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四十六回 卜宅近芳鄰喜環碧樹 迎秋有樂事約種黃花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那方好古把棋子棋盤全放在桌上,拿着一本日本人印的圍棋譜,在那裏看,一隻手伸在棋子盒子裏,抓着棋子響,口裏念着,手裏還是在抓。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最後,拿手拍着桌子,笑道:“對了。”楊杏園笑道:“方先生好用功。”方好古擡頭一見楊杏園,笑道:“阿唷,客進來了,我一點不知道。請坐!”楊杏園道:“我早就來了,剛纔在裏面查一篇書。聽說方先生一早就到廟裏下棋去了,這樣有興,棋一定是好的。”方好古道:“那是啊!對門那個慧空和尚,你別看他四字都來,倒下得一手好棋。”楊杏園一聽,不由得笑了。方好古道:“楊先生你別笑,可是真話。我不懂他這個不論葷素的和尚,怎樣會下出這一手好棋?再說下棋一樣事,似乎也是天性中帶來的。我常在中央公園春明館裏看見有一對上十歲的小孩子,和國手對着,居然衹差半個子的位分。我白下了幾十年的棋,我就不解何以不如他?”楊杏園道:“這倒是真的,聽說有棋神童之號。不過就算是個棋神童,造成一個國手,也沒有什麽了不得。”方好古笑道:“我猜你就不會下棋,不懂得這裏面的趣味。也不要說沒有好處,這個小孩子的父親聽說是一個金事,棋倒平常。現在因為帶這兩個小孩,進公府去下過幾回棋,到平白添了好幾個差事,豈不是好處?”楊杏園道:“這也是碰得好,現在這位老總,正是喜歡下棋的。遇到別人,就不行了。公府裏養着這樣下棋的朋友,有十幾個,誰不是拿幾百元一月。有兩個日本名手,就因為會下棋,充當顧問,每月拿三百元薪水。”方好古道:“闊人的嗜好,真是怕人!不過好玩罷了,每月倒要花一萬八千的。”楊杏園道:“汗出在病人身上,反正是國傢的錢,多用幾個顧問,又要什麽緊?”方好古搔着頭皮道:“是真的,人總要有一技之長。就是會下棋,也不愁沒飯吃。”李鼕青忽然在外面答道:“怎樣沒飯吃?我都預備好了。”方好古楊杏園聽着,都笑了起來。
  李鼕青因為正忙,並沒有進來問他們笑些什麽,自去作事。方好古因為談棋談的正是高興,衹管往下談,也就沒有理會。衹有楊杏園在窗子裏望着窗子外,見李鼕青係着圍裙,捲着衫袖,跑進跑出,老大不過意。他們談了兩小時的工夫,李鼕青已把飯辦好,就和她傢裏的女僕,收拾上面正中的屋子,將菜飯全擺在桌上,然後自己脫下圍裙,舀水洗了手臉,放下衫袖,親自到客廳裏請楊杏園方好古入座。因為李老太太和楊杏園也是熟人,並不避開,都共一桌子坐了。楊杏園一看大碗小碟子擺了一桌子,笑道:“怎樣弄許多菜?大客氣了。”方好古道:“楊先生說是客氣不是,可是還有一個大缺點。”便笑問李鼕青道:“你猜是什麽?”李鼕青正扶起筷子來,便握着筷子直竪在桌上,偏着頭微笑了一笑,說道:“哦!我明白了,沒有打酒。”方好古笑道:“這算你明白了。”李鼕青道:“不是我忘了。我以為吃早飯喝空心酒,很不合宜。而且楊先生是有事的人,怎樣好讓人傢喝醉了回去呢?”方好古道:“喝早酒哪裏就會醉?要是果然如此,早上就沒有喝酒的人了。”楊杏園道:“不是那樣說,並不是早酒醉人,實在是空心酒醉人。