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五十一回 學校春深鶯鶯燕燕 佛堂夜永雨雨風風      李涵秋 Li Hanqiu

  阿呀呀,《廣陵潮》成書於今已是五十回了,風馳電掣把那舊社會的形狀,在下這支筆拉拉雜雜寫來,雖算不得極巧窮工,也覺得過於鋪張揚厲,引得讀書的諸君笑一回,駡一回。但是在下的意思,也不是過於刻薄,一點不留餘地,為我諸伯叔兄弟燃犀照怪的,描寫那見不得人的形狀。不過藉着這通場人物,叫諸君仿佛將這書當一面鏡子。沒有要緊事的時辰,走過去照一照,或者改悔得一二,大傢齊心竭力,另造成一簇新世界,這纔不負在下著書的微旨。在下方拈筆構思,躊躇滿志,果然天從人願,當這文明進步的時代,竟出了一班青年男女做出轟轟烈烈的排場,人說這一轉換過來,那燦爛國旗,定有飛舞全球之日。在下思量,誰不是這般說呢。然而有一句交代,此書仍是《廣陵潮》,並不是另有一班青年男女,不過依然前書所有的人物,如今第一個人便當從雲麟的妻舅柳春說起。且說柳春自從在何其甫先生那裏上學,有一次午飯後去遲了,便被先生責罰。他那時年紀雖小,理想頗高,覺得做學生的自有學生的身分,為着點極小的事,掌責不足,又行罰跪,竟不為我輩留一顔面,幾時能推翻這先生專製,方出我心頭惡氣。所以不多幾時,他撒嬌撒癡,鬧着不肯從何先生上學。柳剋堂雖是古板,他母親龔氏卻最縱容慣的,便放着柳春在傢遊蕩,後來柳剋堂看不過。有一天便拿着他做父親的威風,逼問着他道:“讀書明理,是你終身第一件要緊的事。你不去從何先生,你心裏究竟想從那一個先生呢?”
  柳春其時卻沒有喊他父親表字的程度,也便嘻嘻的笑答道:“先生先生,剝花生,頑竜燈,掉下毛厠坑,拿着糞橛子當海參,你叫我從何先生,我扯去你的鬍子一百根。”說着帶笑帶跳早跑入後進去了。柳剋堂氣得發昏。也便趕得進來,龔氏一眼看見,便說道:“春兒怎生得罪你的爹爹了?見這老頭子臉又氣得像個死人一般,我來替你們爹兒兩個評評理,看誰是誰不是?”柳剋堂便將適纔問柳春的話一一說了。柳春此時一頭早滾在他母親懷裏,龔氏拍着他屁股笑道:“肉呀,這話講得頑頑不妨,等我來問我的肉,我的肉願意怎樣便怎樣。”
  柳春擡起頭來笑道:“這話難說呢,恐怕世界上沒有我的先生。若是上學,我要我的先生站着,我偏坐着。我不合式先生,我可以駡先生,先生不合式我,卻不許駡我。我們學生成了群,可以叫先生滾蛋。他們先生成了群,雖然叫我滾蛋,我們偏不滾蛋。至於那個姓何的老畜生呢,卻把來咬我這個。”一面說,一面蹺起一隻腿,伸手到自己褲襠裏,拈着他那個小茶壺嘴兒給他母親看。龔氏笑道:“這個容易,等一等叫你老子花上幾十串錢,喊一個先生在傢裏替肉開心。”
  柳剋堂聽柳春說話,先還惡很很的想駡他幾句,此時忽然聽見龔氏叫他拿幾十串錢出來喊先生,他早吃了一嚇,搭訕着踱出去了。果然閱時未久,朝廷頒發上諭,命各處設立學校。柳春已有十三四歲,聽人講講學校章程,到還與當初私塾大不相同,且有好幾件與他心理上相合,便同母親商議,要到上海一個宏門學校裏去當學生。他母親是無話不依,便打發他走到上海,衹挨了三個學期,領得一張卒業文憑,跑得回來,趾高氣揚,便連父母輕易也看不入眼。對着先前從的那個何先生,更是狗屁不值。
  其時揚州風氣未開,也沒有一個人提倡學務。柳春卻逼着他母親,私自拿出一百銀子給柳春去辦學堂。柳春知道這些微銀子,也斷不能大興土木,思量揀一所廟宇,因陋就簡的先胡亂辦起來。無巧不巧,偏生揀着的這廟宇,就是王道士那座都天廟。先前楊靖一幹人在那裏扶乩的。楊靖死後,乩壇便不能再行振作。何其甫等又因為節省經費,便連那個敬惜字紙的勝會,也就同歸消滅。王道士靠着經懺度日,也將就得過。
  衹苦了一個雷先生還不曾死。終日背一個字紙簍兒,東掠街,西掠巷的尋覓字紙,你道他這尋覓字紙,可是為惜字起見麽,真是非也非也,原來有一次他把外面各處送來的字紙,堆在一處,無意中忽然檢得一張錢票兒,輕輕走到錢鋪裏,便取來滴大溜光三百個銅錢。雷先生剛在窘鄉,得此一註橫財,真是喜出望外,他從此便發心上街去揀字紙,還想有此奇遇。鳥馳兔走,不覺有三個年頭,也沒有再拾到三百文。然而他志嚮堅定,卻到老不衰。
