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50節:道 旁(1)      蕭乾 Xiao Qian

  事情。
  一陣愈來愈微的樓梯聲--停一下--又一陣愈來愈響的樓梯聲,梅蝴蝶一樣地又飛回到我面前了。一手握着一團新棉花,一手是些枯了的葉子。我問,她斜睨了我一眼,說:你不得過問。我衹好看着,看着她把棉花舒舒坦坦地鋪在匣子裏,周圍撒上剪碎的葉末。然後把六條懶懶的老蠶--這時我已丟掉了囝囝、甚至孩子的感覺,而且沒有資格那樣稱呼它們了,因為它們比我還老呢--輕輕地安置在棉花上。它們也就像住醫院三等病房大屋子裏的病人一樣,不作聲地躺下去了。梅傷感地搓搓手,屈下身子嚮它們說:安心做夢吧!你們唯一心愛的東西,我都堆在你們身邊了。願這氣息洗去荒年的印象,使你們的夢境豐滿。放心,我們要好好待你們的子孫,把你們一代一代都埋在一塊兒。
  然而身子彎成齒形的鐮刀似的老蠶們卻毫無動靜,衹酣酣地睡去了。
  夜,由山邊,由江上波濤似的襲來了。
  我倆如黑袍長髯的神父似的圍立在它們的死床畔,守着這六條無可責難的生命,直到夜色順便帶進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時,梅就被叫回傢吃飯去了。
  一九三三年九月
  道 旁
  在一條漫長的路上,我的影子愈顯得孤單了。
  這裏,我挺直了伏案辦公的腰節,蘇醒了為産煤噸數窒息住的心靈,呼出一口生活的鬱氣來。雖然稍一回身,礦務局紅磚大樓的屋頂就威脅般地遙遙在望,但衹要背着它走,而且知道是離它遠了,我畢竟就感到逃遁者的鬆釋。記起那屋頂下蓋着怎樣令人頭暈的一疊疊賬本,我的腳在這滿目黛緑的原野上更極自然地嚮前邁進了。
  由礦務局門口坐上十分鐘的公共汽車,便可以到賴飛路的北端。每天吃過晚飯我就鎖上房門,兀自走出局裏專為單身漢雇員設的宿舍,站在一個釘有紅牌的墻角下等候汽車了。
  都市像一個疲倦的舞客,在午夜酒意闌珊時,由窗口伸出一隻胳膊,想探試一下微涼的太空。這路便是都市的一隻胳膊。它由繁華的街市直通到緑色的田野。雖然往來車輛還免不了帶些俗塵,它卻仍能保持整潔和肅穆。在寬敞平舒的瀝青路中心,栽有一列短矮針鬆;和路一樣, 也 那 麽 齊 整,那麽漫長。聳立在短鬆叢中的是一列水 門 汀 的 路 燈 桿,每根細長的桿頂各垂着四衹白色圓燈,看 去 也 那 麽 齊 整,那麽漫長。每晚它們都眨着眼,俯視
  着我孤單的影子,傾老北京傳統的景泰藍作坊。
  聽我踟躕的腳步。
  這路銜接着城裏最華貴的住宅區,又是全市居民散步的地方。道旁散栽着碩長多言的白楊,地上蔓長着各種無名野草。遠遠地,東面剪平的一塊草坪是洋商自建的跑馬場,白欄桿上漆着距離的標志。鄰近看臺一帶的花墻是萬壽公墓,裏面依次睡着生存疲倦了的陳人:有患肺癆的小學教師,得心髒病的銀行行員,或慘遭沒頂的輪船二副。嵌在原野西邊的是一傢毛織廠,摩托轉動如大地的心髒,高大的煙囪日夜冒着黑霧。它染暗了晨曦,染暗了晚霞,也染暗了人們的臉。學校的羅馬式建築如一個胖子的肚囊,心滿意足的仰臥着。介於這中間的是全市規模最大的一傢洗染公司,和教堂峨特式尖尖的鐘樓:它的職務是黃昏時分敲出鏗鏗的晚禱鐘聲。但毗鄰教堂卻是一座兵營。於是,好像是要鎮嚇住和平祈禱者的幻夢,不時又傳來雄糾糾的軍號聲。
  賴飛路卻永如一條巨蛇,蜿蜒,漫長,平靜地趟在中央。
  我曾看見過許多種晚霞,渤海的,鼓嶺的,但朱紅霞暉上面渲染着一層灰色煤煙,又反映出原野黛緑的,卻衹有這裏纔見到。我沒法形容那顔色的奇妙,因為那是大自然之美與工業文明的混合物。我也說不清那些衣裳的名目:也許是什麽教授的襯衫,或是某舞女的睡衣,恐怕還短不了商人的長褂,或小孩的圍嘴。但想想看,每一排晾衣架都飄起十幾種顔色不同的衣衫,像千軍列陣的旌旗,數十排衣架一起分佈在緑野上,受着晚風的撫弄,雪白的,粉紅的,豆青的,淺紫的,迎風飄動,啪啪作響,誰能捺住那欣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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