若是一個人下午起來,晚上的酒,一樣不宜喝了。其實我根本上就不會喝酒,卻也不必客氣。”方好古見賓主的意見一致,自然不再多說。李鼕青笑道:“這種菜,請人吃便飯,已經就不好意思,還一定要酒,正正經經的請客,那反而寒磣。”楊杏園正夾着一塊紅燒鯽魚,笑道:“這種菜,還不能吃嗎?我除了上江南館子而外,簡直碰不着吃這個東西的機會。而且館子裏的菜,總嫌油膩,沒有傢裏弄的傢常菜好吃。”李鼕青低着頭吃菜,一面笑道:“這未免客氣過甚。世上哪有傢常菜比館子裏的菜還好吃的?”方好古道:“我說句公平話,好吃不好吃,那倒是第二個問題。第一就是有些油計,比楊先生會館裏那種吃喝,總好一點。”楊杏園道:“那是自然,單身作客的人,哪裏能夠有在傢的日子好?”李鼕青道:“我聽說楊先生的寓所很幽靜的,不然,那種會館生活,怎樣可以久過?”她這一句話,提起了楊杏園搬傢的心事,說道:“地方雖然還算幽靜,究竟和那些住會館的人,同一個大門進出,非常討厭。我早就有搬出會館的意思,昨日又臨時受了一種刺激,我便决定了搬傢。”李鼕青道:“就是我們這裏過去第二傢,新騰出一所房子,電燈電話自來水都有,而且院子也很寬大,若是租來,很可以住。不過有一層,就是怕房錢要貴些。”楊杏園聽說,便欣然道:“若是房子好,房租多幾個錢,那倒不要緊。吃了飯,請引我過去看看。”李鼕青道:“那個看守房子的老婆子,我也認得。早上打電話,我就是在那裏藉的。我可以問她一句實話,究竟要賃多少錢?”楊杏園很是高興,臉上露着微笑,將飯吃畢,喝了一杯茶,就和李鼕青去看房子。方好古因為要去下棋,沒有跟着來。
  這房子外表是個半西式,紅漆小門,兩棵蓬蓬鬆鬆的棗樹,高出墻來。楊杏園看見,沒有進門,先就有三分願意。大門是從東而進,房子卻是坐北朝南的。這裏是個假四合院子,東西兩間房正面兩明一暗,院子有兩株棗樹,正中用兩三尺高的扁柏樹,編着籬笆。東首一個月亮門進去,又擋着一個蘆桿籬笆,滿鋪着牽牛花。在這邊就看見籬笆裏兩株洋槐,一株柳樹。轉過來,洋槐是這院子裏的,柳樹卻是鄰傢的,幅着一扇粉墻呢。這院子裏,也是東西北房,而且有走廊相連。楊杏園道:“這屋子雖不多,倒也麯折得有趣。”這句話未完,上面屋子裏,走出一個老婆子來,說道:“看房子的嗎?”李鼕青道:“是的。”老婆子笑道:“原來是李小姐,你給我們薦房客來了。”又對楊杏園道:“這房子真好,什麽也齊全,連內外分得清清楚楚的,女太太們住在裏院,老爺們住在外院,就同兩傢一樣。你先生要是帶了太太來看,準樂意。”李鼕青聽見這老婆子夾七夾八的說,衹好閃開,推開東屋子裏房門,伸進頭去看看。楊杏園道:“這房要賃多少錢?你知道嗎?”老婆子道:“要賃六十塊錢,清三份。”楊杏園道:“什麽叫清三份?”李鼕青笑着走過來,說道:“來北京這些年,還不知道嗎?在北京賃房子,第一個月,是要出四個月租錢的,何以呢?你賃房子的時候,得付三個月,一個月是先賃的租錢,一個月押租,北京叫做茶錢,將來不住了,最後一月,可以不要錢,就叫住茶錢。一個月是打掃費,其實並不打掃什麽,不過房東傢裏的僕役和看守空房的,分幾個花罷了。”楊杏園道:“這也衹有三個月啊?”李鼕青道:“雖然是三個月,是先要房錢的原故。你這月初一起租的,到了下月初一,又要出房錢,不是三十天之內,要四個月房錢嗎?”楊杏園笑道:“這有些像寫賣驢契約,寫了三千言,驢字還沒出現。”