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明史演义   》 第五十回 觅佳丽幸逢歌妇 罪直谏杖毙言官      蔡东藩 Cai Dongfan

  却说武宗还京,适南郊届期,不及致斋,即行郊祀礼。礼毕,纵猎南海子,且令于奉天门外,陈设应州所获刀械衣器,令臣民纵观,表示威武。忙碌了三五天,才得闲暇。又居住豹房数日,猛忆起凤姐儿,觉得她性情模样,非豹房诸女御所及,私下嗟叹,闷闷不乐。江彬入见,武宗便与谈及心事,江彬道:“有一个凤姐儿,安知不有第二个凤姐儿?陛下何妨再出巡幸,重见佳人。”武宗称善,复依着老法儿,与江彬同易轻装,一溜烟似的走出京城,径趋宣府。关门仍有谷大用守着,出入无阻。杨廷和等追谏不从,典膳李恭,拟疏请回銮,指斥江彬。疏尚未上,已被彬闻知,阴嗾法司,逮狱害死。给事中石天柱刺血上疏,御史叶忠,痛哭陈书,皆不见报。闲游了两三旬,忽接到太皇太后崩逝讣音,太皇太后见四十四回。不得已奔丧还京,勉勉强强的守制数月。到了夏季,因太皇太后祔丧有期,遂托言亲视隧道,出幸昌平。到昌平后,仅住一日,竟转往密云,驻跸喜峰口。
  民间讹言大起,谓武宗此番游幸,无非采觅妇女,取去侍奉,大家骇惧得很,相率避匿。永平知府毛思义,揭示城中,略言:“大丧未毕,车驾必无暇出幸,或由奸徒矫诈,于中取利,尔民切勿轻信!自今以后,非有抚按府部文书,若妄称驾至,藉端扰民,一律捕治勿贷!”民间经他晓谕,方渐渐安居,不意为武宗所闻,竟饬令逮系诏狱;羁禁数月,才得释出,降为云南安宁知州。武宗住密云数日,乃返至河西务,指挥黄勋,借词供应,科扰吏民。巡按御史刘士元,遣人按问,勋竟逃至行在,密赂江彬等人,诬陷士元。武宗命将士元拿至,裸系军门,杖他数十。可怜士元为国为民,存心坦白,偏被他贫官污吏,狼狈为奸,平白地遭了杖辱,无从呼吁。武宗管甚么曲直,总要顺从他才算忠臣,例得封赏,否则视为悖逆,滥用威刑,这正所谓喜怒任情,刑赏倒置呢。
  实是专制余毒。
  到了太皇太后梓宫,出发京师,武宗方驰还京中,仍著戎服送葬,策马至陵,就饮寝殿中。一杯未了又一杯,直饮得酒气薰蒸,高枕安卧,百官以梓宫告窆后,例须升主祔庙,不得不请上主祭。入殿数次,只听得鼾声大作,不便惊动,只好大家坐待;直至黄昏,武宗方梦回黑甜,起身祭主,猛听得疾风暴雨,继以响雷,殿上灯烛,一时尽灭,侍从多半股栗,武宗恰谈笑自如。此君也全无心肝。礼毕还宫,御史等因天变迭至,吁请修省。疏入后,眼睁睁的望着批答,不料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影响。过了数日,恰下了一道手谕,令内阁依谕草敕,谕中言宁夏有警,令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朱寿,统六师往征,江彬为威武副将军扈行。可发一噱。大学士杨廷和、梁储、蒋冕、毛纪等见了这谕,大都惊愕起来,当下不敢起草,公议上疏力谏。武宗不听,令草诏如初。杨廷和称疾不出,武宗亲御左顺门,召梁储入,促令草制。储跪奏道:“他事可遵谕旨,此制断不敢草。”武宗大怒,拔剑起座道:“若不草制,请试此剑!”储免冠伏地,涕泣上陈道:“臣逆命有罪,情愿就死。若命草此制,是以臣令君,情同大逆,臣死不敢奉诏。”武宗听了此语,意中颇也知误,但不肯简直认错,只把剑遥掷道:“你不肯替朕草诏,朕何妨自称,难道必需你动草么?”言已径去。
