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桑奶子正同书带拧做一堆,不提防被人在眼睛上打了一下,赶忙放手去揉眼睛,又被那个使劲一推,不觉”咕咚”栽倒。那些姑娘们就势将书带拉进院里去了。众嫂子们同槐大奶奶说话,秀春蓬着头去扶他干妈。桑奶子看见众人都不理他,不知被谁打了一下,栽这一跤,又羞又恼,就坐在地下撒泼打滚的一路混骂。槐大奶奶叫老妈们扶他出去,等着太太来家,“这是要回的。并不与他相干的事,怎么他走出来同人打架?一点儿规矩都没有,这还成个事吗?”七八个老妈儿不由分说,将桑奶子扶了出去。秀春嚷道:“我方才瞧见打桑奶奶的是莺儿,他将人打倒,趁着空儿一溜烟儿跑掉了。主子得了势,奴才就这样的欺人吗?”槐大奶奶道:“秀姑娘,你这些话都是多说,谁叫桑奶子是该同书带姑娘打架的吗?你方才同书姑娘动手,已经不是。他又忽然搅在一堆儿,岂不可笑?真是一点味儿没有的东西!这会儿且将打不打的话搁起,等着太太来家再回。倒是不见的银子,若不找出来,那是我断不依的。”
李姨娘道:“没有别的,等太太回来了,去请示下看是怎么一个办法。若是要脸的,赶着拿出来。别叫众人查出来了,倒是笑话,这一辈再也别想做人。”槐大奶奶道:“天也晚了,姨娘们赶着吃饭,一会儿好同着出去上饭。”四个姨娘到凝秀堂去用晚饭,书带定要去同桑奶子拼命,众姑娘们再三相劝。刚上了灯,听见承瑛堂奶奶们出去上饭,赶忙跟着。四位姨娘一同出去到了崇善堂,拜完之后,芳芸们哭一回,烧过纸锭进去。
梦玉同梅春在大书房陪着些亲友本家用饭,方才上供时先已拜过。桂夫人们直到四鼓来家,老太太已经安寝,不必再见。各人归房歇宿,梦玉在秋瑞屋里住宿。
次日,各人请过早安,差梦玉、汝湘、九如到公馆去给王姨妈、薛姨妈请安,探听蝌二哥准于几时动身。梦玉们答应,转身出去。槐大奶奶上来,将昨日桑奶子同秀春、书带的事回了太太。桂夫人十分动气,说道:“这垂花门里打架,从来没有见过。必得回老太太,要撵他们出去才是道理。你且等我回过老太太,看是怎么办法。”槐大奶奶答应。
桂夫人到介寿堂请安,回了昨日严宅送殓之事,随将方才槐家的话回了一遍。祝母大怒,说道:“桑奶子我早已知他不成个样儿,近来越变的使不得,竟敢打架撒泼。这样人还要留他在里面干什么!”查、槐两管家婆站在一边,老太太当面吩咐道:“立刻将桑奶子撵了出去,不许留在宅里!秀春、书带打架吵闹,全没规矩。一并发到浆洗处去洗衣服!查家的,到他两个箱子里搜检昨日不见的那两封银子。他各人自家的东西,不用管他,将职事丫头应分的衣服首饰全行留下。”查大奶奶答应,才要转身,芳芸赶忙叫住道:“大奶奶且慢去,我还有话要回老太太。”说着走到祝母面前,跪下说道:“要求老太太的恩典,这件事实在不与书带相干。他平素的为人,芳芸是深知道的。”紫箫亦赶着过来,跪下说道:“书带第一天调过去,当晚就要来求老太太,情愿仍调回他来。他说’将来必要闹事,为什么一个干净身子,要糟在那里’。