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五十回 負心郎空撰芙蓉誄 薄命女虛賡荇菜詩      李涵秋 Li Hanqiu

  晉芳因一時氣憤,在局裏住了幾天,其實他何嘗因為這一點點小事,便同小翠子認真。不過既負氣出來,一時也不好意思徑自回去。客窗睡了兩夜,已是覺得不能耐此岑寂。這一天忽然朱二小姐命人來請他回公館,十分高興,便趕緊將局裏公事草草完結,日色甫落,早乘着轎子飛也似望公館裏走。坐在轎裏時辰,便暗自打算,下了轎還是先到朱二小姐那裏,還是一徑去看一看小翠子。後來拿定主意,怕小翠子這幾天為他氣苦,還是趕緊去安慰她為是。於是到傢之後,更不遲緩,便匆匆直望小翠子那一進屋裏去。正走之間,猛見裏面衝出一個人來,倉皇失措,直嚮晉芳肩旁,飛也似的插過去。晉芳吃了一嚇,喝問是誰?小翠子正坐在房裏,聽見晉芳聲音,心中喜了一喜,正待轉迎出去,轉念一想,又恐怕失了自己身分,轉使晉芳瞧不起我。重又立着不動。此時晉芳早掀簾而進,一眼瞧見小翠子,低着頭含羞不語,心裏十分疑惑,便冷笑問道:“適纔是誰在你房裏?”
  小翠子今日見晉芳肯走回來,芳心中正是歡喜無限,忽然又見他問出這一句不倫不類的話,不禁又有些生氣,還衹當晉芳依然記着上次雲麟的事,拿這話來奚落她。頓時又羞又急,一句話也回答不出,轉盈盈的落下淚來。晉芳越發生疑,便下簾子,重轉回身,望朱二小姐那裏走,朱二小姐將晉芳迎入房裏。更不提起前事。轉拿閑話同晉芳攀談,晉芳衹是悶悶不樂,坐了好一會,更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望着朱二小姐道:“我是見鬼麽?怎麽真有個男子打從翠姨屋裏跑出來,纍我吃了一嚇。我雖然在黑暗裏看不明白,然而那聲容態度,便活活是林師爺,你看可奇不奇?”
  朱二小姐笑道:“呸,一個人是再不能存心,你上次因為我提過這件事,你所以處處便都想到那搭兒上去。其實我打聽出來,一共沒有這件影兒,我到反覺對不住翠姨。你這幾日在局裏,我到安慰她好幾次,叫她一心一意伺候你。我們大傢衹要伺候你好了,以外一萬件事都不用管。我勸你也可憐些翠姨罷。他一個沒親沒眷的人,從小兒便被人拐出來,難得遇見了你,算她的福氣。你再把氣給她受,她不是真算苦了。我還有一說,保不定你適纔所見,不是別的爺們,偷偷在裏面,同婆子們打混,見了你,嚇得沒命奔出來,也是意中之事。不癡不聾,不做阿傢翁。一傢子人生了心,到反不好。”
  晉芳聽朱二小姐一番話,不禁點頭佩服。也笑起來說:“疑心生暗鬼,這話一點不錯。若是你上次沒有這話,我轉疑惑不到姓林的。罷罷,難得你們大傢都和睦起來,我便歡喜不荊”說着又同朱二小姐談了些傢常,便命人預備晚膳在朱二小姐房裏對酌。微醺之後,見朱二小姐身穿水灰摹本的棉襖,大腳褲子底下剛露着兩瓣又瘦又小的金蓮。剛自吃了兩杯酒,粉臉之中,轉露出一痕春色,正是徐娘半老,豐韻猶存,不禁微微含笑,要在朱二小姐房中下榻。纔將這意思告訴朱二小姐,朱二小姐早放下臉來說:“這如何使得。我巴巴將你請得回來,原來是想着你在我這裏歇宿的,可不被奴婢們看輕了我。你上次是同翠姨淘氣走的,還不趁今夜快快去安慰她一番。一個女人們的癡心,她不疑惑你賴在我這裏。還要駡我不體貼人情呢。好惺惺勿作態。去罷去罷。”說着,帶推帶搡,將個晉芳送出房外,急抽回身子,撲的將房門關了,引得僕婦們都笑起來。晉芳便趁着酒興,仍然踱到小翠子房裏來。小翠子先前見晉芳摔簾出去,自傢已是哭得淚人一般,衹猜不出晉芳為甚緣故,近來忽然同她百般凌折。晉芳走後,便有僕婦們告訴她說:“老爺在朱太太房裏有談有笑。”
  小翠子心上已有些明白。不禁嘆了一口氣,暗想我當初到了湖北,本是勸着他將你們趕緊接出來,原來怕你妒嫉我同老爺在一處。你今日到了湖北,轉饒不過我。不知在老爺面前說了我些甚麽話?但是我一個人自己相信得過。料你便拿話誣栽我,終損不了我的清白。想到此處,衹管對着一面菱花鏡子呆呆的發愣。僕婦們將晚飯開出來,她也不吃。一直挨到起更時分,卸了妝飾,無情無緒的,正要安睡,不料晉芳會重走得來。她一眼見了晉芳,不禁又要哭。衹得背轉身望着帳子默坐。晉芳適纔被朱二小姐一頓勸解,果然將前事拋撇得幹淨。又見小翠子含羞帶淚,好似一枝帶雨芙蓉,令人心惻,衹是當着僕婦們,又不好意思低聲下氣去安慰他,也衹嚮小翠子妝臺邊一張椅子坐下,一言不發。房裏僕婦替他們將衾枕安置好了,大傢也就退出去,悄悄將房門也拉上了。此處晉芳纔站起身子,走到小翠子椅後,故意冷笑道:“好呀,你還同我賭氣呢,還不快些睡了,想是要守這冷清清的長府,你耐得住,我還耐不住呢。”
  小翠子聽他說話,也不答應,衹咕站起來,將身邊一個銀爐,又添了一把芸香,輕輕放入被裏,在被上撲了一撲說:“請睡。”說時,那聲氣已經哽咽,眼眶裏已盈盈要流下淚來,忙把臉掉轉去。晉芳笑了一笑。也解了衣服,先自上床擁衾而坐。便道:“有茶沒有?遞一杯來漱口也好。”
