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宋詞鑒賞辭典   》 秦觀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秦觀(1049-1100)字少遊、太虛,別號邗溝居士,高郵(今屬江蘇)人。少有纔名,研習經史,喜讀兵書。熙寧十年(1077),往謁蘇軾於徐州,次年作《黃樓賦》,蘇軾以為“有屈、宋姿”。元豐八年進士及第,授定海主簿,調蔡州教授。元祐三年(1088),應製科,進策論,除宣教郎、太學博士,校正秘書省書籍。六年,遷秘書省正字。預修《神宗實錄》。時黃庭堅、晁補之、張耒亦京師,觀與同遊蘇軾之門,人稱“蘇門四學士”。紹聖元年(094),坐元祐黨籍,出為杭州通判,再貶監處州(今浙江麗水)酒稅。三年又因寫佛書削秩徙郴州(今屬湖南)。明年,編管橫州(今廣西橫縣)。元符元年(1098)再貶雷州(今廣東海康)。徽宗即位,復宣德郎,允北歸,途中卒於藤州(今廣西藤縣),年五十二。《宋史》、《東都事略》有傳。存《淮海集》四十捲,另有《淮海詞》單刻本。其詩、詞、文皆工,而以詞著稱。詞屬婉約派,內容多寫男女情愛,頗多傷感之作。
  ●浣溪沙
  秦觀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
  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寶簾閑挂續鈎。
  秦觀詞作鑒賞
  這首詞以輕淺的色調、幽渺的意境,描繪一個女子春陰的懷抱裏所生發的淡淡哀愁和輕輕寂寞。全詞意境悵靜悠閑,含蓄有味,令人回味無窮,一詠三嘆。
  “漠漠輕寒上小樓”起調很輕,恍如風送清歌,悠然而來,讓人不知不覺中入境。漠漠者,彌漫、輕淡也。李白《菩薩蠻》雲:“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韓愈《同水部張員外麯江春遊寄白二十二捨人》詩云:“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臺。”皆其意。輕寒者,薄寒也,有別於嚴寒和料峭春寒。無邊的薄薄春寒無聲無息地侵入了小樓,這是通過居住樓中的人物感受寫出來的,故詞雖未正面寫人,而人宛然茲。時屆暮春,冷從何來呢?“曉陰無賴似窮秋。”原來是一大早起來就陰霾不開,所以天氣冷得象秋天一般。窮秋者,九月也。南朝鮑照《白歌》雲:“窮秋九月荷葉黃,北風驅雁天雨霜。”唐人韓偓《惜春》詩亦云:“節過清明卻似秋。”詞境似之。春陰寒薄,不能不使人感到抑鬱,因詛咒之曰“無賴”。無賴者,令人討厭、無可奈何之憎語也。
  南朝徐陵《烏棲麯》雲:“唯憎無賴汝南雞,天河未落猶爭啼。”以無賴喻節序,亦見於杜甫詩,如《絶句漫興九首》之一云:“無賴春色到江亭。”此詞雲景色“無賴”,正是人物心情無聊之反映。“小樓”,“曉陰”,時間地點寫景和抒情中自然而然地交代得清清楚楚。接下來“淡煙流水畫屏幽”一句,則專寫室內之景。詞人枯坐小樓,畏寒不出,舉目四顧,唯見畫屏上一幅《淡煙流水圖》,迷蒙淡遠。樓外天色陰沉,室內光景清幽,於是一股淡淡的春愁很自然地流露出來。
  從前片意脈來看,主人公小樓中坐久,不堪寂寞,於是出而眺望外景。過片“自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寫望中所見所感,境界略近唐人崔櫓《過華清宮》詩所寫的”濕雲如夢雨如塵“。此處作者以纖細的筆觸把不可捉摸的情緒描繪為清幽可感的藝術境界。今人瀋祖棼《宋詞賞析》分析這兩句時,說:”它的奇,可以分兩層說。第一,‘飛花’和‘夢’,‘絲雨’和‘愁’,本來不相類似,無從類比。但詞人卻發現了它們之間有‘輕’和‘細’這兩個共同點,就將四樣原來毫不相幹的東西聯成兩組,構成了既恰當又新奇的比喻。第二,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體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者說,以容易捉摸的事物去比譬難以捉摸的事物。……但詞人這裏卻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說夢似飛花,愁如絲雨,而說飛花似夢,絲雨如愁,也同樣很新奇。“確如此言,這兩句用語奇絶,特別具有一種音樂美、詩意美和畫境美。
  此詞構思精巧,意境優美,猶如一件精緻小巧的藝術品。作者善於藉助於氣氛的渲染和環境的烘托,展現人物復雜、細膩的心靈世界,從而使讀者通過環境和心靈的契合,情與景的交融,體味到一種淡淡的憂傷。
  ●水竜吟
  秦觀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
  朱簾半捲,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
  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玉珮丁東別後。
  悵佳期、參差難又。
  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
  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
  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嚮人依舊。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寫一位婦女一整天的相思之情。
  上片起首句,寫女子登上挨着園林橫空而起的小樓,看見戀人身騎駿馬奔馳而去。此二句按景綴情,景物描寫中綴入女主人公的別情。“朱簾”三句,承首句“小樓”而言,謂此時樓上佳人正身穿春衣,捲起朱簾,出神地凝望着遠去的情郎。“破暖”三句,表面上是寫微雨欲無還有,似逗弄晴天,實際上則綴入女子的思想感情,說它也象當前的天氣一樣陰晴不定。以下四句便寫這位女子一個人樓上一直等待到紅日西斜的過程以及當時的情緒。輕風送來的賣花聲清脆悅耳,充滿着生活的誘惑力,也容易引起人們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女主人公想去買上一枝插鬢邊;可是縱有鮮花,誰適為容?故此她沒有心思買花,衹好讓賣花聲過去,直到它過盡。“過盡”二字用得極妙,從中可以想象得到女主人公諦聽的神態、想買又不願買的惋惜之情。更為巧妙的是,詞人將聲音的過去同時光的流逝結合一起寫,狀畫出女主人公綿綿不盡的感情。歇拍二句,則是以景結情。落紅成陣,飛遍鴛甃,景象是美麗的,感情卻是悲傷的。花辭故枝,象徵着行人離去,也象徵着紅顔憔悴,最易使人傷懷。不言愁而愁自其中,因而藴藉含蓄,帶有悠悠不盡的情味。
  下片從男方着筆,寫別後情懷。“玉珮丁東別後”,雖嵌入“東玉”二字,然無人工痕跡,且比起首二句凝煉準確,讀後頗有“環珮人歸”之感。“悵佳期、參差難又”,是說再見不易。參差猶差池,即蹉跎、失誤。剛剛言別,馬上又擔心重逢難再,可見人雖遠去,而留戀之情猶縈回腦際。至“名韁利鎖”三句,始點出不得不與情人分別的原因。為了功名富貴,不得不拋下情人,詞人思想上是矛盾的、痛苦的,因此發出了詛咒。“和天也瘦”句從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天若有情天亦老”化來。但以瘦易老,卻別有情味,明王世貞對此極為贊賞,因為它概括了人物的思想矛盾,突出了相思之苦。“花下”三句,照應首句,回憶別前歡聚之地。此時他雖策馬遠去,途中猶頻頻回首,瞻望女子所住的“花下重門,柳邊深巷”。着以“不堪”二字,更加刻劃出難耐的心情,難言的痛苦。煞尾三句,頗饒餘韻,寫對月懷人情景,頗有“見月而不見人之憾”(《草堂詩餘雋》捲二)。
  此詞以景起,以景結,而其中一以貫之的則是作者執着的情愫。對一個淪落風塵的薄命女子,作者竟鐘情若此,這决非為徵管逐弦而出入青樓的薄幸子弟所能望其項背。
  ●望海潮
  秦觀
  梅英疏淡,冰凘溶泄,東風暗換年華。
  金𠔌俊遊,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
  長記誤隨車。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傢。
  西園夜飲鳴笳。
  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
  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
  煙暝酒旗斜。
  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
  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不止於追懷過去的遊樂生活,還有政治失意之慨嘆其中。有一年早春時節,作者重遊洛陽。洛陽這個古代名城,是北宋的西京,也是當時繁華的大城市之一。詞人曾經這裏生活過一段時期,對此地留下了難忘的記憶。詞人舊地重遊,人事滄桑給他以深深的觸動,使他油然而生惜舊之情,寫下了這首詞。
  上片起頭三句,寫初春景物:梅花漸漸地稀疏,結冰的水流已經溶解,東風的煦拂之中,春天悄悄地來了。“暗換年華”,既指眼前自然界的變化,又指人事滄桑、政局變化。此種雙關的今昔之感,直貫結句思歸之意。
  “金𠔌俊遊”以下十一句,都是寫的舊遊,實以“長記”兩字領起,“誤隨車”固“長記”之中,即前三句所寫金𠔌園中、銅駝路上的遊賞,也同樣內。但由於格律關係就把“長記”這樣作為領起的字移後了。“金𠔌”三句所寫都是歡娛之情,純為憶舊。“長記”之事甚多,而這首詞寫的衹是兩年前春天的那一次遊宴。金𠔌園是西晉石崇的花園,洛陽西北。銅駝路是西晉都城洛陽皇宮前一條繁華的街道,以宮前立有銅駝而得名。故人們每以金𠔌、銅駝代表洛陽的名勝古跡。但本篇裏,西晉都城洛陽的金𠔌園和銅駝路,卻是用以藉指北宋都城汴京的金明池和瓊林苑,而非實指。與下面的西園也非實指曹魏鄴都(今河北臨漳西)曹氏兄弟的遊樂之地,而是指金明池(因為它位於汴京之西)同。這三句,乃是說前年上已,適值新晴,遊賞幽美的名園,漫步繁華的街道,緩踏平沙,非常輕快。
  因憶及“細履平沙”故連帶想起當初最令人難忘的“誤隨車”那件事來。“誤隨車”出韓愈《遊城南十六首》的《嘲少年》:“直把春償酒,都將命乞花。衹知閑信馬,不覺誤隨車。”而李白的《陌上贈美人》:“白馬驕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雲車。美人一笑搴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傢。”以及張泌的《浣溪沙》:“晚逐香車入鳳城,東風斜揭綉簾輕,慢回嬌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計是?便須佯醉且隨行,依稀聞道太狂生。”則都可作隨車的註釋。儘管那次“誤隨車”衹是無心之誤,但卻也引起了詞人溫馨的遐思,使他對之長遠地保持着美好的記憶。“正絮翻蝶舞”四句,寫春景。“絮翻蝶舞”、“柳下桃蹊”,正面形容濃春。春天的氣息到處洋溢着,人這種環境之中,自然也就“芳思交加”,即心情充滿着青春的歡樂了。此處“亂”字下得極好,它將春色無所不,亂哄哄地呈現着萬紫千紅的圖景出色地反映了出來。
