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春夢   》 第五十回 凌縹緲神瑛駕鵬舟 報綢繆寶釵調鳳軫      佚名 Yi Ming

  話說黛玉在留春院一覺睡醒,見花影滿窗,約略辰牌已過。紫鵑聞黛玉醒了,忙過來服侍。黛玉問道:"二爺起來了沒有?"紫娟道:"二爺一早起來,就和晴雯去尋麝月,說是趕早坐飛船去。"黛玉道:"他們就沒拉你麽?"紫鵑道:"二爺也叫我去,都去了,姑娘起來誰服侍呢?"黛玉笑道:"也沒有見過這樣瘋瘋顛顛的,成天傢衹是玩不夠。"紫鵑笑問道:"那飛船到底是怎麽做的?"黛玉笑道:"知道他和柳二爺怎麽拾掇的,遠看着衹像一隻大風箏,無非那翅膀是活的,可以操縱升降罷了。"原來這飛船的製法,黛玉也不深知,乃是寶玉想的法子,和柳湘蓮、秦鐘商量多次,又畫出圖樣,仔細斟酌定了,方纔按式試造。那形式宛然是一隻飛鳥,有頭有尾,兩邊支着翅膀,從翅膀裏安了鬆緊帶,一鬆一緊,那船便逐漸飛起。船身及一切裝設,全用的輕藤細竹,取其不占分量做成了,先和柳、秦二人試演過幾回,起初飛起至兩三丈高,略為盤旋,便即落下。後來又減輕了分量,添了零件,慢慢地升得高了,駕得也比先穩了。這一嚮寶玉每天早起,必往園中芳草坪和秦柳諸人試演一回,衹不曾帶過女眷。那晚黛玉去尋寶釵,寶玉在傢和晴雯、紫鵑談話,說起飛船,十分得意。晴、鵑二人也都覺希罕,晴雯嚮來貪玩好動,笑道:"你衹顧自己玩,也不帶着我們去坐坐。"寶玉笑道:"我怕你們膽小,要去不是現成的麽,咱們明天就去。"紫鵑道:"你們衹管去,別算上我,若都扔下走了,姑娘起來,找不着人,一定要說的。衹要做成了,哪一天不好坐呢。"寶玉道:"她不去,咱們把麝月找上,也是一樣。"當下便打發侍女出去,和柳湘蓮、尤三姐說定了,在芳草坪會齊。正要另叫人去通知麝月,卻趕上黛玉回來了,說了好一會的話,就混忘了。直至夜深,回到西屋,因明天要趕早去玩,忙即收拾就寢。
  次日寶玉醒來,見屋裏黑沉沉的,心想別碰上陰天下雨就玩不成了,連忙起來,一看,原來晨曦未上,為時尚早。看那晴雯尚在酣睡,臉貼綉枕,兩腮紅得似雨後海棠,一綹漆黑的頭髮垂到枕畔,身上穿着茜紅軟羅的小夾襖,玉臂半露,微聞股香,瞧着可憐、可愛,不忍將她喚醒,就拿起一根細燈草,嚮她鼻孔裏微攪,晴雯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兩眼半睜半閉地說道:"又是哪個小蹄子來攪我,把我攪醒了,你也沒有便宜。看我打折你那爪子。"寶玉笑道:"也該起來啦,你不是要坐飛船去麽?"晴雯這纔知道是寶玉戲弄她,瞅了寶玉一眼,笑道:"敢則是你,虧得我沒駡出來。"說着連忙披了衣服,輓起頭髮,走下地來。先服侍寶玉梳洗了,吃了果點,自己也趕着洗臉理妝。一時紫鵑醒來,笑道:"你們真是趕早,拿玩的事當正經。"晴雯笑道:"你衹管睡你的,太陽還沒有曬屁股呢?"寶玉等晴雯妝罷,便和她同往蘅香院。走到院裏,晴雯道:"麝月這蹄子一定沒起,咱們堵她的被窩去。"