  越宿,并未通知阁臣,竟与江彬及中官数人,出东安门,再越居庸关,驻跸宣府。念念不忘家里,可谓思家心切。阁臣复驰疏申谏,武宗非但不从,反令兵户工三部,各遣侍郎一人,率司属至行第办事。一面日寻佳丽,偏偏找不出第二个凤姐儿。江彬恐武宗愁烦,又导他别地寻娇,乃自宣府趋大同。复由大同渡黄河,次榆林,直抵绥德州。访得总兵官戴钦,有女公子,色艺俱工,遂不及预先传旨,竟与江彬驰入戴宅。戴钦闻御驾到来,连衣冠都不及穿戴,忙就便服迎谒,匍匐奏称:“臣不知圣驾辱临,未及恭迎,应得死罪。”武宗笑容可掬道:“朕闲游到此,不必行君臣礼,快起来叙谈!”特别隆恩。戴钦谢过了恩,方敢起身。当即饬内厨整备筵席,请武宗升座宴饮,彬坐左侧,自立右旁。武宗命他坐着,乃谢赐就坐。才饮数杯,武宗以目视彬,彬已会意,即开口语钦道:“戴总兵知圣驾来意否?”戴钦道:“敢请传旨。”江彬道:“御驾前幸宣府,得李氏女一人,德容兼备,正拟册为宫妃,不期得病逝世。今闻贵总兵生有淑女,特此临幸,亲加选择,幸勿妨命!”戴钦不敢推辞,只好说道:“小女陋质,不足仰觐天颜。”彬笑道:“总兵差了,美与不美,自有藻鉴,不必过谦。”戴钦无奈,只得饬侍役传入,饰女出见。不多时,戴女已妆罢出来,环珮珊珊,冠裳楚楚,行近席前,便拜将下去,三呼万岁。武宗亟宣旨免礼,戴女才拜罢起来。但见她丰容盛歔,国色天香,端凝之中,另具一种柔媚态度。是大家女子身分。当由武宗瞧将过去,不禁失声称妙。江彬笑语戴钦道:“佳人已中选了,今夕即烦送嫁哩!”戴女闻着,芳心一转,顿觉两颊绯红。武宗越瞧越爱,还有何心恋饮,匆匆喝了数杯,便即停觞。江彬离座,与戴钦附耳数言,即偕武宗匆匆别去。过了半日,即有彩舆驰至,来迎戴女。钦闻了彬言,正在踌躇,蓦见彩舆已到,那时又不敢忤旨,没奈何硬着头皮,遣女登舆。生离甚于死别,戴女临行时,与乃父悲泣相诀,自不消说。去做妃嫔,还要哭泣吗?武宗得了戴女,又消受了几日,复命启跸,由西安历偏头关,径诣太原。
  太原最多乐户,有名的歌妓,往往聚集。武宗一入行辕,除抚按入觐,略问数语外,即广索歌妓侑酒。不多时,歌妓陆续趋至,大家献着色艺,都是娇滴滴的面目,脆生生的喉咙,内有一妇列在后队,独生得天然俏丽,脂粉不施,自饶美态,那副可人的姿色,映入武宗眼波,好似鹤立鸡群,不同凡艳。当下将该妇召至座前,赐她御酒三杯,令她独歌一曲。该妇叩头受饮,不慌不忙的立将起来,但听她娇喉婉转,雅韵悠扬,一字一节,一节一音,好似那么凤度簧,流莺绾曲,惹得武宗出了神,越听越好,越看又越俏,不由的击节称赏。到了歌阕已终,尚觉余音绕梁,袅袅盈耳,江彬凑趣道:“这歌妇的唱工,可好么?”武宗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溺情如许。说毕,复令该妇侍饮。前只赐饮,此则侍饮。那歌妇幸邀天眷,喜不自禁,更兼那几杯香醪,灌溉春心,顿时脸泛桃花,涡生梨颊,武宗瞧着,忍不住意马心猿,便命一班女乐队,尽行退去,自己牵着该妇香袂,径入内室,那妇也身不由主,随着武宗进去。