  柳春輕輕在府縣裏遞了一個稟帖,說要藉都天廟址興學,那府縣剛愁地方少此一樁新政,接到這個稟帖,非常歡喜,隨到隨辦,盡說盡依,出了一張告示,將王道士驅逐出廟。轉是雷先生覺得聞所未聞,暗想一個教書先生,藉這地方開個書館,也是常事,怎麽會驚動官長,煌煌的替他諭禁居民,驅逐地主起來。幸虧那些差役,見他像個花子一般,不過藉一處廊檐底下設着稻草地鋪,卻沒有將他趕去,他便在開學這一天,悄悄的在廊下偷看。
  先是兩面大黃竜旗,把來插在廟門之外。接二連三,便有許多軍樂奏起來。一會兒兩縣居然親自來拜會,排頭的幾個教習,都是衣服麗都,容貌魁偉。那個校長,看去不過十八九歲,渾身裝束,仿佛是在小時候從西洋景兒看過一次的。隨後學生陸續到齊,一例穿着操衣操帽,分班嚮一座堂上行謁聖禮,真是整衣肅穆,寂靜無嘩。可憐雷先生這個當兒,想起那時在賀公館教讀光景,被人傢如何凌虐,從沒有像這般做先生的熱鬧,越看越恨,不覺一口氣回轉不來,便頓時斃在一位泥判官腳下。匆忙之中,別人不曾理會。及至柳春送過兩縣,意思率領學生上堂授課,大傢纔知道廊下倒斃一人。
  當時衆學生的父兄,到有一大半在此。猛見此事,老大不高興。覺着第一天開學,出此晦氣的事,必非佳兆。第二天學生到走了大半,依然還去到私塾裏讀書。講堂上零零落落,衹剩了七八個生徒。衹氣得柳春捶胸頓足。事已至此,衹好命人將死屍擡去埋葬。不免也按着鐘點隨例上課。他這學堂功課表上,敷衍也還有八九門科學。柳春自己衹擔任了一門體操,這是他在宏門學校裏的專修科,卻走得一趟好步法。其餘的科學,旁人還有個毛皮,他是連皮毛都不曾摸着門徑。未曾開校之先,衹延聘教員一事,卻煞費他張羅。你想那時候的人,尚不知辦學為何事,誰也不曾研究過教育方法。後來有人聽見他要請教員,也就陸續薦來幾位。柳春看去,見他們很沒有宏門學校裏那些教員的程度。然而因為一時人才難得,也衹好敷敷衍衍聘了下來。第一個國文教員,便是汪聖民。擔任經學修身,兼教小九九算法。柳春同他講明每月送給他薪水一元五角。
  汪聖民已是歡喜不盡,衹是地理一門,問起人來,都說是我們不懂甚麽叫做地理,一連三日也不曾有個人出來應召。柳春焦急非常,衹得滿街出了招貼,要聘請一位明白地理的。好了,這一天忽然有個人身着青布長衫,手搖白紙摺扇,懷裏揣着一面指南針的羅盤,敲門來會柳春,柳春詢明來意,他便說是學生於地理上歷代相傳,很有心得,願意在貴堂稍效微勞。柳春一聽,真是喜出望外,問他名姓,他自稱姓吳名洞仙,綽號一聲雷。柳春此時衹求這地理有人擔任,也不暇考察他學問,遂約定了開學日期,上堂授課。
  至於那歷史的教習,可是煩難了,城中讀書的人雖多,卻都是八股出身,嚮來做八股的人,斷斷不敢涉獵史鑒。恐防那八股文章上,偶然錯說了三代以後的話,便該遭主司塗抹,所以相戒將那部通鑒輯覽置之高閣。今日急需應用,那裏去覓這種人才呢?柳春急不過,便有人薦給他在校場裏一位講評話的先生。這先生名字叫做康國華。康國華平時講說的評話,卻是三國演義,在各書場之中要推他為通場巨擘。這一天他上了講臺,學生正在那裏交頭接耳,他卻冷不防從腰裏掏出一塊非金非玉的頑意兒來,很命的嚮桌上一拍,果然將那些學生喧囂鎮住,他遂整頓喉嚨,從趙子竜當陽救主說起,一直說到張翼德用樹枝子係在馬尾上,嚮密樹林中來往馳騁,假作疑兵。一霎時曹操率領大兵漫山遍野的追來,卻都畏懼張翼德威名,一字兒排列在灞陵橋北,互相觀望,兀的沒有一個人敢過來同老張戰三百回合。張飛見這光景須發倒指,不由虎吼了一聲。康國華講到此處,忽然聳着肩兒,咧着口兒,頓時從舌尖上迸出一個春雷呀,曹賊快來納命。這一聲真喊得出色,活是張翼德在此處一般。那些學生在先卻聽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備從講說之間,驟聞虎吼,有幾個膽小的學生,早嚇得哭起來,一時間學堂大亂