  換頭“西園”三句,從美妙的景物寫到愉快的飲宴,時間則由白天到了夜晚,以見當時的盡情歡樂。西園藉指西池。曹植的《公宴》寫道:“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參差。”曹丕《與吳質書》雲:“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遊後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又云:“從者鳴笳以啓路,文學托乘於後車。”詞用二曹詩文中意象,寫日間外面遊玩之後,晚間又到國夫人園中飲酒、聽樂。各種花燈都點亮了,使得明月也失去了她的光輝;許多車子園中飛馳,也不管車蓋擦損了路旁的花枝。寫來使人覺得燈燭輝煌,車水馬竜,如目前。“礙”字和“妨”字,不但顯出月朗花繁,而且也顯出燈多而交映,車衆而並馳的盛況。把過去寫得愈熱鬧就愈襯出現的凄涼、寂寞。
  “蘭苑”二句,暗中轉折,逼出“重來是事堪嗟”,點明懷舊之意,與上“東風暗換年華”相呼應。追憶前遊,是事可念,而“重來”舊地,則“是事堪嗟”,感慨至深。今天酒樓獨倚,衹見煙暝旗斜,暮色蒼茫,既無飛蓋而來的俊侶,也無鳴笳夜飲的豪情,極目所至,已經看不到絮、蝶、桃、柳這樣一些春色,衹是“時見棲鴉”而已。這時候,宦海風波,仕途蹉跌,也使得詞人不得不離開汴京,於是歸心也就自然而然地同時也是無可奈何地涌上心頭。
  此詞的藝術特色主要是:其一,結構別具一格,上片先寫今後寫昔,下片先承上寫昔後再寫今,憶昔部分貫通上下兩片。其二,大量運用對比手法,以昔襯今,極富感染力。
  ●八六子
  秦觀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
  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
  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
  怎奈嚮、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
  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寫作者與他曾經愛戀的一位歌女之間的離別相思之情。全詞由情切入,突兀而起,其間繪景敘事,或回溯別前之歡,或追憶離後之苦,或感嘆現實之悲,委婉麯折,道盡心中一個“恨”字。
  下片“無端”三句,再進一步追憶當時歡聚之樂。“無端”是不知何故之意,言老天好沒來由,賜予她一份娉婷之姿,致使我為之神魂顛倒。“夜月”二句敘寫歡聚情況,藉用杜牧詩句“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知。”《贈別》含蓄出之無淺露之病。“怎奈嚮”三句(“怎奈嚮”義同“奈何”)嘆惋好景不常,倏又離散。“素弦聲斷,翠綃香減”,仍是用形象寫別離,有幽美凄清之致。“那堪”二句,忽又寫當前景物,以景融情。
  “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是凄迷之景,懷人的深切愁悶中,觀此景更增惆悵,故用“那堪”二字領起。結尾“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又是融情入景,有悠然不盡之意。洪邁《容齋四筆》捲十三雲:“秦少遊《八六子》詞雲:”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語句清峭,為名流推激。予傢舊有建本《蘭畹麯集》,載杜牧之一詞,但記其末句云:“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秦公蓋效之,似差不及也。”洪邁指出秦觀詞此二句是從杜牧詞中脫化出來。
  此詞語言上好用對句,如“柳外水邊”、“夜月春風”、“素琴翠綃”、“飛花殘雨”皆是,尤以“夜月”和“飛花”兩聯為佳,不僅語言工麗,而且各具意境。全詞情景交融,景語情語難分,可謂感人至深,獨具匠心。
  ●滿庭芳
  秦觀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秦觀詞作鑒賞
  這首《滿庭芳》是柳永最傑出的詞作之一。起拍開端“山抹微雲,天連衰草”,雅俗共賞,衹此一個對句,便足以流芳詞史了。一個“抹”字出語新奇,別有意趣。“抹”字本意,就是用別一個顔色,掩去了原來的底色之謂。傳說,唐德宗貞元時閱考卷,遇有詞理不通的,他便“濃筆抹之至尾”。至於古代女流,則時時要“塗脂抹粉”亦即用脂紅別色以掩素面本容之義。
  如此說來,“山抹微雲”,原即山掩微雲。若直書“山掩微雲”四個大字,那就風流頓減,而意緻全無了。詞人另有“林梢一抹青如畫,知是淮流轉處山。”的名句。這兩個“抹”字,一寫林外之山痕,一寫山間之雲跡,手法俱是詩中之畫,畫中之詩,可見作者是有意將繪畫筆法寫入詩詞的。少遊這個“抹”字上極享盛名,婿宴席前遭了冷眼時,便“遽起,叉手而對曰:”某乃山抹微雲女婿也!“以至於其雖是笑談,卻也說明了當時人們對作者煉字之功的贊許。山抹微雲,非寫其高,概寫其遠。它與”天連衰草“,同是極目天涯的意思:一個山被雲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靄蒼茫的境界;一個衰草連天,便點明了暮鼕景色慘淡的氣象。全篇情懷,皆由此八個字裏而透發。
  “畫角”一句,點明具體時間。古代傍晚,城樓吹角,所以報時,正如薑白石所謂“正黃昏,清角吹寒,都空城”,正寫具體時間。“暫停”兩句,點出賦別、餞送之本事。詞筆至此,便有回首前塵、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嘆。妙“煙靄紛紛”四字,虛實雙關,前後相顧。“紛紛”之煙靄,直承“微雲”,脈絡清晰,是實寫;而昨日前歡,此時卻憶,則也正如煙雲暮靄,分明如,而又迷茫悵惘,此乃虛寫。
  接下來衹將極目天涯的情懷,放眼前景色之間,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讀者嘆為絶唱的“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於是這三句可參看元人馬致遠的名麯《天淨沙》:“柘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傢;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天涯”,抓住典型意象,巧用畫筆點染,非大手不能為也。少遊寫此,全神理,謂天色既暮,歸禽思宿,卻流水孤村,如此便將一身微官濩落,去國離群的遊子之恨以“無言”之筆言說得淋漓盡致。詞人此際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畫這一痛苦的心情,卻將它寫成了一種極美的境界,難怪令人稱奇叫絶
  下片中“青樓薄幸”亦值得玩味。此是用“杜郎俊賞”的典故:杜牧之,官滿十年,棄而自便,一身輕淨,亦萬分感慨,不屑正筆稍涉宦郴字,衹藉“閑情”寫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其詞意怨憤謔靜。而後人不解,竟以小杜為“冶遊子”。少遊之感慨,又過乎牧之之感慨。
  結尾“高城望斷”。“望斷”這兩個字,總收一筆,輕輕點破題旨,此前筆墨倍添神采。而燈火黃昏,正由山林微雲的傍晚到“紛紛煙靄”的漸重漸晚再到滿城燈火,一步一步,層次遞進,井然不紊,而惜別停杯,流連難捨之意也就盡其中了。
  這首詞筆法高超還韻味深長,至情至性而境界超凡,非用心體味,不能得其妙也。
  ●滿庭芳
  秦觀
  曉色雲開,春隨人意,驟雨纔過還晴。
  古臺芳榭,飛燕蹴紅英。
  舞睏榆錢自落,鞦韆外、緑水橋平。
  東風裏,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
  多情,行樂處,珠鈿翠蓋,玉轡紅纓。
  漸酒空金榼,花睏蓬瀛。
  豆蔻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驚。
  憑闌久,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當寫於紹聖四年(1097)作者初被謫時所寫。
  詞分今昔兩層寫,寫作上運用了倒敘手法,先寫往日光景,再寫今日情景,反襯今日的落寞情懷。整首詞語言清麗,形象鮮明,感情豐富。
  上片從寫景開端,寫的是春末的風光。天破曉了,驟雨剛過,雲開天晴,天從人願,可以外出春遊了。
  作者從廣阔的空間,大筆揮灑,春景的美好,人意的舒暢,融成一體。作者園林裏遊賞,開曠的古臺旁,建築着臨水的樓閣,周圍繁花似錦,一片燦爛。飛燕穿花,把粉紅色的紅瓣紛紛踢落;榆莢隨風飛舞,慢悠悠地把一片片飛落下來。河中的緑水也已高漲到與橋相平了。燕舞花飛,緑水盈岸,處處洋溢着迷人的春光。作者的筆已由遼闊的遠景轉到了近景。“鞦韆外”,最後凝聚到一點,另外開拓出一個境界來。鞦韆設置人傢花園內,這裏用了一個“外”字,表示園處所見。這裏點出鞦韆,由園林景色轉入朱門歌舞。從那柳絲掩映的朱門裏,隨着溫煦的樂風,傳出低按小秦箏的音樂聲。至此,一個辨音識麯,盈盈雅麗的少女形象,呼之欲出。
  過片以“多情”承上片的“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也緊接下片的行樂生活。作者以“珠鈿”兩句極寫揚州春遊之盛。古代女子乘車,男子騎馬。她乘的車,有珠子的嵌金裝飾,車蓋上還綴有翠羽;他騎的馬,用玉裝飾馬繮繩,還垂着紅色的穗子。“珠鈿翠蓋”指車,以代女子:“玉轡紅纓”指馬,以代男子。男女共同出遊,盡情歡樂,逐漸至酒空人倦,方纔罷休。“漸酒空金榼,花睏蓬瀛”,“蓬瀛”本仙境,藉指行樂之地,“花”是指同遊的女子。下面“豆蔻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驚”兩句一反前意,點出以上所寫,皆屬前塵舊夢。兩句用杜牧“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詩意。十年如夢,屈指一算,使人感到心驚。“堪驚”兩字,點破感傷往事的主題。
  結語“憑闌久,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由追憶往日舊遊轉入抒寫今日感情。作者憑欄久立,惟見傍晚時分薄薄的霧氣和淡淡的斜陽嚮城墻落下。對比前文的明媚春光,歡娛遊事,一種人事全非的悵惘油然而生。這首詞寫今昔景況,但不換頭轉換詞意,而從起筆到“花睏落蓬瀛”追敘昔日遊樂情景,自“豆蔻梢頭”以下寫而今落寞情懷。其中描寫往日的物態人情,精細入微。全詞章法上對比鮮明,反襯有力,大起大落,構織綿密。
  ●滿庭芳
  秦觀
  碧水驚秋,黃雲凝暮,敗葉零亂空階。
  洞房人靜,斜月照徘徊。
  又是重陽近也,幾處處、砧杵聲催。
  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
  傷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
  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
