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苕溪漁隱叢話   》 捲四十九      鬍仔 Hu Zai

  山𠔌下
  
  《後山詩話》雲:“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矩,故可學。退之於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耳。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耳。學杜無成,不失為功;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樂天耳。”
  
  唐子西《語錄》雲:“《六經》之後,便有司馬遷,《三百五篇》之後,便有杜子美。《六經》不可學,亦不須學,故作文當學司馬遷,作詩當學杜子美;二書亦須常讀,所謂‘不可一日無此君’也。”
  
  苕溪漁隱曰:“近時學詩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本亦學少陵者也。故陳無己曰:‘豫章之學博矣,而得法於少陵,故其詩近之。’今少陵之詩,後生少年不復過目,抑亦失江西之意乎?江西平日語學者為詩旨趣,亦獨宗少陵一人而已。餘為是說,蓋欲學詩者師少陵而友江西,則兩得之矣。”
  
  呂居仁《與曾吉甫論詩第一帖》雲:“寵諭作詩次第,此道不講久矣,如本中何足以知之。或勵精潛思,不便下筆,或遇事因感,時時舉揚,工夫一也。古之作者,正如是耳。惟不可鑿空強作,出於牽強,如小兒就學,俯就課程耳。《楚詞》、杜、黃,固法度所在,然不若遍考精取,悉為吾用,則姿態橫出,不窘一律矣。如東坡、太白詩,雖規摹廣大,學者難依,然讀之使人敢道,澡雪滯思,無窮苦艱難之狀,亦一助也。要之,此事須令有所悟入,則自然越度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間耳。如張長史見公孫大娘舞劍,頓悟筆法。如張者,專意此事,未嘗少忘胸中,故能遇事有得,遂造神妙,使它人觀舞劍,有何干涉。非獨作文學書而然也。和章固佳,然本中猶竊以為少新意也。近世次韻之妙,無出蘇、黃,雖失古人唱酬之本意,然用韻之工,使事之精,有不可及者。”《第二帖》雲:“詩捲熟讀,深慰寂寞。蒙問加勤,尤見樂善之切,不獨為詩賀也。其間大概皆好,然以本中觀之,治擇工夫已勝,而波瀾尚未闊,欲波瀾之闊去,須於規摹令大,涵養吾氣而後可。規摹既大,波瀾自闊,少加治擇,功已倍於古矣。試取東坡黃州已後詩,如《種鬆》、《醫眼》之類,及杜子美歌行及長韻近體詩看,便可見。若未如此,而事治擇,恐易就而難遠也。退之雲:‘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則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長短與聲之高下皆宜。’如此,則知所以為文矣。曹子建《七哀詩》之類,宏大深遠,非復作詩者所能及,此蓋未始有意於言語之間也。近世江西之學者,雖左規右矩,不遺餘力,而往往不知出此,故百尺竿頭,不能更進一步,亦失山𠔌之旨也。”
  
  宋子京《筆記》雲:“文章必自名一傢,然後可以傳不朽;若體規畫圖,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僕。古人譏屋下架屋,信然。陸機曰:‘謝朝花於已披,啓夕秀於未振。’韓愈曰:‘惟陳言之務去。’此乃為文之要。”苕溪漁隱曰:“學詩亦然,若循習陳言,規摹舊作,不能變化,自出新意,亦何以名傢。魯直詩云:‘隨人作計終後人。’又云:‘文章最忌隨人後。’誠至論也。”
  
  苕溪漁隱曰:“元祐文章,世稱蘇、黃。然二公當時爭名,互相譏誚,東坡嘗雲:‘黃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韻高絶,盤飱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山𠔌亦云:‘蓋有文章妙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者。’此指東坡而言也。二公文章,自今視之,世自有公論,豈至各如前言,蓋一時爭名之詞耳。俗人便以為誠然,遂為譏議,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者邪。”
  
  東坡雲:“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適用,然不為無補於世。”
  
  王直方《詩話》雲:“山𠔌舊所作詩文,名以《焦尾》、《弊帚》,少遊雲:‘每覽此編,輒悵然終日,殆忘食事,邈然有二漢之風。今交遊中以文墨稱者,未見其此,所謂珠玉在傍,覺我形穢也。’有學者問文潛模範,曰:‘看《退聽藁》。’蓋山𠔌在館中時,自號所居曰退聽堂。”
  
  《後山詩話》雲:“黃詩韓文,有意故有工,老杜則無工矣。然學者先黃、韓,不由黃、韓而為老杜,則失之拙易矣。”
  
  《呂氏童蒙訓》雲:“讀《莊子》,令人意寬思大,敢作;讀《左傳》,便使人入法度,不敢容易:二書不可偏廢也。近世讀東坡、魯直詩亦類此。”
  
  《溲叟詩話》雲:“‘王侯文采似於菟,洪甥人間汗血駒,相將問道城南隅,無屋止藉舡官居。’或云當作‘官舡居’,非也。庾子山賦雲:‘風吹雲夢,凍合舡官。’註:‘舡官,官舡也。’凡讀人詩,不可以臆見擅改字。”
  