  柳春很覺得面子難下,第二天便將他辭退了,依然還請汪聖民捧着一本歷史教科書對學生照本宣揚,到也罷了。那一天應該輪到吳洞仙先生講授地理,他跳上臺去,先把那面牢什子的羅盤,放在臺上,定好了方向。又用一根紅繩子,一頭扣着一個銅錢,左右價在那裏細着眼睛吊綫,一會兒擡頭望望,一會兒低頭嘰咕,說道:“呀,這講堂怎麽是個正子午相,不出一年,應該祝融稅駕,土木成灰呢。”說時又將那牢什子羅盤,移得一移,更望了一會,又說起來說:“幸虧這午綫尚偏得一二分,一時尚不礙大事。”
  可憐那些小學生也不知道他在臺上鬧甚麽把戲。衹大傢仰着頭觀望,延挨了好半會功夫,吳洞仙纔開口講說,第一句便是某山來竜,某山去脈,某山地上卻很有些筋骨,若是要開墳穴,還須遠避三煞,近接喜神。此時柳春躲在窗子外面,暗想不好了,這是講的那一洲的地理,怎麽聽去一句也不懂?趕忙嚮那個司鐘點的齋夫,擠擠眼,叫快快打鐘,請這位先生下來罷。鐘聲一敲,吳洞仙嚮學生拱拱手說:“很是對不起諸位,我正要將一處好山穴指點你們,讓你們多蔭出些能畢業得奬的好子孫來,不料鐘響得這般快,我們明日再會罷。”匆匆下臺而去。
  不多時又有一位圖畫教習上臺,短衣窄袖,左手抓了一把筆,右手提着一個木桶,桶裏放着幾碗顔料。一眼看見高高的懸着一塊漆板,他凝了一會神,自言自語說:“怎麽畫在這漆黑的東西上面,這是成了一個甚麽圖畫呢?不管他這旁邊卻好好都是粉壁,等我來在這粉壁上畫給學生看罷。”他便放下木桶,端了一碗顔料,用筆蘸飽,呼呼的在粉墻上畫起來,果然畫得飛快。眨眨眼畫了許多騎馬的人物,手裏拿着刀槍,指給學生看道:“這是八錘大鬧朱仙鎮,那是薛仁貴三箭定天山,這是羅通盤腸大戰,那是武鬆醉打蔣門神。”說了一會還不聽見鐘點響,他覺得時候還早,又在壁根旁邊添畫了一個大烏龜,龜身上馱着一塊石碑,便在石碑裏寫了八個大字是“在此小便,男盜女娼。”
  這些小學生越看越高興,大傢也就都拿着筆畫起來,你也畫一個烏龜,我也畫一個烏龜。正在轟轟烈烈,柳春又走得來,看見這種形狀,直叫得一聲苦,纔知道誤將那個畫土地廟壁墻的畫匠,延請得來做了教習,次日賭氣將這吳洞仙及畫匠辭得幹幹淨淨。又將堂上粉壁重新換來,以後衹剩得自己同汪聖民兩人在此挨命。
  看官看官,誰知道天下事有奇必有偶。有個柳公子在這裏開辦男學校,就有個明小姐在那裏創立女學堂。驟然提起,覺得這明小姐是突如其來,然而探本窮源,這明小姐也還是諸君應該知道的。諸君可記得朱玉蘋朱二小姐,本是姊妹二人。那書中第十五回臧太史初次提及朱竹筠有兩位女公子,他曾說道:“大女公子,遠適會稽,據聞境況也不甚好這兩句話的。不過那時候在下衹有一枝筆,寫不出兩處事,一心要想發揮季石壺那一篇燒豬頭的妙文,所以便把這事擱下。如今又因為他們母女頗興在下這書有一點小小關係,不得不倒敘過來。原來朱玉蘋的姐姐名喚朱金蘋,他父親朱竹筠,因為有一次押運淮????到浙江地方,便結識了他的夫翁明喜。
  明喜原是漢軍鑲黃旗人,在浙江候補,二位老者談得合式,便結了一個兒女姻親。金蘋纔十五歲時候,便將她嫁了過去。誰知這明喜官運不佳,候補了一世,也不曾接過一個紅點子的札子,睏頓異鄉,情形着實可憫。金蘋的丈夫明貴,卻曾中過一名舉人,在吏部裏當了一個小小差使,頻年也還有些進項,一傢子可以將就度日。無如時運不濟,明貴父子不上幾年相繼而亡,那時候金蘋懷着遺腹,生下來卻是一位小姐。京裏同鄉很憫惻他們母女,大傢攢集好些款子,替他們存放在一個典鋪裏生息,母女二人到還比明貴在世時過得寬裕些,一直將那小姐帶領到十四歲。京都得風氣之先,早已立了好些女學校,那位小姐本來出落得不凡,金蘋替她起了名字,叫做似珠,便送他在女學校裏上學。
  明似珠小姐天性聰敏,各門科學,她都領悟得來。真是巾幗雄纔,不櫛進士。她母親朱夫人看着也很歡喜,便由此鐘愛非常。又因為自己原是生長揚州,離傢已是二十多載,雖同她母親及玉蘋妹子,也時常通信,總覺得傢山遠隔,日夜思量,意思要想挈領似珠小姐回揚。似珠久聞得揚州是個繁華所在,欣然應命。母女二人便從這年春間買舟南下,一直抵到揚州碼頭,進城訪着她母親居址。她母親見她們母女到來,自然歡喜不荊