  謾道愁須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
  憑欄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融情入景,以景語始,以景語終,層層鋪敘、描寫中表達了傷離懷舊的心緒。明董其冒《評註便讀草堂詩餘》謂此詞:“因觀景物而思故人,傷往事且詞調灑落,托意高遠,佳製也。”開頭三句:“碧水驚秋,黃雲凝暮,敗葉零亂空階。”一片碧水放出了冷光,寒氣襲人,不覺驚嘆時序變遷之速;又有幾片黃雲逐漸凝聚,掩沒了微弱的陽光,大地呈現出蒼茫的暮色,臺階上堆積着零亂的黃葉。濃重的衰颯氣氛,烘托出詞人此時此地的心境。“驚”、“凝”二字集中地表現出詞人對一片蕭瑟景象的主觀感受,加重了所寫景物的感情色彩,反映出他的凄苦心情。“黃雲”一句,語本於李義山詩“秋風動地黃雲暮”,而着一“凝”字,就比原句顯得沉着有力。“洞房人靜,斜月照徘徊。”“人靜”,而詞人不靜,他心思潮涌,斜月照耀之下,徘徊不定,陷入了沉思之中。“又是重陽近也,幾處處、砧杵聲催”。
  這幾句不是泛泛地點明時序,而藴蓄着很深的感慨。
  九月,正是“授衣”的秋日。飄泊異鄉,秋天日暮聽到砧杵聲時,很自然地會起故園之思,而對於接連遭受政治排斥的詞人來說,當這種聲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鼓時,他心中涌起無限的悲涼:時光一年一年地消失,而苦恨何時能休!“又是”二字尤極委婉之致:“催”字,寫盡哀痛之切。“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寫景中透露出懷人的情思,是全詞的主旨所。這幾句是從唐人李益詩句“開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化出,易“動”為“搖”,寫出了竹影扶疏的風神,同時也反映出對故人的情意。
  “傷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幾句緊承上片結句,婉轉地表達出遭貶謫以後的生活歷程和傷離懷舊的情緒。宋哲宗紹聖初年,章等人執政,以蘇軾等為核心的所謂“元祐黨人”,橫遭貶斥。險惡的政治風浪,衝散了的友好親朋,這中間是沒有什麽是非麯直可言的。人情反復,世態炎涼,貶謫中不會有什麽新歡,即使有,也會很快失去;生平故舊,或存或亡,即使存者,也天各一方,對於往事還能想些什麽呢?衹有悵惘而已。“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兩語濃縮了詞人的千愁萬恨,低回欲絶,不失婉約詞風。
  菊花,是秋天的花,它的盛開,表明了時序已到了深秋。“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忽然嚮花發問,此問雖奇,但亦有本依,唐人《惜花》詩說:“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嚮尊前把一杯。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大慨是最早的開了問花之風。秦少遊的老師蘇東坡,《吉祥寺花將落而述古不至》一詩裏說:“今歲東風巧剪裁,含情衹待使君來。對花無信花應恨,直恐明年便不開。”足見詩人眼中花是有感情的,它可以專為某人而開。東坡又《述古聞之明日即至坐上復用前韻同賦》詩裏說:“太守問花花有語,為君零落為君開。”不僅問了花,而且花還作了回答。秦少遊把問春花改為問秋菊,不止是為了表明時令,和下邊幾句聯繫來看,它還有更深刻的意義。“謾道愁須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是一句久經苦難的詞人的肺腑之言,中間藴蓄着詞人的無限辛酸。這幾句和上邊兩句初看似乎沒有什麽聯繫,實際上是緊密相連。從詞人的發問語氣裏可以判斷出他已無心賞花,無心把盞,因為即使吃醉了酒,也解不了愁,“酒未醒,愁已先回”。就這樣,把黃花與酒以及解愁與否聯繫起來,感情跌宕,噴涌而出,步步進逼,最後說出一句最深摯、最動情的話:酒敵不過愁。這樣的回腸蕩氣的詞境,婉約詞人中很少能夠達到。
  歇拍三句“憑欄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以景語作結,迴旋不盡,産生出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全詞上片懷舊,以景語開篇,下片傷離,以景語結情,景語情語,麗雅工緻,情韻兼勝;層層鋪敘,步步迫近,委麯婉轉,凄切動人。從此詞可以看出:少遊詞以“情韻兼勝”而為世人傳誦。他的“情韻兼勝”的藝術風格是景物描寫中展現的。少遊的詞作,寫景而情其中,一切景語皆情語,善於融情入景,既顯豁,又含蓄,顯示出不凡的藝術功力。這首《滿庭芳》,即鮮明地體現了秦詞的藝術特色。
  ●滿庭芳
  秦觀
  紅蓼花繁,黃蘆葉亂,夜深玉露初零。
  霽天空闊,雲淡楚江清。
  獨棹孤逢小艇,悠悠過、煙渚沙汀。
  金鈎細,絲綸慢捲,牽動一潭星。
  時時橫短笛,清風皓月,相與忘形。
  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
  ←罷不妨醉臥,塵勞事、有耳誰聽?
  江風靜,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當作於紹聖四年(1097)作者謫處郴州時。
  詞之上片描繪楚江月夜獨鈎的情景,下片側重與楚江月夜獨醉。全詞如詩如畫,淡素雅潔,清麗恬靜,含蓄藴藉,耐人尋味。
  詞的上片如一幅清江月夜獨鈎圖:蓼花紅豔繁簇,蘆葉衰黃零亂,夜深了,白露剛剛降下來。作者選取了三種最能表現秋江夜色的典型景物,透過設色的明與暗,造境的野而幽,烘托出江邊的凄清氣氛。
  接着再對秋夜江天作大筆的渲染。“霽天空闊,雲淡楚江清”。秋高雲淡,水天一色,境界闊大,雖其間有敗蘆殘葦雜處。開頭五句全是寫景,但“一切景語皆情語”,秦觀所作的這種景語,與他所要抒發的感情水乳交融,從而收到藉景抒情的藝術效果。
  “獨棹孤篷小艇,悠悠過、煙渚沙汀”轉入情事的抒寫。小艇、孤篷,又是獨棹——船上衹有自己一個人。這樣景況應該說夠寂寞了吧。可是這位獨棹孤舟的人,卻是悠哉悠哉地駛過煙霧迷離的沙岸小洲。這裏詞人透過表達特定情境的“獨”、“孤”、“小”和“悠悠”等字,把一件本是江中蕩舟的極平常事,不僅寫得曳生姿,而且充分表達出此刻他的生活情趣。
  不知什麽時候,他的“孤篷小艇”停了下來,接着道“金鈎細,細綸慢捲,牽動一潭星”。他垂鈎江中,懸着細鈎的絲綫,慢慢的從水中拉起,倒映水中的星星,似乎也被牽動起來了。“慢捲”,表明垂鈎時的閑裕,與“悠悠過”綰合。而收捲鈎絲後泛起水面漣漪,嚮外擴展,使一派水面上倒映的星光動蕩不已,十分美妙。秦觀《臨江仙》詞裏也有“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之句,寫的是夜泊瀟湘浦口,月高風定,秋水澄藍,水不動,星亦不動,如浸水中,一片靜景,與此詞的絲綸垂鈎,“牽動一潭星”的以動寫靜,各擅其妙,可謂善寫水中星影者。上片有景物有情事,景物和情事的搭配,表現出泛江垂鈎者的悠然自得情趣。
  過片三句是上片結尾三句情事的繼續,衹不過不再是垂鈎,而是吹笛了。“時時橫短笛”,看來今天夜晚,當小船悠悠地水面漂動時,當“絲綸慢捲”後,他曾不止一次地吹過短笛。寂寞秋江之上,當他吹笛發出悠揚之聲的時候,他覺得陪伴着自己的有“清風皓月”,彼此都脫略形跡,忘卻你我的區別,物我一體。這幾句,寫出了詞人此刻的怡然自得,更寫出了他的恬淡情懷,或者還微微夾雜一些兒感慨吧,所以逼出來下面似達觀似鬱結的一句:“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秦觀早年一度漫遊,過的是“泛梗飄萍”的生涯。不過詞人說“任人笑”,表明自己並不乎;不僅不乎,還要“飲罷”而“醉臥”,因為對於世間煩惱擾心的種種不如意事,有耳朵也不會去聽了,正所謂“塵勞事有耳誰聽”。
  最後三句,“飲罷”“醉臥”之後,一枕沉酣,直到天明。秋江風靜,水波不興,人已忘掉塵世間一切煩惱,儘管太陽高高升起,他還躺枕上,酒意剛醒。
  全詞先寫景,後寫人,寫景則着意描寫特殊環境,寫人則着重描寫個性形象。如此層層寫來,精心點染,細緻描繪,一個特殊環境中富有個性的人物形象,一幅生動的楚江月夜獨鈎釣而又獨飲醉臥的畫面,清楚地呈現讀者面前,從而使人們感受到詞人怡然自得的恬淡情懷,以及深藏不露的憤悶不平的心情。
  ●千秋歲
  秦觀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亂,鶯聲碎。
  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
  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
  攜手處,今誰?
  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顔改。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為作者處州(今浙江麗水)為監灑稅官時所寫,詞中撫今追昔,觸景生情,表達了政治上的挫折與愛情上的失意相互交織而産生的復雜心緒。
  據處州府志雲,處州城外有大溪,岸邊多楊柳。起首二句即寫眼前之景,將時令、地點輕輕點出。春去春回,引起古代詞人幾多詠嘆。然而少遊這裏卻把春天的蹤跡看得明明白白:“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淺淺春寒,從溪水邊、城郭旁,悄悄地退卻了。二月春尚帶寒,“春寒退”即三月矣,於是詞人寫道:“花影亂,鶯聲碎。”這兩句詞從字面上看,好似出自唐人杜荀鶴《春宮怨》詩“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然而詞人把它濃縮為兩個三字句,便覺高度凝煉。其中“碎”字與“亂”字,用得尤工。鶯聲嚦嚦,以一“碎”字概括,已可盈耳;花影曳,以一“亂”字形容,幾堪迷目。感於這兩句詞的妙處,南宋範成大守處州時建鶯花亭以幻之,並題了五首詩。
  “飄零”句以下,詞情更加傷感。所謂“飄零疏酒盞”者,謂遠謫處州,孑然一身,不復有“殢酒為花”之情興也:“離別寬衣帶”者,謂離群索居,腰圍瘦損,衣帶寬鬆也。明人瀋際飛評曰:“兩句是漢魏詩詩。”(《草堂詩餘正集》捲二)少遊此詞基調本極哀怨,此處忽然註入漢魏人詩風,故能做到柔而不靡。歇拍二句進一步抒發離別後的惆悵情懷。所謂“碧雲暮合”,說明詞人所待之人,遲遲不來。這一句是從江淹《擬休上人怨別》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化出,表面上似寫怨情,而所怨之人又宛似女性,然細按全篇,卻又不似。朦朧曖昧,費人揣摩,這正是少遊詞的微妙之處,將政治上的蹭蹬與愛情上的失意交織起來,於是讀來不覺枯燥乏味,而是深感藴藉含蓄。