彼时紫箫再三劝住,叫他’各样留心谨慎,等着将来慢慢的替你回老太太罢’。他才应允,尽心出力。昨日打架,实在是桑奶子的不是。若说那不见的银子,断不是他拿去故意赖秀春的。芳芸、紫箫可以力保。只求老太太开恩,留着在凝秀堂办事,免去搜检他的东西。”祝母尚未说话,桂夫人也忙说道:“书带自调过去之后,很勤谨小心,媳妇深知道那孩子办事得力。只有秀春近来被桑奶子引诱的不像个样儿,媳妇耳里颇有些儿风闻。因为老太太这一程子心里发烦,且忍着没有来回。就像前日晚上出去上饭转回来,我瞧着一个人在忠恕堂的西厢房里,慌慌张张跑出来,瞧见咱们赶着躲到黑处去。媳妇赶着差人过去瞧是谁,他们回来,是秀春在那里见外儿。我彼时就要将这件事来回老太太。刚进来,郑大姐姐要去,我送他出去,一个岔就打忘了。细想起来,原有毛玻所以书带不问别的,单找着他去问,自然他有个缘故。这会儿老太太将他拢共拢儿撵去洗衣服,倒委屈了这孩子。求老太太开个恩罢。”祝母叫芳芸、紫箫们起来,说道:“听你们说起来,这书带不但要留他,还该抬举他才是。
我竟不知道秀春这样不要脸,总是桑奶子那东西引诱的,断不可留他。”对着查家的道:“你就将他立刻撵了出去,有谁要来替他说情的,我给他一个没有味儿!秀春且撵到洗衣处,等着过几天,我再打发他出去。”芳芸、紫箫赶着谢过老太太。
查大奶奶们到了垂花门,领着几个后生妈儿到凝秀堂来,传了老太太的话。吩咐妈儿们,将秀姑娘的箱子搭到院里来,当面搜检。秀春急的神色皆变,央及查大奶奶道:“我情愿赔那二百两银子,只求大奶奶容个情儿,不用搜检罢。”兰生、如意、仙凤这一般姑娘深恨秀春做这样不要脸的事,带着众人丢脸。这会儿瞧见他这样神色,明摆着是他拿的,当着众人搜出来,像个什么样儿?倘若再搜出别的东西,马上就送了他的命。念着平日姐妹一场?救他一救罢。兰生们都一齐的央及查大奶奶道:“秀姑娘既愿意认赔,求大奶奶通个情儿,叫他拿出二百两银子来就完了。”查大奶奶道:“不是叫他赔。刚才老太太吩咐,叫搜检他的箱子,看有不见的原银没有,并不是昨日不见的银子硬派他偷去的。这会儿秀姑娘情愿赔二百银,明日叫老太太知道,咱们都有不是。他没有偷去,仔吗叫他赔呢?不过搜一搜有没有那两大封原银就是了。他的东西,老太太原不叫动。他只要留下职事姑娘应分的衣服首饰,这会儿咱们准他赔二百银,不是委屈他吗?倒不要耽搁工夫,让咱们瞧一瞧,好叫妈儿们替他搬到浆洗处去。老太太等着回话呢。”
秀春急不可解,说道:“总要求大奶奶准个情儿罢!”此刻,各堂的姑娘们都替秀春臊的无地自容。正在为难,丫头们道:“后院的东大奶奶来了。”只见秋瑞含笑进来。原来是兰生们见这件事下不来,赶着叫人叫请秋瑞来,给秀春解这一场大丑。
秋瑞进来对查大奶奶道:“且不用搜,我自然有个主意。”赶着去对李姨娘说了几句,又叫查大奶奶过去也说几句。查大奶奶点点头,走了开去。李姨娘叫秀春到一边去说了一会话,走过来吩咐众人:“都出去,等咱们关着院门,搜的没有影儿,再瞧他的箱子。”众人都说甚是。姑娘、嫂子、老妈们俱走了出来。
