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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復夢 》
第四十七回 周婉貞偷閑說命 梅香月見鬼擒人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桑奶子正同書帶擰做一堆,不提防被人在眼睛上打了一下,趕忙放手去揉眼睛,又被那個使勁一推,不覺”咕咚”栽倒。那些姑娘們就勢將書帶拉進院裏去了。衆嫂子們同槐大奶奶說話,秀春蓬着頭去扶他幹媽。桑奶子看見衆人都不理他,不知被誰打了一下,栽這一跤,又羞又惱,就坐在地下撒潑打滾的一路混駡。槐大奶奶叫老媽們扶他出去,等着太太來傢,“這是要回的。並不與他相幹的事,怎麽他走出來同人打架?一點兒規矩都沒有,這還成個事嗎?”七八個老媽兒不由分說,將桑奶子扶了出去。秀春嚷道:“我方纔瞧見打桑奶奶的是鶯兒,他將人打倒,趁着空兒一溜煙兒跑掉了。主子得了勢,奴才就這樣的欺人嗎?”槐大奶奶道:“秀姑娘,你這些話都是多說,誰叫桑奶子是該同書帶姑娘打架的嗎?你方纔同書姑娘動手,已經不是。他又忽然攪在一堆兒,豈不可笑?真是一點味兒沒有的東西!這會兒且將打不打的話擱起,等着太太來傢再回。倒是不見的銀子,若不找出來,那是我斷不依的。”
李姨娘道:“沒有別的,等太太回來了,去請示下看是怎麽一個辦法。若是要臉的,趕着拿出來。別叫衆人查出來了,倒是笑話,這一輩再也別想做人。”槐大奶奶道:“天也晚了,姨娘們趕着吃飯,一會兒好同着出去上飯。”四個姨娘到凝秀堂去用晚飯,書帶定要去同桑奶子拼命,衆姑娘們再三相勸。剛上了燈,聽見承瑛堂奶奶們出去上飯,趕忙跟着。四位姨娘一同出去到了崇善堂,拜完之後,芳蕓們哭一回,燒過紙錠進去。
夢玉同梅春在大書房陪着些親友本傢用飯,方纔上供時先已拜過。桂夫人們直到四鼓來傢,老太太已經安寢,不必再見。各人歸房歇宿,夢玉在秋瑞屋裏住宿。
次日,各人請過早安,差夢玉、汝湘、九如到公館去給王姨媽、薛姨媽請安,探聽蝌二哥準於幾時動身。夢玉們答應,轉身出去。槐大奶奶上來,將昨日桑奶子同秀春、書帶的事回了太太。桂夫人十分動氣,說道:“這垂花門裏打架,從來沒有見過。必得回老太太,要攆他們出去纔是道理。你且等我回過老太太,看是怎麽辦法。”槐大奶奶答應。
桂夫人到介壽堂請安,回了昨日嚴宅送殮之事,隨將方纔槐傢的話回了一遍。祝母大怒,說道:“桑奶子我早已知他不成個樣兒,近來越變的使不得,竟敢打架撒潑。這樣人還要留他在裏面幹什麽!”查、槐兩管傢婆站在一邊,老太太當面吩咐道:“立刻將桑奶子攆了出去,不許留在宅裏!秀春、書帶打架吵鬧,全沒規矩。一並發到漿洗處去洗衣服!查傢的,到他兩個箱子裏搜檢昨日不見的那兩封銀子。他各人自傢的東西,不用管他,將職事丫頭應分的衣服首飾全行留下。”查大奶奶答應,纔要轉身,芳蕓趕忙叫住道:“大奶奶且慢去,我還有話要回老太太。”