不料麝月早已起來,正和四兒在窗前對鏡梳頭,見寶玉等進來,笑道:"今兒真是早班,那栝樹上的太陽還沒下來呢。"晴雯道:"你就快梳吧,今兒有好玩的,帶你玩去。"麝月問道:"什麽好玩的?這麽要緊?"寶玉方說起去坐飛船。四兒道:"那飛船做好了麽?讓我也開開眼去。"晴雯笑道:"見人傢上毛厠就屁股癢癢,知道坐得下坐不下呢?"寶玉道:"多一個人還不要緊,衹快些收拾,別磨蹭時候了。"麝月佯嗔道:"小爺你急的是什麽?早也是坐,晚也是坐,那飛船還會飛跑了不成?"等一會兒,麝月、四兒梳完頭,都換了衣服。侍女們端上燕窩粥來,各人吃了一點,又讓晴雯也吃了,然後同出院門。繞過柳堤,緩步嚮芳草坪而來。此時,初日蟬鳴,花枝上曉露猶濕,比平常分外幽靜。走過幾折山坡,纔是緑茸茸的一片草地。大傢都說,這可到了。四兒問道:"那飛船呢?"寶玉指着那邊草地上一個大風箏似的說道:"你看那不是麽!"衆人走近前來,見那船是細竹做的,有艙有門,製做精巧,衹不見柳湘蓮夫婦。晴雯道:"別是昨晚上送信的沒送到吧?"寶玉道:"不能啊!也許三姨兒喜歡打扮的,還沒梳好頭呢。這裏又沒人找去,衹可等等,橫竪他們必來的。"衆人在石墩上坐着,歇了一會兒,尚無消息。晴雯道:"咱們先上船去吧,也許他們在船上呢。"麝月笑道:"你真是個急性子,一會兒也等不得。"寶玉道:"先上去也好,比這裏坐着舒服點。"便領着她們三人同上船去。剛拉開艙門,艙裏正有人往外走,迎面碰着,正是尤三姐。一見他們,笑道:"我們等得不耐煩,估量着必是侍女們傳話傳藉了,正要找人去問,你們倒來啦。"晴雯道:"我們在船外也等了好半天,還不斷地說話,你們瞧不見也罷,怎麽也沒聽見?"柳湘蓮在艙內,聽見尤三姐和人說話,知是寶玉等人來了,忙即迎出相見,笑嚮寶玉道:"我就知道你帶上幾位嬌寵,牽牽扯扯地决早不了。"寶玉笑道:"這可冤枉了我們,我們在外頭也等得心焦,還以為二嫂子頭沒梳好呢。"說着話便一同進艙。艙中一色的細藤椅,各人隨意坐下。湘蓮笑道:"幸虧多下幾張椅子,纔勉強坐下,將來還得另造一隻大船,預備兩位奶奶和你的十二金釵都坐得下纔好,不然就未免有人嚮隅了。"寶玉笑道:"柳二哥又說話了,哪裏都要同時坐下。今兒你坐坐,明此她坐坐,不要都坐,也不要都不坐。這衹小船不是也夠了麽?"湘蓮笑道:"寶兄弟,你戲詞真熟,信口一編,就成了道白了。任你怎麽會說,到了彆扭的時候,還得我和秦兄弟去充那兩個勸架的。"寶玉道:"別瞎鬍扯了,咱們正經開船吧。"湘蓮把那兩翅的上下銷息鼓動了,這船搖了兩搖,便嚮空中升起。尤三姐和晴、麝等初次試坐,都覺着頭暈心震,慢慢地越升越高,倒平穩了。睛雯指船上三字篆書匾額,問寶玉道:"那上頭寫的什麽?"寶玉道:"那是船名,叫做垂天鵬,比方它像個鵬鳥。"晴雯笑道:"這衹船真像個大鳥,咱們在鳥肚子裏,又像個什麽?"麝月從玻璃小圓窗看下去,衹見一片迷茫,不知東西南北。腳底下一堆花花緑緑的,便是太虛幻境。看那溪水,衹像一條麯綫。近處山阜,衹是小小的幾個緑團,忙喚尤三姐和晴雯、四兒同看,大傢都看得呆了。寶玉、湘蓮二人是見慣了的,還在那裏說笑。