不多一会,里边开出院门说银子有了,不知是谁藏在炉炕里。查大奶奶道:“既有了原银,就不用瞧,只将职事姑娘衣服首饰留下,他的东西搬到浆洗处去罢。”众老妈答应着,七手八脚搬的好热闹。查大奶奶吩咐,伺候秀姑娘的丫头三子不用跟去,另候差派。这会儿秀春是羞惭满面,一个人跟着老妈儿们,低着头往厨房后身浆洗院里去了。那桑奶子已被槐大奶奶领着多少人,不由分说立刻撵他出去,交给门上查、槐两个人,叫他安置妥当,再来回老太太的话。
此时,书带已知芳芸、紫箫在老太太面前再三保举他,不然也几乎闹的同秀春一样。书带赶着到怡安堂,先给太太磕了头。桂夫人吩咐他些说话,折到承瑛堂去,正是查大奶奶回话出来。书带上去见老太太,磕了一会头。祝母道:“听见你很出力,诸事勤谨,照着这样下去,我自然还要抬举你。别说那样不要脸的东西。”书带连连答应,站起来走到芳芸、紫箫面前,眼泪汪汪的跪了下去。慌的芳芸们赶忙将他扶住,说道:“各人自爱就是了,老太太再没有不知人的好歹。”书带点头答应。
只见周婉贞进来,向着老太太们请个安。祝母问道:“你到老家住了几天?”婉贞答道:“住有十来天。因伤风发了几夜烧,不敢回来。知道金陵王姨太太们送新大奶奶来,又是郑姑娘恭喜,亲家太太上门,还有三老爷做斋念经,多少热闹事。我急着要回来,身上再不能退烧,头疼的什么似的。这两天才略么好些,挣扎着要回来。刚才在公馆门口经过,遇见玉大爷同两位新奶奶,一准要我下轿子同进去请安,谁知王姨太太、薛姑太太一见面就骇了一跳,说我是他家侄女儿凤姑娘出来显魂。还有这两位太太跟前的几个姑娘们,瞧着我出眼泪,真是丧气。我坐了一会,身子不舒服,先自回来歇息一天。不知老太太明儿到接引庵去不去?”梅姑太太应道:“不但老太太没有空儿不去,连咱们都不能去,你替我们在佛爷前多磕些头罢。”婉贞道:“老太太们不去,我也不去。我要过了十月,方可出门。”祝母们笑道:“这是为什么,好好的要过十月方可出门呢?”婉贞道:“那天在姥姥家里算命,那个先生说我九、十月间大不好,要过不去,说是要遭凶。若是避得过,将来很好。叫我这几个月千急别出门,总在家静坐着,包管无事。我姥姥再三说,叫我别到那儿去,避过这几个月,等到十月初四,去给姥姥做生日再出门。”老太太们笑道:“你听那瞎子的混话,你是个姑娘家,有什么遭凶呢?再别理他,不过两个月小心些儿就是了。”正在说笑,槐大奶奶进来回道:“梅姑老爷在介寿堂给老太太请安。”祝母笑道:“他逛烦了,又该回来歇息。”同着秋琴娘儿两个回到介寿堂去,海珠、秋瑞左右相扶。梅白在院门迎着,一同进了堂屋,随给老太太请安道恼。夫妻女儿见礼已毕,说道:“三兄弟那病原是好不了的,再不知他去的这样快。细想起来,与其不疼不痒的受罪,又不如早早儿丢开手,省了老太太早晚的牵挂。袁了凡说的好,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譬如一树鲜花,开落各随其便。且天地间事无全美。你老人家既富贵,又寿考。