說着走到祝母面前,跪下說道:“要求老太太的恩典,這件事實在不與書帶相幹。他平素的為人,芳蕓是深知道的。”紫簫亦趕着過來,跪下說道:“書帶第一天調過去,當晚就要來求老太太,情願仍調回他來。他說’將來必要鬧事,為什麽一個幹淨身子,要糟在那裏’。彼時紫簫再三勸住,叫他’各樣留心謹慎,等着將來慢慢的替你回老太太罷’。他纔應允,盡心出力。昨日打架,實在是桑奶子的不是。若說那不見的銀子,斷不是他拿去故意賴秀春的。芳蕓、紫簫可以力保。衹求老太太開恩,留着在凝秀堂辦事,免去搜檢他的東西。”祝母尚未說話,桂夫人也忙說道:“書帶自調過去之後,很勤謹小心,媳婦深知道那孩子辦事得力。衹有秀春近來被桑奶子引誘的不像個樣兒,媳婦耳裏頗有些兒風聞。因為老太太這一程子心裏發煩,且忍着沒有來回。就像前日晚上出去上飯轉回來,我瞧着一個人在忠恕堂的西廂房裏,慌慌張張跑出來,瞧見咱們趕着躲到黑處去。媳婦趕着差人過去瞧是誰,他們回來,是秀春在那裏見外兒。我彼時就要將這件事來回老太太。剛進來,鄭大姐姐要去,我送他出去,一個岔就打忘了。細想起來,原有毛玻所以書帶不問別的,單找着他去問,自然他有個緣故。這會兒老太太將他攏共攏兒攆去洗衣服,倒委屈了這孩子。求老太太開個恩罷。”祝母叫芳蕓、紫簫們起來,說道:“聽你們說起來,這書帶不但要留他,還該擡舉他纔是。
我竟不知道秀春這樣不要臉,總是桑奶子那東西引誘的,斷不可留他。”對着查傢的道:“你就將他立刻攆了出去,有誰要來替他說情的,我給他一個沒有味兒!秀春且攆到洗衣處,等着過幾天,我再打發他出去。”芳蕓、紫簫趕着謝過老太太。
查大奶奶們到了垂花門,領着幾個後生媽兒到凝秀堂來,傳了老太太的話。吩咐媽兒們,將秀姑娘的箱子搭到院裏來,當面搜檢。秀春急的神色皆變,央及查大奶奶道:“我情願賠那二百兩銀子,衹求大奶奶容個情兒,不用搜檢罷。”蘭生、如意、仙鳳這一般姑娘深恨秀春做這樣不要臉的事,帶着衆人丟臉。這會兒瞧見他這樣神色,明擺着是他拿的,當着衆人搜出來,像個什麽樣兒?倘若再搜出別的東西,馬上就送了他的命。念着平日姐妹一場?救他一救罷。蘭生們都一齊的央及查大奶奶道:“秀姑娘既願意認賠,求大奶奶通個情兒,叫他拿出二百兩銀子來就完了。”查大奶奶道:“不是叫他賠。剛纔老太太吩咐,叫搜檢他的箱子,看有不見的原銀沒有,並不是昨日不見的銀子硬派他偷去的。這會兒秀姑娘情願賠二百銀,明日叫老太太知道,咱們都有不是。他沒有偷去,仔嗎叫他賠呢?不過搜一搜有沒有那兩大封原銀就是了。他的東西,老太太原不叫動。他衹要留下職事姑娘應分的衣服首飾,這會兒咱們準他賠二百銀,不是委屈他嗎?倒不要耽擱工夫,讓咱們瞧一瞧,好叫媽兒們替他搬到漿洗處去。老太太等着回話呢。”
秀春急不可解,說道:“總要求大奶奶準個情兒罷!”此刻,各堂的姑娘們都替秀春鱢的無地自容。正在為難,丫頭們道:“後院的東大奶奶來了。”衹見秋瑞含笑進來。原來是蘭生們見這件事下不來,趕着叫人叫請秋瑞來,給秀春解這一場大醜。
