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全本金瓶梅   》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戏赠一枝桃 走捷径探归七件事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张批:平插曾公一人,特为后文宁巡按对照,且见西门之恶,纯是太师之恶也。夫太师之下,何止百千万西门,而一西门之恶已如此,其一太师之恶为何如也?
  写王六儿得银如画,写夏提刑得财又如画。至写西门得多金,而不以为意,又衬西门平素之财也。
  此回上坟,写西门传中一大总会。看他描写男客如许如许,又描写堂客如许如许,又写姬妾如许如许,特特为清明节寡妇下根种也。
  内于西门祭祖文中,偏又夹写金莲、敬济一段文字。忙中闲笔, 已屡言矣。然未如有此段文字丽极。
  看他于一本章后接写七件事,一邪,一正,特特刺人眼中,分外令人发指也。
  来保探事,亦可为能矣。不知特为后文背主负恩一回内,“势败奴欺主”五字,预先下转语。见势未败之先,皆是良臣,而人心之难测,有如此也!
  写西门祭祖,是正文,却是旁文,写弄私情是旁文,又是正文。桃者,兆也,挑也,总是随处伏一挑剔至花园之调,方不突然也。】
  
  词曰:碧桃花下,紫箫吹罢。蓦然一点心惊,却把那人牵挂,向东风泪洒。东风泪
  洒,不觉暗沾罗帕,恨如天大。那冤家既是无情去,回头看怎么!【张夹批:妙语解颐。】
  ——右调《桂枝香》
  话说安童领着书信,辞了黄通判,径往山东大道而来。打听巡按御史在东昌府住扎,姓曾,双名孝序,【张夹批:曾者,争也。序即天叙有典之叙,盖作者为世所厄不能自全其孝,故抑郁愤懑,不过欲争此一孝之序也。】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张夹批:此书竟有一好人。】这安童自思:“我若说下书的,门上人决不肯放。不如等放告牌出来,我跪门进去,连状带书呈上。老爹见了,必然有个决断。”于是早把状子写下,揣在怀里,在察院门首等候多时。只听里面打的云板响,开了大门,曾御史坐厅。头面牌出来,大书告亲王、皇亲、驸马、势豪之家;【张夹批:如蔡太师何。】第二面牌出来,告都、布、按并军卫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来,才是百姓户婚田土词讼之事。【绣像眉批:数语凛然,应使朝廷侧目。】这安童就随状牌进去,待把一应事情发放净了,方走到丹墀上跪下。两边左右问是做甚么的,这安童方才把书双手举得高高的呈上。只听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来!”慌的左右吏典下来把书接上去,安放于书案上。曾公拆开观看,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书曰:寓都下年教生黄端肃书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门下:违越光仪,倏忽一载。知己难逢,胜游
  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报瑶章,开轴启函,捧诵之间而神游
  恍惚,俨然长安对面时也。【张夹批:离合之数,大都如此。】未几,年
  兄省亲南旋,复闻德音,知年兄按巡齐鲁,不胜欣慰。叩贺,叩贺。惟年
  兄忠孝大节,风霜贞操,砥砺其心,耿耿在廊庙,历历在士论。今兹出巡,
  正当摘发官邪,以正风纪之日。区区爱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窃谓年兄平日
  抱可为之器,当有为之年,值圣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时,【张夹批:必着此句可
  想其孝。】当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扬法纪,勿使舞
  文之吏以挠其法,而奸
  顽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东平一府,而有挠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
  秀者乎?生不意圣明之世而有此魍魉。年兄巡历此方,正当分理冤滞,振
  刷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状告诉,幸垂察,不宣。
  仲春望后一日具
  这曾御史览书已毕,便问:“有状没有?”左右慌忙下来问道:“老爷问你有状没有。”这安童向怀中取状递上。曾公看了,取笔批:“仰东平府府官,从公查明,验相尸首,连卷详报。”喝令安童东平府伺候。这安童连忙磕头起来,从便门放出。
