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51節:懷念喬木      季羨林 Ji Xianlin

  這一段回憶是美妙絶倫的,終生難忘。
  夠了,夠了。往事如雲如煙。像這樣不能忘記的回憶,真是太多太多了。像這些不能忘記的地方和事情,也真是太多太多了,多到我的腦袋好像就要爆裂的程度。現在,對我來說,每一個這樣的回憶,每一件這樣的事情,都仿佛成了一首耐人尋味的抒情詩。
  所有這一些抒情詩都是圍繞着一個人而展現的,這個人就是馮至先生。
  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誼中,我們雖為朋友,我心中始終把他當老師來看待。藉用先師陳寅恪先生的一句詩,就是"風義平生師友間"。經過這樣長時間的親身感受,我發現馮先生是一個非常可愛,非常可親近的人。他淳樸,誠懇,不會說謊,不會虛偽,不會吹牛,不會拍馬,待人以誠,同他相處,使人如坐春風中。我從來沒有見他發過脾氣。前幾天,我到醫院去看他的時候,他女兒姚平告訴我說,有時候她爸爸在胸中鬱積了一腔悲憤,一腔不悅。女兒說:"你發一發脾氣嘛!一發不就舒服了嗎?"他苦笑着說:"你叫我怎樣學會發脾氣呢?"
  馮至先生就是這樣一個平凡而又奇特,這樣一個貌似平凡實為不平凡的人。
  古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生性內嚮,懶於應對進退,怯於待人接物。但是,在八十多年的生命中,也有幾個知己。我個人認為,馮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在漫長的開會歷程中,有多次我們住在一間屋中。我們幾乎是無話不談,對時事,對人物,對社會風習,對藝壇奇聞,我們的意見完全一致,幾乎沒有絲毫分歧。我們談話,從來用不着設防。我們直抒胸臆,盡興而談。自以為人生幸福,莫大於此。我們的友誼之所以歷久不衰,而且與時俱增,原因當然就在這裏。
  兩年前,我的朋友和學生一定要為我慶祝八十誕辰,我提出來了一個條件:凡是年長於我的師友,一律不通知,不邀請。馮先生當然是在這範圍以內的。然而,到了開會的那一天,大會就要開始時,馮先生卻以耄耋之年,跋涉長途,從東郊來到西郊,來嚮我表示祝賀。我坐在主席臺上,瞥見他由人攙扶着走進會場,我一時目瞪口呆,萬感交集,我連忙跳下臺階,雙手扶他上來。他講了許多鼓勵的話,優美得像一首抒情詩。全場四五百人掌聲雷動,可見他的話撥動了聽衆的心弦。此情此景,我終生難忘。那一次會上,還來了許多年長於我或少幼於我的老朋友,比如吳組緗(他是坐着輪椅趕來的)、許國璋等等,情誼深重,連同所有的到會的友人,包括我家乡聊城和臨清的舊雨新交,我都終生難忘。我是一個拙於表達但在內心深處極重感情的人。我所有的朋友對我這樣情深意厚的表示,在我這貌似花樣繁多而實單調、貌似順暢而實坎坷的生命上,塗上了一層富有生機,富於情誼的色彩,我哪裏能夠忘記呢?
  近幾年來,我運交華蓋,連遭傢屬和好友的喪事。人到老年,舊戚老友,宛如三秋樹葉,刪繁就簡,是自然的事。但是,就我個人來說,幾年之內,連遭大故,造物主--如果真有的話--不也太殘酷了嗎?我哭過我們全家敬愛的老祖,我哭過我的親生骨肉婉如,我哭過從清華大學就開始成為朋友的喬木。我哪裏會想到,現在又輪到我來哭馮至先生!"白發人哭黑發人",固然是人生至痛。但"白發人哭白發人",不也是同樣的慘痛嗎?我覺得,人們的眼淚不可能像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幾年下來,我的淚庫已經幹涸了,再沒有眼淚供我提取了。
  然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完全不是這樣。前幾天,在醫院裏,我見了馮先生最後一面。他雖然還活着。然而已經不能睜眼,不能說話。我頓感,畢生知己又弱一個。我坐在會客室裏,淚如泉涌,我準備放聲一哭。他的女兒姚平連聲說:"季伯伯!你不要難過!"我調動起來了自己所有剩餘的理智力量,硬是把痛哭壓了下去。臉上還裝出笑容,甚至在淚光中作出笑容。衹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的淚都流到肚子裏去了。為了馮至先生,我願意把自己淚庫中的淚一次提光,使它成為我一生中最後的一次痛哭。
  嗚呼!今生已矣。如果真有一個來生,那會有多麽好。
  1993年2月24日懷念喬木
  喬木同志離開我們已經一年多了。我曾多次想提筆寫點懷念的文字,但都因循未果。難道是因為自己對這一位青年時代的朋友感情不深、懷念不切嗎?不,不,决不是的。正因為我懷念真感情深,我纔遲遲不敢動筆,生怕褻瀆了這一份懷念之情。到了今天,悲思已經逐步讓位於懷念,正是非動筆不行的時候了。
  我認識喬木是在清華大學。當時我不到二十歲,他小我一年,年紀更輕。我念外語係而他讀歷史係。我們究竟是怎樣認識的,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了。總之我們認識了。當時他正在從事反國民黨的地下活動(後來他告訴我,他當時還不是黨員)。他創辦了一個工友子弟夜校,約我去上課。我確實也去上了課,就在那一座門外嵌着"清華學堂"的高大的樓房內。有一天夜裏,他摸黑坐在我的床頭上,勸我參加革命活動。我雖然痛惡國民黨,但是我覺悟,又怕擔風險。所以,儘管他苦口婆心,反復勸說,我這一塊頑石愣是不點頭。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最後,聽他嘆了一口氣,離開了我的房間。早晨,在盥洗室中我們的臉盆裏,往往能發現革命的傳單,是手抄油印的。我們心裏都明白,這是從哪裏來的,但是沒有一個人嚮學校領導去報告。從此相安無事,一直到一兩年後,喬木為了躲避國民黨的迫害,逃往南方。
  此後,我在清華畢業後教了一年書,同另一個喬木(喬冠華,後來號"南喬木",鬍喬木號"北喬木")一起到了德國,一住就是十年。此時,喬木早已到了延安,開始他那衆所周知的生涯。我們完全走了兩條路,恍如雲天相隔,"世事兩茫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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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第3節:神奇的絲瓜第4節:幽徑悲劇
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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