  過片轉而寫昔,因為看到處州城外如許春光,詞人便情不自禁地勾起對昔日西池宴集的回憶。西池,即金明池,《東京夢華錄》捲七謂汴京城西順天門外街北,自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閉池,雖風雨亦有遊人,略無虛日。《淮海集》捲九《西城宴集》詩註云:“元祐七年三月上已,詔賜館閣花酒,以中浣日遊金明池、瓊林苑,又會於國夫人園。會者二十有六人。”這是一次盛大而又愉快的集會,詞人一生中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鵷鷺同飛蓋”一句,把二十六人同遊西池的盛況作了高度的概括。鵷鷺者,謂朝官之行列整齊有序,猶如天空中排列飛行的鵷鳥與白鷺。飛蓋者,狀車輛之疾行,語本曹植《公宴詩》:“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陽春三月,館閣同人乘着車輛,排成長隊,馳騁汴京西城門外通嚮西池的大道上,多麽歡樂;然而曾幾何時,景物依舊,而從遊者則貶官的貶官,遠謫的遠謫,俱皆風流雲散,無一幸免,又是多麽痛心!“攜手處,今誰”,這是發自詞人肺腑的情語,是對元祐黨禍痛心疾首的控訴。然而詞人表達這種感情時也是極含蓄委婉之能事。這從“日邊”一聯可以看出。“日邊清夢”,語本李白《行路難》其一:“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王琦註云:“《宋書》:伊摯將應湯命,夢乘船過日月之旁。”少遊將之化而為詞,說明自從遷謫以來,他對哲宗皇帝一直抱有幻想。他時時刻刻夢想回到京城,恢復昔日供職史館的生活。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夢想如同泡影。於是他失望了,感到回到帝京的夢已不可能實現。着“鏡裏朱顔改”一句,更聯繫自身。無情的歲月,使詞人臉上失去紅潤的顔色。政治理想的破滅,個人容顔的衰老,由作者麯麯傳出,反復纏綿,宛轉凄惻。
  開頭說“春寒退”,暗示夏之將至;到結拍又說“春去也”,明點春之即歸。兩者從時間上或許尚有些少距離,而從詞人心理上則是無甚差別的。蓋四序代謝,功成者退,春至極盛時,敏感的詞人便知其將被取代了。詞人從眼前想到往昔,又從往昔想到今後,深感前路茫茫,人生叵測,一種巨大的痛苦噬嚙他的心靈,因此不禁發出“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的呼喊。這不僅是說自然界的春天正逝去,同時也暗示生命的春天也將一去不復返了。“飛紅”句頗似從杜甫《麯江對酒》詩中“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化來。然以海喻愁,卻是作者一個了不起的創造。從全篇來講,這一結句也極有力。近人夏閏庵(孫桐)雲:“此詞以‘愁如海’一語生色,全體皆振,乃所謂警句也。”(俞陛雲《宋詞選釋》引)。
  這首詞以春光流逝、落花飄零的意象,抒寫了作者因政治理想破滅而産生的無以自解的愁苦和悲傷,讀來哀怨凄婉,有一詠三嘆之妙。
  ●鵲橋仙
  秦觀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朝朝暮暮。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熔寫景、抒情與議論於一爐,敘寫牽牛、織女二星相愛的神話故事,賦予這對仙侶濃郁的人情味,謳歌了真摯、細膩、純潔、堅貞的愛情。詞中明寫天上雙星,暗寫人間情侶;其抒情,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倍增其哀樂,讀來蕩氣回腸,感人肺腑。
  詞一開始即寫“纖雲弄巧”,輕柔多姿的雲彩,變化出許多優美巧妙的圖案,顯示出織女的手藝何其精巧絶倫。可是,這樣美好的人兒,卻不能與自己心愛的人共同過美好的生活。“飛星傳恨”,那些閃亮的星星仿佛都傳遞着他們的離愁別恨,正飛馳長空。
  關於銀河,《古詩十九首》雲:“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盈盈一水間,近咫尺,似乎連對方的神情語態都宛然目。這裏,秦觀卻寫道:”銀漢迢迢暗渡“,以”迢迢“二字形容銀河的遼闊,牛女相距之遙遠。這樣一改,感情深沉了,突出了相思之苦。迢迢銀河水,把兩個相愛的人隔開,相見多麽不容易!”暗渡“二字既點”七夕“題意,同時緊扣一個”恨“字,他們踽踽宵行,千裏迢迢來相會。
  接下來詞人宕開筆墨,以富有感情色彩的議論贊嘆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一對久別的情侶金風玉露之夜,碧落銀河之畔相會了,這美好的一刻,就抵得上人間千遍萬遍的相會。詞人熱情歌頌了一種理想的聖潔而永恆的愛情。“金風玉露”用李商隱《辛未七夕》詩:“恐是仙傢好別離,故教迢遞作佳期。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用以描寫七夕相會的時節風光,同時還另有深意,詞人把這次珍貴的相會,映襯於金風玉露、冰清玉潔的背景之下,顯示出這種愛情的高尚純潔和超凡脫俗。
  “柔情似水”,那兩情相會的情意啊,就象悠悠無聲的流水,是那樣的溫柔纏綿。“柔情似水”,“似水”照應“銀漢迢迢”,即景設喻,十分自然。一夕佳期竟然象夢幻一般倏然而逝,纔相見又分離,怎不令人心碎!“佳期如夢”,除言相會時間之短,還寫出愛侶相會時的復雜心情。“忍顧鵲橋歸路”,轉寫分離,剛剛藉以相會的鵲橋,轉瞬間又成了和愛人分別的歸路。不說不忍離去,卻說怎忍看鵲橋歸路,婉轉語意中,含有無限惜別之情,含有無限辛酸眼淚。
  回顧佳期幽會,疑真疑假,似夢似幻,及至鵲橋言別,戀戀之情,已至於極。詞筆至此忽又空際轉身,爆發出高亢的音響:“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朝朝暮暮!”秦觀這兩句詞揭示了愛情的真諦:愛情要經得起長久分離的考驗,衹要能彼此真誠相愛,即使終年天各一方,也比朝夕相伴的庸俗情趣可貴得多。這兩句感情色彩很濃的議論,與上片的議論遙相呼應,這樣上、下片同樣結構,敘事和議論相間,從而形成全篇連綿起伏的情緻。這種正確的戀愛觀,這種高尚的精神境界,遠遠超過了古代同類作品,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這首詞的議論,自由流暢,通俗易懂,卻又顯得婉約藴藉,餘味無窮。作者將畫竜點睛的議論與散文句法與優美的形象、深沉的情感結合起來,起伏躍宕地謳歌了人間美好的愛情,取得了極好的藝術效果。
  此詞的結尾兩句,是愛情頌歌當中的千古絶唱。
  ●江城子
  秦觀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
  猶記多情曾為係歸舟。
  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
  恨悠悠,幾時休?
  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秦觀詞作鑒賞
  此為少遊前期的暮春別恨之作。詞之上片由“西城楊柳弄春柔”的描寫,引起對往事的回憶,抒發暮春傷別之情;下片由“韶華不為少年留”的感嘆,到“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的描寫,進一步抒發愁情別恨。
  首句“西城楊柳弄春柔”貌似純寫景,實則有深意。因為這柳色,通常能使人聯想到青春及青春易逝,又可以使人感春傷別。“弄春柔”的“柔”字,便有百種柔情,“弄”字則有故作撩撥之意。賦予無情景物以有情,寓擬人之法於無意中。“楊柳弄春柔”的結果,便是惹得人“動離憂,淚難收”。以下寫因柳而有所感憶:“猶記多情曾為係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這裏暗示,這楊柳不是任何別的地方的楊柳,而是靠近水驛的長亭之柳,所以當年曾係歸舟,曾有離別情事這地方發生。那時候,一對有情人,就踏過紅色的板橋,眺望春草萋萋的原野,這兒話別。一切都記憶猶新,可是眼前呢,風景不殊,人兒已天各一方了。“水空流”三字表達的惆悵是深長的。
  過片“韶華不為少年留”是因為少年既是風華正茂,又特別善感的緣故,所謂說“恨悠悠,幾時休?”兩句無形中又與前文的“淚難收”、“水空留”唱和了一次。“飛絮落花時節一登樓”說不登則已,“一登”就這楊花似雪的暮春時候,真正是“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這是一個極其巧妙的比喻,它妙就妙一下子將從篇首開始逐漸寫出的淚流、水流、恨流輓合做一江春水,滔滔不盡地嚮東奔去,使人沉浸感情的洪流中。這比喻不是突如其來的,而是逐漸匯合,水到渠成的。
  此詞寫柳,妙“弄春柔”一語,筆意入微,妥貼自然,把擬人手法於無意中出之,化無情之柳為多情之物;此詞寫愁,妙引而不發,語氣微婉,最後由景觸發一個巧妙的比喻:清淚、流水和離恨融匯成一股情感流,言盡而情不盡。
  ●如夢令
  秦觀
  。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
  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
  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是作者紹聖三年(1096)貶謫郴陽時於途中所寫。詞中通過夜宿驛亭的描寫,繪出貶謫途中的情景,表達了作者旅途中凄涼寂寞的心情和倦於宦遊的情緒。
  首句點明時間是夜晚,“遙夜”即長夜,狀出了夜漫漫而難盡的感覺。緊接“沉沉”的疊字,將長夜難盡的感覺再度強化。一句尤妙“如水”的譬喻。
  是夜長如水,是夜涼如水,還是黑夜深沉如水,作者不限製何種性質上相“如”,衹說“如水”,讓讀者去體味。較之通常用水比夜偏於一義的寫法,有所創新。次句點出地點。“驛亭”是古時供傳遞公文的使者和來往官員憩宿之所,一般都遠離城市。驛站到夜裏自是門戶關閉,但詞句把“風緊”與“驛亭深閉”聯一起,則有更多的意味。一方面更顯得荒野“風緊”;另一方面也暗示出即使重門深閉也隔不斷呼嘯的風聲。“驛亭”本易使人聯想到荒野景況以及遊宦情懷,而“風緊”更添荒野寒寂之感。作者雖未言情,但景語中亦見出其情。
  “夢破”二字,又流露出多少煩惱情緒。沉沉寒夜做一好夢,更反襯出氛圍的凄清。“夢破”大約與“鼠”有關,客房點的是油燈,老鼠半夜出來偷油吃,不免弄出些聲響。人一驚夢,鼠也嚇咆了,但它還捨不得已到口邊的美味,遠遠地盯着燈盞。“鼠窺燈”的“窺”字,用得十分傳神。它那目光閃閃,既惶恐,又貪婪。昏暗燈光之下這一景象,直叫人毛骨悚然,則整個驛捨設備之簡陋、寒傖,可窺見一斑。能否捕捉富於特徵性的細節,往往是創造獨特的詞境的成敗關鍵。此句與下句間,有一個從夜深至黎明的時間過程。下句之“送”字、“侵”字都錘煉極佳。天猶未明,“曉”的將臨是由飛“霜”知道的,而“霜”的降臨又是由“寒”之“侵被”感到的。
  “無寐,無寐”的重複,造成感嘆語調,再聯繫“風緊”、“鼠窺燈”、“霜送曉寒”等等情景,可以體味出無限的感傷。古時驛站常備官馬,以供來往使者、官員們使用。而“門外馬嘶人起”,門外驛馬長嘶,人聲嘈雜,正是驛站之晨的光景。這不僅是寫景,從中可以體味到被失眠折騰的人聽到馬嘶人聲時的睏怠情緒。同時,“馬嘶人起”,又暗示出旅途跋涉,長路關山,白晝難辛的生活又將開始。
  此詞不直寫心境,而是寫一夜難寐的所見、所聞、所感。詞寫長夜沉沉,驛亭風緊,饑鼠窺燈,曉寒侵被,人聲嘈雜,驛馬長嘶,真實謫徙羈旅的苦境與凄情。
  ●減字木蘭花
  秦觀
  天涯舊恨,獨自凄涼人不問。
