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50節:哭馮至先生      季羨林 Ji Xianlin

  我認識馮至先生的過程,現在回想起來,仿佛已經成了歷史。他長我六歲,我們不可能是同學,因此在國內沒有見過面。當我到德國去的時候,他已經離開那裏,因此在國外也沒有能見面。但是,我在大學念書的時候,就讀過他的抒情詩,對那一些形神俱臻絶妙的詩句,我無限嚮往,無比喜愛。魯迅先生贊譽他為中國最優秀的抒情詩人,我始終認為這是至理名言。因此,對抒情詩人的馮至先生,我真是心儀已久了。
  但是,一直到1946年,我們纔見了面。這時,我從德國回來,在北京大學東語係任教,馮先生在西語係,兩係的辦公室挨着,見面的機會就多了。
  在這期間,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北大的北,而是中德學會所在地,一所三進或四進的大四合院。這裏房屋建築,古色古香。雖無麯徑通幽之趣,但回廊重門也自有奇趣。院子很深,"庭院深深深幾許",把市聲都阻擋在大門外面,院子裏靜如古寺,一走進來,就讓人覺得幽寂怡性。馮至先生同我,還有一些別的人,在這裏開過許多次會。我在這裏遇到了許多人,比如畢華德、張星烺、袁同禮、嚮達等等,現在都已作古。但是,對這一段時間的回憶,卻永遠不會消逝。
  很快就到了1948年鼕天,解放軍把北京團團圍住。北大一些教授,其中也有馮先生,在沙灘孑民堂裏慶祝校慶,城外炮聲隆隆,大傢不無幽默地說,這是助慶的鞭炮。可見大傢並沒有身處危城中的恐慌感,反而有所期望,有所寄托。校長鬍適乘飛機倉皇逃走,衹有幾個教授與他同命運,共進退。其餘的都留下了,等待解放軍進城。馮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過去,我常常想,也常常說,對中國舊社會的知識分子來說,解放是一場嚴峻考驗,是大節虧與不虧的考驗。在這一點上說,馮至先生是大節不虧的。但是,我想做一點補充或者修正。由於政治信念不同,當時離開大陸的也不見得都是大節有虧的。在這裏,標準衹有一個,就是看他愛不愛國。衹要愛我們偉大的祖國,呆在哪裏,都無虧大節。愛國無分先後,革命不計遲早。這是我現在的想法。
  總之,在這考驗的關頭,馮至先生留下來了,我也留下來了,許許多多的教授都留下來了。我們共同度過一段歡喜、激動、興奮、甜美的日子。
  跟着來的是長達四十年的漫長的開會時期。記得五十年代在一次會上,周揚同志笑着對我們說:"國民黨的稅多,共産黨的會多。"馮至先生也套李後主的詞說:"春花秋月何時了?開會知多少!"他們二位並沒有什麽惡意,但是從他們的苦笑中也可以體會出一點苦味,難道不是這樣嗎?
  幸乎?不幸乎?他們兩位的話並沒有錯,在我同馮至先生長達四十多年的友誼中,我對他的回憶,幾乎都同開會聯在一起。
  常言道:"時勢造英雄"。解放這一個時勢,不久就把馮至先生和我都造成了"英雄"。不知怎樣一來,我們倆都成了"社會活動傢",甚至"國際活動傢",都成了奔走於國內外的開會的"英雄"。我是一個性格內嚮的人,最怕同別人打交道。我看,馮先生同我也是"伯仲之間見伊呂",他根本不是一個交際傢。如果他真正樂此不疲的話,他就不會套用李後主的詞來說"怪話"。這一點是用不着懷疑的。
  開會之所以多,就是因為解放後集會結社,名目繁多。什麽這學會,那協會;這理事會,那委員會;這人民代表大會,那政治協商會議,種種稱號,不一而足。馮先生和我既然都是"社會活動傢",那就必須"活動"。又因為我們兩個的行當有點接近,在社會上所處的地位,又有點相似,因此就經常"活動"到一起來了。我有時候鬍思亂想:馮先生和我如果不是"社會活動傢"的話,我們見面的機會就會減少百分之八九十,我們的友誼就會嚮另外一個方向發展了。僅僅為了這一點,我也要感謝"會多"。
  我們倆共同參加的會,無法一一列舉,僅舉其犖犖大者,就有《世界文學》編委會、中國作傢協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捲》編委會、中國外國文學研究會,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學術委員會,外國文學研究所學術委員會,等等,等等。我們的友誼就貫穿在這些五花八門的會中,我的回憶也貫串在這些五花八門的會中。
  我不能忘記那奇妙的莫幹山。有一年,《大百科·外國文學捲》編委會在這裏召開。馮先生是這一捲的主編,我是副主編,我們倆都參加了。莫幹山以竹名,聲震神州。我這個嚮來不作詩的"非詩人",忽然得到了靈感,居然寫了四句所謂"詩":"莫幹竹世界,遍山緑琅玕。仰觀添個個,俯視惟團團。"可見竹子給我的印象之深。在緊張地審稿之餘,我同馮先生有時候也到山上去走走。白天踏着濃密的竹影,月夜走到仿佛能摸出緑色的幽篁裏;有時候在細雨中,有時候在夕陽下。我們隨意談着話,有的與審稿有關,有的是上天下地,無所不談。
  這一段回憶是美妙絶倫的,終生難忘。
  我不能忘記那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的西安丈八洵國賓館。西安是中國古代幾個朝代的都會,到了唐代,西安簡直成了全世界的文化、政治和經濟的中心,大量的外國人住在那裏。唐代詩歌又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黃金時期的産品。今天到了西安,衹要稍一留意,就會到處都是唐詩的遺跡。誰到了灞橋,到了渭水,到了那一些什麽"原",不會立刻就聯想到唐代許多膾炙人口的詩句呢?西安簡直是一座詩歌的城市,一座歷史傳說的城市,一座立即讓人發思古之幽情的城市。丈八洵這地方,杜甫詩中曾提到過。馮至先生本人是詩人,又是研究杜甫詩歌的專傢。他到了西安,特別是到了丈八洵,大概體會和感受應該比別人更多吧。我們這一次是來參加中國外國文學研究會的年會的,工作也是頗為緊張的。但是,同在莫幹山一樣,在緊張之餘,我們也間或在這秀麗幽靜的賓館裏散一散步。這裏也有茂林修竹,荷塘小溪。林中,池畔,修竹下,繁花旁,留下了我們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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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第3節:神奇的絲瓜第4節:幽徑悲劇
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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