一會兒這船更放得高了,連太虛幻境也辨認不出,都混在迷茫煙靄之中,衹覺一片一片的白雲,如拖棉撒絮一般從窗外飛過。再往下看,惟見小小的幾星黑點,幾根黑綫,餘外都是白蒙蒙、青沉沉的,一眼看它不盡。先時還有雲影來去,此時形影俱絶,遠近空中真是渺渺茫茫的世界。尤三姐道:"我想那紅緑大盜在空中飛行的時候,必定也是這般光景。"晴雯道:"他一個肉身人,哪能飛到這般高呢?若不是親自上來,任誰說也沒人肯信。咱們總算開過眼了。"四兒道:"你看四海裏沒邊沒岸,若萬一摔了下去,還找得着麽?真要像二爺說的,化了灰,化了煙,被大風吹去呢。"麝月道:"你還以為咱們是血肉之體麽?橫竪衹剩個靈魂,摔到哪裏也不要緊。"晴雯道:"到底還是不摔的好,你是豁出去性命來的,天不怕,地不怕,我還豁不出去呢。"寶玉聽她們鬍談,不覺撲哧地笑了。湘蓮道:"怕是不怕,咱們寧可拿穩點,別再上去了。若上去碰着罡風,那就保不了險啦。"尤三姐道:"我聽說離天近了纔有罡風,咱們快到天上了麽?"寶玉道:"雖沒有到,也不多遠了。咱們雖不怕罡風,這船可抵擋不住,萬一真把她們折騰下去,事情就大了,還是慢慢往回走吧。"湘蓮扳住銷息,徐徐下降。到轉嚮的時候,大傢又覺着眩暈,漸漸看見雲影鳥影,往下看已見太虛幻境花花緑緑的影子。晴雯道:"這可快到傢了。"麝月笑道:"沒上來,衹盼着上來,上來了,又怕下不去,這可何苦來呢?"寶玉笑道:"你別笑她,世上那些祿蠢都是這種心理,衹怕比她還要膽小,騎着馬也得拄拐棍呢。"尤三姐道:"我平常衹想做個劍仙,飛行天下。今天這一來,倒把我的高興嚇回去了。"一時飛船下降,正落在會真園芳草坪裏,大傢都忙着下來。晴雯嚮尤三姐道:"三姨兒,不到老太太上房坐坐麽?"尤三姐道:"下半天我要來陪老太太看小牌,此刻先傢去歇歇。"說着便同柳湘蓮出園,自回前院去了。
  這裏寶玉帶着晴雯、麝月、四兒,同回留春院。一進院門正遇着金釧兒,瞧見寶玉,便笑道:"你們倒好,一早起瞞着人就去坐飛船,那是什麽希罕玩意,得什麽樣臉子纔配坐喲?"寶玉笑道:"衹要你喜歡,明兒我和你兩個人坐去,任什麽人都不帶,你說好不好?"金釧兒笑道:"我的小臉也得配,別把我折壞了。連二奶奶都沒坐過呢。"寶玉擰了她一把,笑道:"你這嘴是怎麽長的,叫人又可恨又可愛。"晴雯問道:"二奶奶在屋裏麽?"金釧道:"上老太太那屋去了。"寶玉想起還沒給賈母請早安,連忙也出園前去。從茶靡架下走過,芳官正在那裏掐花兒,寶玉問道:"怎麽你一個人在這裏?"芳官眼睛也不擡一擡,衹說道:"你們坐飛船也不帶着我,叫我和誰玩去?'寶玉笑道:"就是那衹小船,若都去哪裏坐得下,橫竪早晚都要坐的,决不能把你撂下。"芳官撇着嘴道:"人傢坐剩下的纔給我坐呢,就坐了也不希罕。"寶玉笑道:"算了罷,我怕吃酸的,這點子就夠受的了。"說着便往賈母處。賈母坐在靠窗紫檀小榻上,黛玉和迎春、鳳姐、尤三姐圍繞說笑。正提着寶玉,鴛鴦見寶玉進來,笑道:"鳳凰可飛回來了,老太太一直不放心,叫我們打發人追去,那時候你正在半空裏,可怎麽追喲!"鳳姐笑道:"我早起看到樹梢前頭一個大沙雁,衹道是人傢放的風箏,還叫二姨來瞧。