我常听见有人说道:‘能够像祝老太太的日子,叫我过一天就死也甘心。’这样说起来,你老人家是个活神仙,落得逍遥自在,寻个欢乐。儿孙们穷通寿夭,听其自然。你老人家何必还要出神仙眼泪呢?”祝母们不觉大笑,说道:“你这一套话,比八角鼓儿还说的开心。我这几天已丢开这一条儿,真个的,发什么烦呢?”秋琴道:“二哥哥连日辛苦劳乏,正望你来帮着照应,又别去游山看水的,找不着个影儿。三兄弟虽择了二十八发引,还没有定准,你见二哥自然知道。这十八是出殃,老太太同咱们在富春阁躲殃,请沈四姐姐们来听南词。承瑛堂的人,都躲在瓶花阁,二哥哥同你们躲在意园,随你去饮酒行令,全不管了。”香月笑道:“躲个什么劲儿?我从不信什么鬼儿怪儿的,那里有这些老谣?明日十八你们都躲开,让我一个人在承瑛堂坐着吃酒看书。等着有鬼来,我拿着几个叫你们瞧瞧。”祝母道:“罢呀,别的都可呆气,这件事断呆不得的。十八你简绝同二哥哥在园里去吃酒,横竖崇善堂的人前后都躲一个干净,也找不出一个人影儿。”梅告白辞出去,一路走着摇头笑道:“鬼是人做的,仔吗倒要躲他?”祝母们听他自言自语,甚觉可笑。
娘儿们商量一会给蝌二奶奶饯行的话,随将春燕调到凝秀堂,补秀春的缺,又将三多调了怡安堂。吩咐垂花门的家人媳妇们,以后姑娘们不许混自出去,务要严紧管束。因垂花门近来事繁,查、槐两人再分了上下班,不能照应,同桂夫人再三商酌,将周惠的媳妇、廖升的媳妇添派垂花门办事。绣花处派了杨华同金映两家媳妇兼管,他们的针黹做得干净。将文吉的媳妇调出来在怡安堂听事。老太太派定,周家的带了众人上来磕头,各人都去交代任事,姑娘、嫂子们彼此纷纷道喜,热闹了半日。
这几天,四位姨娘都预备三老爷出丧一切事务。陶姨娘屋里有各处来领银两费用,这处那处闹个不了。荆姨娘屋里催办一切素衣素裙,又兼着是七月半,各处寺庙年例香金、油米以及各义冢施食、焰口费用,还带着这个要支工钱,那个要借月钱,不断的是人,无休无已。李姨娘屋里自从给老太太做寿日起,接着三老爷的丧事,这些酒席、点心都算不了的帐,发不尽的钱,又添买各色海味、小菜,买办应用什物。朱姨娘那儿赶办各处素色铺垫,素灯素彩以及连日亲友家庆吊礼文,又添办点心、果盒。这四处的姑娘们,真一刻也不能歇手。怡安堂的甬道上同两廊下,往来不绝,都是办事之人。梦玉、九如、汝湘至半夜回来,说王三舅母们改日来宅之话。一宵无事。
第二日,正是七月十五。祝筠一早起来候众人上来请过早安,伺候老太太到六如阁拈香,又到致远堂宗祠内祀祖。诸事完毕,祝母回到介寿堂。垂花门的查、槐、周、寥四个管家婆,率领着众家媳妇、姑娘们给老太太、姑太太、两位太太、各位奶奶、小姐、姨娘道十五的喜。众人正散了出来,只见祝筠拿着一封书子到介寿堂,见老太太说:“大哥哥有差来,书上说桂老三一准十六起身。倒是贾亲家作伐,将蟾珠定给三兄弟做媳妇,已经下定做了换门亲。”老太太笑道:“这倒是件奇事,又省了松大哥哥的这封书子。明儿他的家人转去,你将这件事通知他,也叫他放心欢喜。贾大姐姐不知二十起身是准不准?”
