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老一辈的照片和回忆里了解到,上海过去很流行的绅士打扮,倒不一定是穿西装的,而是穿笔挺的西装裤,穿一双锃亮的皮鞋,外面穿一件长袍,这是上海绅士典型的打扮。相比之下,北京就不一样。一直到我在北大读书、教书的时候,还是上面西装,底下布鞋。这就是白先生所说的,上海一直有个很奇怪的模式,它随时可以汲取很多东西,把它融和进来,但上海也会失去很多东西,这在将来可能会显出恶果。
至于上海跟香港,我在香港只待了很短时间,没有资格做两个城市的比较。但是我刚到香港的时候,有个事情觉得很奇怪,那就是香港的路名。上海把外国路名翻译得很美,比如霞飞路,那是法国将军霞飞的名字。香港翻译得很恶劣,比如说窝打老道、奶路臣街,这反映了上海接受外国文明跟香港有区别。但是香港有一个很健康的心态,它不拒绝地接受外来的东西,完全开放,但是抱有可爱的调侃,跟外来东西调侃,比如称"鬼佬",上海则没有这情形。
我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白先生讲的有道理。李嘉诚这座大楼过去是东安市场,就是文人流连的地方,那里可以买到许多外文旧书,今天当然买不到了。北京或许只能是个被遗忘的地方。北京这个地方要么像义和团剪电线、杀洋人,对外来文化始终没有一个健康心态。如果回顾晚清到民国、到"文革"时期,北京要么崇洋,要么刺洋,两种态度非常明显。一直到80年代我在北京念书,以及前不久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北京对外都是非常两极化的,它随时可以接受外来的一切,也可以随时排斥外国的东西,不带留恋地摧毁。北京可能只有在遗忘中才有生命。
我是年轻人,很小就看白先生的书,长大后读历史,很钦佩白先生辉煌的家族,作为晚辈来说,我没有去过台湾,我对中国文化很悲哀,没有白先生那么乐观。上海博物馆虽然那么好,但据说它连续收进假货,若老一辈还在的话,这是很难想象的。故宫博物馆就不用讲了,连珍妃的黄金印都被盗走了。
在西方文化压倒性的影响下,中国文化可能变成上海人西装裤、西装背心外面的长袍,中国文化再也不是贴身的衬衣,而是一件长袍。这件长袍在未来是不是还能存在,是不是在长袍外边再加上法国人的风衣,谁也说不准。上海、北京的年轻人当中,对传统文化的隔膜,经过大陆1949年以来的沧桑变化,以及近年来外国文化的影响,根本没有平静的心态。基本上,北京旧文化的衰亡是肯定的;上海的成功是不是真实的东西,或仅仅是幻象,也很难讲。我没有去过台北,对台湾一点也不了解,从一些没有见过的老一辈留下的书中,看到他们好像把希望寄托在台湾。
张隆溪:钱文忠是年轻的一辈,可是你的论调比白先勇先生更悲观。
白先勇:我想,我没法悲观,我们已等了一个世纪,等着复兴。"文革"对中国文化的摧残,还未能做真正的评估,我明白你悲观的理由,这个伤痕不是一下子可以盖过去的。可最终我总希望有个复兴的机会,我看到上海有点恢复了,觉得很兴奋。
刚才你讲到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隔膜、无知,这心态是叫人担心。他们向外来文化学习已来不及了,根本没空回头看自己的传统,讲到这里我还有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到处推广昆曲,小时候我看过一次梅兰芳的昆曲表演,对昆曲之美有很深刻的印象。我真正接触昆曲是1987年到上海的时候,上昆(上海昆剧团)演《长生殿》,我看了非常感动。我们这么美的艺术,"文革"以后,居然还在舞台上活生生地表演,我从那时候就非常热爱昆曲。昆曲结合了中国的诗、舞、歌、剧,包含了许多传统文化的元素和美学,现在还有那么强的生命力,我就下决心要把它介绍到别的地方去,那时候我就有这个"悲愿"。后来我有机会就请上昆的朋友到台湾表演。
现在昆曲在台湾有很大的影响力,它的观众大多是20岁到40岁的知识分子、大学生和大学教授,昆曲仿佛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让他们得到文化、精神上的净化和洗礼。这次张继青到台湾唱《牡丹亭》里的《寻梦》,整个剧院里观众的呼吸好像都停止了,到了如此入迷的地步,由此我感到台湾的年轻人正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传统文化,虽然这个回顾不是很全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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