到底她比我知道得多,說這是寶二爺和柳二爺做的飛船,可把我蒙住了,多咎見過船會飛的。這一飛不飛到天河裏麽?"賈母道:"寶玉,你的飛船也試驗過了,收起來吧,那不是鬧着玩的。"寶玉笑道:"老太太沒坐過,看着怪懸的,實在不相幹,比咱們池子裏的小船還要穩呢。老太太若不放心,衹坐一回便知道了。"一時,侍女們回道:"秦大爺要見。"寶玉忙即出去見秦鐘,衆人仍陪着賈母說笑。賈母又對黛玉道:"寶玉那牛性子,我說他不聽,還是林丫頭勸勸他,他倒聽你的話。什麽不好玩,何必單要玩那個呢?"黛玉答應了。賈母留大傢同在上房午飯,吃完了,然後各散,賈母自歇中覺。
  此時夏日漸長,紫鵑拿着針綫,至含暉水閣廊子上做活。一則因那裏地方敞亮,省些眼力,二則藉此乘涼。剛好金釧兒從上房取果碟下來,順路至此閑逛,看見紫鵑,笑道:"你倒會尋舒服,這裏過堂風兒,又臨着水,有多麽涼快。我也捨不得走啦。"歇了一會兒,便往湖春館取來花樣粉筆,也在竹幾上仔細描畫,一面和紫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問道:"這活計是你自己的麽?"紫鵑道:"我哪裏用得着這些細活計,還不是二爺和姑娘用的麽。天長了,不做活也是白閑着,藉它解解悶兒。"金釧道:"我們二爺什麽事都隨和,單是這些活計不肯用外頭做的。從先襲人一個人忙不開時,常找姑娘們幫忙。如今又添上二奶奶的一份,衹靠你一個人如何忙得了?"紫鵑道:"他們不是不會做,就是懶得動手,白央求也不中用,衹可我笨手策腳地趕碌罷。"金釧兒道:"若說手工,得數晴雯是個尖兒,偏不肯正經幹。從先在怡紅院輕易也不動一針一綫,如今還是那個樣,天天衹找好玩的,也沒個膩,你們攙和攙和就好了。"紫鵑道:"這也是各人的脾氣。我素來就不喜歡那些,他們今兒早起。找我去坐飛船,我還不去呢。"金釧兒道:"那飛船坐一會兒開開眼,也就算了。我看着二爺二奶奶時常傢去,倒覺着眼熱。我傢裏還有娘、有妹子,那年我跳了井,把她們可坑苦了。你替我求求二奶奶,多咱再回去,把我帶了去,看看她們娘兒倆,我也沒別的牽挂了。"紫鵑道:"這是你的孝心,姑娘沒有不答應的。我聽說寶姑娘一半天又要來了,也許打發你送她回去,藉着傢裏瞧瞧,倒是個機會。"金釧兒笑道:"他們真方便,今兒我來,明兒你去,跟在傢裏住着,也差不了多少。是怎麽修了來的?"紫鵑道:"饒這麽着,太太見二爺回去還哭得了不的,若在世上,到遠省做官,一輩子還許見不着一面,那又怎麽樣呢?"說着又見芳官、藕官走來,嚮金釧兒道:"哪裏都找到了,誰知你在這裏納福。"紫鵑道:"你們倆這兩天倒空閑。"芳官道:"舊的都會了,新的還沒編,可幹什麽呢?"藕官道:"大熱的天,你們在這裏納着頭做活,吃了飯也不消化,跟我們划船去罷。"金釧兒道:"太陽還沒下去,船上也曬得怪熱的,還不及這裏坐着涼快。"芳官道:"我們把船劃到陰涼的地方,看看荷花,吃吃蓮蓬,高興再哼上幾句,不比悶坐着強麽?"金釧兒被她們說動,當下將花樣收起,便同去泛舟。紫鵑仍舊做活,直到天快黑了,方回留春院去。