  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黛蛾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
  睏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寫一女子獨處懷人的苦悶情懷。上片寫女子獨自凄涼,愁腸欲絶;下片寫百無聊賴的女主人公睏倚危樓。全詞先着力寫內心,再着重寫外形,觸物興感,藉物喻情,詞采清麗,筆法多變,細緻入微地表現了女主人公深重的離愁,抒寫出一種深沉的怨憤激楚之情。整首詞的藝術風格,可謂“體製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張炎《詞源》捲下)“天涯”點明所思遠隔,“舊恨”說明分離已久,四字寫出空間、時間的懸隔,為“獨知凄涼”張本。
  獨居高樓,已是凄涼,而這種孤凄的處境與心情,竟連存問同情的人都沒有,就更覺得難堪了。“人”為泛指,也包括所思念的遠人,這兩句於傷離嗟獨中含有怨意。如此由情直入起筆頗陡峭。
  “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是說要想瞭解她內心的痛苦嗎?請看金爐中寸寸斷盡的篆香!篆香,盤香,因其形狀回環如篆,故稱。盤香的形狀恰如人的回腸百轉,這裏就近取譬,觸物興感,顯得自然渾成,不露痕跡。“斷盡”二字着意,突出了女主人公柔腸寸斷,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強烈感情狀態。這兩句哀怨傷感中寓有沉痛激憤之情。上片前兩句直抒怨情,後兩句藉物喻情,筆法變化有緻。
  過片“黛蛾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從內心轉到表情的描寫。人們的意念中,和煦的春風給萬物帶來生機,它能吹開含苞的花朵,展開細眉般的柳葉,似乎也應該吹展人的愁眉,但是這長斂的黛蛾,卻是任憑春風吹拂,也不能使它舒展,足見愁恨的深重。“任是”二字,着意強調,加強了愁恨的分量。這兩句的佳處是無理之妙。
  結拍“睏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兩句,點醒女主人公獨處高樓的處境和引起愁恨的原因。高樓騁望,見懷遠情殷,而“睏倚”、“過盡”,則騁望之久,失望之深自見言外。舊有鴻雁傳書之說,仰觀飛鴻,自然會想到遠人的書信,但“過盡”飛鴻,卻盼不到來自天涯的音書。因此,這排列成行的“雁字”,睏倚危樓的閨人眼中,便觸目成愁了。
  此詞通體悲涼,可謂斷腸之吟,尤其上下片結句,皆愁極傷極之語。詞中出語凝重,顯出沉鬱頓挫的風緻,讀來愁腸百結,抑揚分明,有強烈的起伏跌宕之感。
  ●畫堂春
  秦觀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
  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手撚花枝。
  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秦觀詞作鑒賞
  此為春歸傷懷詞。詞的上片寫春歸之景。從落紅鋪徑、水滿池塘、小雨霏霏,到杏園花殘、杜鵑啼叫,寫來句句景語、情語,清秀柔美,深美婉約。下片寫傷春之人。換頭“柳外畫樓獨上,憑闌手捻花枝”,畫面精美,情意深婉。而從“手捻花枝”,接以“放花無語”,又對“斜暈”,委婉含蓄,哀怨動人。全詞充分體現了少遊詞出於心性之本質的纖柔婉約的特點。
  開端“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三句,從所見所聞之春歸的景物寫起,不用重筆,寫“落花”衹是“鋪徑”,寫“水”衹是“平池”,寫“小雨”衹是“霏霏”,第三句寫“杏園”雖用了“憔悴”二字,明寫出春光之遲暮,然而“憔悴”中也仍然有着含斂的意緻。所以下一句雖明寫出“春歸”二字,但也衹是一種“無奈”之情,而並沒有斷腸長恨的呼號。這樣就見出一種纖柔婉麗之美。
  下片,則由寫景而轉為寫人。過片“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於撚花枝”兩句,情緻更是柔婉動人。試想“柳外畫樓”是何等精緻美麗的所:“獨上”“憑欄”而更“手撚花枝”,又是何等幽微深婉的情意。
  緊接着又寫下一句“放花無語對斜暈”,真是神來之筆。因為一般人寫到對花的愛賞多衹不過是“看花”、“插花”、“折花”、“簪花”,都是把對花的愛賞之情,變成了帶有某種目的性的一種理性之處理了。
  可是秦觀這首詞所寫的從“手撚花枝”到“放花無語”,卻是如此自然,如此無意,如此不自覺,更如此不自禁,而全出於內心中一種敏銳深微的感動。當其“撚着花枝時,是何等愛花的深情,當其”放“卻花枝時,又是何等惜花的無奈。而”放花“之下,乃繼之以”無語“,便正因為此種深微細緻的由愛花惜花而引起的內心中的一種幽微的感動,原不是粗糙的語言所能夠表達的。而又繼之以”對斜暉“三個字,便更增加了一種傷春無奈之情。上片既已經寫了”落紅鋪徑“與”無奈春歸“,可見花既將殘,春亦將盡,而今面對”斜暉“,則一日又復將終。”放花無語對斜暉“一句表達極深切的傷春之悲感時衹是極為含蓄地寫了一個”放花無語“的輕微的動作,和”對斜暉“的凝立的姿態,但卻隱然有一縷極深幽的哀感襲人而來。所以繼之以”此恨誰知“,纔會使讀者感到其中之心果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幽微之深恨。
  全詞所寫的,是由於春歸之景色所引起的一片單純銳感的柔情。描寫精美的春歸之景,以惜春之懷,發幽婉深恨之情,令人思之不盡,可謂這首詞的顯著特點。
  ●踏莎行
  秦觀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為作者紹聖四年(1097)貶謫郴州時旅店所寫。詞中抒寫了作者流徙僻遠之地的凄苦失望之情和思念家乡的悵惘之情。詞的上片以寫景為主,描寫了詞人謫居郴州登高悵望時的所見和謫居的環境,但景中有情,表現了他苦悶迷惘、孤獨寂寞的情懷。下片以抒情為主,寫他謫居生活中的無限哀愁,他偶爾也情中帶景。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寫夜霧籠罩一切的凄凄迷迷的世界:樓臺茫茫大霧中消失;渡口被朦朧的月色所隱沒;那當年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更是雲遮霧障,無處可尋了。當然,這是作者意想中的景象,因為緊接着的兩句是“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詞人閉居孤館,衹有想象中才能看得到“津渡”。而從時間上來看,上句寫的是霧濛濛的月夜,下句時間又倒退到殘陽如血的黃昏時刻。由此可見,這兩句是實寫詩人不堪客館寂寞,而頭三句則是虛構之景了。這裏詞人運用因情造景的手法,景為情而設,意味深長。“樓臺”,令人聯想到的是一種巍峨美好的形象,而如今被漫天的霧吞噬了:“津渡”,可以使人産生指引道路、走出睏境的聯想,而如今朦朧夜色中迷失不見了:“桃源”,令人聯想到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一片樂土,而如今人間再也找不到了。開頭三句,分別下了“失”、“迷”、“無”三個否定詞,接連寫出三種曾經存過或人們的想象中存過的事物的消失,表現了一個屢遭貶謫的失意者的悵惘之情和對前途的渺茫之感。
  而“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兩句則開始正面實寫詞人羈旅郴州客館不勝其悲的現實生活。一個“館”字,已暗示羈旅之愁。說“孤館”則進一步點明客捨的寂寞和客子的孤單。而這座“孤館”又緊緊封閉於春寒之中,置身其間的詞人其心情之凄苦就可想而知了。此時此刻,又傳來杜鵑的陣陣悲鳴;那慘淡的夕陽正徐徐西下,這景象益發逗引起詞人無窮的愁緒。杜鵑鳴聲,是古典詩詞中常用的表遊子歸思的意象。以少遊一個羈旅之身,所居住的是寂寞孤館,所感受的是料峭春寒,所聽到的是杜鵑啼血,所見到的是日暮斜陽,此情此境,衹能以“可堪”道之。
  “可堪”者,豈堪也,詞人這重重凄厲的氣圍中,又怎能忍受得了呢?王國維評價這兩句詞說:“少遊詞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則變為凄厲矣。”過片“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連用兩則友人投寄書信的典故,極寫思鄉懷舊之情。“驛寄梅花”,見於《荊州記》記載:“魚傳尺素”,是用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詩意,意指書信往來。少遊是貶謫之人,北歸無望,親友們的來書和饋贈,實際上並不能給他帶來絲毫慰藉,而衹能徒然增加他別恨離愁而已。
  因此,書信和饋贈越多,離恨也積得越多,無數“梅花”和“尺素”,仿佛堆砌成了“無重數”的恨。詞人這種感受是很深切的,而這種感受又很難表現,故詞人手法創新,衹說“砌成此恨無重數”。有這一“砌”字,那一封封書信,一束束梅花,便仿佛成了一塊塊磚石,層層壘起,以至於達到“無重數”的極限。這種寫法,不僅把抽象的微妙的感情形象化,而且也可使人想象詞人心中的積恨也如磚石壘成,沉重堅實而又無法消解。
  如此深重難排的苦恨中,迸發出最後二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從表面上看,這兩句似乎是即景抒情,寫詞人縱目郴江,抒發遠望懷鄉之思。郴江,發源於湖南省郴縣黃嶺山,即詞中所寫的“郴山”。郴江出山後,嚮北流入耒水,又北經耒陽縣,至衡陽而東流入瀟水湘江。但實際上,一經詞人點化,那山山水水都仿佛活了,具有了人的思想感情。這兩句由於分別加入了“幸自”和“為誰”兩個字,無情的山水似乎也能聽懂人語,詞人癡癡問詢郴江:你本來生活自己的故土,和郴山歡聚一起,究竟為了誰而竟自離鄉背井,“流下瀟湘去”呢?
  實際上是詞人面對着郴江自怨自艾,慨嘆自己好端端一個讀書人,本想出來為朝廷做一番事業,怎知到如今竟被捲入一場政治鬥爭的漩渦中去呢?詞人筆下的郴江之水,已經註入了作者對自己離鄉遠謫的深長怨恨,富有象徵性,故而這結尾兩句的意藴就更深長豐富了。
  此詞表達了失意者的凄苦和哀怨的心情,流露了對現實政治一定程度的不滿。寫作上,詞人善用對句寫景抒情。上片開頭“霧失樓臺,月迷津渡”,霧靄與月色對舉,造成一種朦朧的意境,籠罩全詞;下片開頭亦用對句,“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雖然表現的都是朋友的信息和寄贈這同一內容,卻能造成書信往來頻頻不斷的氣勢,與”砌成此恨無重數“相照應。
  總之,此詞以新穎細膩、委婉含蓄的手法描寫了作者特點環境中的特定心緒,抒發了內心不能直言的深麯幽微的貶徒之悲,寄托了深沉哀婉的身世之感,使用寫實、象徵的手法營造凄迷幽怨、含蓄深厚的詞境,充分體現了作者身為北宋婉約派大傢的卓越藝術才能。
  ●南鄉子
  秦觀
  妙手寫徽真,水剪雙眸點絳唇。
  ∩是昔年窺宋玉,東鄰;衹露墻頭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誰記當年翠黛顰?