  小翠也不言語,轉身便在茶箱裏,倒了一杯茶,送到床上。晉芳纔接到手,她又跑過來,依然坐在椅上。晉芳將一杯茶慢慢吃完。見小翠子衹不攏這床邊,又冷笑道:“我且問你,想是再不上這床睡覺了。你果然從今以後再不上這床睡覺,我纔佩服你。……”
  小翠子一聲也不開口。晉芳沒法,又笑道:“你不睡覺也罷,你須替我將這茶杯拿過去。”小翠子輕移蓮步,便走上來拿茶杯,晉芳卻不把茶杯給他,順手將她玉腕握緊,嚮懷裏一扯。已輕輕將小翠子按倒在床上,小翠子依然想坐起來,晉芳笑道:“好了,是誰得罪了你?你給這臉嘴給看我。”一面說,一面便替她鬆解鈕扣。小翠子仍是一言不發。晉芳將小翠子擁入被裏,一隻手勾住她的粉頸,一隻手便替她擦眼淚。笑道:“你近來很是同我鬧意見。難不成我同你的緣法滿了。小翠子用手擋着晉芳的手,良久纔掙出一句來說:“茶杯呢?擱在這床上也不是事,讓我替你拿下去。”
  晉芳笑道:“罷罷,怪冷的,凍着不好,讓我將茶杯拿嚮裏邊來。說着就將茶杯嚮床裏一擱。不擱猶可,誰知這一擱,衹聽見叮一聲,像碰在一件銅器上。晉芳便順手將那件東西拈過來一望,原來是個白銅洋煙盒兒。晉芳知道小翠子不吃洋煙,便問道:“那裏來的這勞什子?”
  小翠子也不知道,便衹管掙着眼癡呆呆的望。晉芳輕輕將那盒子一捏,盒蓋子自然開放,燈光之下,仔細一看原來蓋子反面還嵌着一張小照,那小照不是別人,就是朱二小姐說的與小翠子結拜姊妹那位親親滴滴的幹哥子林雨生。此時晉芳不由氣衝牛鬥,順手便在小翠子嘴巴上劈劈拍拍打了好幾下,打得小翠子半邊臉紅腫起來。駡道:“賤人做得好事,賤人做得好事。”說着披了衣服直跳下床,將洋煙盒子望懷裏一塞,更不怠慢開了房門,兀自回頭嚮小翠子駡道:“停一會再同你這賤人講話。”說畢大踏步走了。小翠子此時被晉芳打得非常辣痛,轉一滴眼淚也沒有,坐起身理了理頭髮,不由呆了半晌,暗想:這不是活活見鬼了,分明那洋煙盒子內有林師爺的小照,怎生會弄到我這床上來。也不怪他生氣,衹是我呢,想到此處,那一副冤沉海底的眼淚,早不禁排山倒海的傾瀉出來。其時僕婦們住在外房,雖然聽見裏面有些吵鬧的聲息,天寒夜冷,也不來管這些閑事,轉把頭嚮裏縮一縮。且說晉芳出了房門,更不嚮別處去,直望朱二小姐房裏走來。誰知朱二小姐更不曾睡,早秉着銀燈,滿面春風,含笑相迎。晉芳滿面怒色,禿的一聲,將個洋煙盒子摜在桌上。朱二小姐假意拾在手中看了一看,說這是打那裏來的?晉芳氣衝衝將適纔的事說了一遍。朱二小姐驚道:“阿呀,她當真做出這事,你到不用氣壞了身子,一個做姨奶奶的,幾曾見有個好人,這是他們分內之時,若不如此也不成個姨奶奶了。”
  晉芳急道:“我此時氣得方寸已亂,你是很有見解,你看該怎生處治這賤人?”朱二小姐笑道:“這也不難,要她死呢,便賞給她一根繩子。若是饒她活命,她打從那裏來,還打發她從那裏去,留在身邊終是禍胎。但是要斬斬决决,怕你明天看見她又心軟起來,那就難了。”晉芳恨道:“我要不是怕鬧得傢裏大小皆知,我適纔便活活打死她。你不信揉揉我的肚皮,我已是氣得脹破,我再沒有志氣,我也不至再護惜她。”說着又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這賤人自幼兒便不好,若是正經,她到不先偷上我了。”
  朱二小姐見晉芳真個氣得臉皮雪白,心下也十分憐惜,便帶笑帶勸,將晉芳催得上床,自己也就陪他睡下。晉芳翻身打滾,再也睡不沉重,一直挨至四更時分,真是辛苦已極,纔慢慢睡着,便因為想到小翠子幼時纔合上眼,便依稀仿佛是在箍桶店裏初次會見小翠子,同她十分親熱,光景宛然。坐在自己腿上,抱着自己頸項,喁喁私語,說要同她割了肚腹,聯合在一處的話。晉芳此時已不記得適纔淘氣的事。見小翠子兩頰紅紅兒的嬌豔非常,又驚又愛,自己便百般同她盟山誓海,那一雙手便滑溜溜在她上身下身撫摩不已。正在迷迷離離之際,好像門外又閃進一個人來,晉芳還疑惑是小翠子的母親,吃了一嚇,再一細看,原來還是小翠子。望着自己一笑說:“晉芳晉芳,我別過你了,你今生再休想會見我罷。”說畢,容顔慘淡,掉頭便走。晉芳此時又觸起卜書貞太太將小翠子從鎮江帶到揚州來的時候,第一夜同小翠子睡覺,夢中夢見小翠子投繯自縊。當時吃了一驚,便被朱二小姐房裏小善子跑來說朱二小姐分娩的事,驚得一身冷汗,再一細看,原來懷裏抱的是朱二小姐。見朱二小姐沉沉睡着,自傢不由鼻管一酸,忽然將小翠子同自己平是恩愛,一齊都兜攬到心上。懊悔適纔不該叫她過於受氣,越想越悔,恨不得披衣起來,趕到小翠子房裏安慰他一番。又怕被朱二小姐恥笑,衹得勉強忍住,忍了一會,更覺得無窮煩躁。將個頭伸出被外望了一望,見紗帳上已微微透入曙光,知道天色亮了,兀的坐起身來。朱二小姐從夢裏驚醒說:“這時候還早得很呢,你忙着起來做甚麽?你難道怕她溜跑了?等一會再去擺布她也不遲。”
  晉芳聽朱二小姐這些話,更不快活,越發起身下床。朱二小姐沒法,打算替他喚醒僕婦們預備盥洗面水。晉芳忙攔着說:“不要不要,我此時很覺得有些不舒服,打算起來走走。你也不必忙着起身,我過一會還要來睡。”