  晴雯問她這半天到哪裏去了,二奶奶找了你一回,也沒有找着。紫鵑道:"我在水閣那邊做針綫呢。"晴雯笑道:"你太勤謹了,大長的天也不疏散疏散。"二人談了好一會兒,吃過晚飯,寶玉、黛玉方從賈母處下來。紫鵑、晴雯同迎出去,黛玉說起寶姑娘今晚來,你們不拘哪個,到界坊外去接一趟。晴、鵑二人答應了。晴雯又回道:"三姨兒送了四盆花來,這屋裏擺的就是。"黛玉走過去,見每盆都開着許多雙花,幽香襲襲,陡然想起那年工夫人給自己和寶玉每人一盆蘭花,也是雙花滿放,當時以為是個吉兆,哪知道轉眼就成了生離死別。經過生離死別,以為是絶望的了,不意又有此番團圓,好似蘭花有知,預為始離終合之兆。思前想後,不覺得呆了。寶玉見她如此,不知又觸起什麽心事,連忙拿話打岔道:"妹妹那回要彈的猗蘭操,也沒有彈,今天有這麽好的蘭花,不可不酬它一麯。黛玉衹楞楞地,說道:"我哪有閑心思彈琴呢?"寶玉又央及道:"好妹妹彈着玩玩,你從前怪我不知音,我跟師父研究,也懂得了好些,如今可不是老牛了。"黛玉知他麯意慰藉,便道:"那猗蘭操是成調,沒多大意思,我另彈個海山操罷。"寶玉連忙取下壁間瑤琴,親自拂試,放在琴案,看黛玉撫弦按麯,衹在旁端坐靜聽。
  原來他前此在大荒山,常見渺渺真人彈琴,也略得其傳授,所以聽得進去。起先衹聽得叮噔之聲,彈過一兩段,那琴聲漸漸高了。聽到中間,頓覺蒼涼滿耳,好似一片天風海濤之音,奔泄指上,不由得擊節贊嘆。正在凝神領略,忽見紫鵑掀起湘簾,晴雯攙着寶釵進來,笑道:"這屋好香,正該在花下彈琴,不用點香了。"黛玉忙歇下琴來,迎前相見。寶釵道:"妹妹索性把這麯彈完了,咱們再說話兒。"黛玉道:"也就剩末段了,等我彈完,姐姐也彈上一麯,讓我學學。"寶釵笑道:"大遠地來了,什麽話都沒得說,就弄起絲桐,你唱我和,未免可笑。"黛玉道:"你橫竪要見了老太太纔回去,這一半天决走不成,說話的時候盡有呢。"寶釵道:"也好,我前兒剛譜了一闋新麯,要寄給你的。因為要來,就擱下了,等一會彈給你聽罷。"寶玉道:"妹妹,你先彈你的。"黛玉重新就坐和弦,把海山操末段彈完了,餘音渺然,更覺蒼涼無盡,一時推琴起立,笑對寶釵道:"這可要聽姐姐的陽春雅奏了。"寶釵笑道:"你這一說,我更彈不下去了。人說三日不彈,手生荊棘,我豈衹三年沒彈,衹怕連工尺都記不準呢。"寶玉笑道:"姐姐,你在傢裏還這麽客氣,說給誰聽喲!"寶釵推托不掉,衹可就案試撫,她是彈慣了的,雖然擱下多時,到底與生手不同,漸漸琴和指協。黛玉細聽,她彈的是:
  山遙遙兮海水深,美人天末兮思同心。感所思兮何許,佩幽蘭兮盟素襟。
  歇了一會兒又彈道:
  望太虛兮為鄉,駕飛鸞兮從子翔。之子所居兮雲阿桂堂,銀河渺渺兮風露涼。
  黛玉一面聽着,悄悄地說與寶玉。寶玉字字領略,微笑道:"這第二疊意味更深,太虛為鄉,不就指的咱們這裏麽?我雖不大懂琴理,也覺得她做得好。"黛玉道:"別盡着說話,且聽她怎麽接的。"一會兒又彈道:
  昔之遇兮何鬱騷,今之遇兮心陶陶。惠而好我兮招我遊遨,情耿耿兮天月高。
