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明史演义   》 第四十九回 幸边塞走马看花 入酒肆游龙戏凤      蔡东藩 Cai Dongfan

  却说武宗带着江彬,微服出德胜门,但见天高气爽,夜静人稀,皓月当空,凉风拂袖,飘飘乎遗世独立,精神为之一爽,两人徐步联行,毫不觉倦。转瞬间鸡声报晓,见路上已有行车,遂雇着舆夫,乘了车径赴昌平。是日众大臣入朝,待了半日,方侦得武宗微行消息,大家都惊诧起来。大学士梁储、蒋冕、毛纪等急出朝驾了轻车,马不停蹄的追赶,行至沙河,才得追及武宗,忙下车攀辕,苦苦谏阻。偏是武宗不从,定欲出居庸关。梁储等没法,只得随着同行。可巧巡关御史张钦,已得武宗到关音信,即驰使呈奏,其词道:
  比者人言纷纷,谓车驾欲度居庸,远游边塞,臣谓陛下非漫游,欲亲征北寇也。不知北寇猖獗,但可遣将徂征,岂宜亲劳万乘?英宗不听大臣言,六师远驾,遂成土木之变,匹夫犹不自轻,奈何以宗社之身,蹈不测之险?今内无亲王监国,又无太子临朝,国家多事,而陛下不虞祸变,欲整辔长驱,观兵绝塞,臣窃危之!比闻廷臣切谏皆不纳,臣愚以为乘舆不可出者有三:人心摇动,供亿浩繁,一也;远涉险阻,两宫悬念,二也;北寇方张,难与之角,三也。臣职居言路,奉诏巡阅,分当效死,不敢爱死以负陛下。惟陛下鉴臣愚诚,即日返跸,以戢人言而杜祸变,不胜幸甚!
  原来武宗出游时,鞑靼部小王子,颇有寇边的警耗。张钦不欲直指武宗的过失,因借边警为言,谏阻乘舆。可奈武宗此时,游兴正浓,任你如何奏阻,总是掉头不顾。行行复行行,距关不过数里,先遣人传报车驾出关。张钦令指挥孙玺,紧闭关门,将门钥入藏,不准妄启。分守中官刘嵩,拟往迎谒,钦出言阻住道:“此关门钥,是你我两人掌管,如果关门不开,车驾断不能出,违命当死!若遵旨开关,万一戎敌生心,变同土木,我与君职守所在,追究祸源,亦坐死罪。同是一死,宁不开关,死后还是万古留名呢。”正说着,前驱走报,车驾已到,饬指挥孙玺开关。玺答道:“臣奉御史命,紧守关门,不敢私启。”前驱返报武宗,武宗又令召中官刘嵩问话。嵩乃往语张钦道:“我是主上家奴,该当前去,御史秉忠报国便了。”刘嵩尚算明白。钦见嵩去后,负了敕印,仗剑坐关门下,号令关中道:“有言开关者斩!”相持至黄昏,复亲自草疏,大略言:“车驾亲征,必先期下诏,且有六军护卫,百官扈从,今者寂然无闻,乃云车驾即日过关,此必有假托圣旨,出边勾贼的匪徒。臣只知守关捕匪,不敢无端奉诏”云云。疏已草就,尚未拜发,使者又至关下,催促开关。钦拔剑怒叱道:“你是什么人,敢来骗我?我肯饶你,我这宝剑,却不肯饶你呢。”来使慌忙走还。武宗益愤,方拟传旨捕钦,忽见京中各官的奏疏,如雪片般飞来,就是张钦拜发的奏牍,亦着人递到,一时阅不胜阅,越觉躁急得很。江彬在旁进言道:“内外各官,纷纷奏阻,反闹得不成样子,请圣上暂时涵容,且返京师,再作计较。”武宗不得已,乃传旨还朝。一语便能挽回,若彬为正人,岂非所益甚多?隔了数日,饬张钦出巡白羊口,别遣谷大用代去守关,随即与江彬易了服装,混出德胜门,加一混字,全不象皇帝行径。星夜赶至居庸关,只与谷大用打个照面,遂扬鞭出关去了。