  朱二小姐便也不阻攔他。晉芳跳下了床,也不顧寒冷,開了房門,便一直望小翠子那裏走。越走覺得腳下越走不動,衹管一陣一陣的傷心起來。纔走進小翠子房門,忍不住用着他平時呼喚小翠子的聲音說:“翠兒翠兒。”喚了兩聲,不見小翠子答應,陡覺遍身毛發森聳,恨不得放聲大哭。便使勁將房門推開,一眼便見小翠子用一方長手帕,伶伶俐俐縊殺在床柱子上。並無甚麽惡狀,衹是杏眼微低,再也不流盼她的親親滴滴丈夫。奇怪晉芳此時就像料定她必要如此一般,並不驚奇詫怪。這一縷酸淚,忍不住放聲大哭。也不叫喚別人,飛也上前雙手替她將繩子解下,抱至床上,早已冷透冰膚,啼殘冤魄。晉芳一霎時萬箭攢心,便臉對臉昏暈過去。此時僕婦們分明聽見晉芳哭聲,大傢纔驚慌起來,跑入房裏一看,嚇得抱頭鼠竄,忙忙嚮三姑娘那裏報信。一霎時,卜氏也知道了,闔宅上下鬧得沸反盈天。三姑娘母女先將晉芳勸慰了一番,晉芳衹是哽咽飲泣,一言不發。三姑娘問他為甚麽忽然出此岔子,晉芳也不開口。且說朱二小姐猛然得了消息,也覺得良心上過不去,頓時吃了一嚇,旋又放沉了臉說:“這有甚麽打緊,一個姨娘們尋死覓活,是往往有的,花幾個錢替她殯殮起來,就完了。”於是緩緩梳洗畢後,纔扶着小善子,也到小翠子房裏來。見卜氏也坐在裏面,便走上前請叫了一聲。卜氏嚮朱二小姐說道:“美子的娘,你看奇怪不奇怪,怎麽好好一個孩子,兀的短見起來,大約是這屋裏不幹淨,遇着鬼求替去了,也未可知。事過之後,還該喚幾個下馬香火來打掃打掃。”
  朱二小姐剛要回答,忽見晉芳平地跳起來,望着小翠子死屍哭說道:“翠兒,你在世是最聰明不過的,你若果然有此事,你便將眼睛閉起來。若是別人誣衊了你,你顯點靈聖,我一定替你報仇。”說畢,便呆呆的望着小翠子,見小翠子依然粉頸低垂,毫不露別的形狀。晉芳不禁又頓腳大哭起來。朱二小姐此刻明知晉芳語中有刺,卻也不便認他的話,衹是未免臉上訕訕的嫣然一笑。她也不去勸慰晉芳,坐了一會,依然走回房裏去了。此處晉芳見朱二小姐已走,便一五一十含悲帶咽的將昨晚的情事說了一遍。三姑娘長長嘆了一聲,正要開言,早見卜氏說起話來。卜氏冷笑道:“原來這孩子果然變壞了。一個女人傢,如何不尷不尬同師爺們拜起兄妹來,照這樣說,死了也不冤枉。到替你除得後患,你也不用過於傷心,為一個小老婆哭壞了身體,也被人傢笑話。我呢不能在此久坐,我的大媳婦幫着你丈夫將這孩子收了罷。到是一層,下次像這些女人,少要弄進門來傷風敗俗。”卜氏嘮嘮叨叨說了一遍,扶着丫頭也走了。
  晉芳見他母親已走,又哭道:“你看你看,他們都如此說,我這顆心也不得明白,我總算相信她斷不會做出這等事。”三姑娘本來同小翠子也還親愛,今日見她如此結局,已經哭了一場,分明知道其中事有暖昧,因為卜氏在此,也不好說甚麽。卜氏走後,不禁望着晉芳道:“你此刻明白已是遲了。昨夜便算你看破形跡,你若來同我商議,保不定我能替你們排解開了,為甚事在那裏聽的讒言,轉又鬧到那裏去。這不是雪上加霜,那裏還會有一句好話兒給你聽見嗎。你也要想想,她愛姓林的那一件,還是人品生得好,還是希圖他的銀錢?我雖然不知道你同翠姨的恩愛如何,然而我每每冷眼看她,她待你的恩情,到卻是死心塌地。做女人的惟最怕人誣栽她這些醜事,你叫她不死做甚麽。況且我還有一句明白透亮的話,若果然翠姨是個淫婦,她必不肯死。她這一死,表明她的心跡,就可以相信得翠姨的玉潔冰清,衹是可憐她已是死了,便算表明心跡,又有何用。”
  晉芳聽三姑娘這一番話,又槌胸頓足抱着小翠子哭起來。淑儀一面勸她父親,一面望她母親說道:“父親盡哭,也不是件事。母親還該傳話出去,叫人去預備衣衾棺槨。衹是要吩付他們,在外面就說翠姨是病死的,不要說出別的閑話。衹是外面的事交給誰去料理呢?難道還去用這姓林的不成?”晉芳含淚說道:“不可不可,這姓林的是再用不得,好兒子,你替我去拜托你雲哥哥,一切請他幫着辦罷。”淑儀望她母親笑了一笑說:“父親真是氣苦了,怎麽叫我親自去拜托雲哥哥。”三姑娘也是一笑,便吩付自傢一個僕婦說:“你們替我將雲少爺請得進來,說翠姨死了,他想是已經知道,說我有事煩着他。”
  僕婦點了點頭匆匆而去。且說雲麟清晨早起,已得了裏面消息,說翠姨尋了死,是因為老爺責備她做出不端的事,羞憤自縊。雲麟一聽,還疑惑因為日前之事,不覺又驚又痛,忙忙洗盥完畢,衹管在房裏顛倒價走,心裏十分難受。思量進去窺探窺探,又怕姨父嗔怪他。暗念一個如花似玉的翠姨,不多幾天,還見她裊裊婷婷有談有笑,如今是頓時委化了,可見得世上沒有可戀的事,衹是我要想到她屍前去拜一拜,總不能夠,覺得心上有些過意不去。正在思量,忽的小穩子從外面拿進一封信來,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紙包兒,是打從郵政局送來的。一封寫着自己名字,那個小包又是寄給他姨父的。忙將自己那封信拆開一看,見是他姐夫田福恩的手筆,白字連篇。是替他母親秦氏寫的,書中大旨,是說已替他同柳府訂下親事,準於明年正月十七日入贅到他嶽傢。命他早早回傢完結姻事。雲麟拿着信不禁呆了半晌,足足一個時辰開不出口。穩子見他如此,也是望着發怔。衹見雲麟良久良久,纔失聲說道:“阿呀已同柳傢結了親了,……已同柳傢結了親了。儀妹妹怎麽說呢?”