  这里曾公将批词连状装在封套内,钤了关防,差人赍送东平府来。府尹胡师文见了上司批下来,慌得手脚无措,即调委阳谷县县丞狄斯彬【张夹批:盖云抵死摈也。】──本贯河南舞阳人氏,为人刚方不要钱,问事糊突,【张夹批:不如不糊突要钱矣。】人都号他做狄混。先是这狄县丞往清河县城西河边过,忽见马头前起一阵旋风,团团不散,只随着狄公马走。狄县丞道:“怪哉!”便勒住马,令左右公人:“你随此旋风,务要跟寻个下落。”【绣像眉批:此处甚不混。】那公人真个跟定旋风而来,七八将近新河口而止,走来回覆了狄公话。狄公即拘集里老,用锹掘开岸上数尺,见一死尸,宛然颈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检视明白,问其前面是那里。公人禀道:“离此不远就是慈惠寺。”县丞即拘寺中僧行问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灯儿,见一死尸从上流而来,漂入港里。长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为何而死。”【张夹批:慈悲受累煞强如水秀才之慈悲。】县丞道:“分明是汝众僧谋杀此人,埋于此处。【绣像眉批:至此大混。然原情察理,不无有之,非刻意做官者不为也。】想必身上有财帛,故不肯实说。”于是不由分说,先把长老一箍两拶,一夹一百敲,余者众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狱中。报与曾公,再行查看。各僧皆称冤不服。曾公寻思道:“既是此僧谋死,尸必弃于河中,岂反埋于岸上?【张夹批:此念方可决狱。】又说干碍人众,此有可疑。”因令将众僧收监。将近两月,不想安童来告此状。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尸所,令其认视。安童见尸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贼人所伤,刀痕尚在。”于是检验明白,回报曾公,即把众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复提出陈三、翁八审问,俱执称苗青主谋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受赃卖法。正是:污吏赃官滥国刑,曾公判刷雪冤情。
  虽然号令风霆肃,梦里输赢总未真。
  话分两头,却表王六儿自从得了苗青干事的那一百两银子、四套衣服,与他汉子韩道国就白日不闲,一夜没的睡,计较着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绣像眉批:乞儿路捡一金,便手足无指(措),韩氏夫妇较犹能位置者。】从新抽银丝鬏髻。用十六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名唤春香──使唤,早晚教韩道国收用不题。【张夹批:暴发人确有如此。】
  一日,西门庆到韩道国家,王六儿接着。里面吃茶毕,西门庆往后边净手去,看见隔壁月台,问道:“是谁家的?”王六儿道:“是隔壁乐三家月台。”西门庆吩咐王六儿:“如何教他遮住了这边风水?你对他说,若不与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这王六儿与韩道国说:“邻舍家,怎好与他说的。”韩道国道:“咱不如瞒着老爹,买几根木植来,咱这边也搭起个月台来。上面晒酱,下边不拘做马坊,【张夹批:为西门庆之马也。】做个东净,也是好处。”老婆道:“呸!贼没算计的。比时搭月台,不如买些砖瓦来,盖上两间厦子却不好?”韩道国道:“盖两间厦子,不如盖一层两间小房罢。”【张夹批:一连三个不如,写得穷儿暴发彻骨皆见。】于是使了三十两银子,又盖两间平房起来。西门庆差玳安儿抬了许多酒、肉、烧饼来,与他家犒赏匠人。那条街上谁人不知。【张夹批:苗青之钱如此用。】
  夏提刑得了几百两银子在家,把儿子夏承恩──年十八岁──干入武学肄业,做了生员。每日邀结师友,习学弓马。【绣像眉批:生员往往由此,可叹。】西门庆约会刘薛二内相、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合卫官员,出人情与他挂轴文庆贺,俱不必细说。【张夹批:苗青之钱如此用。】
  西门庆因坟上新盖了山子卷棚房屋,自从生了官哥,并做了千户,还没往坟上祭祖。【张夹批:大力一总注下如建瓶水。】叫阴阳徐先生看了,从新立了一座坟门,砌的明堂神路,【张夹批:亦是暴做官。】门首栽桃柳,周围种松柏,两边叠成坡峰。清明日上坟,要更换锦衣牌匾,【张夹批:倒插此数句,预为戏赠作因。】宰猪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张旁批:为后清明对照。】预先发柬,请了许多人,搬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叫的乐工、杂耍、扮戏的。【张夹批:一行人。】小优儿是李铭、吴惠、王柱、郑奉;【张夹批:一行人。】