,陪着吃酒不題。
  且說後邊大妗子、楊姑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裏吃酒。先是鬱大姐數了一回“張生遊寶塔”,放下琵琶。孟玉樓在旁斟酒遞菜兒與他吃,說道:“賊瞎轉磨的唱了這一日,又說我不疼你。”潘金蓮又大箸子夾塊肉放在他鼻子上,戲弄他頑耍。桂姐因叫玉簫姐:“你遞過鬱大姐琵琶來,等我唱個麯兒與姑奶奶和大妗子聽。”月娘道:“桂姐,你心裏熱剌剌的,不唱罷。”桂姐道:“不妨事。見爹娘替我說人情去了,我這回不焦了。”孟玉樓笑道:“李桂姐倒還是院中人傢娃娃,做臉兒快。頭裏一來時,把眉頭[忄乞][忄芻]着,焦的茶兒也吃不下去。這回說也有,笑也有。”當下桂姐輕舒玉指,頓撥冰弦,唱了一回。
  正唱着,衹見琴童兒收進傢活來。月娘便問道:“你大舅去了?”琴童兒道:“大舅去了。”吳大妗子道:“衹怕姐夫進來,我每活變活變兒。”琴童道:“爹往五娘房裏去了。”這潘金蓮聽見,就坐不住,趨趄着腳兒衹要走,又不好走的。
  月娘也不等他動身,就說道:“他往你屋裏去了,你去罷。省的你欠肚兒親傢是的。”那潘金蓮嚷:“可可兒的──”起來,口兒裏硬着,那腳步兒且是去的快。
  來到房裏,西門慶已是吃了鬍僧藥,教春梅脫了衣裳,在床上帳子裏坐着哩。
  金蓮看見笑道:“我的兒!今日好呀,不等你娘來就上床了。俺每在後邊吃酒,被李桂姐唱着,灌了我幾鐘好的。獨自一個兒,黑影子裏,一步高一步低,不知怎的走來了。”叫春梅:“你有茶倒甌子我吃。”那春梅真個點了茶來。金蓮吃了,努了個嘴與春梅,那春梅就知其意。那邊屋裏早已替他熱下水,婦人抖些檀香白礬在裏面,洗了牝。就燈下摘了頭,止撇着一根金簪子,拿過鏡子來,從新把嘴唇抹了脂胭,口中噙着香茶,走過這邊來。春梅床頭上取過睡鞋來與他換了,帶上房門出去。這婦人便將燈臺挪近旁邊桌上放着,一手放下半邊紗帳子來,褪去紅褲,露出玉體。西門慶坐在枕頭上,那話帶着兩個托子,一霎弄的大大的與他瞧。婦人燈下看見,唬了一跳──一手攥不過來,紫巍巍,沉甸甸──便昵瞅了西門慶一眼,說道:“我猜你沒別的話,一定吃了那和尚藥,弄聳的恁般大,一味要來奈何老娘。
  好酒好肉,王裏長吃的去。你在誰人跟前試了新,這回剩了些殘軍敗將,纔來我這屋裏來了。俺每是雌剩[毛幾][毛八][入日]的?你還說不偏心哩!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裏,三不知把那行貨包子偷的往他屋裏去了。原來晚夕和他幹這個營生,他還對着人撇清搗鬼哩。你這行貨子,幹淨是個沒輓回的三寸貨。想起來,一百年不理你纔好。”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過來。你若有本事,把他咂過了,我輸一兩銀子與你。”婦人道:“汗邪了你了。你吃了甚麽行貨子,我禁的過他!