  想到此恨煞母親不能體貼他的意思,不來同姨娘這裏求婚,不知不覺,轉同柳傢將婚約訂成了,也不管人情願不情願。……嗤的一聲,將一封信撕成兩半,又將兩半撕成四片。接二連三,把一封信撕得粉碎,又摜在地上,用腳踏了幾踏。穩子笑道:“少爺這封信,究竟是誰寄給少爺的?怎麽少爺同他這樣生氣?”雲麟怒道:“管他呢,死了人了!”穩子笑道:“不錯呀,是死了人了,但是與那信又有甚麽相幹?這裏還有一小包兒呢!裏面軟軟的不像是紙。少爺一發打開來看看,若不尷尬,趁勢踏碎了他也好。”
  雲麟果然被他提起,又輕輕將那小包兒取入手中,仔細一望,衹見上面贅了好幾個字,是揚州華寄雲麟暗想到不曾聽見姨父有甚麽姓華的親友,看他這信面上又不曾標明了姨父名字,衹寫着武昌省城三道街伍公館查收,我替他打開來看一看罷。又想不好不好,揣着這裏面好像似汗巾手帕等件,難保不是姨父意中人寄給他的。我拆開來不打緊,反叫姨父面子難下。雲麟正在躊躇不决,先前三姑娘差來的那個僕婦,早走至房裏將三姑娘分付的話,一一告訴了。雲麟更不怠慢,便將那個小包兒一齊拿入後面來。走到小翠子那進屋裏,早見傢人們將他房門上落紅門簾扯在地上,床上帳子已經揭去,綉褥之上已挺着一個不言不語的翠姨。雲麟含着一胞眼淚,不由走至床前行了禮,回頭見三姑娘同淑儀都在一處,衹不見朱二小姐。晉芳見雲麟進來,不禁牽着雲麟的手,重又放聲大哭。雲麟且勸且將那個小包兒遞上去,說:“這是今早打從郵政局寄來,像是寄給姨父的。姨甥不敢擅動,請姨父開來望一望。”
  晉芳纔住了哭,將那小包兒接入手中試了一試說:“這是甚麽東西呢?這姓華的我又不知道他是誰?”說罷,便遞在淑儀手裏說:“儀兒,你替我用剪子將這綫口絞開來罷。”淑儀依言,將那紙包打開,原來是一幅猩紅洋縐,順手嚮地上一抖,足足有二丈來長三姑娘道:“這是那裏來的,要這極長紅洋縐有何用處?”晉芳此時望着這洋縐呆了一呆,驚道:“這匹洋縐我是打那裏見過的。儀兒,你看裏面可有信函沒有?”
