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金玉红楼梦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曹雪芹 Cao Xueqin

  【陈其泰:冷子兴兼说宁府,不仅说荣府也。】
  
  
  
  
  【王希廉:娇杏者,侥幸也。贾雨村之罢官得馆,因馆而复得官,如娇杏之由婢而妾,由妾而正:皆侥幸也。#
  智通寺者,言惟智者能通此书之义也。
  冷子兴者,喻宁、荣二府极热闹后必归冷落也。
  宁荣二府头绪纷繁。若于后文补叙家世,竟不知该于何处补叙,势必冗杂;若不分晰叙明,东、西两府,又牵混不清。妙在借冷子兴在村肆中闲谈叙及,且将林甄王史各亲戚参差点出,既有根蒂,又毫无痕迹:真善于点题者。
   邪、正二气夹杂而生,所论最有意思。
  情痴、情种是宝玉黛玉品题。
  第二回一段之中应分两小段。自起句起至“不曾上学”句止为一段,叙贾雨村得官娶娇杏及罢官处馆,是补叙前事,引出林黛玉。自“雨村闲居无聊”句起止末为二段,叙宁、荣家世,宝玉性情,趁势逗出甄宝玉。】
  
  
  【张新之:上回为宝玉来历,此回乃黛玉来历。上半回发依贾府之由,下半回设会宝玉之所。而此中见彼,彼中见此,不能分析,是为奇文。
  第一、第二两卷,总为宝、黛立传,其实总为一玉立传也。玉,通灵也。通灵,心也。一奇一偶,阴阳对立。上回演“心”字之源,以其假为究竟;此回演“情”字之始,以冷热为枢机。雨村,热中人也。子兴,冷姓人也。首演真假,是自出杼轴,次演冷热!是借人门径。而仍以半隐半明出之,是则青出於蓝。
  前半回事甚繁,叙来何其简;后半回事甚简,叙来何其繁。而宾主正馀一丝不走,洵为大才。
  自上半入下半,已如行山阴道上矣。及至下半一问一答,顺逆相承,金实相生,无一平笔,无一弱笔,能令读者忽而喜,忽而怒,忽哑然而笑,忽放心而哭;龙门复生,当不以予言为过,而其实不过善读《水浒传》而已。我于此不敢轻《红楼》,尤不敢忘《水浒传》。
  是书无非隐演《四书》《五经》。以宝玉演“明德”,以黛玉演物染,一红一黑;分合一心,天人性道,无不包举,是演《四书》。政、王乃所自出,政字演《书》,王字演《易》,合政、王字演《国风》。若贾赦之赦,邢氏之刑,则演《春秋》之斧钺也。至“毋不敬”三字,冠首《曲礼》。礼主春生,故东府之主曰敬,乃大有期望之意。奈其背敬叛礼,为造衅开靖之罪首,遂至所出为珍,伦理渐灭矣。珍之转音通烝,即禽兽行上下乱之名,不必指定以下烝上。总一乱成《春秋》之大僇而已。必如此看去,是书本意,自然洞彻。】
  