  ”於是把身子斜[身單]在裧席之上,雙手執定那話,用朱唇吞裹。說道:“好大行貨子,把人的口也撐的生疼的。”說畢,出入鳴咂。或舌尖挑弄蛙口,舐其龜弦;或用口噙着,往來哺摔;或在粉臉上擂晃,百般摶弄,那話越發堅硬[扌造]掘起來。
  西門慶垂首窺見婦人香肌掩映於紗帳之內,纖手捧定毛都魯那話,往口裏吞放,燈下一往一來。不想旁邊蹲着一個白獅子貓兒,看見動彈,不知當做甚物件兒,撲嚮前,用爪兒來撾。這西門慶在上,又將手中拿的灑金老鴉扇兒,衹顧引逗他耍
  子。被婦人奪過扇子來,把貓盡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帳子外去了。昵嚮西門慶道:“怪發訕的冤傢!緊着這紮紮的不得人意,又引逗他恁上頭上臉的,一時間撾了人臉卻怎的?好不好我就不幹這營生了。”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會張致死了!”婦人道:“你怎不叫李瓶兒替你咂來?我這屋裏盡着教你掇弄。不知吃了甚麽行貨子,咂了這一日,益發咂的沒些事兒。”西門慶於是嚮汗巾上小銀盒兒裏,用挑牙挑了些粉紅膏子藥兒,抹在馬口內,仰臥於上,教婦人騎在身上。婦人道:“等我[扌扉]着,你往裏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僅沒龜棱。婦人在上,將身左右捱擦,似有不勝隱忍之態。因叫道:“親達達,裏邊緊澀住了,好不難捱。”
  一面用手摸之,窺見麈柄已被牝戶吞進半截,撐的兩邊皆滿。婦人用唾津塗抹牝戶兩邊,已而稍寬滑落,頗作往來,一舉一坐,漸沒至根。婦人因嚮西門慶說:“你每常使的顫聲嬌,在裏頭衹是一味熱癢不可當,怎如和尚這藥,使進去,從子宮冷森森直掣到心上,這一回把渾身上下都酥麻了。我曉的今日死在你手裏了。好難捱忍也!”西門慶笑道:“五兒,我有個笑話兒說與你聽──是應二哥說的:一個人死了,閻王就拿驢皮披在身上,教他變驢。落後判官查簿籍,還有他十三年陽壽,又放回來了。他老婆看見渾身都變過來了,衹有陽物還是驢的,未變過來,那人道:‘我往陰間換去。’他老婆慌了,說道:‘我的哥哥,你這一去,衹怕不放你回來怎了?等我慢慢兒的挨罷。’”婦人聽了,笑將扇把子打了一下子,說道:“怪不的應花子的老婆挨慣了驢的行貨。[石岑]說嘴的賊,我不看世界,這一下打的你……”
  兩個足纏了一個更次,西門慶精還不過。他在下面合着眼,由着婦人蹲踞在上極力抽提,提的龜頭颳答颳答怪響。提夠良久,又掉過身子去,朝嚮西門慶。西門慶雙手舉其股,沒棱露腦而提之,往來甚急。西門慶雖身接目視,而猶如無物。良久,婦人情急,轉過身子來,兩手摟定西門慶脖項,合伏在身上,舒舌頭在他口裏,那話直抵牝中,衹顧揉搓,沒口子叫:“親達達,罷了,五兒[入日]死了!”
  須臾,一陣昏迷,舌尖冰冷。泄訖一度,西門慶覺牝中一股熱氣直透丹田,心中翕翕然,美快不可言也。已而,淫津溢出,婦人以帕抹之。兩個相摟相抱,交頭疊股,鳴咂其舌,那話通不拽出來。睡的沒半個時辰,婦人淫情未定,爬上身去,兩個又幹起來。婦人一連丟了兩遭身子,亦覺稍倦。西門慶衹是佯佯不采,暗想鬍僧藥神通。看看窗外雞鳴,東方漸白,婦人道:“我的心肝,你不過卻怎樣的?到晚夕你再來,等我好歹替你咂過了罷。”西門慶道:“就咂也不得過。管情衹一樁事兒就過了。”婦人道:“告我說是那一樁兒?”西門慶道:“法不傳六耳,等我晚夕來對你說。”