李鼕青笑道:“不錯!清三份這個名詞,我還沒有解釋。原來他們要的這三份房錢,那筆打掃費,不但是他那邊僕役要朋分,就是房客這邊的用人,也可以分一半的,所以實際上,他衹收到兩份半。因此有些房東,不肯分給房客的用人,要實收三個月,這就叫清三份。”楊杏園笑道:“哦,原來如此。幸得我今天請了一位顧問來,要不然,我還回答不出來呢。”嘴裏說着,心裏可是一想,不成功了。我哪有那些個閑錢?馬上搬傢,三十天之內,倒要拿出二百四十元現洋來。
  隨便看了一看,正想走出去,衹見一個胖子,長袍馬褂,拿着一把大折扇,不分次數的搖着走了進來。他一見楊杏園,連忙取下頭上的草帽,捧住作揖。說道:“久違久違。可是天天在報上讀你的大作,也就和看見閣下一般。楊杏園看時,原來是同鄉富學仁。他原是個京官,現在因為經商發財,索性棄官不做,專幹買賣,所以手邊下很有幾個積蓄。不過他有些兒鬥方名士臭味,喜歡結交有名的文人。正當的書,倒不看,市面上流行的這些雜志,他傢裏無所不備。前兩年到上海去,被一個辦小報的騙了他兩千多塊錢,這名士迷纔好些。不過對於幾個持身拘謹些的文人,卻依舊是好和他們來往。他素來喜歡楊杏園的文字,因此由同鄉的介紹,成了朋友。楊杏園因為他是個有錢的人,多少有些市儈的脾氣,總是和他疏疏落落的,不肯怎樣親密。有兩三個月沒有見面,不想今天在這裏碰見了。楊杏園道:“我總是窮忙,沒有工夫去奉看。”富學仁笑道:“哪裏是沒有工夫,就嫌我們是個俗人罷了。可是我也很知趣,並不到貴寓去打攪。”楊杏園道:“言重言重。”富學仁道:“楊先生替人賃房子嗎?”楊杏園道:“不,我自己賃。”富學仁對李鼕青渾身上下打量一番,說道:“啊!楊先生自己賃。”說到這裏笑了笑,說道:“你看這房子怎樣,倒還潔淨吉利。”楊杏園道:“我也不過偶然高興,其實我住在會館裏不搬,也不要緊。若是花錢不多,我可以搬出會館來住,現在要六十塊錢一個月,那是非等我發財不可了。”富學仁想了一想,又微笑了一笑。一擡眼,正和李鼕青打一個照面,便笑着點了一個頭,掉過臉來,問楊杏園道:“這位是……”楊杏園不等他說完,連忙接着說道:“這是李女士,也就住在這前面。我今天來訪李老太太,李女士告訴我,說這裏有一所房子,所以看一看。”李鼕青見富學仁一問時,覺得他太唐突些,後來楊杏園搶着先說了,倒很佩服楊杏園機靈。富學仁笑道:“不瞞你說,那房子是我的,杏園兄要搬來住,隨便給我幾個房錢都可以。”楊杏園道:“哪有這樣的辦法!我現在找朋友去,若是可以找到合居的朋友,我再回你的信。”富學仁見他有不願賃的情形,也不能勉強,說了幾句閑話,便送他和李鼕青出來。楊杏園對於這事,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到了次日,富學仁忽然專誠來拜訪,先就問楊杏園對於那房子,究竟合意不合意?楊杏園道:“合意是合意,老實告訴你說,就是一半的房錢,我也出不起呢。”富學仁道:“衹要杏園兄合意,那就好辦。”楊杏園道:“這倒不必客氣,我也不一定要賃房住。”富學仁道:“並不是客氣,開門見山的話,這裏面,自然有個相互的條件。你聽我細說,捨下有三個小孩子,兩個在中學,一個在大學預科。看着也都是和我們一般長,一般大的人了。說起話來,滿口是新名詞,倒是斯文一脈,可是要做百十來個字的東西,簡直看不上眼,尤其是在中學三年級的,我那個捨侄,天天忙着著述,我真給他酸死了。”