  王直方《詩話》雲:“蠟梅,山𠔌初見之,作二絶,一云:‘金蓓鏁春寒,惱人香未展,雖無桃李顔,風味極不淺。’一云:‘體熏山麝臍,色染薔薇露,披拂不滿襟,時有暗香度。’緣此蠟梅盛於京師。然交遊間亦有不喜之者,餘嘗為作解嘲雲:‘紛紛紅紫雖無韻,映帶園林正要渠,誰遺一枝香最勝,故應有客問何如。’”苕溪漁隱曰:“東坡亦有《蠟梅詩》雲:‘天工點酥作梅花,此有蠟梅禪老傢,蜜蜂采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不獨山𠔌有詩也。餘嘗和人詠蠟梅絶句,因紀其事雲:‘新詩湔拂自蘇黃,想見當年喜色香,草木無情遇真賞,豈知千載有餘芳。’”
  
  《石林詩話》雲:“外祖晁君誠善詩,蘇子瞻所謂‘溫厚靜深如其為人’者也。黃魯直嘗誦其‘小雨愔愔人不寐,臥聽羸馬齕殘蒭’,愛賞不已。他日得句云:‘馬齕枯萁喧午枕,夢驚風雨浪翻江。’自以為工,以語舅氏無咎曰:‘吾詩實發於乃翁前聯,餘始聞舅氏言,不解風雨翻江之意,一日,憩於逆旅,聞旁捨有澎湃鞺鞳之聲,如風浪之歷船者,起視之,乃馬食於槽,水與草齟齬於槽間而為此聲,方悟魯直之好奇;然此亦非可以意索,殆適相遇而得之也。’”
  
  山𠔌雲:“賈天錫作意和香,自然有富貴氣,覺諸人傢和香極寒氣也。天錫屢惠此香,惟要作詩,因以‘兵衛森畫戟,晝寢凝清香’為韻,作十小詩贈之,猶恨詩語未工,未稱此香耳。然餘甚寶此香,未嘗妄以與人。城西張仲謀為我作寒計,惠送騏驥院馬通薪二百,因以香二十餅報之。或笑曰:‘不為公詩為地邪?’應之曰:‘詩或能為人作祟,豈若馬通薪,使水雪之辰,鈐下馬走,皆有挾纊之溫邪!學詩三十年,今乃大覺,然見事亦太晚也。’”苕溪漁隱曰:“十詩中如‘險心遊萬仞,躁欲生五兵’,‘隱兒香一炷,靈臺湛空明’,誠佳句也。”
  
  《漫叟詩話》雲:“諺雲:‘至傢千裏,(“至”《詩人玉屑》作“雲”。)勿食蘿摩枸杞。’山𠔌嘗賦《道院枸杞詩》雲:‘去傢尚勿食,山傢安用許。’時同賦者,服其用事精確。”
  
  《高齋詩話》雲:“山𠔌詩云:‘山椒欲雨好雲氣,湖面逆風生水紋。’汪彥章詩云:‘野田無雨出龜兆,湖水得風生𠔌紋。’”
  
  山𠔌雲:“古人有言:‘並敵一嚮,千裏殺將。’要須心地收汗馬之功,讀書乃有味,棄書册而遊息,書味猶在胸中,久之乃見。古人用心處如此,則盡心於一兩書,其餘如破竹,皆迎刃而解耳。古人嘗喻植楊:楊,天下易生之木也,倒植之而生,橫植之而生,然一人植之,一人拔之,雖千日之功皆棄。此最善喻也。”
  
  苕溪漁隱曰:“《食筍詩》雲:‘甘葅和菌耳,辛膳胹薑芥。’菹,酢菜也,亦作葅,側魚切;胹音而,煮熟也。”
  
  潘子真《詩話》雲:“‘霜威能折綿’之句,予問折綿所從來,山𠔌曰:‘勁氣方凝海,清威正折綿,庾肩吾詩也。’”
  
  《後山詩話》雲:“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耳,唐諸人不迨也。”
  
  王直方《詩話》雲:“洪龜父常有詩云:‘琅玕嚴佛界,薜荔上僧垣。’山𠔌改雲:‘琅璫鳴佛屋。’龜父前後作詩,惟有‘一朝厭蝸角,萬裏騎鵬背’一聯,最為妙絶。山𠔌亦嘗嘆賞此句。”
  
  《雪浪齋日記》雲:“‘槐夏棗花纂纂,麥秋椹子離離,不羨十千美酒,難忘三百枯棋。’‘兩部池蛙當妓,千山飛鳥催沽,引睡直須黃嬭,麯肱正要青奴。’此洪駒父少作也。又詩云:‘背秋轉覺山形瘦,新雨還添水面肥。’‘山形瘦’之語,古今少有道者。”
  
  《呂氏童蒙訓》雲:“山𠔌嘗謂諸洪言:‘作詩不必多,如《三百篇》足矣。某平生詩甚多,意欲止留三百篇,餘者不能認得。’諸洪皆以為然。徐師川獨笑曰:‘詩豈論多少,衹要道盡眼前景緻耳。’山𠔌回顧曰:‘某所說止謂諸洪作詩太多,不能精緻耳。’”(哈哈兒錄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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