  一出了关,即日至宣府,是时江彬早通信家属,嘱造一座大厦,名为镇国府第,内中房宇幽深,陈设华丽,说不尽的美色崇轮。武宗到了宅中,已是百色俱备,心中大喜,一面饬侍役驰至豹房,辇运珍宝女御,移置行辕,一面与江彬寻花问柳,作长夜游。但见宣府地方,所有妇女,果与京中不同,到处都逢美眷,触目无非丽容,至若大家闺秀,更是体态苗条,纤秾得中。袁子才诗云:“美人毕竟大家多,”于此益信。江彬导着武宗,驾轻就熟,每至夜分,闯入高门大户,迫令妇女出陪。有几家未识情由,几乎出言唐突,经江彬与他密语,方知皇帝到来,各表欢迎,就使心中不愿,也只好忍气吞声,强为欢笑。武宗也不管什么,但教有了美人儿,便好尽情调戏,欢谑一场。有合意的,就载归行辕,央她奉陪枕席,江彬也不免分尝禁脔,真是恩周雨露,德溥乾坤。讽刺俱妙。
  过了月余,复走马阳和,适值鞑靼小王子率众五万入寇大同,单兵官王勋登陴固守,相持五日,寇不能下,复移众改掠应州。应州与阳和密迩,警报纷至,武宗自恃知兵,便拟调兵亲征。江彬奏道:“此系总兵官责任,陛下何必亲犯戎锋。”武宗笑道:“难道朕不配做总兵官么?”彬又道:“皇帝自皇帝,总兵官自总兵官,名位不同,不便含混。”武宗道:“皇帝二字,有甚么好处?朕却偏要自称总兵官。”言至此,又踌躇半晌,才接着道:“总兵官三字上,再加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便与寻常总兵官不同了。”彬不便再言,反极口赞成。这叫作逢君之恶。武宗遂把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十二字,铸一金印,钤入钧帖,调发宣大戍兵,亲至应州御寇,小王子闻御驾亲征,倒也吓退三分,引军径去。武宗运气,比英宗为佳,所以遇着小王子,不似乜先厉害。武宗率兵穷追,与寇众后队相接,打了一仗,只斩敌首十六级,兵士却死伤了数百。幸喜寇众已有归志,只管远飏,不愿进取,所以武宗得饬奏凯歌,班师而回。全是侈汰。乘着便路,临幸大同。京中自大学士以下,屡驰奏塞外,力请回銮,武宗全然不睬,一味儿在外游幸。南京吏科给事中孙懋,闻武宗出塞未归,也赍疏至大同,略云:
  都督江彬,以枭雄之资,怀儉邪之志,自缘进用以来,专事从谀导非,或游猎驰驱,或声色货利,凡可以盅惑圣心者,无所不至。曩导陛下临幸昌平等处,流闻四方,惊骇人听,今又导陛下出居庸关,既临宣府,又过大同,以致寇骑深入应州。使当日各镇之兵未集,强寇之众沓来,几不蹈土木之辙哉?是彬在一日,国之安危,未可知也。伏乞陛下毋惑儉言,将彬置罪,即日回銮以安天下,然后斥臣越俎妄言,枭臣首以谢彬,臣虽死不朽矣!谨请圣鉴!