  淑儀再使勁一抖,果然那洋縐裏又飄出一張字帖來。晉芳忙奪來一看,其中大略說是四年前曾經到一處荒僻村莊,遇着一個女子,托我將此小包兒寄給尊處耽延至今,甚為惶恐。今聞此女業已璧返,則此包自合珠還雲雲。下面註的名姓卻是華登雲三字。晉芳閱過,不由捧着這幅洋縐,又走到小翠子屍前說:“翠兒翠兒,你在先曾經日夜思量此事,方怪這替你寄信的人十分荒唐,誰知今日不先不後,巧巧當你拋棄軀殼之時,將此物打從遠道寄來,物在人亡,叫我怎得不傷心呢!”說畢,又放聲大哭。此時雲麟同淑儀都不甚解得此事,惟有三姑娘略為清楚,也覺得這寄信的人十分奇怪,不禁點頭垂淚,一面便同雲麟商議,分派着衆傢人七手八腳,替小翠子打疊身後之事。臨入殮時,晉芳便用這幅大紅洋縐,親手將小翠子冰肌裹好,便算他一幅錦衾,自此晉芳悲痛自不待言,不到幾天,便將林雨生同小穩子辭退。林雨生雖然明白地不敢嚮伍晉芳公館出入,然而暗中仍自做了朱二小姐一個內管傢。小人的心腸,便將這件事情挾製着朱二小姐。朱二小姐不但按月發給他三十千文,而且凡有需索,無不應命。
  後來這風聲漸漸傳播入三姑娘耳朵裏,三姑娘又驚又氣,覺得朱二小姐心腸狠毒。同她不可久居,好在自己此時已同伍晉芳斷絶夫婦之愛,又知道雲麟於新年裏便須回揚完娶。自己便稟明了卜氏,要偕同淑儀及雲麟一路東下。卜氏本來不大喜歡三姑娘,也便答應了。三姑娘便於正月初十這一天,帶了幾名僕婦,轉安心樂意的同雲麟、淑儀徑往揚州。三姑娘的龐兒本來生得富厚,再加着身旁左邊立着一個美男,右邊侍着一個嬌女,況且打扮得雖不算金裝玉裹,卻也是珠翠盈頭,綾羅遍體,路上看見的莫不嘖嘖嘆羨,不疑猜他們是一雙姊妹,便稱說他們是一對夫妻。雲麟聽入耳裏,更覺得悲惋無窮,鎮日價總沒有一點笑臉。淑儀卻也是愁眉彎緑,粉頰消紅,所以此次兩人同行,彼此反覺得十分冷淡。一進了城,三姑娘同淑儀自然乘着轎子,仍回他們的舊宅。雲麟衹得怏怏到傢,秦氏在傢中已將各事忙得妥貼,堂屋前一例的懸燈結彩,香煙繽紛。內中有何氏及綉春等幫着料理,到也熱鬧非常。秦氏一見雲麟,笑着上前問長問短,雲麟衹冰冷的笑了一聲,說:“難為母親費心。”
  綉春見他兄弟回來,喜得跑過來問姨娘他們都好。雲麟道:“姐姐辛苦了。儀妹妹已同我一路回轉揚州。”綉春笑道:“阿呀她回來做甚麽呢?”又回頭望着何氏道:“舅母你看,若是上次舅母做的媒做成功了,可不是儀妹妹真個同我們長遠聚首。我的兄弟自然明天吹吹打打的送着他到儀妹妹那裏,不該應送着他到柳府上去了。”何氏笑道:“婚姻是五百年前註定的,非人力可以輓回得來。姑娘也不用提這話罷。”綉春便一疊連聲催着黃大媽快到姨娘那裏,替我們請安。並上復儀小姐,務必接他來幫個忙兒。秦氏笑道:“姑娘你忙甚麽呢?還怕你姨娘明兒不來。”
  綉春笑道:“娘也太老實,姨娘來是她的禮,我們着人請去,是我們的禮。”正說着早見三姑娘那裏已打發幾個僕婦送來八色禮物,說停一會太太和小姐親自過來賀喜。秦氏一一收下,打發僕婦走後,果然三姑娘同淑儀轎子已到,大傢行禮已畢,三姑娘笑道:“我知道這裏很忙,所以我們娘兒們特特的打從湖北趕得回來。一者道喜,二者幫忙。我回去瞧了一瞧,見傢裏那些下人們接到我回來的信,到還佈置妥當,所以一徑又趕到這裏。”又望着綉春笑道:“大姑娘近來還好?可曾恭喜沒有?我們想吃你的喜蛋呢。”
  綉春正同淑儀俯着耳朵談笑,見三姑娘問這話,衹臉上紅了一紅,不曾答應,還是秦氏替她說道:“正是的呢,一共也不曾有個消息,橫竪他們年紀還輕,再遲兩年也不妨事,省得小孩子尿兒屎兒鬧不清楚。”三姑娘又笑道:“明兒是大喜期了。入贅過去,還須請兩位男客送送親。”
  秦氏笑道:“我先前也這般說,已將舅母那裏的大哥哥同我們姑爺請好了,是那邊親傢太爺一定不願意,逼着他的先生過來攔阻,說多一個人,多一件糜費。好笑,依他主意還要叫麟兒步行過去,怕喜轎唕。是我不肯,說兒女的終身大事,也不可過於潦草,況且麟兒脾氣,姨娘是知道的,你叫他步行到他嶽傢入贅,他可答應不答應,後來還是兩位媒人通融辦理,說媒人情願自傢不坐轎子,這筆開支,便把來算在喜轎上面,他府上也委麯允許了。”