楊杏園道:“青年著作傢,這也很多,有什麽不可以。”富學仁正搖着扇子,右手把扇子一收,拍的一聲在左手巴掌心裏打了一下,皺着眉道:“那樣是什麽著作呀?你看他,抄本倒是很講究的,上等道林紙,打着橫絲格子,封面是九十磅的白紙,請人畫着紅玫瑰花。還要在上面滴上幾點香水。中國的毛筆不時髦,要用自來水蘸着玫瑰紫的墨水來寫。”楊杏園道:“愛漂亮,這也是年輕人的天性,不算什麽。”富學仁道:“排場儘管漂亮,那文章簡直不曉得他說些什麽。我看了幾遍,簡直不懂一句。我想這種毛病,都是不讀書之過,非請一位好好的國文先生,從根本上來培植一下,决計是好不了的。”楊杏園道:“現在科學時代,文字以適用為止,何必個個都要變成文學家?”富學仁道:“我哪又敢多求呢?也衹希望適用而止呀!可是他們連一封文言的信,都寫不通,能說夠用了嗎?我現在想了一個法子,把那一所房子,作兩半,前進讓這三個小孩子搬去住,後進就請杏園兄在那裏下榻,叫他下學回來,跟着杏園兄隨便請教請教。我是沒有別的報酬,除你房錢不要外,一切茶水伙食,都是我的。束修,自然也是有的,不過我說不出口,事後再走罷。”楊杏園道:“呵喲!不敢當。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我怎配教人傢的國文?至於報酬的話,尤其是談不到。”富學仁站了起來,伸出那個大肉巴掌,握着楊杏園的手道:“我癡長兩歲,叫你一聲老弟臺。我這種人雖不配和你攀個文字知交,你要知道,我是極端信任你的一個人。剛纔所說的話,是我計算了一晚上的話,絶沒有半點虛偽,你又何必同我客氣呢?”楊杏園見他事出至誠,說道:“憑我這一知半解的本事,也許可以和令郎今侄幫一點忙,不過我太忙,叫我做坐蒙館的先生一樣,一天教上幾點鐘書,那是辦不到的。”富學仁笑道:“那樣辦,不但我請不起,豈不是把你當了三傢村裏的老學究?我的意思,是讓他們自己看書,請你隨便指點指點。像暑天晚上乘涼的時候,冷天對爐子嚮火的時候,隨便談談,都是學問。再說,我這樣佈置,還有第二個原因。因為合下人多,他們下學回來,和傢裏每個人多談三句話,就沒有看書的工夫。要讓他住寄宿舍吧?他們手上有錢用,若是交上個三朋四友,胡闹起來,那就更糟了。我既不要他們在傢裏,又不願他們住寄宿舍,所以生出了這樣一個折衷辦法。”楊杏園聽富學仁說這一番話,倒覺得他真是和子弟讀書,打一番算盤的。便笑着說道:“等我考量考量。”富學仁一搖頭,也笑道:“唉!我的老弟臺!我們還學那種官話作什麽?”用手抱着拳頭,拱了幾拱,說道:“好好,就是這樣為定,過一半天,叫他們都來見先生。”楊杏園道:“不必,要是用那種俗套,我就不敢從命。等我搬進新屋去的時候,你介紹介紹就是了。”富學仁倒也痛快,就依從了。他又道:“搬傢這樣事,最是麻煩。這邊搬去,是要把整理好了的東西,鬧得稀亂,到那邊又得把稀亂的東西,從新整理,我看杏園兄對這事有些膩。”楊杏園道:“一點都不錯,我就怕這樁事,所以住在這裏,三四年,總是懶得移動。”富學仁道:“這樣得了。請你衹把這邊的東西收拾好了,搬傢和那邊的佈置,都是我叫人辦理。並且親自去監督他們。那天,你簡直可以在什麽地方去聽半天戲,等佈置妥貼了,再進新屋。好不好?”楊杏園笑道:“這是最痛快的事了,還有什麽不可以?”富學仁右手拿扇子,點着左手的手指頭。