  她母親現已收了一個螟蛉孫子。二十多歲,在街市上懸牌行道,醫名叫做朱成謙,生得獐頭鼠目。一見了似珠小姐,他不由一魂從頭頂上冒出去,一魂從屁眼裏溜出來。還有一魂呢,那一魂便撐持着他一條軀殼,不然早就栽倒了。他當時那些醜狀,在下也記不清楚。便記得清楚,也不屑拿着一枝筆去描寫他。衹有一事告訴諸君,就該知道他這為人了。
  他目不轉眼的釘着似珠小姐的面孔,自不消說。他有本事一直等到似珠小姐走後,他將似珠小姐坐的那張椅上,他輕輕俯下身子,將個鼻準頭對着那椅褥子上嗅個不住,據他說這椅褥上面真個有一種甜香,似從那說不出來的妙處蕩漾而出。他的醫道,在下雖然不曾領教過,然而那醫書上有一句望聞問切,他此時卻實做了一個聞字。朱夫人訪過了他的母親,次日便走去會他妹子,誰知朱二小姐見他打從異鄉回來,光景並不甚好,心中老大的不高興。又看見那似珠小姐飛揚浮躁神情,並不甚麽把我姨娘放在眼裏。當時款待他們母女,便覺得異常冷淡。
  朱夫人到不覺得,早惱了一個明似珠,回到傢裏,痛痛將他姨娘駡了一頓,說中國婦女,沒有一個不勢利的,總由於沒有普及教育,我原不值同他爭這閑氣,但是想起來不由人不氣惱。自此以後,我是斷斷不再上她的門,便是母親也不許去。朱夫人笑道:“兒呀,你總是這般倔強,但是揚州這地方,比不得直隸,你還該各事通融些。你姨娘雖是冷淡,我看那個淑儀小姐,到還同你合得來,我看見你們站在園子裏,到談了好一會。似珠見她母親提起淑儀,方纔高興起來。說:“真是的,我看她做人到很好,衹是我不到姨娘那裏去呢,我這心裏又想她,她又比不得我,要出來就出來,難道我要看見她,就要逼着我到姨娘那裏去麽?這可使不得,擱着再說罷。”
  這都是去年春間的話,果然後來似珠因為要去訪淑儀,也到朱二小姐那裏去了三五次。朱二小姐總是不瞅不睬,似珠也不理會她。有時似珠便勸淑儀去上女學堂,淑儀衹是微笑。後來六月裏舊城兵馬司巷鬧發紅水,淑儀全眷又一起到了湖北,似珠便在傢裏將屋址闢寬了,做了一個女學校捨。諸君要曉得揚州當時雖然不知道甚麽叫做女學,然而人傢有女兒的。從小兒也肯送在書房裏讀書,不上幾天,似珠小姐到也收了二十幾個女學生,朱夫人便幫着似珠教他們讀讀書。似珠便傳任英文、算學、體操等事,又逼着母親拿出些積蓄,替各女學生做了全身操衣褲,比較起來,覺得他這女學,總得還比柳春齊整得許多。
  單表他這女學生中有一個名字叫做田福英,年紀已有十四歲,比似珠小姐衹少得兩歲,在衆學生之中要算他最長。論她的學問,在衆學生之中,也要算她最笨。養得肥頭肥腦,終年的她這口鼻交界的地方,不曾有個幹爽的時候,都被鼻涕填滿了,差不多人中要爛成一道深溝。衆學生都厭惡她。你道她是誰?原來就是田煥養的第二個女兒,小名叫做氣桶子的。這氣桶子原不想上學,衹是那個朱成謙愛似珠不過,似珠又不常到朱老太這裏來,自己同似珠論起親來,雖然是表姊妹,然而他撫心自問,覺得似珠小姐珠玉在前,未免自慚形穢,也不敢當時去親近他。後來聽見似珠要教書,他便千方百計在外面替他張羅學生。
  他同田福恩本來認識,知道他有個妹子,便逼着他妹子去到似珠小姐那裏上學。田福恩是無可不可,就同田煥商議。田煥初時不肯,後來聽見說不收學費,纔答應了。朱成謙滿心歡喜,便藉着這點小小功勞,博取似珠小姐的憐愛。似珠小姐年紀又輕,又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覺得衹表兄還知情識趣,各事便都委他去辦。朱成謙這一得意,真是得意到一百分,放着醫道也不去研究,終日的便在明似珠那裏當了一個走狗。每逢似珠小姐從講堂上下了課,他便忙着去擰手巾,倒熱茶,等似珠坐了下來,又有一搭沒有一搭的逗她講話,把些街談市語,好笑的故典,講得引似珠笑。似珠此時更歡喜他,大有一刻離不得他的光景。朱成謙漸漸便動手動腳起來。有時候捏她的肩膀,有時候搔她的手心。似珠小姐不解他的意思,笑得合合的。說:“哥哥,你這是做甚麽?”