  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
  秦觀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題畫詞。
  首句為“妙手寫徽真”,點出所題者即是高明肖像畫師手畫的崔徽像。“徽真”即崔徽的寫真像。崔徽真的來歷,據元稹《崔徽歌》題下註云:“崔徽,河中府娼也。裴敬中以興元幕使蒲州,與徽相從纍月。敬中使還,崔以不得從為恨,因而成疾。有丘夏善寫人形,徽托寫真寄敬中曰:”崔徽一旦不及畫中人,且為郎死。‘發狂卒。“《歌》中雲:”有客有客重丘夏,善寫儀容得恣把。“此即”妙手寫徽真“所指。
  蘇東坡曾有題為《章質夫寄崔徽真》的詩,詩中寫畫中崔徽形象是“玉釵半脫雲(發)垂耳,亭亭芙蓉秋水”,十四個字衹作大略形容。對此,少遊僅這首詞的第二句用“水剪雙眸點絳唇”七個字概括,寫她的眼睛和嘴唇,給人的印象便自不同,如工筆畫之於剪影,精細得多了。由此可見,詩詞表達上的不同。李賀《唐兒歌》“一雙瞳人剪秋水”,江淹《詠美人春遊》詩“明珠點絳唇”,是其用語所本。眼睛和嘴唇是最能顯示美人神采和情韻的部位。
  “疑是昔年窺宋玉,東鄰;衹露墻頭一半身”,繼續實現這幅寫真的畫面,透露出所畫的是半身像,藉宋玉《登徒子好色賦》的一段文字來增加情趣。《賦》中說,宋玉東鄰的女子私慕他,登墻偷望他有三年之久。這個情節自然與崔徽本事無關,不過是由於畫像是半身的而想到鄰女窺宋,墻頭半遮玉體的形象。“疑是”者,非是而似是也。“似是”言二美姿色之近。《賦》中如“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雲雲,宋玉所藉以盛稱鄰女之美色者,也不妨加之於崔徽,以補充上句的不足。
  “誰記當年翠顰”,顰眉承上“酸辛”,絶非寫美人的套語,而是反映了畫面上的真實。崔徽畫像上的神態可不是如宋玉東鄰女那樣的巧笑迷人,而是眉黛含顰。這是由於崔徽請畫師丘夏寫真時正懷着悲苦的心事,畫師又作了精確的反映。“往事已酸辛”一句,與東坡《章質夫寄惠崔徽真》詩中的“當時薄命一酸辛”,辭意皆合。這兩句詞把崔徽的身世遭逢作一提挈。她的一段辛酸史既成往事,誰復省記,唯有這一幅寫真留下,言下之意,感慨無窮盡。
  最後詞人筆鋒一轉,寫賞鑒了畫像後的感受:“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面對如此美豔絶倫的人物,如此高妙傳神的畫筆,觀賞之後還有什麽“堪恨處”呢?“無情”雲者,蓋即是如東坡前題詩中所謂“丹青不解語”,謂畫上美人,雖是極妍盡態,可惜不是真人,不通情愫吧。緊接着,詞人以拗折之筆輓轉一句,說“任是無情也動人”!全用晚唐羅隱《牡丹花》詩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不解語”的牡丹花,“少口氣兒”的美人圖,都是“無情也動人”。
  全詞以“妙手寫徽真”破題,以下都是從畫上真容著筆。詞中藉用前人詩句,抒自己的感受,點化之妙,是見詞人功力。
  ●阮郎歸
  秦觀
  湘天風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
  麗譙吹罷《小單於》,迢迢清夜徂。
  鄉夢斷,旅魂孤。
  崢嶸歲又除。
  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當作於紹聖三年(1096)除夕,作者由謫徙郴州時,為淮海詞中情調最為凄婉的之一。全詞於淺語、淡語中藴有深遠意味,抒寫了無比哀傷的情感,寄托了沉重的身世感慨。
  起首二句,詞人以簡練的筆觸勾勒了一個寂靜幽深的環境。滿天風雨衝破了南方的嚴寒,似乎呼喚着春天的到來。然而詞人枯寂的心房,卻毫無復蘇的希望。環顧所居的庭院,深沉而又空虛,人世間除舊歲、迎新年的節日氣象一點也看不到。自“湘天”至“庭院虛”,寥寥十二個字,不僅點明了時間,地點,而且描寫了一個巨大的空間:從寥廓的湖南南部的天空,到蝸居一室的狹小的貶所盡包其中。而凄涼孤寂的氛圍中,隱然寓有他人的歡娛,因為除夕是中國的傳統節日,這一天傢傢戶戶,圍爐守歲,個中意味,耐人琢磨。
  “麗譙”二句是寫詞人數盡更籌,等待着天明。麗譙,指城門樓,語出《莊子。徐無鬼》“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小單於》是唐代大角麯名,詩人李益有《聽曉角》詩云:“無數塞鴻飛不度,秋風捲入《小單於》。”除夕之夜,人們是闔傢守歲,而此時此地的詞人卻獨居與世隔絶的“深沉庭院”之中,耳中聽到的衹是風聲、雨聲,以及凄楚的從城門樓上傳過來的畫角聲。這種種聲音,仿佛是利箭,是亂石,不斷地刺激着、敲打着詞人的心靈。這種情況下,詞人是怎樣熬過“一夜長如歲”的除夕,可以想見。
  “迢迢”二字,極言夜之長;加一“清”字,則突出了夜之靜謐,心之凄涼。而一個“徂”字,則把時間的流逝寫得很慢,很慢。然而到了過片,詞人卻以快速的節奏發出“鄉夢斷,旅魂孤”的詠嘆。自從貶謫以來,離開家乡已經四年了,這個“鄉”字當是廣義,包括京都和家乡。詞人日日夜夜盼望着回鄉,可是如今卻象遊魂一樣,孑然一身,遠謫南州。當此風雨之夕,即使他想夢中回到家乡,也因角聲盈耳,進不了夢境。“鄉夢斷,旅魂孤”,這六個字凝聚着無比深沉的感情。至“崢嶸歲又除”一句,詞人始正面點除夕。崢嶸,喻不尋常,此言歲月之艱難。然而着一“又”字,卻表明了其中藴有多少次點燃了復又熄滅的希望之火。言外之意是:一個又一個除夕到來了,接着又消逝了,詞人依舊流徙外。
  詞的結尾意思是說,衡陽還可以有鴻雁傳書,而自己貶衡陽以南幾百裏的郴陽,連雁也看不到了,何能帶來書信呢?寫離鄉日遠,音訊久疏,連用二事,貼切而又自然。鴻雁傳書的典故出於《漢書。蘇武傳》,本來是漢朝使臣詐騙匈奴單於的話,後人卻把它當事實引用。據說“南地極燠,雁望衡山而止”(見陸佃《埤雅》)。
  此詞寫除夕之夜難眠的冷寂環境和孤凄心情,以及被貶日遠和音信久疏的痛楚。全詞筆觸精緻,用典貼切,景語、情語、淺語、淡語融為一體,含蓄巧妙,意味深長,正如清人馮煦《宋六十一傢詞選。例言》所言:“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緻,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
  ●桃源憶故人
  秦觀
  玉樓深鎖薄情種,清夜悠悠誰共?
  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擁。
  無端畫角嚴城動,驚破一番新夢。
  窗外月華霜重,聽徹《梅花弄》。
  秦觀詞作鑒賞
  這首詞描寫思婦長夜孤苦難耐、夜不能寐的情狀,當為作者前期作品。詞的上片側重寫思婦的室內生活,下片側重於寫思婦的室外見聞。
  “玉樓深鎖薄情種”,意謂詞中女子被薄情郎深鎖於玉樓之中。中國傳統文學中,一般稱男子為薄情郎或薄倖,這裏“薄情種”概指女子夫婿。古代女子藏於深閨之中,與外界極少接觸,遇到夫婿外出,自有被深鎖玉樓之感了。
  “清夜”句以情語抒寫長夜難眠的心境。“清夜”,寫夜間的清冷岑寂:“悠悠”,狀夜晚的漫長。悠悠清夜,閨人獨處,倍覺凄涼。而着以“誰共”二字,則更加突出了人物孤棲之苦。又以問句出之,便漸漸逗出相思之意。此時她唯見一床綉有鴛鴦的錦被、一雙綉有鳳凰的枕頭。鳳凰鴛鴦,皆為偶禽,而如今伊人獨對舊物,形成強烈的對比,辛辣的諷剌。因此詞中說是“羞見”。羞,猶怕也。這“羞見”二字用得特別好,既通俗,又準確。以“羞見枕衾鴛鳳”烘托人物的內心活動,也極為貼切。歇拍“悶則和衣擁”,清人彭孫遹《金粟詞話》評曰:“詞人用語助入詞者甚多,入豔詞者絶少。惟秦少遊‘悶則和衣擁’,新奇之甚。用‘則’字亦僅見此詞。”他說的是用“則”字這個語助詞寫豔詞,以少遊最為新奇。“則”是俚語,少遊這裏用了,就顯得真摯、貼切,富有生活氣息。“悶”字這裏更具深意,主人翁因為被玉樓深鎖,因為無人共度長夜,更怕見到成雙作對的“枕衾鴛鳳”而更感孤單,所以心頭感到很悶。悶而無可排解,衹得和衣擁衾而臥。
  下片開始二句“無端畫角嚴城動,驚破一番新夢”。
  說主人公剛剛入夢,就被城門樓上傳來的畫角聲驚醒了。從語言上看,這兩句與上片風格有異,因為它並不俚俗,而略帶雅麗。“驚破一番新夢”,意境類李清照《念媽嬌》詞中的“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夢醒之後又如何呢?詞人宕開一筆,從室內寫到室外。室外的景象,同樣寫得很清冷,但語言卻變得更為雅麗一些。此刻已到深夜,月亮灑下一片清光,地上鋪着濃重的白霜。月冷霜寒,境界何其凄清!此境界中,剛聽罷嚴城中傳來的凄厲畫角聲的主人公又聽到一陣哀怨的樂麯。“梅花弄”,即《梅花三弄》,漢橫吹麯名,本屬笛中麯,後為琴麯,凡三疊,故稱《梅花三弄》。着一“徹”字,說明從頭至尾聽到最後一遍,其耿耿不寐,可以想見。這結尾二句,緊承“夢破”句意,從視覺和聽覺兩方面刻畫主人公長夜不眠的情景,語言清麗,情緻雅逸。
  此詞細緻地刻畫了思婦特定環境下的特有心神情懷。全詞先寫室內,再寫室外,傳神地描寫了思發長夜孤若難寐的情景。整首詞層次分明,宕而有緻,俗雅並勝,別具韻味,情緻雅麗。
  ●調笑令·鶯鶯
  秦觀
  春夢,神仙洞。
  冉冉拂墻花影動。
  西廂待月知誰共?