秋瑞進來對查大奶奶道:“且不用搜,我自然有個主意。”趕着去對李姨娘說了幾句,又叫查大奶奶過去也說幾句。查大奶奶點點頭,走了開去。李姨娘叫秀春到一邊去說了一會話,走過來吩咐衆人:“都出去,等咱們關着院門,搜的沒有影兒,再瞧他的箱子。”衆人都說甚是。姑娘、嫂子、老媽們俱走了出來。
不多一會,裏邊開出院門說銀子有了,不知是誰藏在爐炕裏。查大奶奶道:“既有了原銀,就不用瞧,衹將職事姑娘衣服首飾留下,他的東西搬到漿洗處去罷。”衆老媽答應着,七手八腳搬的好熱鬧。查大奶奶吩咐,伺候秀姑娘的丫頭三子不用跟去,另候差派。這會兒秀春是羞慚滿面,一個人跟着老媽兒們,低着頭往廚房後身漿洗院裏去了。那桑奶子已被槐大奶奶領着多少人,不由分說立刻攆他出去,交給門上查、槐兩個人,叫他安置妥當,再來回老太太的話。
此時,書帶已知芳蕓、紫簫在老太太面前再三保舉他,不然也幾乎鬧的同秀春一樣。書帶趕着到怡安堂,先給太太磕了頭。桂夫人吩咐他些說話,折到承瑛堂去,正是查大奶奶回話出來。書帶上去見老太太,磕了一會頭。祝母道:“聽見你很出力,諸事勤謹,照着這樣下去,我自然還要擡舉你。別說那樣不要臉的東西。”書帶連連答應,站起來走到芳蕓、紫簫面前,眼淚汪汪的跪了下去。慌的芳蕓們趕忙將他扶住,說道:“各人自愛就是了,老太太再沒有不知人的好歹。”書帶點頭答應。
衹見周婉貞進來,嚮着老太太們請個安。祝母問道:“你到老傢住了幾天?”婉貞答道:“住有十來天。因傷風發了幾夜燒,不敢回來。知道金陵王姨太太們送新大奶奶來,又是鄭姑娘恭喜,親傢太太上門,還有三老爺做齋念經,多少熱鬧事。我急着要回來,身上再不能退燒,頭疼的什麽似的。這兩天才略麽好些,掙紮着要回來。剛纔在公館門口經過,遇見玉大爺同兩位新奶奶,一準要我下轎子同進去請安,誰知王姨太太、薛姑太太一見面就駭了一跳,說我是他傢侄女兒鳳姑娘出來顯魂。還有這兩位太太跟前的幾個姑娘們,瞧着我出眼淚,真是喪氣。我坐了一會,身子不舒服,先自回來歇息一天。不知老太太明兒到接引庵去不去?”梅姑太太應道:“不但老太太沒有空兒不去,連咱們都不能去,你替我們在佛爺前多磕些頭罷。”婉貞道:“老太太們不去,我也不去。我要過了十月,方可出門。”祝母們笑道:“這是為什麽,好好的要過十月方可出門呢?”婉貞道:“那天在姥姥傢裏算命,那個先生說我九、十月間大不好,要過不去,說是要遭兇。若是避得過,將來很好。叫我這幾個月千急別出門,總在傢靜坐着,包管無事。我姥姥再三說,叫我別到那兒去,避過這幾個月,等到十月初四,去給姥姥做生日再出門。”老太太們笑道:“你聽那瞎子的混話,你是個姑娘傢,有什麽遭兇呢?再別理他,不過兩個月小心些兒就是了。”正在說笑,槐大奶奶進來回道:“梅姑老爺在介壽堂給老太太請安。”祝母笑道:“他逛煩了,又該回來歇息。”同着秋琴娘兒兩個回到介壽堂去,海珠、秋瑞左右相扶。梅白在院門迎着,一同進了堂屋,隨給老太太請安道惱。夫妻女兒見禮已畢,說道:“三兄弟那病原是好不了的,再不知他去的這樣快。細想起來,與其不疼不癢的受罪,又不如早早兒丟開手,省了老太太早晚的牽挂。袁了凡說的好,生老病死,時至則行。譬如一樹鮮花,開落各隨其便。且天地間事無全美。