  朱成謙轉被她問得臉紅起來,又拿話支吾過去。有一天逢着星期,似珠悶得慌,見朱成謙又不在身邊,初秋時候,天氣又長,自傢捺了一會風琴,捺過之後,也不攜帶僕婦,自己踱出大門,四顧茫茫,又沒有甚人可訪。一直行去,猛一擡頭,忽然看見一塊市招,上面寫着朱成謙大小方脈七個字,再望望朱成謙正在室裏指點一個小廝在那裏洗藥瓶子呢。似珠小姐叫了一聲說:“哥哥,不曾到我那裏去。”一面說,一面就踱到室裏來,朱成謙猛然看見似珠小姐,獨自走到他這地方,喜得五髒都要笑出聲來。忙將自己坐的一張椅子,用手巾擦了又擦,又聞一聞,端過來請似珠坐,說:“阿呀,難得妹妹記挂着我,老遠跑到這裏,我立刻死在妹妹面前都情願。”
  似珠笑道:“你不必忙,我站着看看你挂的這些剖解圖畫到好。”朱成謙笑道:“站久了,我怕妹妹大腿酸疼。” 似珠笑道:“了不得,照你這樣說,天生了我這兩條大腿,是做甚麽用的,這樣嬌惜他起來,況且我又不是小腳。”朱成謙也是一笑,便又吆喝那小廝快離開些,不要將你身上的骯髒氣息薫壞了明小姐,你不比我。說畢,便又伸手在抽屜裏數了十二文,忙忙的跑嚮對過一個燒餅店,買了六個饃饃,雙手捧着過來說:“粗點心,妹妹賞個臉兒。”似珠笑道:“我不吃這個,我不餓,賞給這小廝吃了罷。”
  朱成謙笑道:“不錯不錯,妹妹是最不歡喜這些燒餅,我再去替妹妹買如意樓的點心罷。”說着,又跑出去。他且不趕着去買點心,他先走入那些左鄰右捨屋裏去告訴他們說,這就是我常提起的那個又會文又會武的表妹,她同我最要好,幾乎一刻分離不得,你們不信,我今天不過一刻不曾去,她就趕到這裏來覓我。諸人聽了,大傢都走過來偷看,果然見明似珠小姐生得十分標緻,又見她一個人跑出來尋覓一個少年子弟,到有一大半啐了一口,暗暗駡她不是正經人物。一會兒朱成廉又買了點心進來,似珠皺着眉頭道:“這做甚麽,擱着罷,我同你一路到我那裏去吃晚飯去。”朱成謙道:“妹妹當真不吃,我就吃了。”似珠道:“你吃了最好。”
  朱成謙又嬉皮賴臉的央求道:“我吃是吃,衹是求妹妹在每件上略咬一口見見意兒,我就吃了下去也算是我敬妹妹的窮心。”似珠笑了一笑,說:“我咬過了,你不嫌骯髒,我就咬一咬。”說着,果然將點心拿在嘴邊略咬了一咬。朱成謙大喜,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於是兩人相伴着,依然到了似珠小姐那裏。朱夫人果然也將朱成謙當着嫡親侄兒看待。晚飯之後,她每天有個晚課,便是在一所佛堂裏念幾捲經。她這佛堂上供的是文殊普賢菩薩,收拾得十分潔淨,輕易不許人到裏面行動。這一晚念過經,知道朱成謙在此,便命人將她姊妹們喚進來閑話。說話之間便露着似珠至今還不曾有婆婆傢的意思。似珠笑道:“我不。我情願一世不離開我的母親,我不去嫁婆傢,我這學校也可以養活得我們母女。”
  朱夫人嘆道:“這雖然見你的孝心,然而這話,也不妥貼,終不成一個女孩兒傢白白在傢裏一世。”又望着朱成謙道:“哥哥你看我這話是不是,就煩你做哥哥的替她留點心。”似珠望着朱成謙笑了一笑,又低了頭去,拈着衣角低說道:“我不。”朱成謙在這個當兒,不覺心裏大動,便嚮朱夫人問道:“在姑母的意思,像妹妹這樣的人物,要揀個甚麽婆傢纔配得過妹妹呢?”朱夫人嘆道:“看着這揚州,雖是我的家乡,然而我離了此地,已有二十多個年頭了。今日回來,人生面不熟,那裏去揀人傢。衹要有門戶相當的,把她嫁了出去,我也就放下一條腸子。”朱成謙便信口說道:“不瞞姑母說,有到有一份人傢,衹是傢道也不甚饒裕,比較不過同侄兒傢道差不多。至於品貌呢,到同侄兒不相上下,不知姑母看去可用得用不得?”