說道:“今天是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打掃裱糊房子。墾期六他們搬過去。就是這個星期請你搬過去罷。”楊杏園對於此事,本來無可無不可,日子更沒有問題,都答應了。到了星期六,將東西歸束好了。次日一早,行李還未曾捆起,富學仁坐着他傢裏的敞篷馬車,便帶了人來和他搬東西。楊杏園笑道:“你真太熱心了,我覺得過意不去。”富學仁道:“不要緊,我料理幾傢鋪子,一年到頭,都是幹這些雜事。幹脆,你找地方去吃午飯,吃了飯去聽戲,到了晚上,請老弟臺進新居,看我這趟差事辦得怎樣。”楊杏園聽了這話,當真把東西捆束好了,一律交付富學仁去搬,自己閑着沒事,也真依着他的話去聽戲。
  這個日子正長,散戲而後,斜陽還照在街上的電燈桿子上。到了新房子裏去,富學仁一眼看見,就由屋裏,迎到院子裏來。攜着楊杏園的手道:“來!看看我辦的差事如何?”說着,拉着楊杏園到了後進,那正面三間屋,一間給楊杏園做臥室,一間做書房。都是楊杏園原來的東西,分別擺好。正中一間房子,添了一套沙發,六七件寧波木器,全是八成新的。楊杏園道:“謝謝,這太費事了。這倒不像是窮書生的客室呢。”富學仁道:“這哪算客室?客室在前進呢。這個地方,是不讓平常的人進來的,衹好許一兩個人在這裏談心呢。”說着對楊杏園一笑。楊杏園知道他會錯了意思,也衹付之一笑。說時,一陣進來三個少年。齊齊的對楊杏園鞠了一躬。富學仁指着兩個年紀大些的道:“這是捨侄,”又指着小的道:“這是大小子。”楊杏園挨次問了。一個叫傢駒,一個叫傢駿,一個叫傢驥。那富傢駒,穿着藍夏布長衫,是個極誠樸的樣子。富傢駿穿着白花絲格長衫,衣襟上插着一管自來水筆。白白的面孔,架着大框眼鏡,頭上四五寸長的頭髮,又光又黑,一齊梳着望後。他那右手的無名指,還戴着一個嵌緑寶石的戒指。楊杏園一想,這就是那個著作傢了。富傢驥,大概已有十五六歲,臉不十分白,紅紅的,還像受了纍呢。穿着白番布的製服,褲腳衹能齊膝蓋,下面是花紋長簡綫襪,黃色厚底皮鞋。襪子和褲腳之間,露出一節肉。楊杏園看了,笑着和他們一一點頭。富學仁在一邊說道:“這位楊先生的學問,我是極佩服的。你們能和楊先生住在一處,真是僥幸,一定可以得到許多教訓。”楊杏園笑道:“這話太客氣,我們住在一處,以後研究研究罷了。”便請他們分別在沙發椅子上坐下,略為問了一點功課。一會兒工夫,電燈亮了,就有富學仁撥在這裏伺候三位少爺的聽差,請大傢到前面去吃飯。原來是由富傢廚房裏,分了兩個人到這面來做飯,楊杏園的伙食,也是富學仁招待了。楊杏園見富學仁這樣優待,心裏實在不過意。心想,說不得了,我總得和他傢裏這三個青年,幫一點忙。
  吃過飯,富學仁告辭走了,楊杏園自回房來,衹見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寫着,“即送呈楊杏園先生”。旁邊另寫了兩個字,“街坊”。拆開信封來,裏面是一張粉紅信紙,筆墨飛舞寫的六個字,“恭賀喬遷之喜”。下面依舊又署着“街坊”兩個字。楊杏園認得這個筆跡,是李鼕青寫來的。她不寫名字,卻寫街坊,自然是遊戲出之。可是本人和鼕青書札往還,也不下二三十次,都是端詳嚴謹,絶沒有這樣說過俏皮話的。心想,一定是她有什麽事高興,所以寫這幾個字送給我,算是恭賀的意思。