你老人傢既富貴,又壽考。我常聽見有人說道:‘能夠像祝老太太的日子,叫我過一天就死也甘心。’這樣說起來,你老人傢是個活神仙,落得逍遙自在,尋個歡樂。兒孫們窮通壽夭,聽其自然。你老人傢何必還要出神仙眼淚呢?”祝母們不覺大笑,說道:“你這一套話,比八角鼓兒還說的開心。我這幾天已丟開這一條兒,真個的,發什麽煩呢?”秋琴道:“二哥哥連日辛苦勞乏,正望你來幫着照應,又別去遊山看水的,找不着個影兒。三兄弟雖擇了二十八發引,還沒有定準,你見二哥自然知道。這十八是出殃,老太太同咱們在富春閣躲殃,請瀋四姐姐們來聽南詞。承瑛堂的人,都躲在瓶花閣,二哥哥同你們躲在意園,隨你去飲酒行令,全不管了。”香月笑道:“躲個什麽勁兒?我從不信什麽鬼兒怪兒的,那裏有這些老謠?明日十八你們都躲開,讓我一個人在承瑛堂坐着吃酒看書。等着有鬼來,我拿着幾個叫你們瞧瞧。”祝母道:“罷呀,別的都可呆氣,這件事斷呆不得的。十八你簡絶同二哥哥在園裏去吃酒,橫竪崇善堂的人前後都躲一個幹淨,也找不出一個人影兒。”梅告白辭出去,一路走着搖頭笑道:“鬼是人做的,仔嗎倒要躲他?”祝母們聽他自言自語,甚覺可笑。
娘兒們商量一會給蝌二奶奶餞行的話,隨將春燕調到凝秀堂,補秀春的缺,又將三多調了怡安堂。吩咐垂花門的傢人媳婦們,以後姑娘們不許混自出去,務要嚴緊管束。因垂花門近來事繁,查、槐兩人再分了上下班,不能照應,同桂夫人再三商酌,將周惠的媳婦、廖升的媳婦添派垂花門辦事。綉花處派了楊華同金映兩傢媳婦兼管,他們的針黹做得幹淨。將文吉的媳婦調出來在怡安堂聽事。老太太派定,周傢的帶了衆人上來磕頭,各人都去交代任事,姑娘、嫂子們彼此紛紛道喜,熱鬧了半日。
這幾天,四位姨娘都預備三老爺出喪一切事務。陶姨娘屋裏有各處來領銀兩費用,這處那處鬧個不了。荊姨娘屋裏催辦一切素衣素裙,又兼着是七月半,各處寺廟年例香金、油米以及各義塚施食、焰口費用,還帶着這個要支工錢,那個要藉月錢,不斷的是人,無休無已。李姨娘屋裏自從給老太太做壽日起,接着三老爺的喪事,這些酒席、點心都算不了的帳,發不盡的錢,又添買各色海味、小菜,買辦應用什物。朱姨娘那兒趕辦各處素色鋪墊,素燈素彩以及連日親友傢慶吊禮文,又添辦點心、果盒。這四處的姑娘們,真一刻也不能歇手。怡安堂的甬道上同兩廊下,往來不絶,都是辦事之人。夢玉、九如、汝湘至半夜回來,說王三舅母們改日來宅之話。一宵無事。
第二日,正是七月十五。祝筠一早起來候衆人上來請過早安,伺候老太太到六如閣拈香,又到致遠堂宗祠內祀祖。諸事完畢,祝母回到介壽堂。垂花門的查、槐、周、寥四個管傢婆,率領着衆傢媳婦、姑娘們給老太太、姑太太、兩位太太、各位奶奶、小姐、姨娘道十五的喜。衆人正散了出來,衹見祝筠拿着一封書子到介壽堂,見老太太說:“大哥哥有差來,書上說桂老三一準十六起身。倒是賈親傢作伐,將蟾珠定給三兄弟做媳婦,已經下定做了換門親。”老太太笑道:“這倒是件奇事,又省了鬆大哥哥的這封書子。明兒他的傢人轉去,你將這件事通知他,也叫他放心歡喜。賈大姐姐不知二十起身是準不準?”