  秦氏說話時辰,綉春眼快,見雲麟坐在一旁,早將兩個小腮兒轉着生氣。忙攔她母親道:“娘也罷了,這些話還提他做甚。俗語說朱雀臨門,那裏沒得點言三語四,包管兄弟過去,他看見這標緻女婿,他不大方的,也該大方起來了。”說得大衆一笑。這一夜晚,衹見雲麟扯着他們姊妹倆絮絮談說,料想也沒有甚麽正經議論,大致不過都是發表他那些呆心眼兒,一會兒將淑儀說得笑起來,一會兒又將淑儀說得氣起來。至於時而含羞,時而嘲謔,雖千言萬語,也敘述不清,不如權且將他擱過。次日清晨,那兩位大媒人,一位是何其甫,一個是秦洛鐘,早搖搖擺擺走得來。田福恩也陪着幾位賓客坐在外面。內中便是美娘周氏等,也都一早到來。何其甫一眼看見雲麟穿着一身簇新衣帽,不覺出了一回神,嘆口氣說道:“我看你將這衣服脫了罷,不用白糟蹋了。最好是揀你平日在書桌上磨爛了的壞棉袍子穿一件過去,你丈人才歡喜你。我不相信你丈人也還吃着綢緞的飯,他開口閉口,都說綢緞是人生萬萬穿不得的,穿了綢緞一尺,便須討飯三年,我不相信這綢緞,便是一件葬送人的東西。虧他傢鋪裏,也還滔滔不絶的來着生意,早難道總是些討飯花子。我身上這件外褂,還是同個老朋友藉得來穿一穿,他這外褂,還是他祖父手裏遺留下來,差不多陳絲如爛草了。他同我第一句寒暄,他就先替我這件外褂子叫屈,你看可怪不怪。像你這新靴、新帽,都是些綢緞做成的,怕他見了你這位令坦,還要生氣。”說着氣哺哺又將頭上一頂蛀破的大帽兒,除下來撲了又撲,自言自語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洛鐘衹得微微含笑。其時田福恩也坐在一旁說道:“這綢緞有甚麽打緊,衹要有錢,就可以穿得,橫竪是娘老子弄來的錢,不穿他娘做甚麽?他若是說我,我就同他共虞萬支,看這老頭子的屁眼有多深。”雲麟此時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心中老大不高興,依然悄悄偷入裏面,還是同淑儀等周旋。看看日落,媒人先自到了柳府。掌燈時分,鼓樂奏起來,請雲麟上轎,良久良久,不見雲麟出房。還是淑儀親自端了一杯蓮子,送到雲麟身邊,喂了他幾粒,低低說道:“這算甚麽呢,你明天早早回來罷。”然後雲麟纔含着一胞眼淚上轎而去。轉彎抹角,知是離柳傢不遠。忽然間見那些吹鼓手一個一個從旁邊巷子裏躲進去,轎前剩不多兩個傢人,轉鴉雀不聞的擡入一所宅門裏,門壁上挂着一張油燈,衹有一根燈草在那裏隨風蕩漾。雲麟下了轎,便有人引着嚮一座廳上走進。總共一張燈彩也沒有,衹見左邊一張桌上點了一枝蠟燭,何其甫同洛鐘坐在上首,下首有幾個老者相陪,也辨不出誰是他丈人柳剋堂。傢人通報上去,衹見內中有個人花白鬍須,身上穿了一件藍布罩袍,說了一聲:“請姑爺後面坐罷。”
  雲麟便踉踉蹌蹌跟着一個傢人,直望裏走。那傢人到還照應得好,走一步,說一句,這是門限,這是臺階。雲麟高一腳,低一腳走了進去。到聽見堂屋裏女眷們喧嘩談笑,有個僕婦喊了一聲說:“姑少爺到了。”衹聽見一陣衣裙,大傢都站起來,雲麟再仔細一瞧,覺得裏面轉富麗堂皇,神龕上是竜鳳香燭,掎凳屏榻,都一例的鋪着大紅五彩錦袱,腳下軟綿綿的,知是踏着氈毯,右首安着新房,簾幕鮮明,香氣噴溢。多少女眷,大傢都把個眼光射在雲麟臉上。還有人暗暗喝彩,多半轉過身子去嚮一位老太道喜。那位老太卻是錦裙綉襖,含笑謙遜。雲麟知道便是他嶽母龔氏了。自己在這個熱鬧場中,卻也不得主意,到反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不一會伴娘引着自己進了新房,先自嚮新床上坐下,好一歇工夫,又聽見豐面百子花爆響了幾陣,然後伴娘纔將新娘扶入,鳳冠霞帔,珠翠紛披,這個當兒,那雲麟兩個小眼睛珠早飛過去,思量瞧一瞧他夫人的妍醜,衹可恨新人面上偏生罩了一方大紅帕子,再也沒有一絲縫兒,能將這眼光放得進去,心中卻是焦急非常。合卺撒帳已畢,依然不見人將那牢帕子打開,外面早一疊連聲,催着新郎新婦交拜天地。拜過天地,便挨着次序見長輩的禮。第一是先叩謝媒人,自不消說,後來便請他丈人柳剋堂受拜,雲麟此時立在氈毯上,諄足等了半個時辰纔聽見他丈人進來,衹見遙遙立在階墀之上,再也不肯登堂。還是他丈母龔氏發起話來,說女婿女兒朝上拜拜就是了,我知道他是斷不敢用腳踏這地上氈毯的。像他這樣愛惜物件的人,世上再沒有第二個。雲麟方纔明白此意。
  行禮已畢,那幾位男客便邀請雲麟嚮廳上坐席。雲麟暗念不好了,前面定然是我這丈人的坐地,包管又要去坐裏牢,不得已勉強隨着衆人出來,覺得又添了幾個客,卻都是老老實實生意本分的人。那廳上居然又添了一枝蠟燭,便比先來的時辰明亮得許多。大傢公讓着雲麟上坐,雲麟謙遜再三,一定不肯。畢竟讓兩位媒人坐了正席。這席面是一張團桌,挨挨擠擠,卻坐了有十五六人。他丈人執這酒壺就在下面,勉強也同雲麟寒暄了幾句,知雲麟打從湖北回來,劈口便問着瀏陽夏布買幾多錢一尺。雖然顔色漂白,究竟還不如江西萬載耐穿。
  雲麟自有生以來,他也不曾研究過夏布種類,甚麽叫做瀏陽,甚麽叫做萬載,衹得唯唯諾諾答應了幾句。然而他心中卻猛然觸起一件事來,此事料諸君也還該想着,就是今日大喜之期,偏生不曾見着雲麟幼年同學今日郎舅的柳春,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幾次思量要問,卻又礙於新婿靦腆,忍了又忍,難為他何其甫先生好像知道他的意思一般,不由捻着自己鼠須,望柳剋堂問道:“柳老柳老,你的令郎呢?怎麽今天不曾看見他?”