  早晨起來梳洗,春梅打發穿上衣裳。韓道國、崔本又早外邊伺候。西門慶出來燒了紙,打發起身。交付二人兩封書:“一封到揚州馬頭上,投王伯儒店裏下;這一封就往揚州城內抓尋苗青,問他的事情下落,快來回報我。如銀子不夠,我後邊再教來保捎去。”崔本道:“還有蔡老爹書沒有?”西門慶道:“你蔡老爹書還不曾寫,教來保後邊稍了去罷。”二人拜辭,上頭口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冠帶了,就往衙門中來與夏提刑相會,道及昨承見招之意。夏提刑道:“今日奉屈長官一敘,再無他客。”發放已畢,各分散來傢。衹見一個穿青衣皂隸,騎着快馬,夾着氈包,走的滿面汗流。到大門首,問平安:“此是提刑西門老爹傢?”平安道:“你是那裏來的?”那人即便下馬作揖,說:“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差來,送禮與老爹。俺老爹與管磚廠黃老爹,如今都往東平府鬍老爹那裏吃酒,順便先來拜老爹,看老爹在傢不在。”平安道:“有帖兒沒有?”那人嚮氈包內取出,連禮物都遞與平安。平安拿進去與西門慶看,見禮帖上寫着浙綢二端,湖綿四斤,香帶一束,古鏡一圓。吩咐:“包五錢銀子,拿回帖打發來人,就說在傢拱候老爹。”那人急急去了。
  西門慶一面預備酒菜,等至日中,二位官員喝道而至,乘轎張蓋甚盛。先令人投拜帖,一個是“侍生安忱拜”,一個是“侍生黃葆光拜”。都是青雲白鷳補子,烏紗皂履,下轎揖讓而入。西門慶出大門迎接,至廳上敘禮,各道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黃主事居左,安主事居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先是黃主事舉手道:“久仰賢名芳譽,學生遲拜。”西門慶道:“不敢!辱承老先生先施枉駕,當容踵叩。敢問尊號?”安主事道:“黃年兄號泰宇,取‘履泰定而發天光’之意。”黃主事道:“敢問尊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因小莊有四眼井之說。”安主事道:“昨日會見蔡年兄,說他與宋鬆原都在尊府打攪。”西門慶道:“因承雲峰尊命,又是敝邑公祖,敢不奉迎!小價在京已知鳳翁榮選,未得躬賀。”又問:“幾時起身府上來?”安主事道:“自去歲尊府別後,到傢續了親,過了年,正月就來京了。選在工部,備員主事。欽差督運皇木,前往荊州,道經此處,敢不奉謁!
  ”西門慶又說:“盛儀感謝不盡。”說畢,因請寬衣,令左右安放桌席。黃主事就要起身,安主事道:“實告:我與黃年兄,如今還往東平鬍太府那裏赴席,因打尊府過,敢不奉謁。容日再來取擾。”西門慶道:“就是往鬍公處,去路尚遠,縱二公不餓,其如從者何?學生敢不具酌,衹備一飯在此,以犒從者。”於是先打發轎上攢盤。廳上安放桌席。珍羞異品,極時之盛,就是湯飯點心、海鮮美味,一齊上來。西門慶將小金鐘,每人衹奉了三杯,連桌兒擡下去,管待親隨傢人吏典。少傾,兩位官人拜辭起身,安主事因嚮西門慶道:“生輩明日有一小東,奉屈賢公到我這黃年兄同僚劉老太監莊上一敘,未審肯命駕否?”西門慶道:“既蒙寵招,敢不趨命!”說畢,送出大門,上轎而去。
  衹見夏提刑差人來邀。西門慶說道:“我就去。”一面吩咐備馬,走到後邊換了冠帶衣服,出來上馬。玳安、琴童跟隨,排軍喝道,逕往夏提刑傢來。到廳上敘禮,說道:“適有工部督催皇木安主政和磚廠黃主政來拜,留坐了半日,方纔去了。不然,也來的早。”說畢,讓至大廳,上面設放兩張桌席,讓西門慶居左,其次就是西賓倪秀纔。座間因敘話問道:“老先生尊號?”倪秀纔道:“學生賤名倪鵬,字時遠,號桂岩,見在府庠備數,在我這東主夏老先生門下,設館教習賢郎大先生舉業。友道之間,實有多愧。”說話間,兩個小優兒上來磕頭,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潘金蓮從打發西門慶出來,直睡到晌午纔爬起來。甫能起來,又懶待梳頭。恐怕後邊人說他,月娘請他吃飯也不吃,衹推不好。大後晌纔出房門,來到後邊。月娘因西門慶不在,要聽薛姑子講說佛法,演頌金剛科儀。在明間內安放一張經桌兒,焚下香。薛姑子與王姑子兩個對坐,妙趣、妙鳳兩個徒弟立在兩邊,接念佛號。大妗子、楊姑娘、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和李桂姐衆人,一個不少,都在跟前圍着他坐的,聽他演誦。