  寶玉聽黛玉不說了,笑道:"這詞意分明指的是你,就看出你們倆的情分了。"黛玉道:"這裏頭也有你呢!"寶玉道:"我聽着真有趣,就是駡,我也愛聽。"黛玉微笑道:"你這話就是外行,琴麯裏哪有駡人的。"又聽她彈道:
  生生死死兮雙纏綿,天上人間兮永相憐。永相憐兮共懷抱,情衷如環今千萬繞。
  黛玉聽完了,忙嚮寶釵道:"此情相與,惟我兩人。等我閑了,也譜一麯奉酬,以志永好。"寶釵站起來說道:"這是前兒晚上獨坐無聊,隨意自寫的。今兒還是頭一次試彈呢。"黛玉命紫鵑將雪梨茶沏來,和寶釵一面喝茶,一面閑話。
  寶玉問道:"雲妹妹的事姐姐問了沒有?"寶釵笑道:"若沒問,怎麽來回話呢?她說起妹夫姓林名成璧,也是一個秀纔。老太太大事前一天過去的。"寶玉笑道:"這倒好,他也姓林,別和林妹妹是一傢罷。"寶釵笑道:"你說的是笑話,外頭真有人說他是林姑老爺同族,還承繼給姑老爺做兒子呢。"黛玉道:"這是哪裏來的話?我們傢幾代單傳,連過繼的都沒有,我還配有兄弟麽?"說着眼圈便紅了。寶釵道:"妹妹,不是我說你,到底還是心眼太窄。這有什麽傷心的?姑老爺成了神道,江淮人傢,誰不稱道此事呢。"又問寶玉道:"史妹夫的事你托誰辦?"寶玉道:"衹有秦老大最妥,他和地府書差都熟識,衹要準知生卒年月,就查得着。如今有了姓名,更好辦了。明天就請他去一趟。若找着了,就接史妹夫同來。你告訴雲妹妹,在傢裏聽喜信吧。"寶釵道:"我把這話告訴雲兒,她感激得了不得,還不住地掉眼淚,我見她怪可憐的,林妹妹托我帶的話,倒不好意思和她取笑了。"寶玉笑道:"咱們要說正經的了。我有個好玩意等着你呢。"寶釵道:"不是那新造的飛船麽,居然造得這麽快。"寶玉道:"這是誰多這個嘴,我要叫你希罕希罕,說穿了,就沒意思了。"黛玉道:"老太太再三囑咐我,不許你再坐,你還不收了麽。"寶玉笑道:"我好容易造成了,還不讓我玩玩,等玩夠了纔收呢。別看老太太這麽說,過天請她老人傢坐上一回,就放心了。"正說着,麝月、金釧、芳官、藕官等都來見寶釵。另有一番說笑,方把話截住。
  麝、釧等走後,晴雯、紫鵑又進來服侍釵、黛二人洗臉卸妝。寶玉衹歪在一旁,笑嘻嘻的瞧着她們。黛玉笑道:"姐姐不許你鬧她,還不到那屋裏早些歇着去。"寶玉撲的一聲笑道:"咱們昨兒晚上怎麽說的,你又來扯後腿,誰能聽你的喲?"說得黛玉也笑了。紫鵑侯寶釵卸妝已畢,趁空回道:"金釧兒求求姑娘,明兒寶二奶奶回去,派她送了去,藉此看看她娘和她妹子。我想也是她的孝心,姑娘應許了她吧。"黛玉道:"她去一趟也沒什麽,衹是寶二奶奶還得住一兩天才走,你叫她聽信就是了。"晴雯問寶釵道:"我聽說襲人又回來了,可是真的?"寶釵道:"說起襲人也可憐。那姓蔣的過去了,沒留下一個大錢,她一個人在外頭,也沒法子過,情願進來當個老婆子。如今補了老陳媽的缺,在怡紅院做點零碎活,還要受秋紋、碧痕的閑氣。哪裏不養閑人,她究竟是服侍過二爺的人,養她一輩子算了。"說着,拿眼瞟着寶玉看他什麽神氣。寶玉卻衹當沒有聽見,倒是晴雯說得大方道:"一個人太興頭過了不是好事。好原先在怡紅院是什麽分兒,若不是多走了一步,除了奶奶們就要數着她了。