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韩金钏,董娇儿。【张夹批:一行人。】官客请了张团练、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韩道国、云理守、贲第传并女婿陈敬济等,约二十余人。【张夹批:男客有名者一十三人,后清明节只有大舅一人耳。】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张亲家母、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崔本妻段大姐,【张夹批:女客十四人,后清明节止大妗子一人。此处,持笔一描,总为清明节预为反衬也。】并家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张夹批:本家七人,后清明节只楼、月两人。】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张夹批:五人,至清明节止有如意一人,而春梅自来永福,不在此内算帐也。】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先是月娘对西门庆说:“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坟上去罢。一来还不曾过一周,二者刘婆子说这孩子
  顖门还未长满,胆儿小。这一到坟上路远,只怕唬着他。依着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冯在家和他做伴儿,只教他娘母子一个去罢。”西门庆不听,便道:“此来为何?【张夹批:点出。】他娘儿两个不到坟前与祖宗磕个头儿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妇胡说,可可就是孩子
  顖门未长满,教奶子用被儿裹着,在轿子里按的孩儿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听人说,随你。”从清早晨,堂客都从家里取齐,起身上了轿子,无辞。出南门,到五里外祖坟上,远远望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盖的坟门,两边坡峰上去,周围石墙,【张夹批:遥望中景象。】当中甬道,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是白玉石凿的。坟门上新安的牌匾,大书“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坟内正面土山环抱,林树交枝。【张夹批:写来便活是一坟茔,又确是新发之家,故妙。】西门庆穿大红冠带,摆设猪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毕,堂客才祭。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那官哥儿唬的在奶子怀里磕伏着,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张夹批:又一惊。】月娘便叫:“李大姐,你还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后边去哩,你看唬的那腔儿!【绣像眉批:处处写出月娘根心生色,一片菩萨热念。】我说且不教孩儿来罢,恁强的货,只管教抱了他来。你看唬的那孩儿这模样!”李瓶儿连忙下来,吩咐玳安:“且叫把锣鼓住了。”连忙撺掇掩着孩儿耳朵,快抱了后边去了。须臾,祭毕,徐先生念了祭文,烧了纸。西门庆邀请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请堂客在后边卷棚内,由花园进去,两边松墙竹径,周围花草,一望无际。正是:桃红柳绿莺梭织,都是东君造化成。
  当下,扮戏的在卷棚内扮与堂客们瞧,【张夹批:堂客。】四个小优儿在前厅官客席前弹唱。【张夹批:官客。】四个唱的,轮番递酒。【张夹批:官客。】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四个,都在堂客上边【张夹批:堂客两路分写,如火如锦,与后玳安厨下生火迥然不同。】执壶斟酒,就立在大姐桌头,同吃汤饭点心。