祝筠道:“信上說,榮府賈大姐已經搬行李上船,準於二十動身,萬無更改。倒是大哥哥接着老三的信兒,狠狠悲苦了幾天,又添出些病癥,大嫂子十分着急,這怎麽好呢?我打諒着過了老三的事,要進京去瞧瞧。若是可以動得,就放大膽子下船回來,到傢養病還有個照應。這傳書可信,到底不是個事。”
祝筠一面說着,將書子遞與海珠,念給老太太聽。姑太太們都道:“真個大哥哥來傢倒有個照應。這離的遠了,倒叫人時刻惦記。”老太太眼淚紛紛,點頭嘆息,說道:“我前世不知造下些什麽孽,叫我老年來見這些悲苦!”祝筠同姑太太們都說道:“這是各人的壽數,勉強不來。求老太太諸事不用放在心上。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老人傢落得怡養暮年,以娛老景,何必為兒女們動這樣悲苦?”衆人苦勸一會,祝母道:“你們今日都有事,出門且去應酬一日,晚上回來寫書子,叫你大哥哥帶着病兒回來罷,等我瞧着也好放心。過這幾天,將東宅裏給他收拾妥當。安和堂關的長遠,咱們先派些人過去住着,別冷了屋子。薛姑太太的蝌哥兒,他同二奶奶一準明日起身,我也再三留他不祝王三姨媽說,孩子們做官心切,讓他去罷。況且限期已緊,不能耽擱,我想不便強留。明日一早,將程儀禮物先行送去,就請蝌二哥過來,在這兒餞行上船。王三太太們,我都說明,搬到咱們富春閣,住到賈大姐姐們來了纔許回去。他們俱已應允。叫垂花門差人知會幾傢至親太太們,明天到我這兒,給薛二奶奶公餞罷。”祝筠同桂夫人答應,一齊退出,各去應酬辦事。祝母領着海珠、芳蕓們祠堂拜祖。晚上是十二衆戒僧施食焰口,各處燒包化紙,好個熱鬧中元鬼節。
次日一早,桂夫人將應送的一切禮物先行送去。薛蝌夫妻不敢辭長者之賜,全行拜領。趕着將應帶去之衣箱、行李物件俱發上船去。祝府差人請過數次,瀋夫人、薛姑太太領着薛蝌夫妻來到祝府。鄭姑太太們早已等候,彼此相見,請安問好,祝母十分歡樂。連日石夫人調養強健,因想着腹中骨血要緊,不敢違老太太之命,將悲苦心腸且丟在一邊,同衆姐妹們照常說笑,祝母甚覺安慰。今日給蝌二奶奶餞行,又是接着定蟾珠的喜信,還兼着鄭、顧、梅三姐妹結親傢,給魁兒定親,將祝母樂的笑不絶口。
早飯之後,都往天香閣賞新桂。此時正是孟秋時節,天氣爽朗。祝母們各談些傢常事務,蝌二奶奶娘兒們未免有分離之感,依依不捨的再三叮囑。瀋夫人道:“二奶奶,你衹管放心,不用惦着你傢太太。雖是兒子媳婦不在跟前,你是瞧見的,咱們姑嫂就同手足姐妹一樣,再受不着一點兒委屈。這會兒又得了你夢玉兄弟,也同親生兒子不差什麽,這兒老太太又疼顧的什麽似的。接着是大姨媽回來,寶姑娘母女重逢,還添了個月姑娘的女兒,你想想,太太還怕無人照應嗎?衹要你夫妻和順,二哥兒的官聲卓越,給父親爭氣,這就是孝順好兒子。像這會兒,你兩個哥哥嫂子何曾在我跟前?咱們這些人傢子弟,守着父母終老的也就很少。”薛二奶奶連聲答應。梅姑太太道:“讓他到海棠院去同衆位姐妹們敘談一會,咱們也就上席。他有小孩子的,讓他們早些兒上船罷。”薛姑太太道:“大妹妹說的不錯。既蒙老太太同姨媽、姑娘們給他餞行,賞他酒飯,就讓他們擺在海棠院罷。”桂夫人道:“這很使得,兄弟、妹妹們都一堆兒的熱鬧。”薛二奶奶離了天香閣,出如是園,見各傢跟來的嫂子們多半在值宿房裏敘談說笑。剛走到瓶花閣院門,修雲、汝湘、九如笑道:“在這兒迎接大駕,叫咱們站在影壁前等這一大會。”邢岫煙道:“候太太們說完話纔得下來,倒要妹妹們勞駕。”