如今折了志氣,情願當老婆子,這也就夠她受的,還擠對她做什麽?。"紫鵑鋪了炕,見寶釵、黛玉無話,便同晴雯退去,各自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寶玉先起,至賈母處打個照面,忙即往尋秦鐘,告訴他林成璧姓名,及生卒年月,又親自寫信給閻王,說明此事,托其招呼。一面叮囑秦鐘道:"這封信且帶去,若底下查着了,就不用再遞。你到那邊瞧着辦吧。"提另又寫了稟帖,給祖爺爺、爺爺請安,並托秦鐘帶去。秦鐘受了寶玉重托,當天便動身往閻都去了。寶玉回園,先至芳草坪,將飛船備妥,然後回留春院。等了一會兒,寶釵、黛玉方從賈母上房回來,在院裏看花。寶玉趁她們高興,便要同去試坐飛船。黛玉笑道:"我們剛回來,還沒歇住腳,又不是什麽要緊事,這麽着急!寅刻等不得卯刻的。"寶釵道:"他既說了,早晚得坐一回。早坐也算了卻一事。"寶玉道:"說好了,也不是馬上就去。你們儘管歇歇,我還要點嘍羅兵呢。"說着自去約了紫鵑,又往湘春館去叫金釧兒和芳百、藕官。等她們都來齊了,這纔同釵、黛嚮芳草坪行去。
  那飛船正停在草地上,黛玉走近瞧見了,說道:"這船這麽大,衹怕飛不起罷?別把我們摔在大海裏去。"寶玉笑道:"你們不放心,我還更不放心呢。若把你們都摔在海裏喂了王八,我就該死了。"芳官、藕官跑得快,先走上船去,衆人也陸續上船。她們從未見這種玩意,到處走走看看,都沒猜透其中機括。還是黛玉絶頂聰明,看到那兩衹大翅膀,笑道:"這船上下襬動的銷息,必是在翅膀上。你們不信,衹瞧着罷了。"寶玉笑道:"我們費了兩個月的心思,被你一句話就點破了。"寶釵笑道:"我也猜着了幾分,衹沒說出來。"金釧兒道:"二爺,你開上去,我們看看。"寶玉鼓動船翼,嚮空中慢慢飛起。鵑、釧、芳、藕諸人都有些頭暈,寶釵、黛玉道根較深,卻不甚覺得,衹靠着玻璃窗看看風景,說些閑話。黛玉道:"你看那一條黑綫,不就是咱們門外頭的溪水麽?"金釧兒道:"那一堆花花緑緑的就是咱們那園子。"芳官眼睛最尖,還隱隱看見涵萬閣的緑琉璃瓦,漸漸升高,便都瞧不見了。衹覺天地蒼茫,風煙浩蕩,下面有些黑點,衹似芝麻粒大,認不清楚。寶玉笑道:"你們看這眼界如何?到這上頭纔算逍遙遊呢!"寶釵笑道:"你這也是有藍本的,古來列子的禦風,墨子的飛鶯,料想不過如此。你節取其意,采飛鶯之形,參用禦風之術,做成這個特別玩意。"黛玉道:"我們中國嚮不取奇技淫巧,所以那些法子都不傳。咱們不過做着遠的,若有人仿這個製法,拿來載貨行軍,那些木船都用不着了。"鵑、釧諸人也唧唧噥噥,各自評論。忽然一陣颶風捲過來,這船歪了半邊,飄飄不定,嚇得大傢都慌了。紫鵑連叫幾聲噯喲,藕官將袖子遮了眼,不敢再看,芳官伏在寶玉身上,金釧兒衹叫心跳,拿手按住心口,連釵、黛二人也不免花容失色。不知那飛船掉下沒有,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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