看官!你想此时的武宗,哪里还肯少缓?当即将该妇松了钮扣,解了罗带,挽入罗帏,饱尝滋味。比侍饮又进一层。最奇的是欢会时候,仍与处子无二,转令武宗惊异起来,细问她家世履历,才知是乐户刘良女,乐工杨腾妻。武宗复问道:“卿既嫁过杨腾,难道杨腾是患天阉么?”刘氏带喘带笑道:“并非天阉,实由妾学内视功夫,虽经破瓜,仍如完璧。”武宗道:“妙极了,妙极了。”于是颠鸾倒凤,极尽绸缪。写刘女处处与戴女不同,各存身分。自此连宵幸御,佳味醰醰,所有前此宠爱的美人,与她相比,不啻嚼蜡。武宗心满意足,遂载舆俱归,初居豹房,后入西内,宠极专房,平时饮食起居,必令与俱,有所乞请,无不允从。左右或触上怒,总教求她缓颊,自然消释。宫中号为刘娘娘,就是武宗与近侍谈及,亦尝以刘娘娘相呼。因此江彬以下,见了这位刘娘娘,也只好拜倒裙下,礼事如母,尊荣极矣,想为杨腾妻时,再不图有此遇。这且慢表。
  且说武宗在偏头关时,曾自加封镇国公,亲笔降敕,有云:“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领六师,扫除边患,累建奇功,特加封镇国公,岁支录五千石,著吏部如敕奉行!”愈出愈奇。杨廷和、梁储等,联衔极谏,都说是名不正,言不顺,请速收回成命。武宗毫不见纳。又追录应州战功,封江彬为平虏伯,许泰为安边伯,此外按级升赏,共得内外官九千五百五十余人。及载刘娘娘还京,群臣奉迎如前仪,未几又思南巡,特手敕吏部道:“镇国公朱寿,宜加太师。”又谕礼部道:“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令往两畿山东,祀神祈福。”复谕工部,速修快船备用。敕下后,人情汹汹,阁臣面阻不从。翰林院修撰舒芬,愤然道:“此时不直谏报国,尚待何时?”遂邀同僚崔桐等七人,联名上疏道:
  陛下之出,以镇国公为名号,苟所至亲王地,据勋臣之礼以待陛下,将朝之乎?抑受其朝乎?万一循名责实,求此悖谬之端,则左右宠幸之人,无死所矣。陛下大婚十有五年,而圣嗣未育,故凡一切危亡之迹,大臣知之而不言,小臣言之而不尽,其志非恭顺,盖听陛下之自坏也。尚有痛哭泣血,不忍为陛下言者:江右有亲王之变,指宁王宸濠事,见后。大臣怀冯道之心,以禄位为故物,以朝宇为市廛,以陛下为弈棋,以委蛇退食为故事,特左右宠幸者,智术短浅,不能以此言告陛下耳。使陛下得闻此言,虽禁门之前,亦警跸而出,安肯轻亵而漫游哉?况陛下两巡西北,四民告病,今复闻南幸,尽皆逃窜,非古巡狩之举,而几于秦皇、汉武之游。万一不测,博浪柏人之祸不远矣。臣心知所危,不敢缄默,谨冒死直陈!
  兵部郎中黄巩,闻舒芬等已经入奏,乞阅奏稿,尚以为未尽痛切,独具疏抗奏道:
  陛下临御以来,祖宗纪纲法度,一坏于逆瑾,再坏于佞幸,又再坏于边帅之手,至是将荡然无余矣。天下知有权臣,而不知有陛下,宁忤陛下而不敢忤权臣,陛下勿知也。乱本已生,祸变将起,窃恐陛下知之晚矣。为陛下计,亟请崇正学,通言路,正名号,戒游幸,去小人,建储贰,六者并行,可以杜祸,可以弭变,否则时事之急,未有甚于今日者也。臣自知斯言一出,必为奸佞所不容,必有蒙蔽主聪,斥臣狂妄者,然臣宁死不负陛下,不愿陛下之终为奸佞所误也。谨奏!