  吃了一回,【张夹批:与后小玉、如意打横列坐遥照。】潘金莲与玉楼、大姐、李桂姐、吴银儿同往花园里打了回秋千。原来卷棚后边,西门庆收拾了一明两暗三间房儿。里边铺陈床帐,摆放桌椅、梳笼、抿镜、妆台之类,预备堂客来上坟,在此梳妆歇息,糊的犹如雪洞般干净,悬挂的书画,琴棋潇洒。奶子如意儿看守官哥儿,正在那洒金床炕上铺着小褥子儿睡,迎春也在旁和他顽耍。只见潘金莲独自从花园蓦地走来,手中拈着一枝桃花儿,【张夹批:文字随处生枝。】【绣像眉批:意致便别,韵甚,媚甚。】看见迎春便道:“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迎春道:“有春梅、兰香、玉箫在上边哩,俺娘叫我下边来看哥儿,就拿了两碟下饭点心与如意儿吃。”奶子见金莲来,就抱起官哥儿来。金莲便戏他说道:“小油嘴儿,头里见打起锣鼓来,唬的不则声,原来这等小胆儿。”于是一面解开藕丝罗袄儿,接过孩儿抱在怀里,与他两个嘴对嘴亲嘴儿。忽有陈敬济掀帘子走入来,看见金莲逗孩子顽耍,便也逗那孩子。金莲道:“小道士儿,你也与姐夫亲个嘴儿。”【张夹批:开端。】可霎作怪,那官哥儿便嘻嘻望着他笑。【绣像眉批:也是天缘。】敬济不由分说,把孩子就搂过来,一连亲了几个嘴。金莲骂道:“怪短命,谁家亲孩子,把人的
  髩都抓乱了!”敬济笑戏道:“你还说,早时我没错亲了哩。”【绣像眉批:虽说不亲错,却正恨不得亲错耳。】金莲听了,恐怕奶子瞧科,便戏发讪,将手中拿的扇子倒过柄子来,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敬济鲫鱼般跳。骂道:“怪短命,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敬济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儿。人身上穿着恁单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莲道:“我平自惜甚情儿?今后惹着我,只是一味打。”【张夹批:“今后”,妙绝。】【绣像眉批:“今后”二字,“惹着我”三字,隐隐开口揖盗,爱杀,爱杀。】如意儿见他顽的讪,连忙把官哥儿接过来抱着,金莲与敬济两个还戏谑做一处。金莲将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个圈儿,悄悄套在敬济帽子上。【张夹批:将桃花起,即将桃花缴,一段小文字。】【绣像眉批:调处亦是当情,只一桃花圈出自金莲手,便饶风韵。】走出去,正值孟玉楼和大姐、桂姐三个从那边来。大姐看见,便问:“是谁干的营生?”敬济取下来去了,一声儿也没言语。堂客前戏文扮了四大折。但见: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
  看看天色晚来,西门庆吩咐贲四,先把抬轿子的每人一碗酒、四个烧饼、一盘子熟肉,分散停当,【张夹批:细。】然后,才把堂客轿子起身。官家起马在后,来兴儿与厨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后。玳安、来安、画童、棋童儿跟月娘众人轿子,琴童并四名排军跟西门庆马。奶子如意儿独自坐一顶小轿,怀中抱着哥儿,用被裹得紧紧的进城。月娘还不放心,又使回画童儿来,叫他跟定着奶子轿子,恐怕进城人乱。【绣像眉批:如此留心,谁人到得。吾谓月娘去蠢斯之化不远。】
  且说月娘轿子进了城,就与乔家那边众堂客轿子分路,来家先下轿进去,半日西门庆、陈敬济才到家下马。只见平安儿迎门就禀说:【张夹批:文字渡法。】“今日掌刑夏老爹,亲自下马到厅,问了一遍去了。落后又差人问了两遍。不知有甚勾当。”【绣像眉批:闲闲下此数语,隐出紧急情由,多少波澜。】西门庆听了,心中犹豫。到于厅上,只见书童儿在旁接衣服。西门庆因问:“今日你夏老爹来,留下甚么话来?”书童道:“他也没说出来,只问爹往那去了:‘使人请去,我有句要紧话儿说。’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坟上烧纸去了,至晚才来。’夏老爹说:‘我到午上还来。’落后又差人来问了两遭,小的说:‘还未来哩!’”西门庆心下转道:“却是甚么?”正疑惑之间,只见平安来报:“夏老爹来了。”那时已有黄昏时分,只见夏提刑便衣坡巾,两个伴当跟随。下马到于厅上叙礼,说道:“长官今日往宝庄去来?”西门庆道:“今日先茔祭扫,不知长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有一事敢来报与长官知道。”因说:“咱们往那边客位内坐去罢。”西门庆令书童开卷棚门,请往那里说话,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县中李大人到学生那里,如此这般,说大巡新近有参本上东京,长官与学生俱在参例。学生令人抄了个底本在此,与长官看。”西门庆听了,大惊失色,急接过邸报来灯下观看,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
  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参劾贪肆不职武官,乞赐罢黜,以正
  法纪事:臣闻巡搜四方,省察风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弹压官邪,振扬
  法纪,乃御史纠政之职也。昔《春秋》载天王巡狩,而万邦怀保,民风协
  矣,王道彰矣,四民顺矣,圣治明矣。臣自去年奉命巡按山东齐鲁之邦,