姐妹四個一同來到海棠院。夢玉、梅春、海珠、掌珠、秋瑞、芳蕓、紫簫就安席、讓坐、送酒。姐妹弟兄共坐兩席。因相聚親密,眼見就要分離,甚覺難捨。邢岫煙道:“當年我在榮府大姨媽傢,寶兄弟同衆姐妹、姑娘們也很說得上來。就是寶兄弟同林姑娘常要害病,令人討嫌。自從我嫁到薛傢,跟着太太,離了榮府已是多年。今年與玉兄弟、衆姐妹相逢,就像遇着當年姐妹一樣,連相貌大概相同。這秋瑞妹妹,咱們更有一段前生緣分,一見面就很親熱。”秋瑞笑道:“我也說不出這緣故,自然前世有些道理。”姐妹們暢談無已,見紅綬進來說道:“太太見天色將晚,叫二奶奶帶着太陽光兒上船吧。二爺進來磕頭拜別呢。”邢岫煙不敢耽擱,同弟兄姐妹依依難捨,哭拜一回。掌珠不出房門,夢玉姐妹同至富春閣,祝母們正同蝌二爺說話,邢岫煙走上去同着夫妻拜別。
祝母見他們要去,甚覺不捨。薛姑太太母子、婆媳分外傷感,彼此哭的難祝祝母同衆位太太送到垂花門口,命夢玉、梅春姐妹送上船去。赴任之事、祝母、薛姑太太有傷離之感,留下衆位太太相陪歡笑。
住過十七,到十八早是躲殃日期。石夫人跟着老太太在瀋夫人富春閣,芳蕓、紫簫俱往海棠院,丫頭、嫂子各人住開。
承瑛堂設了三老爺坐位,擺上供席,臥房內外地下篩上細灰,香燭、酒飯預備守夜。怡安堂添派丫頭、媳婦們看管守夜。各處院門、房門俱挂鏡子、弓箭、腰刀、寶劍,窗前檐下都是紅彩朱符。到上燈以後,介壽堂、承瑛堂靜悄悄的,並無一點聲響。祝母在富春閣聽說南詞;夢玉、修雲、梅春同姐妹們都在海棠院;四位姨娘邀些執事姑娘,在集瑞堂飲酒作樂;祝筠、梅香月、鞠冷齋請了本宅的清客師爺,都在意園吃酒熱鬧。
梅香月吃到半夜,酒酣興發。因想着要去瞧鬼,三不知的溜出園來。此時到處都是關門閉戶,甚覺可笑。獨是一人走到崇善堂,靜悄悄並無聲響。靈前點着一對白燭,結着兩個大燭花,昏光搖曳。隨將燭花剪去,看那桌上供的酒席絲毫未動,因對着祝露的影像笑道:“我知道,三兄弟一人飲酒寂寞,特來奉陪,暢飲三杯。生死雖是異路,親誼原是相同。雖人鬼相見何妨?”說着,將供的酒杯舉在祝露嘴邊,敬了一會,放下杯子剛要讓菜,衹見兩衹燭花忽然一縮,緑陰陰的光亮衹有豆兒來大,覺得身上寒毛一齊竪起來,笑道:“三兄弟來了,我正在這裏等你。”道言未了,燭光忽然大亮,四處一看,並無影響。瞧見那孝幔倒像有人扯着亂動。定睛細看,依然如故。
正在思想,忽然孝幔裏像是東西炸開的一響,其聲甚大。不由的唬了一跳,仗着膽子將靈前燭臺拿了一隻,走到幔邊,剛揭起半幅,迎面一陣冷風直吹入骨,接連兩個寒噤,口中一晃,將一隻蠟燭吹滅,竟掌不祝那周身寒毛又俱直竪。桌上的那燭光又陰了下去,趕着過去將手中這燭對上,剛纔點着,衹見挂的那幅影像亂響亂動起來,很像有人拿手在上面擦的響。不覺身上又起了一個寒噤,忙問道:“三兄弟回來了嗎?”連問兩聲,並無答應,很覺有些膽寒。那兩衹燭光不住忽明忽滅,耳邊隱隱的聽見嘆了兩口氣,其聲又輕又冷,不像人聲。想道:“必是我陽光在此,阻住他不能來去也未可定。誰知人鬼果然各別,要見個面兒,也就費事。”對着影作了一個揖,說道:“三兄弟,我在此叫你不安,我去,讓你出來逛逛。我剛纔一團高興,被你駭的酒已全醒。”折轉身走出靈前,看見廳上遠遠站着一個大黑影子,有一丈多高,屹然不動。放大膽趕着去瞧,又寂然不見。再回過頭來,見靈前站着兩個人,看不出面貌,孝幔邊像是祝露站着,衹是燭光昏暗看不真切。忽然一陣冷風,吹的寒毛直竪。見祝露坐在上面舉杯飲酒,有兩人站在桌前,在菜碗上就着大吃的熱鬧。忽然慌慌張張轉眼不見,有陣冷風一直撲了出去,燭光復然大亮,想鬼已去。聽見臺階下,“咕咚咚”兩聲甚大,像是跌倒兩人。