先是,薛姑子道:蓋聞電光易滅,石火難消。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絶歸源之路。畫堂綉閣,命盡有若長空;極品高官,祿絶猶如作夢。黃金白玉,空為禍患之資;紅粉輕衣,總是塵勞之費。妻孥無百載之歡,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黃泉。青史揚虛假之名,黃土埋不堅之骨。田園百頃,其中被兒女爭奪;綾錦千箱,死後無寸絲之分。青春未半,而白發來侵;賀者纔聞,而吊者隨至。苦,苦,苦!氣化清風塵歸土。點點輪回喚不回,改頭換面無遍數。南無盡虛空遍法界,過去未來佛法僧三寶。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
  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王姑子道:“當時釋迦牟尼佛,乃諸佛之祖,釋教之主,如何出傢?願聽演說。”薛姑子便唱《五供養》:釋迦佛,梵王子,捨了江山雪山去,割肉喂鷹鵲巢頂。衹修的九竜吐水混金身,纔成南無大乘大覺釋迦尊。
  王姑子又道:“釋迦佛既聽演說,當日觀音菩薩如何修行,纔有莊嚴百化化身,有大道力?願聽其說──”
  薛姑子正待又唱,衹見平安兒慌慌張張走來說道:“巡按宋爺差了兩個快手、一個門子送禮來。”月娘慌了,說道:“你爹往夏傢吃酒去了,誰人打發他?”正說着,衹見玳安兒回馬來傢,放進氈包來,說道:“不打緊,等我拿帖兒對爹說去。教姐夫且請那門子進來,管待他些酒飯兒着。”這玳安交下氈包,拿着帖子,騎馬雲飛般走到夏提刑傢,如此這般,說巡按宋老爺送禮來。西門慶看了帖子,上寫着“鮮豬一口,金酒二尊,公紙四刀,小書一部”,下書“侍生宋喬年拜”。連忙吩咐:“到傢交書童快拿我的官銜雙摺手本回去,門子答賞他三兩銀子、兩方手帕,擡盒的每人與他五錢。”玳安來傢,到處尋書童兒,那裏得來?急的衹牛回磨轉。陳敬濟又不在,交傅夥計陪着人吃酒,玳安旋打後邊討了手帕、銀子出來,又沒人封,自傢在櫃上彌封停當,叫傅夥計寫了,大小三包。因嚮平安兒道:“你就不知往那去了?”平安道:“頭裏姐夫在傢時,他還在傢來。落後姐夫往門外討銀子去了,他也不見了。”玳安道:“別要題,一定秫秫小廝在外邊鬍行亂走的,養老婆去了。”正在急唕之間,衹見陳敬濟與書童兩個,疊騎騾子纔來,被玳安駡了幾句,教他寫了官銜手本,打發送禮人去了。玳安道:“賊秫秫小廝,仰[扌扉]着掙了合蓬着去。爹不在,傢裏不看,跟着人養老婆兒去了。爹又沒使你和姐夫門外討銀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麽!看我對爹說不說!”書童道:“你說不是,我怕你?你不說就是我的兒。”玳安道:“賊狗攮的秫秫小廝,你賭幾個真個?”走嚮前,一個潑腳撇翻倒,兩個就[石骨]碌成一塊了。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纔罷了。說道:“我接爹去,等我來傢和淫婦算帳。”騎馬一直去了。
  月娘在後邊,打發兩個姑子吃了些茶食,又聽他唱佛麯兒,宣念偈子。那潘金蓮不住在旁先拉玉樓不動,又扯李瓶兒,又怕月娘說。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這裏恁有[百刂]劃沒是處的。”那李瓶兒方纔同他出來。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拔了蘿蔔地皮寬。交他去了,省的他在這裏跑兔子一般。原不是聽佛法的人。”