  一年将满,历访方面有司文武官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
  循例甄别,为我皇上陈之!除参劾有司方面官员,另具疏上请。参照山东
  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夏延龄,[艹曰羽]茸之材,贪鄙之行,久于物
  议,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扰,被属官阴发其私。今省理山东
  刑狱,复著狼贪,为同僚之箝制。纵子承恩冒籍武举,倩人代考,而士风
  扫地矣。信家人夏寿监索班钱,被军腾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则奴颜婢
  膝,时人有丫头之称;问事则依违两可,群下有木偶之诮。理刑副千户西
  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
  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
  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
  迹显著。【张夹批:将西门罪案略总一二。】此二臣者,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圣
  明垂听,敕下该部,再加详查。如果臣言不谬,将延龄等亟赐罢斥,则官
  常有赖而俾圣德永光矣。
  西门庆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觑,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长官,似此如何计较?”西门庆道:“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的你我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去。”【绣像眉批:要着。】于是,夏提刑急急作辞,到家拿了二百两银子、【张夹批:苗青之钱如此用。】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张夹批:苗青之钱如此用。】夏家差了家人夏寿,西门庆这里是来保,将礼物打包端正,西门庆写了一封书与翟管家,两个早雇了头口,星夜往东京干事去了,不题。
  且表官哥儿自从坟上来家,夜间只是惊哭,不肯吃奶。【张旁批:明为生子加官对照,一冷。】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儿走来告诉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说,还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带他出城门去。浊漒货他生死不依,只说:‘今日坟上祭祖为甚么来?不教他娘儿两个走走!’只象那里搀了分儿一般,睁着眼和我两个叫。如今却怎么好?”李瓶儿正没法儿摆布。况西门庆又因巡按参了,和夏提刑在前边说话,往东京打点干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张夹批:不好事亦在一块。】【绣像眉批:不听好言,宜乎有此。】月娘使小厮叫刘婆子来看,又请小儿科太医,开门阖户,乱了一夜。刘婆子看了说:“哥儿着了些惊气入肚,又路上撞见五道将军。不打紧,买些纸儿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两服朱砂丸药儿,用薄荷灯心汤送下去,那孩儿方才宁贴睡了一觉,不惊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热还未退,李瓶儿连忙拿出一两银子,教刘婆子备纸去。后又带了他老公,【张夹批:理星一向不会。】还和一个师婆来,在卷棚内与哥儿烧纸跳神。那西门庆早五更打发来保、夏寿起身,就乱着和夏提刑往东平府胡知府那里打听提苗青消息去了。吴月娘听见刘婆说孩子路上着了惊气,甚是抱怨如意儿,【绣像眉批:病根还在金莲调戏,笔意隐然却不说出,妙手。】说他:“不用心看孩儿,想必路上轿子里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来?”【张夹批:自是赠桃时惊唬了也。】如意儿道:“我在轿子里,将被儿包得紧紧的,【绣像眉批:因刘婆数语,奶子便得藉口,自是恒情。】又没[石店]着他。娘叫画童儿来跟着轿子,他还好好的,我按着他睡。只进城七八到家门首,我只觉他打了个冷战,【张旁批:与西门死黑影一映。】到家就不吃奶,哭起来了。”