  看官!你想京师中数一数二的大员,接连奏请,还不能上冀主听,指日还銮,何况一个小小给事中并且路途遥远,去睬他什么?录述奏疏,恰是为他卑远。会杨廷和服阕还京,得知此事,也拜疏一本,说得情理俱到,武宗虽不见从,恰称他忠诚得很,仍令入阁。廷和即约了蒋冕,驰至居庸关,拟出塞促上还跸。偏是中官谷大用,预承帝嘱,硬行拦阻,廷和等无法可施,只好怏怏还京。武宗留驻大同,游幸数日,没有甚么中意,想是没有美人。便语江彬道:“我等不若到家里走罢!”原来武宗在宣府行辕,乐而忘返,尝信口称为家里,江彬已是惯闻,便饬侍从整备銮驾,驰还宣府。
  一住数日,武宗因路途已熟,独自微行,连江彬都未带得,信步徐行,左顾右盼,俄至一家酒肆门首,见一年轻女郎,淡妆浅抹,艳丽无双,不禁目眩神迷,走入肆中,借沽饮为名,与她调遣。那女子只道他是沽客,进内办好酒肴,搬了出来,武宗欲亲自接受,女子道:“男女授受不亲,请客官尊重些儿!”随将酒肴陈设桌上。武宗见她措词典雅,容止大方,益觉生了爱慕,便问道:“酒肆中只你一人么?”女子答道:“只有兄长一人,现往乡间去了。”武宗又问她姓氏,女子腼腆不言。武宗又复穷诘,并及乃兄名字,女子方含羞答道:“奴家名凤,兄长名龙。”武宗随口赞道:“好一个凤姐儿。凤兮凤兮,应配真龙。”绝妙凑趣。李凤听着,料知语带双敲,避入内室。武宗独酌独饮,不觉愁闷起来,当下举起箸来,向桌上乱敲,惊动李凤出问。武宗道:“我独饮无伴,甚觉没味,特请你出来,共同一醉。”李凤轻詈道:“客官此言,甚是无礼,奴家非比青楼妓女,客官休要错视!”武宗道:“同饮数杯,亦属无妨。”李凤不与斗嘴,又欲转身进内。武宗却起身离座,抢上数步,去牵李凤衣袖。竟要动粗。吓得李凤又惊又恼,死命抵拒,只是一个弱女子,哪及武宗力大,不由分说,似老鹰拖鸡一般,扯入内室。李凤正要叫喊,武宗掩她樱口道:“你不要惊慌,从了我,保你富贵。”李凤尚是未肯,用力抗拒,好容易扳去武宗的手,喘吁吁的道:“你是甚么人,敢如此放肆?”武宗道:“当今世上,何人最尊?”李凤道:“哪个不晓得是皇帝最尊。”武宗道:“我就是最尊的皇帝。”李凤道:“哄我作甚么?”武宗也不及与辩,自解衣襟,露出那平金绣蟒的衣服,叫她瞧着。李凤尚将信未信,武宗又取出白玉一方,指示李凤道:“这是御宝,请你认明!”李凤虽是市店娇娃,颇识得几个文字,便从武宗手中,细瞧一番,辨出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料得是真皇帝,不是假皇帝,且因平时曾梦身变明珠,为苍龙攫取,骇化烟云而散,至此始觉应验。况武宗游幸宣府,市镇上早已传扬,此番侥幸相逢,怕不是做日后妃嫔,遂跪伏御前道:“臣妾有眼无珠,望万岁恕罪!”武宗亲自扶起,趁势抱入怀中,脸对脸,嘴对嘴,亲了一会美满甘快的娇吻。上方面舌度丁香,下方面手宽罗带,霎时间罗襦襟解,玉体横陈,武宗自己,亦脱下征袍,阖了内户,便将李凤轻轻的按住榻上,纵体交欢。正是庐家少女,亲承雨露之恩,楚国襄王,又作行云之梦。落殷红于寝褥,狼藉胭脂,沾粉汗于征衫,娇啼宛转。刚在彼此情浓的时候,李龙已从外进来,但见店堂内虚无一人,内室恰关得很紧,侧耳一听,恰有男女媟亵声,不由的愤怒起来,亟出门飞报弁兵,引他捉奸。不意弁目进来,武宗已高坐堂上,呼令跪谒。自作皇帝自喝道,煞是好看。弁目尚在迟疑,李凤从旁娇呼道:“万岁在此,臣下如何不跪?”弁目听得万岁两字,急忙俯伏称臣,自称万死。李龙亦吓得魂不附体,急跪在弁目后面,叩头不迭。武宗温谕李龙,着至镇国府候旨。一面命弁目起身,出备舆马,偕李凤同入镇国府中。李龙亦到府申谒,得授官职,蒙赐黄金千两。