  朱夫人道:“年紀呢?”朱成謙道:“好像同侄兒同年。”朱夫人未及答應,似珠不覺大笑起來說:“母親莫睬他,我知道哥哥說的這人怕就是他。”說着用手在臉羞了又羞,舉起手要來打朱成謙。朱成謙趕忙將個嘴巴斜過來說:“妹妹要打,就請妹妹打了罷。”似珠笑道:“看你這樣又怪可憐的,我偏不打了。”朱夫人笑道:“好孩子,不要瘋瘋癲癲,看哥哥笑你。”朱成謙笑道:“姑母說那裏的話,我愛妹妹,還愛不過,我敢笑妹妹。”朱夫人笑道:“你既這樣愛妹妹,便將妹妹許了你也好。”
  朱成謙聽了這句話,趕忙撲通跪在朱夫人面前。似珠拍手笑道:“了不得,了不得,你敢是真想要我嫁你?我到有一句話要明白問你,你須先告訴我。”此時朱夫人早將朱成謙扶起說:“侄兒你坐在一邊,這也不是三言兩句便將這事做成功的。看你這癡妹子又有甚話說。”朱成謙此時已歡喜到極處,跳起身又嚮椅上一坐,扭手扭腳,很不像適纔斯文。說:“妹妹有甚話問我嗎?”似珠笑道:“我若是嫁了你,可像我的母親嫁了我的父親一般?一生一世,同你在一處?”朱夫人笑駡道:“看這瘋丫頭,又來鬍嚼了。既嫁了這人,自當終身同這人不能拆開。”
  擬珠將頭一扭說道:“我不。你看哥哥頭這樣小,臉龐子這樣瘦,像個鬼怪似的,母親忍心叫我嫁給哥哥,我不,我偏不。”朱成謙自從見似珠小姐同他十分親密,早已信得過這婚姻,老早拿穩在手裏,斷不料似珠此刻忽然會說出這些氣死人的話出來。怔了一會,好容易掙出半句,說:“妹妹你敢是真不歡喜我?”似珠笑道:“我何嘗不歡喜你,我衹是不願意嫁你。”朱成謙急道:“姑母既做了主,妹妹又歡喜,怎怎還不答應呢?”
  似珠此時將小腮頰兒一鼓說:“這可奇了,我喜歡的多着呢。譬如我養的那衹黃頸項的洋狗,我極喜歡他,我難道也去嫁他。風琴也是我喜歡捺着頑的,我難道也去嫁風琴。”朱成謙道:“那不是人呀。”似珠又將眼珠兒四面望望,用手指着道:“這文殊普賢,難道他不是人,我就歡喜他這法身磁色雪白,依你說,文殊普賢也算是我的丈夫罷。”朱夫人聽到此處,有些着惱了,說:“你們也不必在此歪廝纏,越說越不成事體,拿着菩薩演起玩話兒來了。”
  朱夫人的話尚未畢,早吹過一陣冷風。將佛堂上點的一張燈,頓時吹熄。朱夫人驚道:“可是的佛老爺顯靈了。”說着便命僕人取火。此處朱成謙從黑暗之中,扯扯似珠衣袖,一把便捏住她的手腕。似珠笑道:“輕些,你也不顧人疼痛。”朱夫人問道:“珠兒說甚麽?”似珠笑道:“哥哥捏我的手腕,怪疼的。”朱夫人笑了一笑。此時剛好僕人重又取了一盞燈來,早見院外下起小雨。似珠笑道:“雨來了,哥哥走不回去,便在這裏睡了罷。”
  朱成謙被似珠左說右說,說得神魂顛倒,沒精打采辭的了似珠母女,踉踉蹌蹌回傢。自此以後,朱成謙想娶似珠的心愈深,似珠衹這瘋瘋癲癲,高興起來,也同朱成謙襢胸露臂,毫不避忌。頑厭了,又呵譴斥逐,將朱成謙當做一個玩物一般。然而似珠在那教育上面到肯認真辦理,不是這般孩子氣似的。朱成謙沒有迎合似珠的地方,也陪着他談談學務,無意中便提起都天廟有個姓柳的少年,在那裏開了一個學堂。明似珠覺得這人是自己的一個同志,不由分說,第二天便率領了衆女學生旅行,順便訪柳春那個學校。似珠一見了柳春,覺得他年少英俊,着實可愛,非常的親熱,回傢來先命人將朱成謙喚得來,謝而又謝,說難為他替我覓得這一個好朋友。朱成謙一聽,不禁吃了一嚇,暗念不好了,這是我分明自尋出一個對頭來了,便搭訕說道:“我看這個人,也不見得明白學務,他應該知道妹妹創辦女學,何等名譽,理當飛也似的來會妹妹,他至今不曾來,可想他瞧不起妹妹,妹妹到反去央求他,這不是太將妹妹看輕了。”似珠點頭說道:“哥哥這話也說得是,我就不去理他罷。”
  朱成謙纔快樂起來,擊掌笑道:“照呀,這纔是個道理呢。”但是話雖如此,那柳春心裏卻又不然。他忽然見了這一個花枝般的女郎,早已膠漆似的,絆着他的心肺了。次日便來回拜,接二連三,兩個人幾乎沒有一天不會見,直把個朱成謙活活氣死。幸虧似珠小姐相待的情形,卻也同柳春一樣,沒有甚麽分別。柳春背地裏也趁勢嚮似珠求婚,似珠總是憨憨的癡笑,說:“呸,你們這些人真是怪極了,怎麽對着我,都要想娶我。假如我是個男孩子呢,你們也這般唕。”
  柳春笑道:“若使你果然是個男孩子,那就不必講了,畢竟你終不是個男孩子。”於是似珠被他歪纏不過,隨後也就應允了,衹是不曾行結婚正式禮。所以雲麟娶親那一晚,他們高高興興走來看新娘子,雲麟就猜定他們是夫婦,心中羨不過,又看着自己娶的這位夫人,容貌着實不濟,又氣又恨,坐到天亮,也不告訴人,他早一溜煙跑出柳傢大門,一直趕到自己傢裏。秦氏大驚說:“好兒子你怎麽不等候新媳婦一齊來到傢裏,你便獨自跑出來,你也不嫌忌諱?”