  
  【姚燮:此回书中,将宁、荣二府人名,一一点出。惟贾珠之妻李氏、李氏之子兰、政之妾赵氏、赵氏之子环、琏之妻王熙凤,俱用暗点。至珍之妻尤氏、蓉之妻秦氏,此回中俱未点出。】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东观阁(姚燮)侧批:
  以报回头两次之知己。】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此女运气好。】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东观阁(姚燮)侧批:
  言外微旨。】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东观阁(姚燮)侧批:
  可叹可感。】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东观阁(姚燮)侧批:
  奸雄作用。】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东观阁(姚燮)侧批:
  此等人原非甘老牖下(者)。】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姚燮本眉批:渐入正文,然如海犹是正文中楔子。】【黄小田夹批:以上是楔子,今方点到正文……。】这林如海姓林名海,【陈其泰:出黛玉详述家世,与下文详述宝钗家世对峙立局。】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张新之夹批:黛玉为一书之主,自然当用重笔特提而作,即以自赞木石姻缘,故姓林,自负其书才大如海,故所生为林如海,水生木也。】到任方一月有馀。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东观阁(姚燮)侧批:
  后来黛玉之所以不归也。】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张新之夹批:非贾生林,实因林生贾。木所生则为荣。看府名曰荣,可知总为黛玉而设。】乳名黛玉,【东观阁侧批:
  林黛玉(姚燮侧批:因其)才色为卷中第一,故先叙出,(姚燮眉批:)且可趁势叙出贾府(
  氏)来,庶几(使)头绪清楚。】【张新之夹批:黛玉之玉与宝玉之玉是一不是二。黛,黑色也,故后文有可染眉之说,得情之正。为通灵,为宝玉,一涉人欲则受染,而失通灵为黛玉矣。】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不继,正欲得一居停之所,以为歇肩之地。偶遇两个旧友,认得新盐政,知他正要请一西席教训女儿,遂将雨村荐进衙门去。【东观阁(姚燮)侧批:
  此又雨村复官之根。】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其余不过两个伴读丫鬟,因此雨村十分省力
  ,正好养病。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刘履芬眉批:智通寺者,言惟智者能通此书之义也。】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东观阁侧批:
  名句(姚燮侧批:)令人惕然。】【张新之夹批:两言概括势利财色……冷子兴矣。一切生旦净丑皆要等场,故过脉处用特笔一顿】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东观阁(姚燮)侧批:
  不得志时不肯回头思(一)想,何也?】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姚燮夹批:为冷子兴一引。】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东观阁(姚燮)侧批:兴(
  字)读作仄声,语乃(甚)双关
  。】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东观阁侧批:
  交态如此。】【姚燮眉批:一个如此,一个如彼,便相投契,见世情交态。】
  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张新之夹批:一说奇遇,一说偶遇,奇缘相参一阴一阳,便是易道六十四卦所从出。】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张新之夹批:衔玉而生,新亦新极矣。作者立意时不知从何处得来,乃曰“小小异事”旨深哉。吾故言演明德。】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
  笑道:“荣国府贾府中,【东观阁侧批:冷子兴,而谈荣宁家世,即此便是警醒人处。】【姚燮侧批:
  贾府事以冷子兴谈之,便是警醒处。】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冷子兴矣!】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张新之夹批:“金”位西,主杀;“陵”丘垄,坟墓也……】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荣宁门第之大,从贾化口中(雨村)叙出。】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像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陈其泰:照后半部,恰加一倍写】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张新之夹批:全书以左氏讥失教也,一言概之……】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东观阁(姚燮)侧批:
  此处叙次极清,令观者如见贾府中人。】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陈其泰:反从宁府说入,文笔变换不测,只是先宾后主法也。】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张新之夹批:玉旁一辈因宝玉而生,乃演人心……】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张新之夹批:无所容于天地之间也。】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
  贾赦袭了官,为人平静中和,【东观阁(姚燮)侧批:
  考语不实。】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东观阁(姚燮)侧批:
  宝玉是此书主脑,叙来历落有致。】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东观阁
  侧批(姚燮眉批):
  非夙根人不能为此语,然已骇人听闻矣。】【姚燮侧批:奇论,亘古未有之谈。】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姚燮眉批
  (东观阁侧批:
  雨村在葫芦庙中亦尝参透理数,故言之娓娓可听。)淋漓痛快真是大有见识。】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东观阁(姚燮)侧批:
  毕竟是进士出身。】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陈其泰:看红楼梦者妄誉宝钗,皆因误看宝玉为人,谓惟宝钗能引之于忠孝,劝之于功名耳。此段辨明来历,令读者自有把握】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东观阁(姚燮)侧批:
  又暗暗笼罩全书中人。】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东观阁(姚燮)侧批:
  惟情种始能作此语。】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东观阁侧批:
  随手再叙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姊妹。】【姚燮眉批:为十二钗一影,引出贾府诸女子来。】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东观阁(姚燮)侧批:串合一片,为下文携黛玉进京得入贾府复官张本。】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姚燮侧批(东观阁侧批):
  贾琏(王)熙凤夫妇倒叙在此。】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东观阁(姚燮)侧批:
  笔墨错落有致。】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东观阁侧批:
  是王熙凤小传。】【姚燮眉批:
  三语断定凤姐一生,用语颇辣。若其极淫、极贪、极酷处,非冷君之所知也。】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东观阁(姚燮侧批:
  包括全部)人物。】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
  