  员外郎陆震,见他奏稿,叹为至论,遂愿为联名,同署以进。吏部员外郎夏良胜,及礼部主事万潮,太常博士陈九川,复连疏上陈。吏部郎中张衍瑞等十四人,刑部郎中陈俸等五十三人,礼部郎中姜龙等十六人,兵部郎中孙凤等十六人,又接连奏阻。连御医徐鏊,亦援引医术,独上一本。武宗迭览诸奏,已觉烦躁得很,加以江彬、钱宁等人从旁媒糵,遂下黄巩、陆震、夏良胜、万潮、陈九川、徐鏊等于狱,并罚舒芬等百有七人,跪午门外五日。既而大理寺正周叙等十人,行人司副余廷瓒等二十人,工部主事林大辂等三人,连名疏又相继呈入。武宗益怒,不问他甚么奏议,总叫按名拿办,一律逮系。可怜诸位赤胆忠心的官员,统是铁链郎当,待罪阙下,昼罚长跪,夜系囹圄。除有二三阁臣,及尚书石鐇疏救外,无人敢言。京师连日阴霾,日中如黄昏相似。南海子水溢数尺,海中有桥,桥下有七个铁柱,都被水势摧折。金吾卫指挥张英,慨然道:“变象已见,奈何不言?”遂袒着两臂,挟了两个土囊,入廷泣谏。武宗把他叱退,他即拔刀刺胸,血流满地。卫士夺去英刃,缚送诏狱,并问他囊土何用。英答道:“英来此哭谏,已不愿生,恐自刭时污及帝廷,拟洒土掩血呢。”也是傻话。嗣复下诏杖英八十。英胸已受创,复经杖责,不堪痛苦,竟毙狱中。复由中旨传出,令将舒芬等百有七人,各杖三十,列名疏首的,迁谪外任,其余夺俸半年。黄巩等六人,各杖五十,徐鏊戍边,巩、震、良胜、潮俱削籍,林大辂、周叙、余廷瓒各杖五十,降三级外补,余杖四十,降二级外补。江彬等密嘱刑吏,廷杖加重,员外陆震,主事刘校、何遵,评事林公黼,行人司副余廷瓒,行人詹轼、刘槩、孟阳、李绍贤、李惠、王翰、刘平甫、李翰臣,刑部照磨刘珏等十余人,竟受刑不起,惨毙杖下。明之尽罪谏官,以此为始。武宗又申禁言事,一面预备南征,忽有一警报传来,乃由宁王宸濠,戕官造反等情,说将起来,又是一件大逆案出现。
  小子有诗叹道:
  宁死还将健笔扛,千秋忠节效龙逄。
  内廷臣子无拳勇,可奈藩王未肯降。
  毕竟宸濠如何谋反,待小子稍憩片刻,再续下回。观武宗之所为,全是一个游戏派,滑稽派。微服出游,耽情花酒,不论良家女子,及乐户妇人,但教色艺较优,俱可占为妃妾,是一游戏派之所为也。身为天子,下齿臣工,自为总兵官,并加镇国公及太师,宁有揽政多日,尚若未识尊卑,是一滑稽派之所为也。阁臣以下,相率泣谏,宁死不避,其气节有足多者,而武宗任情侮辱,或罚廷跪,或加廷杖,盖亦由奴视已久,处之如儿戏然。充类至尽,一桀而已矣,一纣而已矣,岂徒若汉武帝之称张公子,唐庄宗之称李天下已哉?书中陆续叙来,情状毕现,可叹亦可笑也。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选集】历朝通俗演义 In the past dynasties earthliness fictionalized history
自序第一回 揭史纲开宗明义 困涸辙避难为僧
第二回 投军伍有幸配佳人 捍孤城仗义拯主帅第三回 攻城掠地迭遇奇材 献币释嫌全资贤妇
第四回 登雉堞语惊张天祐 探虎穴约会孙德崖第五回 郭家女入侍濠城 常将军力拔采石
第六回 取集庆朱公开府 陷常州徐帅立功第七回 朱亮祖战败遭擒 张士德絷归绝粒
第八回 入太湖廖永安陷没 略东浙胡大海荐贤第九回 刘伯温定计破敌 陈友谅挈眷逃生
第十回 救安丰护归小明王 援南昌大战伪汉主第十一回 鄱阳湖友谅亡身 应天府吴王即位
第十二回 取武昌移师东下 失平江阖室自焚第十三回 檄北方徐元帅进兵 下南闽陈平章死节
第十四回 四海归心诞登帝位 三军效命直捣元都第十五回 袭太原元扩廓中计 略临洮李思齐出降
第十六回 纳降诛叛西徼扬威 逐枭擒雏南京献俘第十七回 降夏主荡平巴蜀 击元将转战朔方
第十八回 下征书高人抗志 泄逆谋奸相伏诛第十九回 定云南沐英留镇 征漠北蓝玉报功
第二十回 凤微德杳再丧储君 鸟尽弓藏迭兴党狱第二十一回 削藩封诸王得罪 戕使臣靖难兴师
第二十二回 耿炳文败绩滹沱河 燕王棣诈入大宁府第二十三回 折大旗南军失律 脱重围北走还都
第   [I]   II   [III]   [IV]   [V]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