  柳剋堂忽聽見何其甫問這話,面上老大露着不然的意思,假裝着不曾聽見,立起身來,每人又篩了一杯酒。偏生何其甫不肯相饒,又將這話問了一句,說:“你的令郎呢?”柳剋堂將頭擡起來,望着何其甫冷笑道:“你問你的學生柳春麽?他久已亡故了。”何其甫將頭一扭,說:“奇談奇談,去年府上通信良辰,我好像瞥見一眼,怎生會死,柳老莫不是講笑話嗎?”內中有兩位客忙攔着何其甫道:“何先生請吃一杯酒,這話且擱着不談。”說畢,大傢又靜默了一回。正自寂無聊賴,忽聽見大門外面一陣皮鞋聲音,咭颳咭颳價響,便有個傢人匆匆走進來說:“我們大少爺回來了。”
  柳剋堂將白眼一翻說:“該死該死,我不願見這畜生。”說着將個頭扭過一邊,再不掉轉,從客也就吃了一嚇,有立起身避讓的,有躲嚮側首房間裏的。雲麟瞧着衆人景況,心中反委决不下,難不成柳春是做了強盜,這些人這般害怕。何其甫聽見是他的學生,他卻不慌不忙,端端整整坐在上面,拿出他的先生身分,端然不動。雲麟遙見柳春大踏步進來,頭上戴着一頂外國博士的洋帽,全身洋裝,手裏拖着一根竹棍,身軀精悍,肢體強直,一眼望去,知是練過體操的人。
  尤可怪詫的,便是他身旁並走進一位女郎,姿態英武,眉目妍麗,也是學着女洋人裝束可愛,不道頭上一頂花冠,顫巍巍的隨風震動。後面還有一群男女,約莫有十數個人,年紀都在十幾歲外,齒白唇紅,神采奕奕。雲麟不覺肅然起立,柳春見了雲麟,便指着告訴那女郎,大約說這就是新婿的意思。一面又將洋帽除在手裏,嚮雲麟鞠躬行禮。雲麟方纔回答,早走過那女郎伸出一隻雪白粉嫩的玉手,遙遙的遞過來,嚇得雲麟倒退不迭。
  那女郎臉上一紅,似含怒意。還是柳春過來指點雲麟,叫他握住這女郎的手。雲麟這一握不打緊,再瞧瞧這女郎面孔,覺得比他那儀妹還嬌豔得幾分,早又神魂飛越,轉握着那衹玉手,死命不放。那女郎嫣然一笑,隨奪過手來,從口邊打了一聲口令。突然那些少年男女,雁行般分立在兩旁,這個當兒,早氣煞了一個何其甫,覺得適纔這些形狀,不應該是宇宙間所有的事。卻又見這般氣勢,不敢發作,衹得搖頭閉目,含怒不言。
  雲麟再看柳春,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低唱了一聲來賓祝詞,便朗朗按着字念起來,念了一會,又將那字送到自己面前,鞠一鞠躬。忽見那女郎在一個女學生手裏捧過一張手拉的風琴,大傢唱着:(掃獨獨覽梅覽獨)(掃掃掃梅覽)(梅梅覽獨獨掃掃獨獨覽覽梅)(掃掃臘臘掃掃梅)(掃梅梅獨覽)(梅覽覽獨獨掃掃獨覽梅覽獨)……風琴歌聲戛然而止,雲麟雖不甚解得他們唱的甚麽,然而覺得這聲氣非常清越,不禁點頭嘆羨。正唱的時辰,內室的女眷大傢都擁擠在屏風之後,喧嘩談笑。那女郎旋拍一拍手,又在他袖裏掏出一個叫子來,尖溜溜的吹了一聲,轉將那些女眷聲音止住,衹見他咭咭咕咕嚮柳春說道:“新婦在那裏呢?怎麽不同新郎坐在一處?我們還應該去瞧瞧。”
  那柳春也咭咭咕咕答道:“新婦想是在裏面,就請進去走走不妨事。”說畢,又整齊隊伍,劈拍劈拍嚮後面去了。那女郎依然提着那咕咕咕咕的聲音說道:“這新婦面孔很不如新郎標緻,我意思想要同他接一接吻,你可能允許我。”
  柳春笑着道:“這也使得。”此處衆人見這一群男女都走得進去,大傢方纔敢陸陸續續仍挨到席上坐下來。柳剋堂掉轉頭衹長嘆了一聲,轉是何其甫仍然閉着兩個眼睛,絲毫不肯開放,口裏帶着恨聲念道:“吾聞用夏變夷,未聞變於夷者也。今若此,豈非天歟!豈非天歟!”內中有位老者將何其甫推得一推說:“何其翁息一息氣罷,他們鬧進去了,我們還來吃我們的海參。”何其甫猛然將眼睛一睜說:“你們適纔不是聽見鬼叫麽!怎麽好好一個人不打着官話,轉是這般咭咭咕咕的。諸位你們可懂得不懂得?”衆人俱答應了一聲說:“這個那裏會懂得呢。”柳剋堂接着說道:“誰懂得,除非公冶長可以懂得。”
  何其甫點頭說道:“不錯,不錯,還有一個除非是介葛盧懂得。”剛自談着,裏面又一陣皮鞋聲音重又出來。何其甫趕忙重又將眼睛閉上。雲麟任何其甫同他丈人煙霧漲氣的談論,他一總不曾理會。他正在此默想神遊,思量那女郎豐韻,忽然見那女郎同柳春打了幾句外國話,雙手垂胸,竟是將個粉臉送過來。雲麟平時何嘗不解得這儀式是外國接吻的禮,無如此時他已神魂飛越,忘卻衆目昭彰,轉疑惑是同那女郎在一個被窩裏親熱,便摟着那女郎粉頸,真個親起嘴來。柳春這一邊大傢喝了一聲彩,從這喝彩聲裏,桌上惱了一個人。此人是誰呢?在諸君必定疑惑是何其甫,誰知卻又不然。何其甫此時衹有搖頭閉目,任他們做出千奇萬怪,他衹是個不聞不見。惱翻了的卻是柳春的父親柳剋堂,跳起身子,惡很很的望着那女郎,但又沒法擺布她。卻好一眼看見雲麟面前酒杯子滿滿的斟了一杯酒,還不曾飲動分毫。柳剋堂氣極了,奪過來直望那女郎臉上一澆,由鬢角旁邊,淋淋漓灕的便將她身上那一枝粉紅紙茶花濕個透澈。轉手將酒杯子重又摔在雲麟面前。不防使猛了勁,頓時粉碎,這一聲纔把何其甫驚開眼來,看見酒杯子如此模樣,一疊連聲怪叫道:“不妙不妙,做喜事的人傢將新婿酒杯摔碎,恐怕不出三年,還要出死喪人口的事呢。”