  更覺玉人情重。
  紅娘深夜行雲送,睏嚲釵橫金鳳。
  秦觀詞作鑒賞
  《調笑令》,是北宋元祐年間教坊藝人影響下面所産生的一種新的藝術形式,當時也叫《調笑轉踏》。
  “轉踏”當是一種舞蹈的名稱。這種《調笑轉踏》,是宋詞嚮戲麯過渡過程中産生的一種藝術形式。秦觀有《調笑令》十首,分詠古代十個美女,每首之前冠以一首七言短詩,一般稱之為“緻語”。
  這首詞是秦觀十首《調笑令》中的第七首,詞前有詩曰:“崔傢有女名鶯鶯,未識春光先有情。河橋兵亂依蕭寺,紅愁緑慘見張生。張生一見春情重,明月拂墻花影動。夜半紅娘擁抱來,脈脈驚魂若春夢。”詩詞配合,將唐元稹《會真記》中鶯鶯張生月下私期的一段故事重新演繹,成為當時教坊麯中的名段。
  這首詞主要選取《會真記》中最精采的待月西廂一節,約略相當於後世元雜劇《西廂記》的第三本第二折。開頭兩個短語,一句一韻,表現了張生來到花園外邊的急迫心情。“拂墻花影動”,本是《會真記》《明月三五夜》一詩中的成句,前面著以“冉冉”二字,便加強了花影微風中微微擺動的動態感。這三句寫景繪情,是主人公特定情境中特定心態的微妙象徵。用“春夢”、“花影動”這樣的語言將一個古代書生初次去赴一個女子約會的心情刻畫得活靈活現。
  “西廂”二句,寫張生冷靜下來,於是想到他所日夜思念的玉人西廂等待月兒上升,一天清露,花園寂寂,有誰陪伴着呢?詞中不寫張生對鶯鶯情深,而偏說玉人對他情重,從對方立意,尤覺愛之深,戀之切。結尾二句,雖也抒情,但敘事成分較多。張生熱切期待的時刻,好心的紅娘“斂衾擁枕而至”了。
  “行雲送”一辭,用宋玉《高唐賦》中“旦為朝雲,暮為行雨”的典實,暗喻鶯鶯前來幽會。下面“睏嚲釵橫金鳳”一句,則是以象徵手法表現幽會後女子的慵怠情態,此句雖為豔語,但終有品格“(王國維《人間詞話》),並沒有赤裸裸地描寫色情。”釵橫金鳳“一辭亦有所本,李商隱《偶題二首》之一云:”水文簟上琥珀枕,傍有墮釵雙翠翹“,也富於象徵性、暗示性。少遊化用其意,使豔情蒙上一層紗幕。
  這首詞既抒情,又敘事,抒情的時候用第一人稱,敘述時,則用第三人稱。以短短一首小詞,講述一段復雜的愛情故事,且能做到有情有緻,證明了少遊言情的才華。
  ●虞美人
  秦觀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
  亂山深處水縈迴,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
  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
  為君沉醉又何妨,衹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運用新巧別緻的比喻手法,表現了懷才不遇、傷春惜別的主題。詞人用細膩的筆墨,精心刻繪出完整的形象來作比喻。詞的上片寫仙桃,下片寫美人,以仙桃比喻美人,而美人又是作者寄托身世、用以自況的對象。
  首句化用晚唐詩人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種”句,衹是把“種”改為“栽”,並稍易語序。再言“不是凡花數”,以贊美花的仙品,說它象天上和露栽種的碧桃,不是凡花俗卉一般。
  接下來“亂山深處水縈回,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兩句卻突作轉折,極力一抑,顯示這仙品奇葩托身非所。亂山深處,見處地之荒僻,因此,它儘管具有仙品高格,縈迴盤繞的溪邊顯得盈盈如畫,卻沒有人來欣賞。
  過片“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兩句,寫花暮春的輕寒細雨中動人的情態和詞人的惜春的情緒。細雨如煙,輕寒惻惻,這盈盈如畫的花顯得更加脈脈含情,無奈春天很快就要消逝,想約束也約束不住。花的含情無限之美和青春難駐的命運這裏構成無法解决的矛盾。
  結句“為君沉醉又何妨,衹怕酒醒時候斷人腸!”說的是因為憐惜花的寂寞無人賞,更同情花的青春難駐,便不免生出為花沉醉痛飲,以排遣愁緒的想法。君,這裏指花。“衹怕”二字一轉,又折出新意,說是想到酒醒以後,面對的將是春殘花落的情景,豈不更令人腸斷?這一轉折,將惜花傷春之意更深一層地表達了出來。
  此詞通過仙桃這一美的形象,來寄托作者懷才不遇、美而不被賞識的身世感慨。作者善於利用轉折突變的方式表達感情,先充分描寫桃的非凡、美麗,下面突然轉寫它生非其地,強調它的身世悲哀;先寫春光多情,讓人愜意,然後筆墨一轉,嘆惜其不由人意。
  這種轉折變化中,造成一種情緒上的迭宕起落,收到了百轉千回、凄咽惻斷的藝術效果。
  ●南歌子
  秦觀
  香墨彎彎畫,燕脂淡淡勻。
  揉藍衫子杏黃裙,獨倚玉闌無語點檀唇。
  人去空流水,花飛半掩門。
  亂山何處覓行雲?
  又是一鈎新月照黃昏。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當為詞人前期作品。詞中先寫女子盛妝與待人的情景,再寫她待人與失望的情懷。
  上片工筆重彩,寫女子曉妝或午妝。“香墨彎彎畫,燕脂淡淡勻”,雖未直說是畫眉、搽臉,但可以從“畫”且“彎彎”,和“勻”與“燕脂”中體會得出。“畫”與“勻”都運用得精當,而“彎彎”與“淡淡”疊字從音情、形色又配合恰好。由於口紅衹是圓圓地塗唇上,故衹消着一“點”字便妙。“揉藍衫子杏黃裙”一句卻不用一個動詞,不僅省煉,而且還能傳達一種仔細上下打量的神情。這裏運用了一連串的顔色:“香墨”、“燕脂”、“揉藍”、“杏黃”、“檀”等,將畫面渲染得濃麗鮮妍。運用動詞,巧妙設色,不但顯出作者絶妙文采,而且寫出梳妝者的精心着意。
  接下來“獨倚”一句使這幅美人圖獲得畫圖難足的意態。既然是“獨”,卻用心打扮,不知她“誰適為容”,可見畫外分明還有一個人。“獨倚玉闌”的女子看來是等待,“無語”二字意味深長,這一位盛妝的佳人仍存一綫希望,雖然盛妝掩飾不住她內心的空虛。
  過片好象一幅寫意的暮春黃昏圖景,上片已露端倪的情事,這裏處處有發展,有關合。“人去”二字緊連上文,可見那人的確是遠走了。闌外空有“流水”,流水悠悠長逝,似乎象徵那人的薄幸。風揚“花飛”,是殘春光景,又給人以美人遲暮的暗示。門兒“半掩”而不深閉,似乎為誰半開着,又恰是女子不能斷念的心情的一個寫照。由於心煩意亂,移情於物,群山便成“亂山”。水流,花飛,雲行,真見得風流雲散。這幾句俱有比興意味,而末句則直賦眼前景:“又是一鈎新月照黃昏。”看似用筆直寫,實則字字嘆息。“又是”二字道出這樣的等待、這樣的失望遠不止是一次,怨情溢於言表。
  這首詞移情於景,情景慘淡,微怨盡不言中。全詞寫人亦寫景,寫景亦寫人,上下連貫,意脈相通,濃墨重彩地表現了女子期待、焦慮、失望的心態。
  ●南歌子
  秦觀
  玉漏迢迢盡,銀潢淡淡橫。
  夢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鄰雞催起怕天明。
  臂上妝猶,襟間淚尚盈。
  水邊燈火漸人行,天外一鈎殘月帶三星。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以清新優的格調和情緻,描寫情人晨起離別的情景。
  起兩句寫別離的時間:黎明時分,夜漏將盡。着“迢迢”二字,透出此夜時間之長。銀潢,即銀河。
  天亮前銀河逐漸暗淡西斜,故說“淡淡橫”。兩句寫別前之景,都暗暗傳出離人對長夜已盡、別離即的特定時間的心理感受,雖是景語,但情緻自出。
  “夢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鄰雞催起怕天明。”兩句補敘,說明前兩句所寫的情景是夢回時所見所聞。因為傷離惜別,夜來藉酒遣愁。清晨為鄰雞催醒時,宿酒尚未全醒,朦朧中聽到漏聲迢遞、看到銀河西斜,不免有“怕天明”之感。“怕”字貫串整個上片,點醒傷離者的特殊心態。離別的人最怕別時的到來,而鄰雞並不解離別者的心理,照舊天未明即啼鳴,這離人聽來,便不免覺得它叫得特別早,而帶有催人起程之意了。“未”、“已”二字,開合相應,巧傳離人心麯。
  過片“臂上妝猶,襟間淚尚盈。”兩句接上“夢回”,從殘妝臂、宿淚盈襟寫出夜來傷離的情景。而晨起看到昨夜傷離的淚痕,觸緒傷懷之情可想。這是從今晨所見寫出昨宵,又從昨宵暗示出今晨的惜別。
  結拍“水邊燈火漸人行,天外一鈎殘月帶三星。”兩句,寫臨行時所見,鏡頭由室內轉嚮室外:水邊沙上,早起的行人已經三三兩兩地打着燈籠火把匆匆趕路,天宇之上,繁星已經隱沒,衹有一鈎殘月帶着三星寂寥地點綴着這黎明時分的蒼穹,照映着早行的人們。這兩句寫景清疏明麗,宛如圖畫,而且帶有晨起徵行所特具的情調氣氛。前一句寫離別的人眼中所見的早起徵行情景,其中既隱隱透出自己即將啓程的迫促感,又帶有對徵行的某種新鮮感,感情並不沉重。
  後一句所描繪的景物雖帶有清寥意味,但景物本身又帶有一種清疏明潔的美,語調也顯得比較輕快。
  全篇寫景抒情,雖有感傷,但並不沉重,充分體現了作者情緻清新、格調明快的獨特風格。
  ●點絳唇
  秦觀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
  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千裏斜陽暮。
  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當為秦觀於謫徙途中所作。詞中藉劉義慶《幽明錄》載劉晨、阮肇入天台故事,隱寓嚮往仙境而天涯無路的苦境。
  首二句本自《桃花源記》的開篇:“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把人帶到一個優美的境界,這兒幾似乎是桃源的入口。人醉鄉,且是信流而行,這眼前一片春花爛漫的世界當是個偶然發現。一種愉悅的心情也就見於如此平淡的語言之外,而同時卻又有一陣深切的遺憾:“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塵緣”自是相對靈境而同時而言的,然而聯繫到作者的坎坷身世,可見此中另有所寄托。此處衹說“塵緣相誤”,隱去塵緣的具體內容,便覺空靈藴藉,詞情曳生姿。
  “煙水茫茫,千裏斜陽暮”卻鈎勒出一幅“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滿庭芳》)一般的黃昏景象。“千裏”、“茫茫”尤給人天涯飄泊之感。緊接一句“山無數”,與“煙水茫茫”呼應,構成“山重水復疑無路”的境界,這就與上片“塵緣相誤”二句有了內的聯絡,上下片意脈不斷。值此迷惘之際,忽然風起茫落,衹見“亂紅如雨”。一句一景,蟬聯而下,音節急促,恰狀出人情之危苦。合起來,這幾句又造成一個山重水復、風起花落、春歸酒醒、日暮途遠的渾成完整的意境。雖然沒有明寫欲歸之字,而欲歸之意皆是。結句卻又出人意外轉折出欲歸不得之意:“不記來時路。”衹說“不記”,卻使人感到其情藴深,因為麯折地反映出作者備受壓抑而不能自解的悲愁。
  詞之上片起筆寓情於景,境界清麗,接着忽而轉折,情辭悲苦,下片先承上深入,渾化無跡,景色慘淡,繼又景語淡出,情辭凄楚。全詞以輕柔優美的筆調開端,以景語情語的筆法收篇,寫來寓情於景,情藴意深,委麯含蓄,耐人尋味。
  ●行香子
  秦觀
  樹繞村莊,水滿陂塘。
  倚東風、豪興徜徉。
  小園幾許,收盡春光。
  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遠遠圍墻,隱隱茅堂。
  颺青旗、流水橋旁。
  偶然乘興,步過東岡。