  按下这里家中烧纸,与孩子下神。且说来保、夏寿一路攒行,只六日就赶到东京城内。到太师府内见了翟管家,将两家礼物交割明白。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你且住两日。如今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还未曾下来。待行下这个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交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交你老爹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绣像眉批:本尚未行,而打点先到,的真神乎!】于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饭,还归到客店安歇,等听消息。
  一日蔡太师条陈本,圣旨准下来了。来保央府中门吏暗暗抄了个邸报,【张夹批:所谓治世能臣。】带回家与西门庆瞧,不在话下。一日等的翟管家写了回书,与了五两盘缠,与夏寿取路回山东清河县。来到家中,西门庆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来问信。听见来保二人到了,叫至后边问他端的。来保对西门庆悉把上项事情诉说一遍,道:“翟爹看了爹的书,便说:‘此事不打紧,教你爹放心。见今巡按也满了,另点新巡按下来了。况他的参本还未到,等他本上时,等我对老爷说了,随他本上参的怎么重,只批该部知道,老爷这里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随他有拨天关本事也无妨。’”西门庆听了,方才心中放下。因问:“他的本怎还不到?”来保道:“俺们一去时,昼夜马上行去,只五日就赶到京中,可知在他头里。俺每回来,见路上一簇响铃驿马,背着黄色袱,插着两根雉尾、两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才到了。”【张夹批:曾公未免疏略,且又迟缓,然正是文字顿挫折挽回地步。】西门庆道:“得他的本上的迟,事情就停当了。我只怕去迟了。”来保道:“爹放心,管情没事。小的不但干了这件事,又打听得两桩好事来,【张夹批:用笔真有龙跳虎脱之势,看来总不由人。】报爹知道。”西门庆问道:“端的何事?”来保道:“太师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派。如今蔡状元又点了两淮巡盐,不日离京,倒有好些利息。”西门庆听言问道:“真个有此事?”来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个邸报在此。”向书箧中取出来与西门庆观看。因见上面许多字样,【张夹批:“字样”二字妙绝,是不识字人眼中物也。】前边叫了陈敬济来念与他听。陈敬济念到中间,只要结住了,还有几个眼生字不认的。【张夹批:又映敬济。】旋叫了书童儿来念。那书童倒还是门子出身,荡荡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着那七件事?【绣像眉批:此疏条理尹然,使实心行之,□亦有利,孰得以其人而忽其言。】
  崇政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鲁国公蔡京一本,为陈愚见,竭愚衷,收人才,
  臻实效,足财用,便民情,以隆圣治事:第一曰罢科举,取士悉由学校升贡。窃谓教化凌夷,风俗颓败,皆由
  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无以仰赖。《书》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
  师。”汉举孝廉,唐兴学校,我国家始制考贡之法,各执偏陋,以致此辈
  无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赖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图治。治在于养贤,
  养贤莫如学校。今后取士,悉遵古由学校升贡。其州县发解礼闱,一切罢
  之。每岁考试上舍则差知贡举,亦如礼闱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
  者,谓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试,率相补
  太学上舍。
  二曰罢讲议财利司。窃惟国初定制,都堂置讲议财利司。盖谓人君节
  浮费,惜民财也。今陛下即位以来,不宝远物,不劳逸民,躬行节俭以自
  奉。盖天下亦无不可返之俗,亦无不可节之财。惟当事者以俗化为心,以
  禁令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后,治隆俗美,丰亨豫大,又何讲议之为哉?