此時十八,正是月明如晝,走出廳前,望見階下躺着兩個人,走下臺階彎身細看,不知是人是鬼。四面並無人聲,衹得找到門上,看見門房裏燈燭輝煌,都在飲酒談笑。梅香月隔窗叫喚,裏面衆人聽是姑老爺聲音,一齊出來問道:“怎麽姑老爺不叫個人跟着?”梅香月道:“且慢些說別的,你們快去瞧,崇善堂院子躺着兩個不知是人是鬼。”衆人吃了一大驚,趕忙點上燈籠,一大陣跟着姑老爺來到崇善堂階下,衹見直挺挺躺着兩人。拿燈籠照他臉上,都擦着黑煤,身上裝束是個做賊的打扮。查本道:“這兩個是賊無疑,一定來偷東西,叫三老爺拿住着了。”梅香月點頭說:“一絲不錯。你們去請了老爺來瞧。”跟班的答應,飛跑去請老爺。
不一會,祝筠、鞠冷齋同着一陣出來問道:“你半天在那裏?叫我們好找。”梅香月笑着,將方纔到這裏所見一切,直說到這兩個跌倒之事。衆人聽了大驚,祝筠吩咐先將薑湯灌醒,再捆他起來。衆人答應,立刻取薑湯將兩人灌醒。瞧見老爺們都在面前,那兩個跪在地下不住磕頭,衹求開恩。祝筠聽兩個人聲音很熟,吩咐將他們捆起來。衆人一齊答應。那兩個人越發着急,盡着磕頭,口裏衹說小的該死。周惠們不由分說,竟將兩人捆祝祝筠就派人管着,明日一早送官。說畢,同着梅香月們回到意園,重新又吃起酒來,整整熱鬧了一夜。
不覺金烏東上,玉兔西沉。老爺們在園裏梳洗已畢,用過點心,走出園來,瞧那兩個賊到底是誰。此時崇善堂同承瑛堂兩處正放過鞭炮,打掃完結,衆傢人裏外忙做一堆。祝筠來到崇善堂院子裏,看那兩人都是黑衫黑褲,鞋襪都是黑的,臉上探着鍋煤,見老爺衹是磕頭。祝筠問道:“你們兩個怎麽跑到這裏,偷了些什麽?”兩人一齊答應道:“小的們原想偷點東西,剛到這裏就遇見三老爺出來,將小的們每人打個嘴巴。小的們跌在地下,不省人事。衹求老爺開恩。”祝筠叫人將他兩個臉上鍋煤洗掉些,瞧瞧是誰。跟班的忙取些水來,給他們擦去黑煤,纔知道一個是桑進良,一個是打更的老陶。祝筠越發動氣,立刻差人備了名帖,將他兩個送到縣裏去究治。這些二爺們沒有一個不恨桑進良,好容易他今日做出這丟人的事來,誰肯容情?馬上拿着老爺的帖子,竟往縣裏一送。那縣太爺將他兩個拿去問了緣故,每人重責三十板,發交地保管束。祝府裏內內外外都知道桑進良同打更的做賊,被三老爺顯靈將他拿住,一個個大為驚異。梅香月又將昨晚親見那些光景說的人人害怕。老太太們沒有不贊祝露靈爽,連日給三老爺做經事,超度他早生人世。
且慢表祝府之事。且說王夫人因祝太太來請,說到了傢信請去說話。以此十六一早起來用過點心之後,就叫寶釵、珍珠分路去找補辭行;珠大奶奶、友姑娘專管收人傢的送行禮物;璉二奶奶、月姑娘、巧姑娘照應分送給人的一切什物東西;又請蓉大奶奶過來也幫着照應料理。王夫人吩咐明白,然後出去上車,剛要出大門,衹見兩個人急忙進來,趕到車邊一齊跪下請安。王夫人瞧見兩個人,滿心歡喜。要知來的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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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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