  且說那女郎澆得滿臉的酒,她卻不怒,從衣袋裏扯出一條白汗巾兒輕輕嚮粉臉上撲了撲,望着柳春冷笑道:“天下那裏有這等野蠻的舉動,我說不來,你偏要強着我來,如今。……”柳春不等他的話說完,早仰着頭嚮他父親道:“剋堂剋堂,你將我當着甚麽人看待?。……”柳剋堂怒道:“我難道還把你當做兒子看待。……”柳春笑道:“正是,你做夢呢。我堂堂國民一分子,安肯久居你的壓製之下。我久經同你交代明白,名雖父子,實係同胞,便論名分,她衹知我是她的夫婿,她斷不知你是她的夫翁,你為甚膽敢拿酒潑她呢?。……”
  可憐柳剋堂此時聽着柳春一番話,也不甚明白,直氣得手足冰冷。還是雲麟勸着柳春大傢出了門,重走入席,早聽見衆人在那裏言三語四,還有議論着自己的,衹得低了頭一言不發。但默默盤算適纔那個女郎,卻不知她姓甚名誰,可知她同柳春是已經成了夫婦,看他們這神氣何等文明,定然是由結的婚,方纔如此美滿,像我這倒運的偏生贅入這死牛傢裏。又早聽見說新婦不甚標緻,料想不會叫我稱心滿意。況且有這個頑固的老子,斷然生不出文明的女兒。……然而這話也難說,那柳春不是他的兒子麽?柳春的舉動,何嘗與他老子相像。或者他們姊妹到反一樣的文明起來,亦未可知。衹要稍待片時,等我去試驗試驗她便知分曉了。
  主意已定,一霎時筵席已散,好在他此番是入贅,一般都是新婦傢裏的人,也沒有甚麽鬧新房的。停了一歇,龔氏請了兩位媒人,將雲麟送入洞房。此時新婦已將頭上蓋的那塊牢什子揭去了,閉目低頭,含羞而坐,到是端端整整,面如滿月,也沒有甚麽奇醜地方,衹是從燭光之下,微微的透露幾點麻子,隱在粉靨之內。雲麟不禁索然倒抽了一口冷氣,左右瞧瞧,卻喜房中沒有別人,他一般的彎着腰去同新婦行個接吻禮,試試她可領略這文明的形式沒有。誰知新婦覺着雲麟將個頭送過來,她早將個頭避過去。雲麟便加着幾分不快活,心想不接吻也罷,我們再來握一握手,衹可是再沒推辭了。主意已定,剛剛伸過手去來。新婦的手,那新婦更倔強,兩衹手握得緊緊的,再不開放。雲麟怒極,衹差得要駡出來,使勁的奪新婦的袖子,新婦也便使勁抵攔。正難分解,房門輕輕一推,先前那個伴娘早含笑進來,見這光景,噗哧笑了一聲,捏着聲音說道:“姑少爺不要這般着忙,讓我來伏侍小姐上了床,姑少爺再這般這般不遲。”
  雲麟猛然見了伴娘,不覺臉上一紅,憤憤的坐在旁邊,老睜着眼睛瞧看。那個伴娘一一將新婦冠帔脫淨了,一直卸去小衣,用一幅香衾,將新婦裹好,回眸一笑,從床褥底下送過一幅紅綿綢布來。雲麟雖則久經風月,像這種瑣屑點綴,卻罰誓不曾考究過,了一,氣着問道:“這算甚麽?”伴娘笑道:“停一會姑少爺包管用得着,是給姑少爺養小少爺的物事呀。”雲麟略會其意,便說道:“擱在那裏罷。”
  伴娘遂又把來望褥子底下一塞,含笑出房,將房門輕輕帶上。雲麟此時親眼看見伴娘替新婦寬衣解帶,可算是一絲不挂,單猩紅的留着一幅肚兜兒,偏生那新婦也不違拗,任其所為,不覺嘆了一聲,暗念我同她溫存,她偏扭手扭腳,似乎裝模做樣,何以一個伴娘,你就任她如此擺弄,算你不解情事,你何嘗不知道伴娘替你解脫衣服,所為何事,算你解得情事,一個溫柔美好的丈夫,你閉着眼也不肯瞧得一瞧,文明的大禮,你轉含羞不答。停一會同你做那些不尷尬的事,你反伏伏貼貼,難不成人傢夫婦,衹須講究一個淫字,不必講究情字的麽。你若說夫婦這一節文字,本應該如此做法,我那個接吻握手,不應該是夫婦做的。還有一層,我這丈人更是可笑,他媳婦同我在人前接吻,他會大發雷霆,他女兒同我背地姦淫,他轉推聾裝啞。咳世界上若是都像他們父女,你叫這歐風美雨,如何能彀灌輸得到我支那。娶妻是我一生大事,偏生遇見這一種野蠻,叫我如何得舒服,我好恨呀。
  雲麟越想越氣,撲通撲通的敲得胸脯價響。且說他丈母龔氏本來雲麟是她看中了的,今日見他做了新婿,直個人中鸞鳳,天上麒麟,算是這女婿稱心滿意了。但是當時來的這些女眷,暗中都悄悄有些議論,說新郎太風流俊俏,怕新婦配不過他,將來難得和好。龔氏颳着點口風到耳邊,也有些耽心。三更之後,兀自打發伴娘等人悄悄躲在窗子外面試探他們夫婦恩愛如何,便有人將雲麟這怨聲嘆氣,不肯上床的情形,飛也似的來稟報龔氏。龔氏老大不願意,又等了一會,更耐不住,自傢便率領了一群僕婦推門而入。雲麟猛見丈母進來,覺得自傢同儀妹妹的婚姻,好像是她生生打破了的一般,越發生氣,依然坐着不理會。龔氏笑道:“時候不早了,姑爺為何還不上床?”
  雲麟道:“生平慣喜夜坐。”龔氏道:“便是喜歡夜坐,今日是你們夫婦吉日良辰,也還該早早安歇。”雲麟冷笑道:“甚麽吉日良辰,我還是喜歡夜坐。”龔氏又道:“阿呀,誰得罪了姑爺?這般氣惱。”雲麟道:“奇怪,我喜歡夜坐,難道就是生氣。便算我不生氣,叫我做出甚麽事兒,纔算是不生氣呢?”說畢,衆人都笑起來,相與勸龔氏回自己房內。龔氏走後,雲麟越發不快,一直坐到清曉。思量要去會一會柳春,又不知柳春此時現在何處,又不好開口問人。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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