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雅集”二字不切。】
  
  
  
  
  
  【王希廉:薛蟠出門,寫得行李輝煌,是遇盜之由,所謂慢藏誨盜也。
  香菱係薛蟠之妾,未便住大觀園;然是甄士隱之女,“十二金釵”之副,必須聚集一處。今因薛蟠出門,搬進園中與寶釵作伴,絶無牽強痕跡,即順寫學詩,以便拉入詩社。
  賈璉受責,原其根由,已在賈赦要鴛鴦時。
  晴雯撕扇是恃寵撒嬌,雨村訛扇是倚勢害良,而晴雯之被逐,賈赦之獲罪,皆種於此。扇子雖小,可以扇風,可以扇焰,其為禍頗大。
  賈赦打賈璉在平兒口中補出,固省筆墨;但若特地來說,殊不得體,故以要棒傷藥為由。
  香菱學詩實費苦心苦功,是作者自言做詩工夫,《月詩》三首及黛玉等講究諸詩,是作者教人作詩法則。香菱第三首詩,於夢中得來,畢竟是《紅樓夢》中人暗相映照。】
  
  
  
  
  【張新之:
  此回上半,立寶釵因色棄兄背母罪案也。夫曰“情誤”,在蟠原有可轉之機,以釵之才,豈不能匡助其母羈糜之,勸誡之,便由誤而悔,而改?乃必聽之出遊,一若迫於必不得已者。是豈薜姨之心哉?蓋其根實伏於“以錯勸哥哥”之日。金鎖之假,惟有自知,金玉私心,豈可搠破?以有口無心之薛蟠,能不為之旁洩乎?此釵之所寒心,有天而不共戴之處也。於是殺黛以清內,逐蟠以安外,夫然後暢所欲為,而得終成大禮。
  此回下半,與“試纔”回同,乃作者自明其書立意所在,以為中後路之綱領。一《月》詩成,稿凡三易;便是鬍老名公,便是山子野,便是三子也。嘔心鏤血,呆亦甚矣,故學詩者為呆香菱,又先之以一不知死活之石呆子,始生出以下七十二回之假語村言。
  “復惹放流刑”為夏金桂逼走也,而非此行不得見夏金桂。一篇帳,從此行結,則薛氏之傢破人亡,實即寶釵致之。天道好還,鴛鴦畫圖如此。】
  
  
  
  【姚燮:
  石呆子因幾柄舊扇,緻身亡産盡;與王忠愍愛《清明上河圖》同以懷古膺光妄之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其斯之謂與!
  石呆子一段小文字,看之似乎閑文;及至後來抄沒,即此事亦在罪案中,方知無意中埋伏之妙。此等處最容易草草讀過,以負作者之苦心也。
  薛傢棒瘡藥專為人傢打兒子用。故文起傷痕甚多,未曾敷好。
  若今之閨閣詩人,大半是捉刀者多,何能如大觀園中之諸姊妹,個個出自心載?
  此回入壬子年鼕十月間事。】
  
  
  
  
  