  雲麟也不暇分辯,衹問了一聲儀妹妹呢。此時淑儀正同綉春梳洗,也吃了一嚇,不禁笑起來說:“真個老早跑回來做甚?”雲麟一腳早跨進房,走至淑儀身邊笑嬉嬉的說道:“妹妹起身得早。”綉春卟哧一笑說:“你也不遲呀,我問你一聲兒,你怎麽不多睡一會?”雲麟笑道:“昨夜誰還脫一脫衣服,便是你的兒子。”淑儀見他們姊弟說這些頑話,不便開口,衹微笑拈了一塊胭脂對着鏡子,嚮唇上點了又點。雲麟趁勢將個頭挨到淑儀頸項旁邊說:“告訴不得妹妹,我真氣死了。”說着便指手畫腳的,將新婦形容得不堪。淑儀笑道:“不理你呢,我不相信。”
  雲麟笑道:“不相信由你,你總須會得見他,那時候你不要發笑。”雲麟說到此,猛將靴子嚮地板上一頓說:“我好恨呀,我衹是恨。”淑儀此時早站起身來,將房門簾一掀,要想趁勢走出去,卻被綉春順手一把拉住說:“妹妹這一走,到反覺得無趣了。你偏聽他說恨甚麽?”雲麟接着說道:“我恨甚麽呢?我衹是恨富玉鸞富大哥。”
  淑儀不由啐了一口,頓時臉上緋紅起來,一時又走不脫,衹管同綉春使勁奪衣服想走。綉春笑道:“奇呀,他說姓富的,與你又有甚麽相幹。提起一句話來,自從我們這位妹婿,說鬧到東洋去了,妹妹在湖北的時辰,可曾接到他的信?哼哼防着他,已經看上了東洋女人了。不然,為何不趕緊回傢來娶妹妹?”
  淑儀越發羞愧無地,急得幾乎要流下淚來。雲麟防她生氣,忙叫綉春將她放下說:“儀妹妹,你不用睬我們姐姐。但是我纔聽見姐姐說東洋女人,這東洋女人呢,我們卻不曾看見過,如今我有一件奇事,告訴妹妹們聽聽,可是正經話,並非同妹妹取笑。”
  淑儀一面用手巾拭了拭眼淚,轉笑道:“講正經呢,我們就多談一會兒。若是再像適纔這般亂說,我立刻就回傢去。”雲麟長嘆道:“可是的呢,衹因為我們這傢不是妹妹的傢,所以妹妹一經生氣,便要回傢去了。若是。……”淑儀聽見雲麟這樣說,一撇身子又要想跑,雲麟積伶,早攔着房門笑道:“不說了,我們說正經話罷。就拿妹妹比,我纔講一句頑話,妹妹就着惱。妹妹可相信今日的女孩兒們,須不比往日了。見了一個生客,也許他同這生客扯扯手,摟摟腰。”綉春笑道:“阿呀,這句話好大正經,妹妹莫睬他,他依然在這裏鬍說。”
  雲麟急得沉下一副臉說:“我難道是個畜生,說出話來你們總該不相信世界上總像姐姐這般至誠老。”淑儀微笑對着綉春說道:“姐姐,你這話倒不要疑惑他。此時做女孩兒的,真個有這種事情。”雲麟笑道:“皇天菩薩,可是也有說句公道話的。好像妹妹,你也看見過這樣女子。”
  淑儀笑道:“我也是頭一遭兒。因為我的先生,她有個姨侄女兒,打從京城裏回來,他那一派神氣,就同你說的話,一點不錯。多謝她同我倒還親熱,會着了便滔滔不絶,說做女兒的,怎麽要自立呀,要平權呀。我是個糊塗人,也有懂得的,也有懂不得的。她還勸我進學堂裏讀書。雲麟睜着眼聽了好一會,忽然見淑儀不說了,忙問道:“後來怎麽樣呢?”淑儀笑道:“後來我們便上了湖北,誰還知道呢。”雲麟又忙問道:“妹妹回傢,可曾會見過她?”淑儀掩嘴一笑說:“我們大前天一齊回來,第二日便到了府上,那裏去會她呢。”雲麟說:“這女郎可是鵝蛋臉兒,兩道眉毛,削得齊齊的,像個刀背子模樣,左眼角上微微有一顆紅痣。”淑儀笑道:“奇呀,一點不錯。”雲麟拍手笑道:“哈哈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請問妹妹,她叫甚麽名字?住在那個地方?”