  转瞬间已是残冬,京内百官,又连篇累牍的奏请回銮。武宗亦恋着凤姐儿,无心启程,且欲封凤姐为妃嫔,令她自择。李凤固辞道:“臣妾福薄命微,不应贵显,今乃以贱躯事至尊,已属喜出望外,何敢再沐荣封?但望陛下早回宫阙,以万民为念,那时臣妾安心,比爵赏还荣十倍呢。”好凤姐比江彬胜过十倍。武宗为之颔首。且见李凤玄衣玄裳,益显娇媚,所以暂仍旧服,不易宫妆。李凤又尝于枕畔筵前,委婉屡劝,武宗乃择于次年正月,车驾还京。光阴似箭,岁运更新,武宗乃启跸回都,带着李凤及所有美人,一同就道,到了居庸关,忽天大雷雨,惊动娇躯,关口所凿四大天王,又是怒气勃勃,目若有光。毕竟李凤是小家碧玉,少见多怪,偶然睹此,不觉惊骇异常,晕倒车上。武宗忙把她救醒,就关外借着驿馆,作为行宫,令李凤养疾。李凤伏枕泣请道:“臣妾自知福薄,不能入侍宫禁,只请圣驾速回,臣妾死亦瞑目了。”我不忍闻。武宗亦对她垂泪道:“朕情愿抛弃天下,不愿抛弃爱卿。”李凤又呜咽道:“陛下一身,关系重大,若贱妾生死,何足介怀?所望陛下保持龙体,惠爱民生。”说至此,已是气喘交作,不能再言,过了片刻,两目一翻,悠然长逝了。化作烟云,应了梦兆,但观她将死之言,恰是一位贤女子。武宗大为震悼,命葬关山上面,待以殊礼,用黄土封茔,一夜即变成白色。武宗道:“好一个贤德女子,至死尚不肯受封,可惜朕无福德,不能使她永年,作为内助。但一女子尚知以社稷为重,朕何忍背她遗言?”当下命驾入关。
  不数日即至德胜门,门外已预搭十里长的彩棚,悬灯结彩,华丽非常。还有彩联千数,尽绣成金字序文,以及四六对句,无非是宣扬圣德,夸美武功。最可笑的,是对联颂词上,所具上款,只称威武大将军,下款百官具名,也将臣字抹去,但列着职衔名姓,闻系武宗预先传示,教他这般办法,所以众官不敢违旨,一切奉令而行。真同儿戏。杨廷和、梁储等率领众官,备着羊羔美酒,到彩棚旁恭候,但见全副銮驾,整队行来,一对对龙旌凤濊,一排排黄钺白旌,所有爪牙侍卫,心腹中官,以及宫娥彩女,不计其数。随后是宝盖迎风,金炉喷雾,当中拥着一匹红鬃骏马,马上坐着一位威武大将军,全身甲胄,仪表堂皇,就是明朝的武宗正德皇帝。褒中寓贬。众官一见驾到,伏地叩头,照例三呼。武宗约略点首,随下坐骑,徐步入彩幄中,升登临时宝座。众官复随入朝谒,杨廷和恭捧瑶觞,梁储执斝斟酒,蒋冕进奉果榼,毛纪擎献金花,次第上呈,庆贺凯旋。想是战胜无数美人,所以具贺凯旋哩。武宗饮了觞酒,尝了鲜果,受了金花,欣然语众官道:“朕在榆河,亲斩一敌人首级,卿等曾知道吗?”好算是虚前空后的武功。廷和等闻旨,不得不极力颂扬。正是无可奈何。武宗大喜,复下座出帐,驰马入东华门,径诣豹房去了。众官陆续归第。小子有诗咏道:
  仗剑归来意气殊,百官蒲伏效嵩呼。
  贾皋射雉夫人笑,我怪明廷尽女奴。
  武宗还京以后,曾否再游幸,且俟下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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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宗性好游嬉,而幸臣江彬,即凯其所好,导以佚游。彬之意,不但将顺逢迎,且欲避众攘权,狡而且鸷,已不胜诛;甚且多方盅惑,使之流连忘返,怙过遂非,索妇女于夜间,称寓府为家里,失德无所不至;而又自称总兵,不君不臣,走马阳和,猝遇强敌,其不遭寇盗之明击暗刺,尚为幸事。然其行事,一何可笑也。游龙戏凤一节,正史不载,而稗乘记及轶闻,至今且演为戏剧,当不至事属子虚。且闻武宗还宫,实由李凤之死谏,以一酒家女子,能知大体,善格君心,殊不愧为巾帼功臣,杨廷和辈,且自惭弗如矣。亟录之以示后世,亦阐扬潜德之一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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