祝筠道:“信上说,荣府贾大姐已经搬行李上船,准于二十动身,万无更改。倒是大哥哥接着老三的信儿,狠狠悲苦了几天,又添出些病症,大嫂子十分着急,这怎么好呢?我打谅着过了老三的事,要进京去瞧瞧。若是可以动得,就放大胆子下船回来,到家养病还有个照应。这传书可信,到底不是个事。”
祝筠一面说着,将书子递与海珠,念给老太太听。姑太太们都道:“真个大哥哥来家倒有个照应。这离的远了,倒叫人时刻惦记。”老太太眼泪纷纷,点头叹息,说道:“我前世不知造下些什么孽,叫我老年来见这些悲苦!”祝筠同姑太太们都说道:“这是各人的寿数,勉强不来。求老太太诸事不用放在心上。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老人家落得怡养暮年,以娱老景,何必为儿女们动这样悲苦?”众人苦劝一会,祝母道:“你们今日都有事,出门且去应酬一日,晚上回来写书子,叫你大哥哥带着病儿回来罢,等我瞧着也好放心。过这几天,将东宅里给他收拾妥当。安和堂关的长远,咱们先派些人过去住着,别冷了屋子。薛姑太太的蝌哥儿,他同二奶奶一准明日起身,我也再三留他不祝王三姨妈说,孩子们做官心切,让他去罢。况且限期已紧,不能耽搁,我想不便强留。明日一早,将程仪礼物先行送去,就请蝌二哥过来,在这儿饯行上船。王三太太们,我都说明,搬到咱们富春阁,住到贾大姐姐们来了才许回去。他们俱已应允。叫垂花门差人知会几家至亲太太们,明天到我这儿,给薛二奶奶公饯罢。”祝筠同桂夫人答应,一齐退出,各去应酬办事。祝母领着海珠、芳芸们祠堂拜祖。晚上是十二众戒僧施食焰口,各处烧包化纸,好个热闹中元鬼节。
次日一早,桂夫人将应送的一切礼物先行送去。薛蝌夫妻不敢辞长者之赐,全行拜领。赶着将应带去之衣箱、行李物件俱发上船去。祝府差人请过数次,沈夫人、薛姑太太领着薛蝌夫妻来到祝府。郑姑太太们早已等候,彼此相见,请安问好,祝母十分欢乐。连日石夫人调养强健,因想着腹中骨血要紧,不敢违老太太之命,将悲苦心肠且丢在一边,同众姐妹们照常说笑,祝母甚觉安慰。今日给蝌二奶奶饯行,又是接着定蟾珠的喜信,还兼着郑、顾、梅三姐妹结亲家,给魁儿定亲,将祝母乐的笑不绝口。
早饭之后,都往天香阁赏新桂。此时正是孟秋时节,天气爽朗。祝母们各谈些家常事务,蝌二奶奶娘儿们未免有分离之感,依依不舍的再三叮嘱。沈夫人道:“二奶奶,你只管放心,不用惦着你家太太。虽是儿子媳妇不在跟前,你是瞧见的,咱们姑嫂就同手足姐妹一样,再受不着一点儿委屈。这会儿又得了你梦玉兄弟,也同亲生儿子不差什么,这儿老太太又疼顾的什么似的。接着是大姨妈回来,宝姑娘母女重逢,还添了个月姑娘的女儿,你想想,太太还怕无人照应吗?只要你夫妻和顺,二哥儿的官声卓越,给父亲争气,这就是孝顺好儿子。像这会儿,你两个哥哥嫂子何曾在我跟前?咱们这些人家子弟,守着父母终老的也就很少。”薛二奶奶连声答应。梅姑太太道:“让他到海棠院去同众位姐妹们叙谈一会,咱们也就上席。他有小孩子的,让他们早些儿上船罢。”薛姑太太道:“大妹妹说的不错。既蒙老太太同姨妈、姑娘们给他饯行,赏他酒饭,就让他们摆在海棠院罢。”桂夫人道:“这很使得,兄弟、妹妹们都一堆儿的热闹。”薛二奶奶离了天香阁,出如是园,见各家跟来的嫂子们多半在值宿房里叙谈说笑。刚走到瓶花阁院门,修云、汝湘、九如笑道:“在这儿迎接大驾,叫咱们站在影壁前等这一大会。”邢岫烟道:“候太太们说完话才得下来,倒要妹妹们劳驾。”