衹是她既然有這封信來,我也要回她一封信,纔是道理。想畢,馬上在桌子抽屜裏,拿出自己一盒信紙來。原是自己在琉璃廠南紙店買的,看見這個雪白宣紙,印着楊柳和折枝杏花,美麗極了,便買了回來。自己不過留着玩,一張也沒有用過。今天高興,少不得用它一張。將信紙在桌上鋪好,提起筆來一蘸墨盒子裏的墨,這就為難起來。心想,這要怎樣個寫法呢?昂着頭一望,見窗子外的槐樹縫裏,露出一輪月亮,覺得這月亮很有意思,就望着月亮出神。望了一會兒月亮,自己忽然對自己道:“你寫信呀,怎樣望着月亮?”於是伸筆又蘸了一蘸墨,再要下筆,可是他提起來,依舊不知道怎樣寫好。凝想着,不禁擡起頭來,對着電燈上的珠絡又出一會神。看見珠絡卻糾纏在一處,便把筆桿去挑,忽然一個(蟲喜)子從裏面跑了出來。由(蟲喜)又想到喜。心想,從前聽見人傢恭賀拜年,不是可以這樣答應一句,“大傢同喜”嗎?她以喬遷之喜來恭賀,我何妨以大傢同喜四個字答復她。想着果然不錯,馬上在信紙上寫了這四個字,旁邊也不署名,照樣的寫了街坊二字。寫好,找了一個仿古精印的宣紙信封,把信套上,寫明“復陳李鼕青女士”,將日封了,便要叫聽差送去。忽然一想,到底不妥。她恭賀我喬遷之喜,那是可以的,我怎樣能說她同喜呢?她不深究,也還罷了,深究起來,我這搬傢,是她介紹的。豈不要生許多誤會?說俏皮話,說得好,不過引她一笑。說得不好,仔細會傷感情。如此一層層想去,把剛纔一團高興,完全打消,還自幸沒有冒昧送出去。馬上把信一把撕了,扔在桌子邊字紙簍裏。又重新在抽屜裏拿出一份信紙信封來,把它放在桌上,自己卻走出房間來,在院子裏散步,打算想出個辦法。在院裏繞了幾個圈兒,衹聽見前面的鐘,當當敲了九下。他想道:“時候已經不早了,這個時候送信到她傢裏去,似乎有些不便。今晚上衹好算了,到明日早上,親自去道謝得了。”在院裏又走了一圈兒。新搬的屋子,覺得處處都有些不合調,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想。好在報館裏的事,早已預備好了,當晚沒有作事,就去安歇。
  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茶也沒喝,便打算到李鼕青傢去。剛一出門,衹見她肋下夾着一個書包,沿着墻蔭,望這邊走來。楊杏園看見,早是含笑相迎。李鼕青走到門口,笑着點了一點頭,說道:“早呀。”楊杏園笑道:“我是打算早些起來,專誠拜謝,不想早的還有早的。”李鼕青道:“因為和人傢補習兩點鐘功課,不能不起早。”說時,在門口略站了一站,依舊挨着墻走。楊杏園站在階坡上,不覺走下來。說道:“為什麽這樣打算盤,車子也不坐?”李鼕青道:“我並不是省那幾個子的車錢,我想每天藉這幾趟路,當作柔軟運動也是好的。”楊杏園道:“為什麽傘也不打呢?”李鼕青在前面沒有作聲,楊杏園跟在後面,看見她把頭低了一低,好像是在笑的樣子。大傢以後都沒有說什麽,衹管走了去,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走到鬍同口上。李鼕青一回頭問道:“你到哪兒去?”楊杏園這纔醒過來,自己並不要到哪裏去,不知怎樣因話答話,跟到鬍同口上來了。一時答不出所以然來,隨便將手一指。說道:“到那邊去買點東西呢。”李鼕青道:“說不定下午過去奉看,回頭會罷。”楊杏園也道:“回頭會。”自己便嚮着手指的地方走去。估量着李鼕青過鬍同去了,纔由原路走了回來。回到傢裏,兩衹鞋子,沾滿了塵土,自己想着,真是沒來由,這是為着什麽?也不由得笑起來。臨分手之時,李鼕青雖然約着下午來看他,他知道李鼕青不很拜訪朋友的,當然是當時隨口一句話,所以也並沒有放在心上,白天依舊出去作事。