  淑儀微微瞟了雲麟一眼,低頭微笑道:“又愛上一個了。你問她麽,她是旗人,叫明似珠。她一到揚州,是住在翠花街,今日遷移不曾遷移,卻一總不曾知道。”雲麟又點了點頭。綉春笑道:“原來你兩個說話,又說到一路上去了。”姊妹三人正在此談笑,秦氏已趕得進來,連催帶勸,硬逼着雲麟到他嶽傢去。雲麟沒奈何,衹得垂頭喪氣,又嚮柳傢走來。剛跨進門,早有一個僕婦嚷起來說:“好了,姑爺來了。好姑爺,帶纍我們,被太太一頓駡,請問姑爺,適纔不告訴我們,溜到那裏去這一會。”雲麟也不答應,埋頭走入自己新房裏,早見黑壓壓的踮了一房女眷。龔氏見了雲麟,不禁堆下滿臉笑容說:“我正在這裏問你,你到那裏去的,清早起也該吃點飲食,受了寒氣,不是頑意兒。”雲麟冷笑道:“我又不餓,吃飲食做甚。”
  龔氏又笑道:“姑爺好像去年聽見你到河北去了一趟,那些河北的人,可是同我們揚州人一樣的眼睛鼻子,甚麽城池兒,街道兒,莫非也是磚瓦石頭砌成的,離這裏究竟有多少遠路,據說還要坐極大的火輪船,說是坐在那個船上,簡直不知道是在河裏,要想打船頭走到船尾,來往至少有半年的路程,船走起來,四面火輪子,便發起轟轟烈烈的大火,要是叫我們走上去,還要把魂嚇掉了呢。”
  龔氏說這話時辰,許多婦女嘈嘈雜雜。大傢都想雲麟將這話告訴他們,好讓他們長長見識。誰知雲麟還未答言,那個新婦早拍一拍掌笑起來說:“娘又糊塗了,湖北罷咧,又鬧出甚麽河北。若是河北,到是今日的直隸大名府世界,那個地方,左通河濟,可控彰衛,宋真宗抵禦契丹的澶州,便在那裏不多遠兒。至於湖北省城,春秋時候,便是楚地,後來孫權曾在那裏建過都城。一個是黃河流域,一個是揚子江流域,截然不同,娘把他扯攏在一處,真叫人牙齒笑掉了罷。”此時在房裏的諸人,忽然聽見新婦說話起來,大傢都抿嘴好笑。龔氏忙攔道:“大姑娘又發瘋病了,此時不是你講書的時辰,甚麽孫權都鬧出來了,看姑爺笑話你。”
  新婦見龔氏攔他,纔不開口。微微一笑,又將頭低下去。雲麟覺得新婦適纔所說的話,到有一半不懂。但他說那些地方,居然像那小孩子背四書一般,滾瓜溜熟,不禁暗暗稱奇。然而看她那不瘋不癲模樣,不由又將一顆心冷下了,任他們母女在這裏辯論,自己衹一味不開口。龔氏等人坐了一會,也就大傢散去。晚餐之後,雲麟重又入房,見那新婦手裏捧着一本書在燈下觀看,心裏暗暗發笑,偷眼一看,見那書本子是一片藍紙做成的,上面有幾個小金字,是支那通史,心下大驚。暗想這支那是個甚麽東西,為何我從不曾看見過這部書,此時又不屑去問她,轉是新婦見他進房,忙將書擱在一旁,嘻嘻笑道:“請坐請坐,我正要請問你一件事。照書上說起來,亞西亞是羅馬人呼安息國的轉音,我們中國就不應該也稱亞西亞,何以外人趕着我們稱亞西亞,我們中國人也自稱是亞西亞呢?”
  雲麟了好一會,不覺笑起來,說:“睡覺罷,誰同你煩這些神呢。”自此雲麟佩服新婦的學問,轉由敬生愛,不敢鄙薄她貌陋,夫妻歡好之間,新婦還同雲麟研究了一個也字,說古人造這也字的意思,是像婦人私處之形,說文上也作龜字,你想這龜字形狀,像個甚麽,故尋常人見不潔之物,口中屢呼也……也……即是此意。”雲麟哈哈笑起來說:“照你這樣議論,不料古人滿口淫詞,公然把來寫在書籍上,別的不論,就是中庸上有一節說的,那天地之道,原來將你們那話兒形容出各種名詞,你不相信,他不是明說着博也厚也高也明也修也久也嗎。”新婦也是一笑。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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