姐妹四个一同来到海棠院。梦玉、梅春、海珠、掌珠、秋瑞、芳芸、紫箫就安席、让坐、送酒。姐妹弟兄共坐两席。因相聚亲密,眼见就要分离,甚觉难舍。邢岫烟道:“当年我在荣府大姨妈家,宝兄弟同众姐妹、姑娘们也很说得上来。就是宝兄弟同林姑娘常要害病,令人讨嫌。自从我嫁到薛家,跟着太太,离了荣府已是多年。今年与玉兄弟、众姐妹相逢,就像遇着当年姐妹一样,连相貌大概相同。这秋瑞妹妹,咱们更有一段前生缘分,一见面就很亲热。”秋瑞笑道:“我也说不出这缘故,自然前世有些道理。”姐妹们畅谈无已,见红绶进来说道:“太太见天色将晚,叫二奶奶带着太阳光儿上船吧。二爷进来磕头拜别呢。”邢岫烟不敢耽搁,同弟兄姐妹依依难舍,哭拜一回。掌珠不出房门,梦玉姐妹同至富春阁,祝母们正同蝌二爷说话,邢岫烟走上去同着夫妻拜别。
祝母见他们要去,甚觉不舍。薛姑太太母子、婆媳分外伤感,彼此哭的难祝祝母同众位太太送到垂花门口,命梦玉、梅春姐妹送上船去。赴任之事、祝母、薛姑太太有伤离之感,留下众位太太相陪欢笑。
住过十七,到十八早是躲殃日期。石夫人跟着老太太在沈夫人富春阁,芳芸、紫箫俱往海棠院,丫头、嫂子各人住开。
承瑛堂设了三老爷坐位,摆上供席,卧房内外地下筛上细灰,香烛、酒饭预备守夜。怡安堂添派丫头、媳妇们看管守夜。各处院门、房门俱挂镜子、弓箭、腰刀、宝剑,窗前檐下都是红彩朱符。到上灯以后,介寿堂、承瑛堂静悄悄的,并无一点声响。祝母在富春阁听说南词;梦玉、修云、梅春同姐妹们都在海棠院;四位姨娘邀些执事姑娘,在集瑞堂饮酒作乐;祝筠、梅香月、鞠冷斋请了本宅的清客师爷,都在意园吃酒热闹。
梅香月吃到半夜,酒酣兴发。因想着要去瞧鬼,三不知的溜出园来。此时到处都是关门闭户,甚觉可笑。独是一人走到崇善堂,静悄悄并无声响。灵前点着一对白烛,结着两个大烛花,昏光摇曳。随将烛花剪去,看那桌上供的酒席丝毫未动,因对着祝露的影像笑道:“我知道,三兄弟一人饮酒寂寞,特来奉陪,畅饮三杯。生死虽是异路,亲谊原是相同。虽人鬼相见何妨?”说着,将供的酒杯举在祝露嘴边,敬了一会,放下杯子刚要让菜,只见两只烛花忽然一缩,绿阴阴的光亮只有豆儿来大,觉得身上寒毛一齐竖起来,笑道:“三兄弟来了,我正在这里等你。”道言未了,烛光忽然大亮,四处一看,并无影响。瞧见那孝幔倒像有人扯着乱动。定睛细看,依然如故。
正在思想,忽然孝幔里像是东西炸开的一响,其声甚大。不由的唬了一跳,仗着胆子将灵前烛台拿了一只,走到幔边,刚揭起半幅,迎面一阵冷风直吹入骨,接连两个寒噤,口中一晃,将一只蜡烛吹灭,竟掌不祝那周身寒毛又俱直竖。桌上的那烛光又阴了下去,赶着过去将手中这烛对上,刚才点着,只见挂的那幅影像乱响乱动起来,很像有人拿手在上面擦的响。不觉身上又起了一个寒噤,忙问道:“三兄弟回来了吗?”连问两声,并无答应,很觉有些胆寒。那两只烛光不住忽明忽灭,耳边隐隐的听见叹了两口气,其声又轻又冷,不像人声。想道:“必是我阳光在此,阻住他不能来去也未可定。谁知人鬼果然各别,要见个面儿,也就费事。”对着影作了一个揖,说道:“三兄弟,我在此叫你不安,我去,让你出来逛逛。我刚才一团高兴,被你骇的酒已全醒。”折转身走出灵前,看见厅上远远站着一个大黑影子,有一丈多高,屹然不动。放大胆赶着去瞧,又寂然不见。再回过头来,见灵前站着两个人,看不出面貌,孝幔边像是祝露站着,只是烛光昏暗看不真切。忽然一阵冷风,吹的寒毛直竖。见祝露坐在上面举杯饮酒,有两人站在桌前,在菜碗上就着大吃的热闹。忽然慌慌张张转眼不见,有阵冷风一直扑了出去,烛光复然大亮,想鬼已去。听见台阶下,“咕咚咚”两声甚大,像是跌倒两人。