  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以樸實、生動、清新、通俗的語言和明快的節奏、輕鬆的情緻,極富動感地描繪了作者乘興徜徉所見的樸質、自然的村野田園風光,達的詞的節奏和詞人的情感之間和諧的統一。
  上片以“小園”為中心,寫詞人所見的爛漫春光。
  開頭兩句,先從整個村莊着筆:層層緑樹,環繞着村莊;一泓緑水,漲滿了陂塘。這正是春天來到農傢的標志,也是詞人行近村莊的第一印象。接下來“倚東風、豪興徜徉。”兩句,出現遊春的主人公。“東風”點時令,“豪興”說明遊興正濃,“徜徉”則顯示詞人衹是信步閑遊,並沒有固定的目標與路綫。這兩句寫出詞人怡然自得的神態。“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信步徜徉的過程中,詞人的目光忽然被眼前一所色彩繽紛、春意盎然的小園所吸引,不知不覺停住了腳步:這裏有紅豔的桃花,雪白的李花,金黃的菜花。色彩鮮明,香味濃郁,衹用清新明快的幾個短語道出,偏寫盡了無限春光。
  下片移步換形,從眼前的小園轉嚮遠處的茅堂小橋。遠處是一帶逶迤繚繞的圍墻,墻內隱現出茅草覆頂的小屋,小橋流水近旁,飄揚着鄉村小酒店的青旗。這幾句不但動靜相間,風光如畫,而且那隱現的茅堂和掩映的青旗又因其本身的富於含藴而引起遊人的遐想,自具一種吸引人的魅力。“偶然乘興,步過東岡。”這兩句敘事,插前後的寫景句子中間,使文情稍作頓挫,別具一種蕭散自得的意趣。“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這是步過東邊的小山岡以後展現眼前的另一派春光。和上片結尾寫不同色彩的花兒不同,這三句寫的是春天最活躍的三種蟲鳥,以集中表現春的生命活力。詞人用“啼”、“舞”、“忙”三個字準確地概括了三種蟲鳥的特性,與上片結尾對映,進一步強化了生機無限的春光。
  唐、五代和北宋的詞苑中,描繪農村田園風物的詞並不多見。從這一意義上說,秦觀的這首《行香子》,詞境的開拓方面,起了比較大的作用,堪與蘇軾的五首《浣溪沙》相提並論。秦觀的作品中,格調如此輕鬆、歡快的作品也是不多見的。
  ●臨江仙
  秦觀
  千裏瀟湘挼藍浦口,蘭橈昔日曾經。
  月高風定露華清。
  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
  獨倚危檣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
  新聲含盡古今情。
  麯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當為作者於元符元年(1098)由郴州貶徙橫州途中所作。詞中描寫了泊舟之地——瀟湘浦的夜色,以及作者獨倚船桅的凄清心緒。起兩句總敘:千裏瀟湘江上,浦口水色似揉藍。橈,船槳。蘭橈代指木蘭舟,這是對舟船的美稱。《楚辭。九歌。湘君》:“桂棹兮蘭枻。”柳宗元《酬曹侍禦過象縣有寄》有“騷人遙駐木蘭舟”之句。這首詞中的“蘭橈”即指騷人屈原所乘的舟船。這一帶正是當年詩人的蘭舟曾經經過的地方。首句寫眼前景,卻從“千裏瀟湘”的廣阔範圍帶起。次句由眼前景引出“昔日”楚國舊事,顯現出朦朧的歷史圖景,暗示自己如今正步當年詩人的足跡,千裏瀟湘之上走着遷謫的行程。
  接下來“月高風定露華清,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三句續寫泊舟瀟湘浦所見:夜深了,月輪高挂中天,風已經停息下來,清瑩的露水開始凝結。眼前的瀟湘浦口,微波不興,澄碧的水面蕩漾着一股寒氣,滿天星鬥正靜靜地浸水中。這境界,於高潔清瑩中透出寂寥幽冷,顯示出詞人貶謫南州途中的心境。
  風定露清,波平水靜,一切都似乎處於凝固不動之中,但詞人的思緒並不平靜。“獨倚危檣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說這清寂的深夜,詞人泊舟浦口,獨倚高檣,內心正流動着無窮的憂思,隱約中,似乎聽到遠處傳來清泠的瑟聲。
  此處用舜妃娥皇、女英之典。“遙聞妃瑟泠泠”是特定的地點和清泠的現境觸發了詞人的歷史聯想,並由此産生一種若有所聞、似幻似真的錯覺,這瀟湘深夜的泠泠瑟聲都麯折地透露了詞人自己凄涼寂寞的心聲。“新聲含盡古今情”寫作者對江上瑟聲的感受,說詞人與湘靈一樣,有着無窮的幽怨。瑟中所奏的“新聲”,包含了古人和今人的共同感情。古,指湘靈;今,指詞人自己。
  結句“麯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全用錢起《省試湘靈鼓瑟》成句,如同己出,活化出作者麯終之後更深一層的寂寥和悵惘,也透露了詞人高潔的性格。
  全詞滲透着楚騷情韻,通篇寫景寄情,情景交融,運筆細膩,意境幽深,委婉藴藉,韻味無窮。
  ●好事近·夢中作
  秦觀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雲當面舞竜蛇,夭矯轉空碧。
  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名揚於時。蘇軾有題跋雲:“供奉官莫君沔官湖南,喜從遷客遊……誦少遊事甚詳,為予道此詞至流涕。乃錄本使藏之。”黃庭堅跋此詞雲:“少遊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斷腸句,衹今惟有賀方回。”全詞題為“夢中作”,係寫夢境,先寫出中漫遊,再寫飛雲空中變幻和醉臥出藤陰下。整首詞出語奇警,意境幽絶。
  起首二句,寫春路、春雨、春花、春山、春色,環環相扣,宛轉相生。春路上下了一場春雨,給人以浥盡輕塵的快感;春雨過後,春花盛開,給人以無比絢爛的印象;而春花一動,整個山間又出現一片明媚的春光,遂使人目迷五色,如入仙境。作者僅用寥寥十一字就寫出了一個帶有濃郁浪漫主義色彩的奇特境界,為全詞定下了基調。三、四兩句,緊承前意。“行到”一句,與首句“春路”相應,點明方纔的一切乃詞人的夢魂春路上行走所見,而這條春路,傍臨小溪,麯徑通幽,越走越深,境界越是奇麗。“有黃鸝千百”,則把這種奇麗的景象充分地渲染出來。“小溪深處”,應是一個靜謐的所,黃鸝或許正樹上棲息。詞人的突然來到,打破了一片岑寂,無數黃鸝立刻喧騰起來。上有黃鸝飛鳴,下有溪水潺湲,再加上滿山鮮花烘托,境界何其優美。
  過片二句,鏡頭移嚮天空,衹見飛雲變幻着各種形態,竟象竜蛇一樣,碧空中飛舞。“夭矯”二字,寫出竜蛇盤麯而又伸展的動態,極富於形象性。“空碧”即碧空,因押韻而句法倒裝。碧空萬裏,竜蛇飛舞,這個景象煞是壯觀。它象徵着詞人夢境中獲得了一剎那的精神解放。對作者用語和造境之奇特,清人陸雲竜評曰“奇峭”(《詞菁》捲二),陳廷焯評曰“筆勢飛舞”(《詞則。別調集》)。所謂“奇峭”者,當是指景象奇偉,格調峻峭,非一般綺靡之作可比,也與少遊其他作品不同。所謂“筆勢飛舞”,是形容詞筆縱橫捭闔,筆端帶有感情,落紙如竜蛇飛動,奔逸超邁,運轉自如。
  “醉臥”二句,由動至靜,靜的狀態中,創造了一種無我之境,反映出詞人消極出世的思想。古藤濃陰的覆蓋下,詞人酣然入睡,置一切於不顧,似乎很超脫,達到了無我之境,實際上這是對黑暗現實一種消極的反抗,亦即明人瀋際飛所云“白眼看世之態”(《草堂詩餘續集》捲上)。此處寫得靜謐幽絶,有不食人間煙火之妙。《苕溪漁隱叢話》前集捲五十引《冷齋夜話》雲:“秦少遊處州,夢中作長短句曰:”山路雨添花……‘後南遷,久之,北歸,逗留於藤州,遂終於瘴江之上光華亭。時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飲,笑視之而化。“據此,此詞當為秦觀於紹聖二年春所作,離去世有五年之久。因結語有”醉臥古藤州陰下“之句,後人遂以為其死於藤州之讖,實屬一種迷信說法。
  全詞所寫,皆淡語、景語、緻語、麗語、奇語,景緻奇麗,意境深微,藉優麗的夢境,隱托痛絶的情懷,確乎“如鬼如仙”,“高舉遠慕,有遺世之意,充滿浪漫、奇詭的色彩。
  ●畫堂春
  秦觀
  東風吹柳日初長,雨餘芳草斜陽。
  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損紅妝。
  寶篆煙銷竜鳳,畫屏雲鎖瀟湘。
  夜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秦觀詞作鑒賞
  楊湜《古今詞話》、黃昇《唐宋諸賢絶妙詞選》、今之唐圭璋《全宋詞》均錄此篇為秦觀詞,不以之為山𠔌作品。詞之上片寫美人春睡,下片寫美人春情。
  全詞融情於物,婉麗柔媚,悱惻深沉。詞寫美人白日紅妝春睡,夜晚枕畔難眠,筆力精工,色彩絢麗,意境優美,含蓄深摯,為春情睏擾的心理,盡不言之中。起首二句鋪敘春睡前景色:春雨初霽,春日漸長,東風吹拂柳條,斜陽映照芳草,正是睏人天氣。這就為春睡渲染了氣氛。以下二句是全詞最精采之處。王國維說:“溫飛卿《菩薩蠻》‘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少遊之‘雨餘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雖自此脫胎,而實有出藍之妙。”(《人間詞話》附錄)
  這個評語極為精當,因為他將好幾層意思濃縮為一個完整的意境。杏花本當令之景,卻偏雨後零落,又復墮地沾泥,泥沾落花,尤帶有香氣,而燕啄此泥築巢,巢亦有香。詞人將如許含義凝為一句,衹取首尾而中間不言而喻,語言優美而意味雋永,審美價值極高。
  由於詞人把環境寫得如此婉美昵人,故“睡損紅妝”一語,契合此景,仿佛令人看到一幅美人春睡圖。
  過片寫美人夜間不眠時所見之景象。“寶篆”蓋今之盤香。宋洪芻《香譜》雲:“近世尚奇者作香,篆其文,準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晝夜而已。”此處用以表明美人已經很長時間失眠,直到篆香銷盡。
  “畫屏雲鎖瀟湘”,是指屏風上所畫的雲霧瀟湘圖。此以瀟湘喻指思念之人所,從柳渾詩“瀟湘逢故人”化出,“雲鎖”則迷不可見。點出苦想不眠的原因。這種手法不妨說它是融情入景。結尾二句承上意脈,具體描寫夜寒襲人,美人無法再入夢鄉,於是思前想後,輾轉反側。這樣以情語作結,有含蓄深情之致。
  宋楊湜《古今詞話評此詞》雲:“少遊《畫堂春》‘雨餘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之句,善於狀景物。至於‘香篆暗消鸞鳳,畫屏縈繞瀟湘’二句,便含蓄無限思量意思,此其有感而作也。”這一評論,對於賞析此詞或有幫助。作者善於渲染環境,以白晝與黑夜的對照來表現美人春睡中的姿態與心緒,可謂匠心獨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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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王禹稱寇準錢惟演
陳堯佐潘閬林逋楊億
陳亞夏竦范仲淹柳永
張先晏殊張昪石延年
李冠宋祁梅堯臣葉清臣
歐陽修王琪解昉韓琦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VIII]   [IX]   [10]   [XI]   [X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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