  
  且說薛蟠聽見如此說了,氣方漸平。三五日後,疼痛雖愈,傷痕未平,衹裝病在傢,愧見親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鋪面夥計內有算年帳要回傢的,少不得傢內治酒餞行。內有一個張德輝,年過六十,自幼在薛傢當鋪內攬總,傢內也有二三千金的過活,今歲也要回傢,明春方來。因說起“今年紙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發大小兒上來當鋪內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販些紙札香扇來賣。除去關稅花銷,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薛蟠聽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挨了打,正難見人,想着要躲個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事。況且我長了這麽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東觀閣側批:
  薛蟠(姚燮側批:)有自知之明。】【姚燮眉批:
  薛大哥可謂自知之明。】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內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後,便和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間薛蟠告訴了他母親。薛姨媽聽了雖是歡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衹說“好歹你守着我,我還能放心些。況且也不用做這買賣,也不等着這幾百銀子來用。你在傢裏安分守己的,就強似這幾百銀子了。”薛蟠主意已定,那裏肯依。衹說:“天天又說我不知世事,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着做買賣,又不準我了,叫我怎麽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傢裏,何日是個了日?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年高有德的,咱們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麽得有舛錯?我就一時半刻有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問他,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傢裏,私自打點了一走,明年發了財回傢,那時纔知道我呢。”說畢,賭氣睡覺去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小孩子氣。】
  薛姨媽聽他如此說,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道:“哥哥果然要經歷正事,正是好的了。衹是他在傢時說着好聽,到了外頭舊病復犯,越發難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命罷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所見極(亦)是。】這麽大人了,若衹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門,幹不得事,今年關在傢裏,明年還是這個樣兒。他既說的名正言順,媽就打諒着丟了八百一千銀子,竟交與他試一試。橫竪有夥計們幫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了,左右沒有助興的人,又沒了倚仗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着,舉眼無靠,他見這樣,衹怕比在傢裏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媽聽了,思忖半晌說道:“倒是你說的是。花兩個錢,叫他學些乖來也值了。”商議已定,一宿無話。
  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後廊下,隔着窗子,嚮裏千言萬語囑托張德輝照管薛蟠。張德輝滿口應承,吃過飯告辭,又回說:“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雇下騾子,十四一早就長行了。”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告訴了薛姨媽。薛姨媽便和寶釵香菱並兩個老年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蒼頭一名,當年諳事舊僕二名,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人,主僕一共六人,雇了三輛大車,單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個長行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傢內養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言,自不必備說。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辭了他舅舅,然後過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免又有餞行之說,也不必細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衹淚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傢人不過四五房,並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衹剩了一兩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陳設玩器並簾幔等物盡行搬了進來收貯,命那兩個跟去的男子之妻一並也進來睡覺。又命香菱將他屋裏也收拾嚴緊,“將門鎖了,晚間和我去睡。”寶釵道:“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東觀閣側批:
  香菱此時隨着寶釵。】【姚燮側批:於是香菱隨着寶釵。】我們園裏又空,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薛姨媽聽了,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該叫他同你去纔是。我前日還同你哥哥說,文杏又小,道三不着兩,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你使。”寶釵道:“買的不知底裏,倘或走了眼,花了錢小事,沒的淘氣。倒是慢慢的打聽着,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一面說,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命一個老嬤嬤並臻兒送至蘅蕪苑去,然後寶釵和香菱纔同回園中來。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說的,大爺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兒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說我貪着園裏來頑,誰知你竟說了。”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裏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衹是沒個空兒。就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着機會,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個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這個工夫,教給我作詩罷。”【姚燮(東觀閣)側批:
  香菱(學)做詩從此起。】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我勸你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說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你衹帶口說我帶了你進來作伴兒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裏走走。”
  香菱應着纔要走時,衹見平兒忙忙的走來。香菱忙問了好,平兒衹得陪笑相問。寶釵因嚮平兒笑道:“我今兒帶了他來作伴兒,正要去回你奶奶一聲兒。”平兒笑道:“姑娘說的是那裏話?我竟沒話答言了。”寶釵道:“這纔是正理。店房也有個主人,廟裏也有個住持,雖不是大事,到底告訴一聲,便是園裏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兩個,也好關門候戶的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口角宛肖。】你回去告訴一聲罷,我不打發人去了。”平兒答應着,因又嚮香菱笑道:“你既來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鄰捨去?”寶釵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兒道:“你且不必往我們傢去,二爺病了在傢裏呢。”香菱答應着去了,先從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便拉寶釵忙說道:“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聞了?”寶釵道:“我沒聽見新聞。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裏的事,一概也不知道,連姊妹們這兩日也沒見。”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得,【東觀閣側批:
  賈璉受打,從平兒口中說出。】【姚燮眉批:打寶二爺是明寫,打璉二爺是暗寫。】難道姑娘就沒聽見?”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來了。又是為了什麽打他?”平兒咬牙駡道:“都是那賈雨村什麽風村,半路途中那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小人往往如此。】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傢看傢裏所有收着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傢,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傢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傢裏坐着,拿出這扇子略瞧了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駡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衹是不賣,衹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麽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東觀閣側批:
  小人往往如此。】【姚燮側批:我替你想想也是沒法的,雨村真是沒天理人。】拿他到衙門裏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傢産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着扇子問着二爺說:‘人傢怎麽弄了來?’二爺衹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傢敗業,也不算什麽能為!’【東觀閣側批:
  可嘆!】【姚燮眉批:】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麽混打了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裏有一種丸藥,上棒瘡的,姑娘快尋一丸子給我。”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要了一丸來與平兒。寶釵道:“既這樣,替我問候罷,我就不去了。”平兒答應着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香菱見過衆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香菱要學做詩,可謂有癖。】【姚燮眉批:
  可謂有志。】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麽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東觀閣(姚燮
  )側批:黛玉聰明是上一叚(黛玉是上等聰明人),故說得容易。】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衹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衹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學詩者,須領(請)教林姑娘。】你衹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裏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絶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裏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如此入門,黛玉可以為師矣。】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裏念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便命紫娟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衹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苑中,諸事不顧,衹嚮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衹得隨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衹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裏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姚燮(東觀閣側批:
  起予者香菱也),我也雲有些意思。】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纔形容得盡,念在嘴裏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麽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衹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傢人傢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着,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着便把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竟可邀來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裏羨慕,才學着頑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麽?”寶玉笑道:“說慌的是那架上的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麽!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說着,衹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黛玉換出杜律來,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
  香菱聽了,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捨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帳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一面說,一面作了一首,先與寶釵看。寶釵看了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怕鱢,衹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麽說。”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衹見寫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挂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衹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衹管放開膽子去作。”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衹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東觀閣(姚燮)側批:
  心堅石出(可)穿。】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信,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衹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麽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麽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衹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去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沒有。”說着,一齊都往瀟湘館來。衹見黛玉正拿着詩和他講究。衆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衹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衆人因要詩看時,衹見作道:
  非銀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幹。
  衹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東觀閣(姚燮
  )側批:此句在月色甚佳。】
  夢醒西樓人跡絶,餘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鬍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香菱自為這首妙絶,聽如此說,自己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閑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閑閑罷。”香菱怔怔答道:“‘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東觀閣側批:
  確有此種情景。】【姚燮側批:人到出神入魔之時,卻有此種光景。】衆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是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他!”黛玉道:“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之理。”李紈笑道:“咱們拉了他往四姑娘房裏去,引他瞧瞧畫兒,叫他醒一醒纔好。”
  說着,真個出來拉了他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着。衆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着笑道:“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會作詩的都畫在上頭,快學罷。”說着,頑笑了一回。
  各自散後,香菱滿心中還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臥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纔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正想着,衹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他,問他:“得了什麽?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成詩,還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會同姊妹往賈母處來。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錄出來,自己並不知好歹,便拿來又找黛玉。剛到沁芳亭,衹見李紈與衆姊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作詩說夢話。衆人正笑,擡頭見他來了,便都爭着要詩看,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香菱名傢女,才貌不凡,自應特寫一番,乘薛蟠遠行。從女伴學詩,固其宜也。奉黛玉為師可謂得所依歸。】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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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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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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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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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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