此时十八,正是月明如昼,走出厅前,望见阶下躺着两个人,走下台阶弯身细看,不知是人是鬼。四面并无人声,只得找到门上,看见门房里灯烛辉煌,都在饮酒谈笑。梅香月隔窗叫唤,里面众人听是姑老爷声音,一齐出来问道:“怎么姑老爷不叫个人跟着?”梅香月道:“且慢些说别的,你们快去瞧,崇善堂院子躺着两个不知是人是鬼。”众人吃了一大惊,赶忙点上灯笼,一大阵跟着姑老爷来到崇善堂阶下,只见直挺挺躺着两人。拿灯笼照他脸上,都擦着黑煤,身上装束是个做贼的打扮。查本道:“这两个是贼无疑,一定来偷东西,叫三老爷拿住着了。”梅香月点头说:“一丝不错。你们去请了老爷来瞧。”跟班的答应,飞跑去请老爷。
不一会,祝筠、鞠冷斋同着一阵出来问道:“你半天在那里?叫我们好找。”梅香月笑着,将方才到这里所见一切,直说到这两个跌倒之事。众人听了大惊,祝筠吩咐先将姜汤灌醒,再捆他起来。众人答应,立刻取姜汤将两人灌醒。瞧见老爷们都在面前,那两个跪在地下不住磕头,只求开恩。祝筠听两个人声音很熟,吩咐将他们捆起来。众人一齐答应。那两个人越发着急,尽着磕头,口里只说小的该死。周惠们不由分说,竟将两人捆祝祝筠就派人管着,明日一早送官。说毕,同着梅香月们回到意园,重新又吃起酒来,整整热闹了一夜。
不觉金乌东上,玉兔西沉。老爷们在园里梳洗已毕,用过点心,走出园来,瞧那两个贼到底是谁。此时崇善堂同承瑛堂两处正放过鞭炮,打扫完结,众家人里外忙做一堆。祝筠来到崇善堂院子里,看那两人都是黑衫黑裤,鞋袜都是黑的,脸上探着锅煤,见老爷只是磕头。祝筠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跑到这里,偷了些什么?”两人一齐答应道:“小的们原想偷点东西,刚到这里就遇见三老爷出来,将小的们每人打个嘴巴。小的们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只求老爷开恩。”祝筠叫人将他两个脸上锅煤洗掉些,瞧瞧是谁。跟班的忙取些水来,给他们擦去黑煤,才知道一个是桑进良,一个是打更的老陶。祝筠越发动气,立刻差人备了名帖,将他两个送到县里去究治。这些二爷们没有一个不恨桑进良,好容易他今日做出这丢人的事来,谁肯容情?马上拿着老爷的帖子,竟往县里一送。那县太爷将他两个拿去问了缘故,每人重责三十板,发交地保管束。祝府里内内外外都知道桑进良同打更的做贼,被三老爷显灵将他拿住,一个个大为惊异。梅香月又将昨晚亲见那些光景说的人人害怕。老太太们没有不赞祝露灵爽,连日给三老爷做经事,超度他早生人世。
且慢表祝府之事。且说王夫人因祝太太来请,说到了家信请去说话。以此十六一早起来用过点心之后,就叫宝钗、珍珠分路去找补辞行;珠大奶奶、友姑娘专管收人家的送行礼物;琏二奶奶、月姑娘、巧姑娘照应分送给人的一切什物东西;又请蓉大奶奶过来也帮着照应料理。王夫人吩咐明白,然后出去上车,刚要出大门,只见两个人急忙进来,赶到车边一齐跪下请安。王夫人瞧见两个人,满心欢喜。要知来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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