  到了下午回傢,一進門,聽差就說道:“有兩位客在您房間裏等着。”楊杏園心想,這一定是同事聽說我搬了傢,來看我的新屋子來了。一到裏面院子,便笑着喊道:“是哪兩位不速之客?”一面說着,一面走進屋來。衹見李鼕青坐在東屋子裏書桌邊,翻着一本書看。小麟兒在中間屋子沙發椅上跳了出來,說道:“楊先生,我們等了一會子了。”楊杏園大海孟浪,不該亂喊。李鼕青倒是不為意,笑着走出來。說道:“本來進來看房子,就要走的,看見桌上的書,翻了幾頁,就坐下來了。”楊杏園以為她還是解釋不速之客那句話,也說道:“因為聽差說是兩位客,我想,定是同事的來了呢。”李鼕青也十分明白他這句話,是表示剛纔一聲不速之客,不是有心對自己發的,衹有付之一笑。楊杏園看見這種情形,她倒是不會留意,心裏纔安慰些。便問李鼕青道:“這房子怎樣?”李鼕青笑道:“比蝸廬自然勝過十倍了。別的罷了,就是這廊寬得好,夏天在槐樹蔭底下,看書閑坐都好。而且這是有風門的,到了秋末鼕初;將玻璃風門完全上起,走廊裏面,養菊花養梅花,都可以經久不壞。”楊杏園道:“這話果然,不提起來,我也想不到。梅花呢,還早。馬上秋天一到,上了風門,在這走廊裏搭起架子,擺上百十來盆菊花,那是有意思。今年我一定多多買些。”李鼕青笑道:“養菊花,我主張自己一手栽出,買又差一種風味了。”楊杏園道:“從前進過幾天農業學堂,園藝實習這一樣,簡直是點一個卯兒,都是讓學校用的工人代做。如今又丟了這些個年頭,越發不成了。”李鼕青道:“栽菊花,這也很容易的。我祖傳有三十二個歌訣,是藝菊用的,我明天抄一份相送,自己就能動手了。”楊杏園道:“這個日子,菊花秧子,都有很大了,怕不容易種。而且也沒有地方買。”李鼕青道:“有的是,常在這條鬍同裏賣花的一個老頭子,他就有呢?”楊杏園說道:“我種着試試看,等它開了,我挑幾盆好的相送。”李鼕青笑道:“我也要種幾盆的。到了九十月裏,大傢的花都開了,不妨比賽比賽。”楊杏園聽說,很是高興,就要李鼕青把歌訣抄出來。李鼕青笑道:“楊先生,你也有些像無事忙,哪有說做就做的?而且我也不全記得,還要拿出老稿子來抄呢!”楊杏園見李鼕青眉飛色舞,很是歡喜的樣子,自己也就覺得十分快適。笑道:“現在相隔很近,倒是不忙。倘若我們要是都住在一傢,那更好了。”李鼕青聽了,臉對着一邊,一點笑容沒有。說道:“人生聚散,哪有一定的呢。現在因為楊先生搬來了相處很近。也許過些時,我傢搬到別處去,不又是相隔漸遠起來嗎?”楊杏園不假思索,口裏就說道:“很是很是。”便把這話扯開,說了一些別的事情。他心裏雖為這句話,引起一個疙疽似的,李鼕青卻毫不為意,依舊談笑自如。談了一會,她牽着小麟兒自去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第   [I]   II   [III]   [I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