  悉罢。
  三曰更盐钞法。窃惟盐钞,乃国家之课以供边备者也。今合无遵复祖
  宗之制盐法者。诏云中、陕西、山西三边,上纳粮草,关领旧盐钞,易东
  南淮浙新盐钞。每钞折派三分,旧钞搭派七分。今商人照所派产盐之地下
  场支盐。亦如茶法,赴官秤验,纳息请批引,限日行盐之处贩卖。如遇过
  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贩者,俱属私盐。如此则国课日增,而边储不
  乏矣。
  四曰制钱法。窃谓钱货,乃国家之血脉,贵乎流通而不可淹滞。如有
  厄阻淹滞不行者,则小民何以变通,而国课何以仰赖矣?自晋末鹅眼钱之
  后,至国初琐屑不堪,甚至杂以铅铁夹锡。边人贩于虏,因而铸兵器,为
  害不小,合无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铸大钱崇宁、大观通宝,一以当
  十,庶小民通行,物价不致于踴贵矣。
  五曰行结粜俵籴之法。窃惟官籴之法,乃赈恤之义也。近年水旱相仍,
  民间就食,上始下赈恤之诏。近有户部侍郎韩侣题覆钦依:将境内所属州
  县各立社会,行结粜俵籴之法。保之于党,党之于里,里之于乡,倡之结
  也。每乡编为三户,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户者纳粮,中户者减半,下
  户者退派粮数关支,谓之俵粜。如此则敛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皇上可
  广不费之仁矣。惟责守令核切举行,其关系盖匪细矣。
  六曰诏天下州郡纳免夫钱。窃惟我国初寇乱未定,悉令天下军徭丁壮
  集于京师,以供运馈,以壮国势。今承平日久,民各安业,合颁诏行天下
  州郡,每岁上纳免夫钱,每名折钱三十贯,解赴京师,以资边饷之用。庶
  两得其便,而民力少苏矣。
  七曰置提举御前人船所。窃惟陛下自即位以来,无声色犬马之奉。所
  尚花石,皆山林间物,乃人之所弃者。但有司奉行之过因而致扰,有伤圣
  治。陛下节其浮滥,仍请作御前提举人船所。凡有用悉出内帑,差官取之,
  庶无扰于州郡。伏乞圣裁。
  奉旨曰:“卿言深切时艰,朕心嘉悦,足见忠猷,都依拟行。”该部
  知道。
  西门庆听了,又看了翟管家书信,已知礼物交得明白。蔡状元见朝,又点了两淮巡盐,不日往此经过,心中不胜欢喜。一面打发夏寿回家:“报与你老爹知道。”一面赏了来保五两银子、两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话下。正是:树大招风风损树,人为名高名丧身。有诗为证: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终须至,囊内无财莫论才。
  
  
  【文禹门云:此回上坟,为西门氏一件正经大事;西门庆必要官哥同去,其言曰:“此来为何”?此言原无可厚非。儿孙之存亡夭寿,全在祖父之阴骘德行,积累深浅,不在天时寒暖炎凉,地方南北东西也。或谓;此番官哥不去,或不至死。予谓:纵然官哥不去,又焉得活?其中自有道理也。
  试观外而亲戚朋友,内而妻妾奴婢,又夹杂四优四娼,大锣大鼓,大酒大肉,写得如火如花,极其热闹,可谓盛矣。乃如此大排场,不闻有起敬起孝,足以动人观瞻者,轻轻以潘金莲,陈敬济调情作结,读之不觉失笑。作者之意,亦以上辱西门庆之祖宗,下杀西门庆之子孙,即潘金莲一淫妇也。若西门庆本在可杀之列,故一到家,延龄久候,王六儿之案先破矣。
  此回两段正文,中间央着上坟一事。正所谓雨将至,燥热异常,戏将完而锣鼓大作也。迨来保六儿到京,探得七事回报,功名幸获无恙,岂西门庆,虽曾孝序亦无之何耶?《易》曰:履霜坚冰至。官哥于此回已露死机,西门庆即以下回埋伏死兆。正所谓月满则亏,
  日盈则昃,阴阳消长,其即在此两回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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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汇评全本金瓶梅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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