  
  
  
  
  
  
  【陈其泰:八股名手,凡遇长题,都以点题作波澜。此回即此诀也。村夫无论矣。乃亦有我辈而不解其妙者,我不许其看《红楼梦》。
  一部《红楼梦》极费精神处,只在第一、二回,惨淡经营,谁人能学步耶?
  以如许繁华热闹一部大书,开场却从一姓冷者闲闲说出。作者命意,微妙可想。
  贾氏两府之人,言之详矣。但书中有某人是宁府近派,某人是荣府亲支等语,则应叙明两公几子。其孙曾元共几人。某某属于’某某属荣,则阅者处处一目了然。今此回既云宁公、荣公同胞弟兄两人,以下均未言及。在冷子兴闲谈中,自宜举其主而略其宾。故只说长子二字,则两公之不止一子自明。但后文总须带叙数笔,方清楚耳。第十三回秦氏殁后,代儒以下廿八人齐集时,可以分叙支派远近,只须添数字便明白,或于五十三回祭宗祠时,摘出宁、荣两府之子孙,胪列于行礼之班,亦不嫌笔墨繁冗也。】
  
  
  
  
  【哈斯宝:这一回,上半部是第四十回的引环,下半部是全书的结纽,你要记住贾雨村“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故被革职,以及倾颓的庙宇,龙钟老僧这些话。看了最后一回,方能知道本书千里伏线长绵不断的妙处。
  演说荣国府,为何必定要由冷子兴来说?故事由真到假,便由冷到热。冷子兴就是“冷自兴”,由冷而兴。“冷自兴”晓得荣国府的全豹,说得明白,所以预先就写“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村假语”能使全书故事发始、终了,所以预先就写冷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文章的妙义如此之深,叫我怎能不啧啧称赞呢!
  村肆沽饮一段,好比把一绪长发盘在头顶,荣宁二府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人,一时间丝毫不紊,一件件一桩桩,由冷子兴口中道出,听起来这不就象把千丝万缕拢到一起,用绳结起来一样么?
  在这一席话里,荣宁二府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人物,虽然不在本回出场,却都跃然纸上,犹如在场,这就是旁敲侧击之法。在下一回里这些人物一个接一个上场,在读者心目中似曾相识,全靠本回这一席话。
   贾雨村的一段议论,历数自家他人两方,品评正邪二气,其实讲的全是作者自己。说甄家,全是影射贾家。清明灵秀之气与残忍乖僻之气相互冲突,“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这不明明是说自己忠贞之身受奸佞小人谗害,才写下这部书么?开卷第一回里说“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妙处。
  “这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他祖母溺爱不明”,这不明明是说,宝玉原是极好的,全是他祖母带坏的么?读者须知,这便是帘中花影之法。贾家出场之前就议论一通甄家,这是在虚褒荣宁二府之前便作了实贬。读者应当看到,本书的一字一语都不是平易写出的。
  冷子兴说荣国府,这本身不算奇妙,奇妙处在于这席话是用贾雨村“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一句引出来的。贾雨村收尾的话并无奇妙处,妙就妙在用冷子兴“正也罢,邪也罢……你也吃一杯酒才好”一句收结全场。贾雨村的每句话都显而又暗,冷子兴的每句话都隐而又明。这都是作者翻云复雨之才。
  这一回里,诗、联中说“偶因一回顾”,“眼前无路”,冷子兴说“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只看这小一辈“都不知将来如何”,这些话都寓有深意,明哲之士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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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序跋总评
红楼梦论赞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宁国府宝玉会秦钟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第   I   [II]   [III]   [IV]   [V]   [VI]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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