  這潘金蓮拉着李瓶兒走出儀門,因說道:“大姐姐好幹這營生,你傢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傢中宣起捲來了。都在那裏圍着他怎的?咱們出來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裏做甚麽哩。”於是一直走出大廳來。衹見廂房內點着燈,大姐和敬濟正在裏面絮聒,說不見了銀子。被金蓮嚮窗欞上打了一下,說道:“後面不去聽佛麯兒,兩口子且在房裏拌的甚麽嘴兒?”陳敬濟出來,看見二人,說道:“早是我沒曾駡出來,原是五娘、六娘來了。請進來坐。”金蓮道:“你好膽子,駡不是!”進來見大姐正在燈下納鞋,說道:“這咱晚,熱剌剌的,還納鞋?”因問:“你兩口子嚷的是些甚麽?”陳敬濟道:“你問他。爹使我門外討銀子去,他與了我三錢銀子,就教我替他捎銷金汗巾子來。不想到那裏,袖子裏摸銀子沒了,不曾捎得來。來傢他說我那裏養老婆,和我嚷駡了這一日,急的我賭身發咒。不想丫頭掃地,地下拾起來。他把銀子收了不與,還教我明日買汗巾子來。你二位老人傢說,卻是誰的不是?”那大姐便駡道:“賊囚根子,別要說嘴。你不養老婆,平白帶了書童兒去做甚麽?剛纔教玳安甚麽不駡出來!想必兩個打夥兒養老婆去來。去到這咱晚纔來,你討的銀子在那裏?”金蓮問道:“有了銀子不曾?”大姐道:“剛纔丫頭掃地,拾起來,我拿着哩。”金蓮道:“不打緊處。我與你些銀子,明日也替我帶兩方銷金汗巾子來。”李瓶兒便問:“姐夫,門外有,也捎幾方兒與我。”敬濟道:“門外手帕巷有名王傢,專一發賣各色改樣銷金點翠手帕汗巾兒,隨你要多少也有。
  你老人傢要甚麽顔色,銷甚花樣,早說與我,明日都替你一齊帶的來了。”李瓶兒道:“我要一方老黃銷金點翠穿花鳳的。”敬濟道:“六娘,老金黃銷上金不現。
  ”李瓶兒道:“你別要管我。我還要一方銀紅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兒的,又是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的。”敬濟便道:“五娘,你老人傢要甚花樣?”金蓮道:“我沒銀子,衹要兩方兒夠了。要一方玉色綾瑣子地兒銷金的。”敬濟道:“你又不是老人傢,白剌剌的,要他做甚麽?”金蓮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後有孝戴。”敬濟道:“那一方要甚顔色?”金蓮道:“那一方,我要嬌滴滴紫葡萄顔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裏面一對兒喜相逢,兩邊欄子兒,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兒。”敬濟聽了,說道:“耶[口樂],耶[口樂]!再沒了?賣瓜子兒打開箱子打嚏噴──瑣碎一大堆。”金蓮道:“怪短命,有錢買了稱心貨,隨各人心裏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兒便嚮荷包裏拿出一塊銀子兒,遞與敬濟,說:“連你五娘的都在裏頭了。”金蓮搖着頭兒說道:“等我與他罷。”李瓶兒道:“都一答交姐夫捎了來,那又起個窖兒!”敬濟道:“就是連五娘的,這銀子還多着哩。”一面取等子稱稱,一兩九錢。李瓶兒道:“剩下的就與大姑娘捎兩方來。”大姐連忙道了萬福。金蓮道:“你六娘替大姐買了汗巾兒,把那三錢銀子拿出來,你兩口兒鬥葉兒,賭了東道罷。少,便叫你六娘貼些兒出來,明日等你爹不在,買燒鴨子、白酒咱每吃。”敬濟道:“既是五娘說,拿出來。”大姐遞與金蓮,金蓮交付與李瓶兒收着。拿出紙牌來,燈下大姐與敬濟鬥。金蓮又在旁替大姐指點,登時贏了敬濟三掉。忽聽前邊打門,西門慶來傢,金蓮與李瓶兒纔回房去了。
  敬濟出來迎接西門慶回了話,說徐四傢銀子,後日先送二百五十兩來,餘者出月交還。西門慶駡了幾句,酒帶半酣,也不到後邊,逕往金蓮房裏來。正是:自有內事迎郎意,何怕明朝花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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